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霸主奪權 誰與爭鋒

每個民族都會有自己追崇的圖騰,大都為動物形象,例如俄羅斯狂熱地執著於熊。不過也不缺植物類的意象,睡蓮、雪鬆之流。

如今華夏一族就被定型為龍的圖騰崇拜,延續了幾千年,而在夏商周發源的時期,尤其是諸侯眾多的周朝,各式各樣的圖騰崇拜其實尤為繁多,很多甚至涇渭難分,是差不多的。據說,周朝這個時期各地的圖騰有很多一部分的是向往鳳凰一類的禽鳥,我想跟鳳鳥情節是有一定關係的。這個鳳鳥情節應該來源於周的先祖後稷,後稷名棄,天帝之子,傳說其母薑嫄踐天帝足跡,感懷而生子,族人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她自己也以為孩子是沒有父親的,覺得這孩子不該留下。

因此將生出的孩子丟棄在路旁。

可後來發生的一切令人驚歎,第一次孩子在小巷之中,牛羊避之不踏,隨後又被丟到山林裏,繼續幸運地存活下來,她又不得不將這孩子拋到冰河上。

此時,奇跡發生了。

一隻巨大的鳥飛來,用自己龐大的羽翼溫暖嬰兒的身軀,薑嫄目睹了這一切,覺得這孩子的降臨一定是上天的旨意,便決定帶他回去。因他原本是要被拋棄的,於是名曰棄。

後稷成為了周朝的先祖,人們更加認為沒有鳳鳥,就沒有周人,所以有個故事鳳鳴岐山,也是把鳳鳥看作吉祥的征兆。

至此,奠定了鳳鳥不可撼動的地位。

後來蠻夷之地的吳國崇拜龍,越國崇拜毒蛇就另當別論了,秦人因為跟商朝關係密切,本身秦人的祖先就是商朝貴族,崇拜起商的圖騰玄鳥理所應當,與周也是沒什麽關係的。

看燕國,燕國先人是周王室,圖騰是燕子,雖然偏離了一點鳳凰,不過多少也是有點鳥的意味,而晉國實打實的也是周王室顯貴,這一帶流行著鳳鳥,也即鳳凰,不足為奇。

一番回想,我再仔細端詳這畫壁上的鳥的模樣,確實是樣貌非凡。它的體型碩大,尤其是脖頸細長而高,向西而飛狀貌,背部略微隆起,一雙翅膀如鯤鵬大翅,羽毛濃密,鳥喙如雞子一般,翩翩欲舞,輕柔畢現,身上羽毛與尾巴羽毛又有所不同,身毛有紋,修飾甚綺麗,尾毛似魚,徐徐而開,交織纏繞。

鳳鳥,也即鳳凰,在人們的印象中是飛舞高空,翱翔於大山之中的動物,因為物種特別,一隻隻特立獨行,於是乎孤高倨傲,好像他們的足腳一樣,高得逼人抬不起頭來。

而其實,他們是不善飛行的,還是群居動物而不是單人出動,以植物為食。

由此看來,事實也總是和想象不同,想要保持理智的人,不能主觀臆斷。

現在我們都知道鳳凰這種東西也分雌雄,雄性為鳳,雌性為凰,從這一點出發,他與雞一般,公雞報曉母雞就不會報曉。鳳凰的雄雌也有不同叫聲。還有一點,它的穴居,這也算是眾所周知。

它們像鶴一般悠遊自在,又是吉祥福音,被作為很多個民族的圖騰,也是理所應當。在所有物種裏,鳳凰和仙鶴是我覺得最有品格的兩種動物了。

我還注意力都在那隻鳥上的時候,原來晉定公早已說罷一席話,底下紛紛應和。應和聲中大多是晉國士兵,晉定公會心一笑。

身旁的趙鞅則是迫不及待示意晉定公繼續宣讀盟約,內容大多是以共同利益和價值觀為指歸的條約內容,實際意義不大,諸如儲位立長不立幼,各個諸侯國要共同維護周王朝,繳納歲貢等等。

