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馬虐君王 當爐對酒

醒來以後,像一場昏睡中的夢,朦朧,模糊。眼前家徒四壁,是熟悉的屋子,他住的石屋。

看到妻子,他很開心:“子讕呢,我們的兒子呢,是不是又調皮去外頭玩耍了?”

企圖印證,先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境。

片刻的好受慰藉,又怎麽樣呢,換來的是後半生的難過。他腦海開始浮現很多過往的東西,將相王侯,悔與恨,榮與恥,交織在這一瞬間。

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宜生,卻沒有看到她的愁容慘淡:“死了。”

勾踐擠出一個笑來,挑眉嘿嘿道:“恩我知道,我們院子裏的那頭老母雞兩天前死了,我知道。”

作為一個人父,這樣的賬,這筆債,或許一生都還不清。如果他不是成為階下囚,如果他沒有亡了國,如果,他還是越國一個坦坦****萬人之上的王,他的兒子,大概會一生無憂,平安喜樂吧。

又怎麽會,才六歲,就要嚐盡人世辛酸,陪著一雙被釘在屈辱架上的父母,糟糠醃菜地活,苦不堪言地死,早早離他而去。

他還不曾看過這世間繁華,他還沒有機會出去看看越國的大好河山,他還……

“子讕,死了。”

這樣的現實,似人世一出大幕舞台上的戲子喟歎,因為不由自己,所以不願,卻又不得不裝點出無可奈何的別離悲歡。

我知道這個世界不容許有太多的後悔,我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無名無榮,護不住國家,護不住身邊人,現在,失了兒子,不能再連我的妻子和臣子都保護不了。

他胸中五味雜陳,再度湧起一股向上的蓬勃力量,如飛蓬乘風,扶搖直上,如退守會稽的那一年,文種在他身邊時決然剛毅。

這個冬天好些天,過得很快,一眨眼,在庭院中出了半天神就過去了。好些天,又過得很慢,因為他很清醒。

聽範蠡說,那些逃出來的人也都失蹤了。總之,山裏沒有一個活口,一切弄得像一場人為的極逼真的自然災害。

唯一保住自己性命的方式,就是什麽也不要說,後來範蠡這樣告誡勾踐。他記得了,不要說,不要問。就一切都能平安。

暫時,除了忍,他什麽都不需要做,也不能做。他給自己歸結起來,就是這麽一個字。

柔和春天消融了世間所有的處子氣息,替代過往的慘白,繼之以覆上蒼翠綠色的痕跡,一派盎然。山風很涼,亙古地盤旋。隔了半個月,夫差才聽到陵墓有一處崩塌的消息,所幸隻是外圍,對整個陵墓之前的構造沒什麽影響。

這算是一個很大的負麵事件,還不足以震驚他,另外一個隨之而來的噩耗,才真正驚得他在高台上險些站不穩,要沿著桌沿跌下來。

踉蹌了兩步,才算是止住。聲音還在盤旋,“十萬民工,除了勾踐一家兩三人,無人生還。”

時空仿佛靜止。

對滿朝大臣,文武天下,夫差下達了最後一道關於闔閭大墓的命令。待大墓**收拾殘整,重新鋪平大局以後,便不再繼續深造,直接竣工,就此封諭。有時候,其實他也想不明白,按照工匠的圖紙,為何造了一年又一年,卻從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夫差有刹那很悲傷,很哀痛,眼裏是無限的迷離,無盡的迷惘,與他的江山和子民,長生長伴。幾乎是寢食難安了整整三日三夜,夜夜他都會夢見死去十萬生靈的慘象,也隻三日三夜後,他便再次擔起了一國之君的重責,衣食如初,住行照舊,恍若什麽也沒發生過。

隻是恍若。死去的是十萬人,他怎麽能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因為吳國還有百萬人等著他去安養,他得逼著自己強大,再強大。

在流離的山外,他再次成長了。

此時此刻,如果說還有什麽值得他掛礙的,是勾踐。他記起來,半年後的這個春月既望,他是要去看勾踐的,看看這個還安然活在太平世上的仇人。當初雖不能讓你死,現在,我也至少要讓你雖生猶死。念頭播種下,就回不了頭。

