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離生灰飛煙滅的同時,所隔不遠的莫止也感受到了巨大痛苦。

他捂著胸口倒地,全身疼得仿佛筋骨被人盡數扭斷又強行拚合。

蘭畹主人微怔,方欲檢查傷口,臉上被驚愕的表情代替,他抬頭,看向客棧的方向。

一朵黑壓壓的蘑菇雲,正從那裏升起。

蘭畹主人靜靜佇立,掌間還有那操控木偶的木十字,隻是引線飄落處已是空****。沒人知道他此刻心裏想些什麽。是自己行事不辨手段的極端,還是終歸虛妄的造化弄人;是自嘲輕易的癡心妄想,抑或後悔自己的過分理智冷漠?

許久後,他開了口,卻隻道:“離生分走的那半心魂要回到你身體了。會有些痛苦,忍一忍。”

***

趁著煙霧中一片混亂,靳忌帶著泠鏡逃脫出來。

一路躲著碎雪穀弟子追趕,沒走多遠,便遇上了阿畹二人。

失去人偶的機關師,慘遭反噬的言靈術,一個柔弱無力,一個身受重傷。始終跟隨著的李左湊近靳忌身前,眼睛幾乎發了光:“正是懲治凶手的好時機,靳大俠快動手。”

靳忌回頭看了眼漸成包圍之勢的碎雪穀弟子,搖頭。

——此時再殺莫止,已毫無意義。於眼前情況,無異於挑釁,徹底激怒碎雪穀,導致形勢失控,魚死網破;於江湖大局,無理據不足以服眾,晴天閣將失去輿情優勢,陷於被動。

行至這步,他最好的選擇便是與阿畹一致,將莫止帶回晴天閣,進行一場光明正大的審訊。

這時逃過一劫的碎雪穀弟子趕到,人還沒接近,已發起遠攻,箭雨、暗器破空而至。

靳忌和泠鏡拔出兵器抵抗。

眾人一片忙碌,李左趁機湊到泠鏡身旁:“姐姐……姐姐……”

“那個凶手,欺負我,差點殺了我。姐姐,你去殺了他吧,好姐姐……”他年紀還小,聲音又可憐巴巴的。泠鏡握著“清照”的手抖了下,仿佛聽到了幼弟在央求自己報仇。舊事如心魔,她放不下,看不破,走不出。

泠鏡劍刃上挑,割斷了一名碎雪穀弟子的喉嚨,下一招已折身攻向莫止。

待靳忌察覺時,已經阻攔不及。眼看著泠鏡已攻到莫止身前,誰知忽然間,她劍刃一歪,“清照”脫手。原來千鈞一發的時刻,蘭畹主人射出機關,將一枚碎雪穀暗器擊落到了泠鏡的長劍上。

武器第二次被擊落,泠鏡來不及羞惱,便聽一聲慘呼。原來李左見莫止傷重,便打算趁虛而上、親自動手。

他這隻家養的金絲雀難免太傻太天真,不知瀕死的野獸最是機警凶殘,被莫止反撲在地,緊緊扼住喉嚨,命懸一線。

泠鏡武器脫手,欲阻攔已來不及,而靳忌尚遠,距離最近的蘭畹主人卻恍若不見——他對於李左的態度、對莫止所為的看法,早已在與李朝忠對話時便一清二楚。

李左的臉孔泛起死灰,唇色青紫,他幾乎已經死了。

扼住他的手卻忽然鬆開。

“走。”莫止說,“快走。”

遠處依然硝煙彌漫,仿佛灰暗的過去;耳邊聲聲砍殺不斷,依稀血腥的現今。莫止因為這一番動作,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流了滿襟。他道:“你是我本子裏的角色啊,去享我沒享的福……我已如此,能救一個是一個,你去見那些溫暖、光明。”

這是變態殺人犯的話,神誌不清,聲音不高,泠鏡卻如遭雷擊。

——我已毀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救不了幼弟,便救不了吧。往事已矣,便去救更多的人。

她臉孔蒼白,眼神雪亮,醍醐灌頂。

***

一方人數占優,早有布置;一方機關精巧,配合默契。

碎雪穀弟子與花間派三人的交手是一場持久戰,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

眼看著花間派三人站穩優勢,誰知李左又去而複返了。隨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殘廢的李朝忠。

蘭畹主人心中一歎,是他疏忽忘記了被捆在客棧天字甲室的李朝忠。

李左顯然已盡知前由後果,他目眥盡裂:“晴天閣主持江湖,花間派秉持正義,可若花間派成員為非作歹又該如何?家父此番,正是被花間派一人所害,隻因家父知曉那人早年秘密……”

意氣風發操控精密機器退敵的機關師頓住了,猝不及防,他幼年“為求立名,不擇手段奪取他人生魂”的秘密公之於眾,狼狽落魄莫過於此。

蒼天不負,造化弄人。

苦心孤詣經營多年,卻越名滿天下,便越醜聞天下傳。很快就會身敗名裂。

碎雪穀弟子得知少穀主心魂被奪,看向蘭畹主人的目光,更如仇敵。

然而蘭畹主人的表情很平靜鎮定,他的聲音甚至還溫柔:“先退敵,靳忌哥哥。”

可因為李左的這一番話信息量實在是太大,晴天閣幾個有些愣,戰勢瞬時逆轉,蘭畹主人被碎雪穀擒住。

***

就在眾人不注意處,重傷垂危的莫止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看著李朝忠,浮起一絲詭異的笑。