盟約的宣讀成為開盟儀式的標誌。

隨後晉定公擺手,一段謠曲響起,旋律跳躍,在場所有人肅穆地聽著,幾個身著素色衣裳的人冒出,隆重地抬出一隻全羊來,以一隻龐大的青銅鼎承裝,置於高台上炙烤。

大鼎很是厚重,抬的人看起來十分吃力,全身的經脈都在顫動。跟著一波一波隊伍緊接著,上百隻全羊成群而出。後麵的羊都較為嬌小,不如第一隻羊來得體積大。噗通噗通的聲音此起彼伏,隻隻被灌入熔爐。

趙鞅見狀道:“請晉公、吳王,魯公及其餘諸侯上封禪台。”

主羊已經處置好,他把剖好的羊肉一道道遞過給各路諸侯,不多時其他的羊也陸續弄好,封禪台下起了一陣舞蹈聲。擂鼓聲再次激動地響起,其餘眾羊被切成碎塊,一一分發給將士。

我以為這一環節就是今天的結束,卻沒想到隨後是一場盛大的豔麗歌舞,原來像是開始的才是結束。春秋果然大有不同。

自由奔放的旋轉跳躍,惹得在場的士兵都按捺不住,有些人明裏鎮定,實則腳步已在跟著左右晃動了,還有的臉上一派嚴肅,喉頭卻暗自咽下口水。

坐在一旁的我,對女人的表演沒什麽興趣,更何況是不如我的歌舞表演,但可能是晉國這裏的女孩子比較彪悍,有不同的韻味,夫差從頭到尾就沒轉移過目光,我在看他,他在看她們。

這叫我有點醋意。

祭祀犧牲,盟會預演,諸侯會晤,舞姬表演,這是第一日。整場下來,耗費了三個時辰,從清晨到午後,我的眼睛被五花八門的光影充斥著,沒有高科技的古時,也一樣充滿著**。

禮畢結束之時,各路小國君主紛紛下台,你一言我一語,竊竊商討著。

有說,黎公,依你看,這次晉吳盟主之爭,誰會取勝。

有答,衛侯,吳王夫差的實力不容小覷,晉國又是自古以來的諸侯之主,難分,難分啊。

有人信誓旦旦,夫差看起來是有備而來,我賭夫差。

有人爭辯道,姬午作為東道主,更有理由和優勢能夠拔得頭籌。

定下的會盟議程,程線清晰,整個時序安排如下:第一天,開盟儀式,第二天,諸侯圍獵,第三天,共議盟主之位。

這樣分為三天,沒有把所有事情擠在同一天完成,一步一步慢慢來,很有其科學之處。任何事情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古人能夠想到這樣嚴謹的思維已屬難能可貴。

古今有別,古人看他們的先人懷著崇敬之心,而一堆今人看古人則大都不再有崇拜,落後,迂腐,這些詞語聽得不少。殊不知,後人看今人說不定到了嫌棄憎惡的地步。

可我偏是人群中的特例。惹我喜歡的,是古人之心,如一塊淨土,我反而瞧不起很多同時代的人,雙標,鍵盤俠們,互聯網上不知廉恥,現實生活畏畏縮縮,真一個虛偽了得。

除了科學之處,此外,我想安排三天也是有另外的用意,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晉定公或許在謀劃什麽也未為可知。

在吳國待久了,再跑到晉國來,一下子真有點不習慣,單從地圖上就跨越南北,江浙到河南河北那塊,景象完全不同,氣候也完全不同,水土不服也就很正常。

紮在營帳裏,和夫差一道靠在那硬塌上,著實有點難受,尤其是我還懷著一個躁動的生命,我一直翻身,想來他也明白,我是睡不慣的。

孩子五個多月,起伏還不是明顯,但終究是個弱小的生命。我不擔心自己,最主要是擔心肚子裏的孩子,母親難受,他也難受。

發覺夫差知道的原因是感覺他是怕我睡不慣,所以叫我直接躺在他身上將他做軟床墊背。他的身材足夠魁梧,正好可以蓋住一個我的麵積,容得了我在他身上平躺著,即使多了一個孩子的重量他也不在乎,然後他用雙手護著我不讓我掉下。