細膩的雙手拂過劍身,他回想如今已過去五年。

君父死了五年了。三年前,他以為大仇得報了。到頭來,卻發現,這個仇恨,其實一直以來都沒有消去過。

既望的前一日,銀河之上雲起雲滅,天空的月亮已格外地圓了。

石屋中範蠡正在煮茶,捧著一本書兀自端詳著,算起來自那一日轟天動地的苦難後,在這屋子裏,他們過了兩三個月的寡淡生活,還是一如既往沒什麽驚喜,沒什麽特別的優待,卻也有滋有味。

陵墓塌掉的那塊地方,聽說緊接著就安排了一些人去打理,漸漸地,風聲就小了,也沒有人再來管他們君臣,兩個人隻需一起打理打理馬匹,而宜生夫人在屋子裏等著他們回來,日落炊煙,米香浸滿山穀,看起來是那麽自在逍遙。

勾踐再沒有去墓中給人做飯,再聞不見墓中的歡聲笑語,時間平白地就多了很多出來。這樣一想之後,發現可以多有機會陪陪家裏人,心裏會忽然覺得寬慰,露出笑容來。畢竟,除卻君王,他也不過是一個人夫人父。

後來笑著笑著就哭了。

男兒不輕彈的眼淚,不輕易流,也不為誰而流,勾踐卻流了很多,最多的是為子讕。眼淚這種東西,私下裏,他並不吝惜,他覺得這是情緒的表現,是他的七情六欲,是他當下的感受,提醒他,還應該要做什麽。

如果沒有眼淚,就沒有記憶。眼淚,會真切地告訴他,每一次的發生與緣起。

眼淚,是個好東西。

“大王,明日既望,夫差便會來看你了。需要你在馬廄中候著,範蠡當是不去了。”

妻子宜生隻能依靠他,而他,隻能依靠範蠡:“我要怎麽做?”

“隻要記得,無論吳王怎麽對你,不要彰顯一點怒色。事之以君,侍之以父。”

“如此簡單嗎?”

“君上覺得簡單?”

範蠡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我為人臣,能在敵國的君主麵前定然已屬不易。你我言談之間隻字片語,覺得是不過如此。當你真正去做的時候,就會知道,以昔日貴為一國之君的身份,去侍奉另一個國的君,這將會是一件異常痛苦的事情。

範蠡麵上依舊不悲不喜,心下卻歎息,希望真能夠如自己當初預料的一樣,你能經此一役,成就霸業吧。

“寡人必照範蠡指示而行。”

勾踐的神情早不如當年神采飛揚,多少降格了半分。來到這裏仿佛很久了,有兩年了吧,不過上個季節,他便失去子讕,這個季節還要見到仇敵夫差,非但無力抗衡,還要在屈辱中,任這個人喚使。

喪國之痛猶未雪,喪子之恨旋又至,我勾踐之子,白白地在那日山崩之中,活埋在大山之下,無一個吳人來救,無一個關切的聲音相問,焉能忘記?焉能如此輕易?

他說這些話,隻因想要安撫臣下範蠡的心罷了,瞞,是他的一道護身符,在墨染的年輪中打磨得不動聲色。

抬頭,範蠡還是一身藍衣布褐,款款風流,斟茶,端坐,不輸山中勁鬆的從容。

日頭照得很高,卻沒什麽暖意,因昨夜下過一場雨,微冷的斜風熏過一陣花香。

“孤王來了。”他喝止隨從,替自己宣道,繼而先行一步。

隨從旁,隻餘下飄**在馬房外冷冷的這四個字。冬天不再,原來春天也會這樣的寒。

這聲音勾踐一絲也不敢忘,早早而來等候已久的他,趕緊停下手中動作,顧不上反應什麽,下意識上前行一個至尊的越禮,恭迎道:“拜見吳王。”

夫差默然半晌,陰沉了臉色,輕啟唇道:“你給孤王行越國的禮儀是何意圖?莫非山中兩年,七百多個日夜,勾踐你還不曾有一刻一時放棄複國的打算?”

他袖手一揮,悶哼了一聲,說時吩咐了隨從退下。憑借著淩人的膽魄,不懼危險,他要自己孤身一人,單獨和勾踐來一次相談。

勾踐一把收起行禮的手,把胸中恨意裹了裹,逼回去,埋在心底,作番懼色囁嚅道:“大王饒命!賤仆豈敢再有恢複越國之誌!試想我如今終日在這山中,如走狗喪屍,能有什麽作為?況且當日大王肯留下勾踐幾人性命,勾踐已是感恩戴德,又怎敢有那天大的非分之想!”

