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靳忌決定去市集找蘭畹主人。
有關言靈的知識,他隻是略知皮毛。
可他知道那個似乎永遠在享受生活的溫柔機關師,如果他在這裏,一定能知曉。
正如自己擅長為凶犯“摹情狀骨”,推測動機;蘭畹主人在花間派主要負責機關製造以及各種信息的搜集傳遞。
靳忌知道那個機關師慵懶閑適的外表下,有一台幾乎可以媲美精密儀器的大腦,紛繁複雜的江湖秘聞、縱橫古今的典籍辭章,早已在他腦海分門別類儲放,命令一下,每一絲神經都活躍起來,縝密、迅捷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一一回現,密無遺漏。
——就像他製作的那些機關,甚至比那些機關還要精密、可靠。
這一耽擱,他便落在了泠鏡後麵。
客棧,二樓,玄字甲室。
泠鏡手握“清照”,斂氣潛入。
複仇吧,先殺了莫止替死者報仇,再回蜀山殺光那些人,為弟弟報仇。
然而言靈的劍光比她的身影更快。
她甫一出現便吸引了言靈的注意,冷刃殺將過來。
泠鏡不與言靈糾纏,直奔角落裏的莫止。
這舉動激怒了言靈,它發出凶獸一般的怒吼,氣急敗壞地攻向泠鏡,劍下殺意更甚,不容抵抗。
泠鏡的“清照”長劍已觸到莫止,隻待她稍稍用力,此間事便了了,便可再回蜀山去為自己枉死於人言的幼弟複仇。
泠鏡有一瞬間恍惚。
言靈趁虛而人,泠鏡回身不及,冷刃刺入肩頭,血流如注。
冷刃洞穿泠鏡的肩膀,釘在了床柱上。
她身體一陣劇痛,長劍脫手落地。
言靈的手腕緩緩橫轉,劍勢向下——這幅場景很熟悉,破骨分屍,剝皮拆解。在利刃之下,她的身體就像一隻熟透的燒雞,輕輕一碰便骨肉分離,與前幾個案發現場的屍體別無二致。
這不是泠鏡第一次瀕臨死亡。
之前,曾有個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帶長刀闖過層層牢籠救她而來,將她安放於肩,如戰神般一路殺出自由。
可如今,又有誰能救她。
***
客棧。
三樓,天字甲室。
蘭畹主人久待莫止不至,意識到情況有變,終是不放心尋了出來。
錯過了二樓那場對決,卻在半路與一身黑衣的靳忌相遇。
“牆上留字?”蘭畹主人沉吟片刻,“靳忌哥哥可否帶我去現場一看?”
靳忌點頭:“好。”
他的語氣很自然,似乎完全忘了正是阿畹將他們引向了錯誤的凶手藏身處,間接導致了他與泠鏡的爭吵。
可能真如他自己所說,在靳忌看來,他們就是一個整體,沒有個人的錯誤,若犯了錯,每個人都有責任。
在泠鏡瀕臨死亡時,靳忌帶著蘭畹主人回到了最後一個凶案現場。
蘭畹主人的目光落向牆頭留言,“他的精神撐不住多久了,他在求救。”
靳忌道:“你是說,他起初以鮮血召喚言靈的方式為自己報仇,可漸漸被言靈反噬,反而被言靈控製了?”
“尚沒有。”蘭畹主人道,“但很快。”
靳忌道:“你博聞廣識,熟知天下奇聞異術。失控的言靈如何解決?”
蘭畹主人笑著搖搖頭,顯然言未盡意:“靳忌哥哥可推算出凶手藏身處?”
靳忌:“便在我們投宿的客棧。”
蘭畹主人的瞳孔一凜,旋即不動聲色。離生轉移了話題:“那個凶手,他的身體、精神狀況,都撐不了多久,他快要控製不住了。”
靳忌雙眉深鎖,神色肅然。
“靳忌大叔不去救人嗎?”離生慢悠悠地補充了:“到時,便真成了濫殺無辜的惡魔。莫說人質,便是整個鎮子都會危險。”
靳忌:“你是說人質沒死?”
離生:“此刻死沒死不知道,但大叔若去客棧捉拿凶手,人質就死定了。”
靳忌問:“我該去哪裏?”
“哈哈,終於到離生上場的時候了。自然是……”離生翻身跳落地上,躍躍欲試,“我給大叔畫個地圖,便是凶手在此地的一處私宅。”
***
客棧,二樓。
玄字甲室。
原先正準備前往客棧的靳忌被離生一張地圖支去了更遠的地方。
泠鏡獲救的希望又渺茫了幾分。她被釘在**,血流不止。
窗外一陣“咯吱咯吱”,是機關翅膀迅速飛走的聲音。
***
燕北鎮,某民宅。
離生看著靳忌離開的身影,歎了口氣:“主人又把靳忌大叔騙走了。”
離生道:“我知道主人要回到客棧去救那個莫止。”
離生道:“背負那麽多人命債,死一萬次都不足惜。固然是主人顧及昔年情誼,對他心存愧疚,可這種事上不應當包庇私情。”
***
客棧,二樓。
玄字甲室。
莫止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一片金色光明包圍著他,那金色的光宛如實質,漸漸深入他的身體,似乎探出了一隻溫柔的手,輕緩地撫摸他心頭傷口,莫止覺得自己要流下淚來,可畫麵猛地一變,四周驟然黑暗如墜無間地獄,無數惡魔獠牙利齒,朝著最血肉模糊之處一口咬下。
莫止驚醒。
他的身體已虛弱幾近極限,視線一片模糊。傷倒床頭的泠鏡,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大致的身影輪廓。
那身影瘦削,歪在一處窗子落入的光斑裏,正好帶著光芒。與他夢中那個身影恍惚重疊一起。
莫止知道自己快要瘋了,人隻有瘋了才會這麽心軟。
——他撲過去,一把抄起自己的詩集,扔進燭火。
火舌瞬間舔舐,書頁化作灰燼,言靈消失了。
言靈身死,數倍的傷害反噬著莫止,他“噗”的一聲口中鮮血噴出。
“哥哥……”莫止毫不在意,他笑著:“好久不見啊。”
***
燕北鎮,某民宅。
蘭畹主人道,“不能這麽輕易讓他死了。他活了十幾年,一直在求救。無人伸手,他就自甘黑暗;伸手的人縮回手,他便徹底自我放逐、萬劫不複。卻從未敢自己主動從黑暗裏掙出,哪怕一步都不曾。懦弱了一輩子的孩子啊,若是這麽稀裏糊塗地死了,連個堂堂正正的審判都沒勇氣麵對——來世還是個懦夫。”
慣常語氣溫溫柔柔、又輕又軟的蘭畹主人,說這句話時竟帶了幾分清怒,混雜著失望和生氣,離生聽得一頭霧水,不敢回應。
蘭畹主人:“若此時有人殺了他,才是真的幫他解脫了痛苦。”
***
客棧,二樓。
玄字甲室。
莫止那個瘦弱宛如少年的人影漸漸靠近,他仿佛又被光明籠罩,慣常陰鬱的臉上竟嘴角微彎,笑意依稀。
然而在光明最親近的那一瞬間,迅速被另一種冷光覆蓋——
劍光鬥起,泠鏡不顧肩頭重傷,拚死拔劍。
長劍直向胸口刺落,莫止怔然不待反應,還依然是那個張開雙手擁抱光明的模樣。
碎雪穀弟子迅速湧入,擒住了已受重傷的泠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