這讓我想起了還是很小的時候,我那還是很小的身軀,靠在媽媽身上那種感覺。

他就那樣抱著我睡了,我覺得時間太難熬,一夜都覺得很長,很長。

我問他,你這樣真的睡得著嗎。他說,睡得著,你睡吧。然後沒有回應我了,眼睛也順勢閉上。無論我說什麽,他都沒有回答。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我也就沒有繼續再說話。

後來時間一晃而過,我裝作不曉得,他也依然裝作很快地睡著。

第二天醒來,他都沒發覺,他和我的黑眼圈一樣的濃。

我暗自笑了,越愛你的人,越是會懂得不拆穿你對他的謊言,對方是愛的善意謊言,你卻是愛的善意成全。

昨天白日裏嚐到的新鮮感持續發酵著。親身在現實裏看過許多沒看過的東西,那感覺是很奇妙的。

像是從前在影視節目裏看到大海,然後再有天親臨了大海如出一轍。但我很明白我再喜歡海,我也不能跳海,隻不過還是會為之傾倒,因此那震撼的場麵也足足讓我牽掛了一晚。

初六就這樣過去,很快,天亮了,來到初七。正好又是趕上七月初七,看來次日諸侯們都能一舉玩得很盡興,不知道這裏的七夕是怎麽過的,又會有什麽新奇的樣式,為此我可高興壞了。

想要在耳裏先睹為快,於是四處問營中的婢女,她們都告訴我這裏並沒有什麽七夕,若我想找隻雞她們倒是可以替我抓來很多。

後來我才回憶起來,這個節日好像是起源於漢代,春秋這個時候的人們還沒有過七夕節的意識。不能看底下的人如何過乞巧,隻能坐在觀望台上看諸侯他們在百裏圍獵場中縱橫馳騁,個個好不快活。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卻隻能空對天宮,聊發感歎,頗是難耐,便沒趣得很了。

我覺得他們應該對那種儀式習以為常了,比方二十一世紀的各國領導人出席首腦會議,奔波往返的旅程一旦多了也就麻木到沒什麽感覺。

但今天看到這些人,他們的眼中又別有一番神韻,給我的反應是相比昨天觀賞歌舞而言,似乎更期待,期待一展馬上雄風。熊熊的鬥誌都被燃燒了起來。

圍獵之初,都一板一眼地,很是認真嚴肅。隨著一陣陣激昂的聲樂,又越發躍躍欲試,眼中泛起殺氣。

趙鞅宣讀完打獵前頭的閱兵儀式內容,接下去要由兩大主位晉國和吳國各自開始檢閱三軍。晉國開大國之風,希望自己延後,而由吳王夫差率先開始。

夫差當仁不讓。

於是,分別由吳國和晉國依次進行檢兵。

隻見夫差手握長劍,凜冽寒光向軍營穿梭而去,他站在高台之上,劍指長空,大喝一聲:“吳國將士在哪裏!”

底下數萬人齊齊喝一聲:“有!”

聲罷,吳王夫差走到台下,進入士兵列陣中,整個過程軍容肅穆,威武站立,三軍夫差所到之處,士兵齊聲鼓噪,自發成擁護的人潮。

“演練!”