勾踐言語間,句句驚慌失措,處處流露不敢之意,似懼被雷劈一般,惶恐至極,匍匐跪倒在了吳王夫差腳下,作求饒狀。

在吳王夫差的腳邊,泥土的味道很親近,六歲子讕的稚嫩笑聲回**在耳邊,接著又是一陣哭聲,喊道:“父王,你為什麽不來救兒臣,兒臣被壓在石頭底下,一個人,覺得孤單得很……”勾踐心中肝腸,九曲回廊,寸斷相思。

那一番話,說得夫差很以為意,心頭稍稍鬆懈幾分:“你應當曉得,君王床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眠。去,為我牽馬來。”

勾踐從地上爬起,抹了灰頭土臉的一派窘狀,雙手邊顫抖邊動作。如鼠一樣膽小的賊目,著實嫌惡得令夫差覺得礙眼。夫差見他這個樣子,確與從前相差甚遠,怕是難成大器,對他從前的趾高氣昂的姿態便更加嗤之以鼻。

先王之恨洶湧而來,十萬子民的死更是咆哮而出。

越王勾踐,你究竟是一個狗熊之輩,我想不到當日你為什麽能夠殺死我父王,你真的半點也不配。

吳王夫差看著勾踐佝僂的身影,怒意難消。

今日,若不徹底羞辱你一番,孤王非複吳國之君。

夫差指明要前頭那匹最健碩,也最是野性難馴的“暗龍驃”,勾踐遲緩的腳步,仿佛預感到了些什麽,但仍是一步一步沿著既定的軌跡而走,沒有一絲退縮和猶豫。

喂了最後一口草,吳王夫差便勢氣非凡地踏馬而上,坐在寬闊的馬背上,奇異地一笑,一隻手悄悄死死地箍住馬尾的地方,以嚴肅的神情吩咐勾踐:“牽馬,隨孤王走走,定要護住孤王的安全,無論什麽時候,絕不可以放開,否則你理應知道結果——夷滅九族,殺無赦。”

勾踐聽罷心中咯噔,如平靜湖波激起三千漣漪,又如大石積壓在胸口,連氣息都慌亂了幾分,一路在旁牽馬,雙眼平視前方,目不轉睛。

步步謹慎小心,不敢有什麽好事發生的期待,隻希望不要出什麽差錯。

路邊春日融融,山光鳥語,大好詩意,勾踐懷著滿腹的悲慟,卻無法跟隨天空一同沉浸在愉悅的周遭去忘了煩惱,不過是更加傷情而已。

一陣鳥鳴之際,歸雁無痕,暗龍驃抓狂似地奔了起來。見吳王夫差似有危險,起初勾踐還想要以一己之力拉住韁繩,企圖把它拽回來,奈何馬匹的力量太過強悍,千鈞之力,勝過幾倍的自己。彼時,他才覺得,原來在這樣的境況下,自己連一匹馬都敵不過。

沒有餘地。

他不敢放開手,放開手,就是死,而且是連同妻子一起死,怎還會有生還的可能?

“大王小心,一定要緊緊抱住馬身,千萬不要讓自己墜下馬來!”他在後頭喊著,身子隨著馬匹越來越遠。

他跑不動了,拽不動了,卻還靠著自己的力量死撐著:“賤仆勾踐會竭力拉著繩,緩一緩馬力!”

“何勞你說,孤王自明這些。你隻需記著孤王的話,拉著你的繩子便好。”眼前的夫差,臨危不亂,話語不露半點慌張,身子控製得極好,勾踐刹那之間,便徹底明了了。

他雖不如文種範蠡,沒有什麽大智,眼前這點小謀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馬越奔越快,勾踐已經氣若遊絲,被拖行在五裏之外。而夫差,以而立之年強而有力的臂膀扶著馬,穩如磐石。

勾踐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麽夫差執意要這樣做,命懸一線,卻還是不敢放下手中的繩,也來不及多想,羸弱的聲音飄向夫差:“該報的恨都已報了,大王要何時才願止住這馬……”

勾踐的話透露出他看出了自己所為,可惜沒有觸動任何的改變,夫差坐在馬上,還是一股張狂的狠:“我的十萬子民都死了,為什麽你還可以活著?!你告訴我,為什麽?”

他的眼神更狠了,“像你這樣的爛人都可以活得好好的,為什麽他們就該死?”