“你來了。”他甚至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

莫止拆掉包紮,手指猛地插入傷口,仿佛感覺不到疼,“咯咯咯……”地一連串低笑。他十指淋漓盡是心頭血,開始在地上寫字。

花間派眾人的臉色變了,一場屠殺即將開始,然而已沒有人能阻止。

言靈浮現,莫止道:“為殺而殺。沒有曲子,沒有詞本。你不配。”

他話音不落,李朝忠已如亂刀砍過,隻剩肉糜。

莫止腳步不停,轉身走向碎雪穀弟子。幾名言靈護在他身側,如快速高效的絞肉機,踐行了為殺而殺的命令,臨近的碎雪穀弟子瞬時成了碎肉。

漫天碎肉如雨落,莫止沐血而行,他尚未走近,擒住蘭畹主人的碎雪穀弟子已“嗷”地一聲逃之夭夭了。

胸口血流如注,四周死傷無數,空氣浸染嫣紅,莫止的臉卻依然是蒼白。

他笑:“你們以為被提醒了當年的事,我會恨他入骨,希望他立即死?我偏不如你們的願,你們以為我恨他讓他死,我就偏偏要救他。”

“你方才護了我,我便護你一次。”莫止道,“……哥哥。”

“這是我第二次護你,與上一次相隔了近十年,”莫止邊說著,邊走近蘭畹主人,他卸下一切防備,遣退言靈,“往事已矣,忽然覺得,比起仇人來,有個哥哥……”

莫止的話沒有說完,便雙手反背地被縛在了身後,他不可置信地抬頭:“……有個哥哥真好。”

趁他毫無防備,蘭畹主人擒住了他。

蘭畹主人的目光很溫柔,語氣也很溫柔:“你需要解脫,從那段黑暗經曆裏解脫出來。”

莫止依然愣愣地看著蘭畹主人:“……解脫?”

蘭畹主人道:“和我回晴天閣,接受一場堂堂正正的審判,無論結局如何,都是光明正大。”

蘭畹主人的話超乎莫止意料。他愣住了,怔怔地看著蘭畹主人,臉孔上的神情極其複雜,蘊含了失望、無助、憤怒,和難以描述的極大的痛苦。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哈哈……”莫止猛地掙開蘭畹主人,放聲狂笑,“背叛我,你不管我,不救我,把我丟給別人審判。解脫?我當然能解脫。”

莫止道:“殺!給我光明正大的殺,堂堂正正的殺,這裏的每一個,全部殺幹淨。”

他命令之下,殺戮開始了。麵對著鬼魅般的言靈,碎雪穀弟子甚至連呼喊都來不及發出,便如鐮刀底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莫止似乎覺得還不夠,蘭畹主人的再次背叛讓他發了狂。雙手不能動,他便瘋狂地向牆角撞擊,將傷口撕扯更大,由前胸豁開直至下腹,幾乎見到了內髒。

鮮血湧出,浸透了方才地上的血字,更多的言靈被召喚出來,更加瘋狂,更加嗜血。

見到他這副模樣,花間派眾人不由得想起了凶案現場牆上的留字——

“哥哥,

你在哪,

快來救救我。”

沉溺於殺戮,既享受又害怕,既惡心又依賴,既自厭又難以自持。多麽矛盾又痛苦的感受。

沒有人救他,如今他終成惡魔了。

這樣單方麵收割的局麵沒持續多久,碎雪穀弟子便被殺盡了。

言靈們將冷刃轉向了花間派眾人,殺氣步步逼近。

即便是靳忌也滲出冷汗,那是死亡逼近的感覺,在絕對力量的碾壓下,他感到了絕望。在真正的超自然力量麵前,這就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他們毫無抵抗之力。

雖然以往在與超自然力量犯罪的對抗中屢涉危難,但從未有此時的絕望。

人一絕望,便離死亡很近了。

***

遠處離生爆炸的硝煙仍未散盡,腳下是遍地碎屍,失控發瘋的莫止和性命堪憂的同僚。

這裏每一個人、每一個場景,似乎都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蘭畹主人忽然笑了。

他輕輕搖晃著腰間鈴鐺:“莫止,解脫的方法還有一種。”

手腕的鈴鐺響,莫止有片刻怔忪,向他的方向看過來。

“不要怕啊,哥哥來救你了。”他緩緩靠近,聲音像春日一樣暖,像春風一樣柔,“會解脫的。人總不能被自己嚇死,不是麽?”

莫止看著腕上響動的鈴鐺,一時陷入回憶。

蘭畹主人忽地撈起莫止,猛地撲向最近的言靈。

為殺而殺的言靈不分敵我,來者不拒。

兵刃透體而過,將他與莫止刺了個對穿。莫止被他固定地上,雙眼瞪大,滿是驚愕、茫然和不知所措。心髒的一張一合,都能感到冷刃的殺氣,蘭畹主人小心地呼吸著,直到莫止閉上了眼睛,他才敢呼出最後一口氣。

隨著莫止閉上眼睛,言靈瞬間消失,靳忌與泠鏡死裏逃生。

頭頂傳來機關翅膀的聲音,喙喙低聲哀鳴。一物落下,正是蜀山案後,離生撒嬌挑選的新衣服。

“每個人成長的過程中都會犯錯,如今我長大了,是時候為當年的錯誤付出代價了。……往事今朝前因後果糾葛一起,分辨清對與錯,太難了,便由我一次性終結吧,反正無論如何都是罪有應得。”蘭畹主人笑道,“還請……還請靳忌哥哥原諒我的懶惰啊。”

大雪飄落無聲,填滿了他唇角的笑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