吳王夫差帶出的盡皆吳國精銳之士,聽到號令,將手中兵戈有力揮舞,劈砍開一套驚空的武術招法,隨時都能將人斃命,看得周圍的人也魂魄俱裂,像是已經處在了一種戰場氛圍中。

在高台上的晉定公不禁也為之激動,為夫差操練將士的能耐所深深畏服。他也稱得上是閱兵無數,這樣的陣容還是打頭一次見。

後來,晉定公的閱兵則沒有那麽多的花式,氣勢也相去甚遠,他簡單地了結之後便進入圍獵環節,預備在這個環節裏奪回麵子,一雪閱兵時的慚愧,一並挫挫吳王夫差的銳氣。

趙鞅大聲宣道:“圍獵場上不分諸侯大小,不分遊戲規則,生死無話,下麵我宣布,圍獵開始。”

生死無話?怎麽是生死無話?按理說不應該是點到為止嗎?我慌了,這場圍獵難道一開始就是一個陰謀嗎。我看向夫差,想要開口爭執辯駁些什麽,而他看著我的眼神卻是在示意我什麽也不要做,安心待在這裏。

激烈的馬上爭鬥就這樣開始了。

吳王夫差在圍獵的前半個時辰裏一直保持極強的戰鬥狀態,漸入佳境,越發勇猛,憑借七八籮筐的獵物獨占鼇頭,時不時回身望身後西施,以這種男人的方式向自己心愛的女人示好,也證明他有足夠的能力愛她、保護她,她選擇自己是對的。

而西施哪裏能夠那麽安定,滿眼焦急,希望他一心圍獵便好,免得一個不慎落下馬來,摔斷了骨頭,她這水做的身體沒了泥的灌溉滋養也就無法繼續生存了。

身材細小的獵物已經被獵得差不多,投放的三千多隻獵物幾乎各有歸處,最後的一場麋鹿之爭在所難免。

其他諸侯誰也不敢去眼饞前頭的那隻鹿,愣是沒有再作動靜,或是靜靜觀望著,或是佯裝累了下場去,而晉定公和吳王夫差則一路虎視眈眈,緊盯著那頭在跑的鹿,鹿隻有一頭,霸主也隻有一個。

吳王夫差驅馬長策,加緊了腳步,馬上雄風展露無遺。

晉定公朝夫差說道:“馬上可以治軍,馬下可以治國,不愧是一世之雄。如果你不是吳王夫差,說不定我們還有得做兄弟。”

今天是他要在諸侯麵前立威的好機會。繼任以來,他幾乎沒有跟吳王夫差正麵有過什麽交道,不過吳國一手由晉國扶持起來,理應感念,對於自己的話,吳王夫差應該會做出一番討好的回應。這回他想借此正好叫諸侯看看,除了已經被吳國大敗的齊國、疲於奔命國中空虛的楚國、被自己封鎖在一旁的秦國之外,中原之中誰才是最強大的大國中堅。

“謬讚了,姬午。兩個有同樣野心的人,不做敵人,也是做不成朋友的。”夫差顯然半點也不在乎晉定公拋出的話,反倒好像更加有動力了,“駕!駕!”

吃了一個冷門羹的晉定公,又聽到底下吳國的士兵連連叫好,而晉國士兵這會兒大氣一聲不敢出,憤憤不平,暗自揣道,我原是另有打算,竟然你如此不知好歹,我便叫你吳王夫差今日徹底命喪於此,明日會盟議事再無二主。

他也努力朝著前麵奔去,惡意頓起,隻等夫差的馬很快瘋性發作,自潰陣中。

卻不料,自己的馬怎麽使喚也使喚不動。

他狠狠一揚鞭,結果馬仰天而起,瘋了似的朝圍獵場繞,一圈接著一圈,晉定公整個人往後仰,若不是他拚了命地順著馬的方向護住自己,早就摔得筋骨斷裂。

幾十個回合,馬瘋魔成性,還是沒有消停的意思,他的體力招架不住馬的強悍,而場上已經沒有一個別的諸侯了。圍獵之前早已規定,任何情況下,除諸侯不得入內,出場的諸侯也不再上場,犯了一條都是死。