他是多麽想置他於死地,可是,昔日當朝說過的話,卻不得不算數。

恨到痛時,恨到麻木。

可,我的生子子讕也在那場崩塌中死去了。

勾踐沒有再言語,他不知道說什麽。

“不能彰顯怒色,事之以君,侍之以父。”

沒有奢求,他隻能等,等夫差消了怒,馬會停,等命運安排,等一場意外。臉上隨著刺痛的礫石劃出道道血痕,匯聚成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分支四散,洋洋灑灑,開出燦爛的一道花朵來,美麗如虹。

勾踐真的至始至終,在夫差麵前,埋藏著所有的喜怒哀樂,像做一條搖尾乞憐的忠誠的走狗,連主人踹了他一腳,他還感激涕零,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吐出舌頭哈拉著,沒有對夫差的話做半點的抵觸,隻是沉默的,不放開繩。

被他拖著,被馬拖著,被命運拖著,他卻不反抗。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在那可笑中沒了知覺。此刻,距出發地,十五裏外。

闔閭死後,吳國不至於民生凋敝,但毀傷的部分,也亟待恢複。夫差當政五年,親眼見證吳國逐步兵強馬壯、富庶江南,一路興衰成敗。

五年之間,吳國謀在伍子胥,勇在孫武,早兩年他當得起仁,這兩年卻更當得起狠。

第一個實踐的戰役就側麵體現在他對待勾踐身上。

地上的血痕昭昭若烈火,扯盡了離別怨恨,扯盡了夫差短暫的快意。勾踐昏死過去,性命堪虞,他想起該留下他半條命,不能就此殺了他,頃刻間頓了馬蹄,躍身下馬,勉力把他的血手與長繩分開。

沒想到他握得這般緊,目下昏死過去,手與繩之間也還像花葉纏死相依。

打點一切後他就離開了,其實也沒什麽可打點,隻消吩咐左右,他便長驅駕馬回去。不回頭,沒有半點憐憫。

因為少年時期寄人籬下的那段經曆,他養成了多麵的性格,有時仁義,有時順從,有時執拗,還有許多未知的陰霾潛藏在他心中,一旦遭遇刺激,便會噴薄而出。

大多時候,當了君王的夫差,的確是沒有什麽寬厚的氣度。在其位,謀其政,夫椒之戰勝利以後,他就開始有了更多的深謀遠慮。

勾踐野曝荒野,直到夜裏才被聞訊趕來的範蠡救下,所幸上蒼眷念,那裏並沒有什麽野獸出沒,才有機會得以生還,也是他福厚,四十多歲的年紀,被拖行了十多裏,還尚有求生的意誌,掙紮著不進鬼門關。

盛世崢嶸,政治絢爛之餘,文化澎湃激昂。隨著春秋裂變,大戰紛紛揚揚灑落下來。降落在這片神州大地,此起彼伏間,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將功成,不見枯骨,自是萇弘化碧,杜鵑啼血,經年不饒人。

這一年,公元前491年的末尾,又一個吳國的關鍵節點,夫差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早幾年一心圖謀滅越,消去他所有的精力,且作為一個極地的南夷之邦,他也根本無暇顧及中原。如今,這湧動的吳國暗流,是該隨大勢變一變了。

雖說前些年頭楚國遭遇城破,勢力已弱,大不如前,要知道,興一時,衰一時,很快至此又漸漸興盛,還是一股強大的威脅,晉國、秦國更是不用說。四周威脅遍布。

這一年,是北邊的齊國齊景公新喪,手下大臣開始相繼爭寵,政權的更迭頻繁,不經事的明眼人都置身事外,不敢趟這灘渾水,新君懦弱,亦沒能奈何。國家的境況截然相反,沒有那麽多頻繁更易的生機,而是遭遇前所未有的的荒蕪景象,一片死水微瀾。

越國已滅,從前幾日的觀察來看,越王已經軟弱不堪,不足為患,對於吳國來說,其他國家還暫時沒有機會可以接近,那麽今天,北上的齊國無疑是一塊再肥沃不過的土地。不是威脅,便是獵物,對於想要強盛吳國的夫差,自然要覬覦一時。

