【六】
朔州,燕北鎮,大雪紛飛,市集。
燕北門弟子:“多虧了晴天閣把你們派來,果然名不虛傳啊,才幾天,就把案子破了。”
燕北門弟子陪著蘭畹主人一路采買,準備回晴天閣的物資。
他見蘭畹主人年級尚稚,又是一副溫溫柔柔的纖弱模樣,放開了些膽子:“不怕你介意,說實話,剛開始,兄弟們都覺得你們就是一群空手套白狼的江湖騙子——咦,你也愛吃這些糖果甜品?我姐姐的小兒子今年三歲多,天天吵著要。”
聞言,蘭畹主人正遞出碎銀的手頓了頓,讓攤主按照原樣又打包了一份,塞進燕北門弟子懷裏。燕北門弟子愣住了,待到反應過來想要推辭,蘭畹主人已笑著擺擺手走向了下一個攤位。
無所不至的溫柔體貼,滴水不漏的完美表現。燕北門弟子懷裏抱著剛出爐的糕點,卻覺得那人笑得有多溫柔,距離自己就有多遙遠,摸不清套路,探不到根係。
燕北門弟子跟上幾步:“蘭畹主人也是買給小孩子?”
蘭畹主人搖搖頭。
他笑道:“我以前有個朋友,三四歲吧,很愛吃這些,能高興一整天。後來就習慣了,每次出門都會買一些回去。”
燕北門弟子:“三四歲?朋友?”
蘭畹主人道:“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很多很多年之前了,那時我也才七八歲吧,都是小豆芽呢。”
他將挑選好的幾包糖果又放了回去:“已經很久都沒聯係了。”蘭畹主人撣撣手上的糕點碎屑,“人總是掙不脫回憶,走吧。”
燕北門弟子:“如果實在想念,可以寫封信試試?”
“他是恨我的。”蘭畹主人的語氣聽不出悲喜,唇邊笑意依然,“那時我們久別重逢,費了好大力氣才又重新熟稔。結果一次出去玩卻遭遇了危險,他為了保護我受傷暈倒了。而那時我比較窮,以為他死了,於是自己順手偷了他東西便逃跑了……”
“窮?”燕北門弟子一雙眼睛瞪得比燈籠大,萬想不到麵前風儀款款的溫柔少年會與這個字有關。
蘭畹主人好脾氣地解釋:“不是財物上的‘窮’。”
燕北門弟子:“……”
他更聽不懂了。
蘭畹主人輕笑著:“那小孩,第一次信任別人,挺身而出,結果醒來後發現我拋棄了他……後來沒過多久,他就失蹤了。他是有恨的,”他笑著搖搖頭,“那孩子的性格,肯定恨死我了。”
雪光映照下的少年纖柔得幾乎透明,看著他悵然,燕北門弟子的心也不自禁地軟了,勸道:“道個歉,把誤會解開就好了嘛。”
“你是個幸福的人呢。”蘭畹主人的語氣很真誠。
忽然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燕北門弟子愣住了。
蘭畹主人柔聲道:“那日,靳忌哥哥說凶手有很強烈被拋棄的焦慮情緒,是源自母體生育。”
“其實不隻是凶手。”蘭畹主人道。
“從母體分離的那一刻,每個人被神邸放棄了,從生命來源之處被驅逐,無一幸免。”他好溫柔好溫柔地笑著,“生而為人,便是孤獨的。”
“堅信溝通有效,願意嚐試理解的人,都是幸福的呢。——可惜那個孩子不是。”蘭畹主人搖搖頭:“我也不是。”
他見燕北門弟子神色淒然,唇角紋路微綻,笑意盛開:“認識靳忌哥哥太晚了,不然可以讓他好好‘摹情畫骨’,推測推測人物心理。”
燕北門弟子跟著笑了:“做早課時還碰見靳先生,他正要出門,神色很是匆忙。”
“嗯呢。”蘭畹主人笑道,“他要去結案了。安排我來采買,想來是體諒我吧。”
“結案?是去抓捕凶手嗎?很凶險呀,”燕北門弟子點點頭,“難怪靳先生離開時帶了強弩……”
“什麽?”蘭畹主人的神色變了。
燕北門弟子不明白方才還溫溫柔柔的機關師為何忽然作色,茫然道,“帶、帶了強弩。”
蘭畹主人靜了片刻。
“嗬。”他唇邊尚綴著點點笑意,卻仿佛瞬間凍結,隻剩冷嘲。蘭畹主人輕笑出聲,“好,很好。”
他撫摸著肩上的木偶,目光脈脈溫柔:“答案揭曉了,離生。”
蘭畹主人笑道:“他們要殺了他。”
***
當日早間,出門時。
泠鏡看著靳忌調試重弩,煙袋吧嗒吧嗒冒著煙圈:“阿畹去采買了?”
靳忌點頭。
泠鏡:“射殺莫止?”
靳忌道:“這是閣中安排。”
泠鏡:“我覺得不妥當。”
靳忌:“蜀山女俠會顧忌‘妥當’二字?”
泠鏡:“百無禁忌會乖乖聽閣中命令行事?”
靳忌:“……”
泠鏡:“我想知道這樣做的理由。”
靳忌沉默不語。泠鏡也不著急,“咣、咣”地磕幹淨煙灰,又重新點了一杆,跨坐在椅背上抽著,冷眼看他將重弩調試好,又默默拆掉,隨後又重新組裝……
這個過程重複了四次,靳忌停下了機械般的動作。
靳忌:“這是個交換條件。”
泠鏡抽煙靜聽。
靳忌抬頭:“蜀山的事情,越獄、劫囚,閣中都既往不咎,甚至出麵控製了輿情,最後同意我將你帶在身邊——如今,交換條件來了。”
屋裏一時很安靜,隻有嘬動煙袋和組裝重弩的聲響。
泠鏡跳下椅子來到靳忌身旁,拍拍他肩膀:“謝謝你說實話。”
——沒有因為同情的隱瞞,沒有因為憐憫的謊言,將我放在了平等的位置。
泠鏡道:“但我還希望你能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靳忌抬頭看她。
泠鏡:“我不會任誰威脅。”
“百無禁忌,”泠鏡道,“你也不可以。”
靳忌道:“這便是我認為對的。”
靳忌:“懲治凶犯,救助無辜者——無論凶犯有多少悲慘經曆。”
泠鏡抽煙:“是職責。”
靳忌搖頭:“是人命。小瘋子手下無生還,他不死,人質就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