孤立無援的處境。

他原本是為了夫差而定的這一條,計劃夫差會死在這裏,哪知道偷雞不成蝕把米,在自己身上應了,他也很意外。

此時,夫差仍舊遠遠地在追趕那隻麋鹿,沒了晉定公的爭奪他不僅不快馬加鞭去奪取鹿角,反而有意停下腳步,倒要看看晉定公能夠撐上多久不向他示弱。

一番情狀,晉定公狼狽的樣子昭然於諸君之前,預告著第二天的盟主之位呼之欲出。

夫差並沒有要置他於死地的想法,想著時間差不多,姬午又這般倔強不肯求饒,便盡快收了鹿,回身去救姬午,見他力氣全無,隻剩下半條命馱在馬背上,臉色嚇得發青又半是慘白。

換作旁人遭此陷害,都必定會反過來將對方整他一整。以牙還牙,以直報怨,沒有什麽錯,公平得很。

奈何他是夫差,這兩個字,就是他的人格價值。

所以他沒有趁此機會讓他摔個外傷出來,而是像個男人一樣扛了姬午走出圍獵場。誰也料不到結局不是在你搶我奪之中爭個你死我活,而是晉定公在諸侯之中顏麵盡失,夫差一個人在追逐麋鹿。

那天的事,成為了整個晉國的笑柄,時不時被人翻出來議論一番。

吳王夫差一箭射死了麋鹿,一手扛過了晉國的君主,成為諸侯共主,理所應當。

當夜,吳王夫差顯示出前所未有的高興,喜悅全寫在了他的臉上。但喜怒哀樂,全形於色,這是他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優秀君王的又一原因。

大喜之下,他命令手下拿出幾壇好酒,與一幹副將豪醉共飲,大敘今日的歡快,飲酒之前已想起叫伯嚭過來一道痛飲。作為君王,功業有成,也不能忘了老臣,然而一請再請,酒開封了好幾壇,也不見其蹤影。

他趁著醉意上心頭,“不行,孤王得去找找他,太宰平日都待在營帳裏,怎麽唯獨今日不見。”

他還是懷著對這個老臣的擔心,出了帷帳,顛顛倒倒跑了三大軍八大營,想著他會不會今日有心在慰問犒勞三軍,懷著某種期待,期待他會出現。

而施夷光正在房中手書一封信,一封寄給範蠡的信。一個人在這夜晚,想起諸多過往,眉頭都擰成一個結,終於還是要寫點什麽。

卻因一陣聲響,不得不擱筆,那半封信被藏在了箱子底下,她悄悄跟了出去。

驚動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夫差。

夫差一路走,施夷光一路跟,她不明白他要做什麽,隻是跟著,聞到一身酒味,又怕他出什麽事。今晚他原本打算邀自己一起的,但是憂心孩子,也就不讓自己去赴酒宴,不知道會不會因此有缺憾而惹出許多寂寞之情。

此時,他凝成了一道模糊的光影,折成一條線,映入施夷光的眼。

背後的山上,被夜籠罩,靜謐中發出一絲詭異的訊息,冥冥中的命運之箭在指引夫差去向一個地方。

他真的,就那樣找到了伯嚭。

醉眼朦朧,看到他在人群中,彎著身,幾個鮮活的人圍在他身旁,而他口中道著什麽,急急切切。

他隻聽到了,快快快,處理幹淨,不要讓大王發現。

一聲一聲,周而複始地不停重複,刮破喉嚨一般,割向夫差。

這樣的場麵他幻想過無數次,兒時他見過伯嚭受命殺人無數,夜裏反複會被那樣的夢驚醒:伯嚭總笑笑對他說,夫差小公子,別怕,伯嚭雖沒有什麽好心腸,但不會害公子你身邊的人的。

這些夢中戲言他自然沒當過真。

如今,在酒精的作用催促下拉開了胸膛,斷了四肢,苦辣湧上心頭,他一步步向他走去,破滅了最後的信任。

怔怔的,伯嚭驚得無言,半天不知道開口說什麽,求饒也不是,破罐子破摔也不是。

夫差嘴唇顫抖著:“不要,不要告訴我——袋裏的都是屍體,都是吳國人的屍體。”