吳國根基漸穩,江山大好,伍子胥與伯嚭內外兼濟,吳國在乘風直上。此時夫差君臨天下,已能夠獨當一麵,他的心中,有了下一步的盤算與計劃。

他要拿下齊國。

但遠沒有這麽快。

齊國幾乎是中原最早興盛的霸主國家,自齊桓公小白起奠定王圖霸業,版圖依然強大,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這些企圖,暫時還不能公之於眾,他知道,他還需要積蓄更多的力量。

為了一朝稱王稱霸,必須再等待時機。

他不是一個甘心韜光養晦的人,但是也必須等,一旦等到機會,他就會去拚一拚。

話說當日勾踐被救回石屋,奄奄一息,昏睡中冷汗直流,翻來覆去痛苦不已,嚇得妻子和範蠡都有些怕,怕他就真的這麽苟且窩囊地死去了。

作為一個曾打敗過強勁吳國的越國君主,蜚語流言,一筆亦重,若幹年後青史留下的痕跡又會如何敘寫這件事?

慘淡收尾,是輕描胡寫,不會是濃墨重彩。

人一旦榮過,結局是悲慘,就會成為笑柄的代名詞,教訓經驗的代言人。

“越王勾踐,馬虐而死。”可能是這樣的。

二人私下不敢想象,後人會如何談論這八個字的撰寫,可能是帶著噗嗤一笑。

幸而,勾踐沒有應劫罹難,在與一日一日的露水晨曦初生相伴中恢複了神智。休養十餘日,身體便大有起色。

身上傷疤愈合了一些,終將有一日會不再有撕裂的疼。而心上徒然多的兩道傷疤,卻終日沉悶著與他相持不下,隱隱作痛。

翌日是個大好晴天,朗朗普照,勾踐溫了兩壺熱酒,約上範蠡在狹促的屋中一塊暢談。酒是這幾年裏他們用收割的稻米簡單釀做而成的,配之這裏獨有的從山上采來的碧根草,清冽之餘還帶點後勁。幾兩濁酒,別有一番農家風味,給予勾踐一個君王莫大的刺激感與意外的昂揚之情。

他從前沒有時間細品,今日大病初愈,換來一回恣意瀟灑,好不容易做一次自己,便很滿足了。

酒至半酣,覺得地方至小,實在不夠盡興,匆匆拉著範蠡出了屋,尋個空曠的地方,也不管隻是院落,沒有鋪張什麽椅子,就席地而飲。

上一次,他痛快地喝酒,已經是很多年前了,那是夫椒之戰的前夜。短短幾年,心境卻大有不同了。飛揚的人世,他剩下了妻子、範蠡、文種,草草幾人而已。

檢點當時人,如今無一半。

山中天氣,總與市集不同,頗為寒涼。他披衣覺著空氣中還帶著些許濕冷,吩咐妻子去取來小火爐,就著天地湖泊,燃起微微小火苗,煞是怡人。

勾踐一麵摩挲著手,一麵看向範蠡:“今日感覺如何?”每每不同的情況下,勾踐君臣之間都帶著對對方不同的敬意,此時,勾踐那股敬意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

大約覺得自己真是不如他瀟灑。這場病,讓他又感悟了一些人生的意味。

一直很平靜的像個老成的智者的範蠡,這一次卻露出少有的憨氣:“大王有何感受,範蠡就是何感受。所謂——,君臣一體,上下一心。”

他們其實內心早已沒有君臣之分,常常你我相稱,隻是範蠡偶爾還會因了習慣,誤口叫出大王。

“常還聽你喊大王二字,早想找個機會糾你一糾,今次正好有機會。寡人自當日被流放石墓起,就不再是寡人了。亡國之奴罷了。”

範蠡緊隨附和,“那不如今後叫大王別稱菼執如何?”

前因後果徐徐道來,“那日背著君上回來時,見**人不死不醒,著實嚇得範蠡不輕,連君夫人也委實慌了分寸。但又有片刻,範蠡覺得,大王能受得住那樣的苦楚,與範蠡昔日眼中的越王判若兩人了。換個別稱來告別過去的勾踐,未為不可。”

就在那時,範蠡看勾踐實實在在奪胎換骨,成就了一個王的氣度,稱得上別有天地非人間,這一場戰敗,沒有白受,這幾年的人生,也沒有白活。

一口酒灌入腸中,“若有一日,大王再複宏圖偉業,重返當年勾踐,範蠡願承諾再喚一聲大王。”

微冷山風中,曾經的越王勾踐,接下了這個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