他自問沒有對伯嚭要求過什麽,也沒讓他去殺誰,今日,這一晚,這一切都像場夢。

伯嚭其實愧得難當,這愧是因為他被吳王夫差發現了這一切,但是他依然覺得自己做的決定是正確的。如果今晚不是夫差目睹了這一切,他會等到回國再和夫差坦誠,但這種坦誠也隻是用別的方式隱瞞吳國已經城破的事實。

粉飾太平,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他對自己的這一優點深以為傲。

夫差明白,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憑借他對伯嚭的了解,“走吧。回去。”

伯嚭嚇得沒有動靜,夫差太過平靜的反應讓他怵到骨子裏。

夫差再一次重申,“回去。聽到了嗎。回去再說。把他們好好埋了。”

夫差作為一個君王,難道還不明白這些嗎,你爭我殺,看得太多,怎麽會不明白。他不管發生了什麽,結果已經如此,他隻想知道為什麽,好去解決。

哪怕他也會不知道下一步怎麽做。可他是一個君王,生在帝王家,半點不由人,君王二字,就應該擔得起這些。

施夷光就遠遠看著這些,遠遠地就能感受到他內心的傷痛。

最後一個仿佛還能有一點點依賴的人,他都要失去了,夫差一定心如刀割吧。

帷帳之中,所有將士全被斥退,隻留伯嚭與他兩人。伯嚭一一道清前因後果,君王心,臣子恨,皆再無。

夫差終於克製不住,他還沒想過,連這樣的事情伯嚭都能夠自作主張。他一直都看錯他,原來他的權力已經膨脹到了這種地步了,可以在家國生死這種問題麵前都不把他放在眼裏,甚至沒有要讓他過問的意思,把他架空了。

“如果我今晚不知道,你還想瞞我多久!信使來一個斬一個?!”

他終於爆發出了所有的情緒,長袖拂開了先前的一桌杯盤狼藉,淒美豔絕的和諧,又一次叮叮哐當,碎得徹底。

“是。”伯嚭無話可說。

山河盛世如今已淪為頹唐末世,伯嚭隻是還在向外尋找能摹仿夫差手跡的人,找到了,便回複一封安撫民心的贗信,沒找到,就繼續把那些來送信的人一個個斬殺掉。

隻有靠這種手段,才能暫時保住這裏,也保住遠在千裏的那裏。拆了東牆補西牆,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極致,於是血濺營帳,連斬六七人,他知道自己一向貪了一點,沒想過自己在國破之前也有這樣愛國的一麵。

他也有家人,妻子兒女,他那麽貪心也並非沒有道理的。

他是貪,但還沒有貪婪到要拿一個國家作為代價,若他知道他曾在夫差耳邊的一聲聲諂言媚語,是保住了越國,是拿財寶美女拿到手軟,是讓他達到了頂峰,卻會改變日後的格局,卻會令吳國覆滅,卻會令國破家也亡,他一定不會做。

國破家亡,好像輕而易舉,其實累積了多年。

如今越國趁虛而入的消息,傳遍了大吳的上空,太子友也遭越人挾持以為人質。國中精銳出動,剩下的老弱殘兵全軍覆沒,吳國危如累卵。若是沒有萬全之策,便危在旦夕,從此一朝不複,一蹶不振,跌入萬丈深淵。

大敵當前,他要的是吳王夫差迅速地爭奪霸主之位,回國再做其他辦法,從長計議。

“孤念在你初心不假,這事情你不必對人語,去取紙筆吧,孤王要即刻回信一封。”

流離之感在他心中盛開,愈演愈烈,這件事情的確不能讓晉國人知道,免得對方趁火打劫,也不能讓吳國士兵知道,消息走漏隻有一種結果,崩壞軍心,困死那些將士。

伯嚭是沒有錯,他恨的不過是他欺他瞞他。

而這一切,施夷光在帳外聽得一清二楚,但是她怕,怕他知道她知道以後,兩個人都會多添負擔。

因此還是和從前一樣,什麽也沒有說,默默離開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