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徐國之險 屠城離怨
一
這天過後,我才真正知道,死去的鄭旦、活著卻不得他愛的魚鉉,以及被打入冷宮的竹姬,她們一個個看我的眼神,她們每一個人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因為什麽。
每一個人都像在告訴我:夫差,對你傾注了所有的感情。
自然,結局無一例外,我被迫環繞在這樣一種哀怨而無果的氛圍裏。
她們覺得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擁有夫差完完整整的愛。
躲在廊子邊,當我看到,他可以為了我,和他並肩作戰的老臣子伍子胥、視為生父的伍子胥麵前爭得麵紅耳赤,維護我這樣一個說起來其實來路不明,在吳宮裏被指摘的滿身汙點的女子時,眼淚竟然再次莫名地流了下來。
我也為範蠡流過眼淚,但為夫差流眼淚,我從前想也沒想過。
全世界都不看好你的時候,有幾個人敢站出來,到你身邊?
誰不是怕得要死,為了自保,怕被唾沫濺了一身,而躲得遠遠的?
唯有你變得星光熠熠時,才突然跳出幾個錦上添花的人來。若你真的信了那些鬼話連篇,那麽活該你愚蠢了。沒傷過幾次,都不足以談人生。我也是在這樣一次次受傷中,越發變得無堅不摧,銅牆鐵打。
今日,遇見這些,是那麽的不經意。
命運的巧合之處,也正在於我們總會在這樣的不經意間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是好也罷,是壞也罷,都在指引著我們要如何去做。
冥冥之中,如果,我和他真的沒有緣分,那我為什麽會降生為施夷光,曆史上的西施。
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這個問題,卻始終沒有答案。
到了那一瞬間,我才偷偷鼓起勇氣又想了片刻,我和夫差終會彼此相愛的吧,隻是現在的我還是感動多於對他的情愛。
抑或是,其實我打一開始就不願意承認,這份不被看好的感情。
躲在那裏很久了。
是無意間,再度來到這裏,又不大好直接出現。靠在響屐廊的一角,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始我的舞步,因為生怕被他們察覺,讓在場三個人都靜默地陷入尷尬,隻是繼續聽著,直到他們離開。
“君上,子胥並非處處針對她,隻是這個女人是越國進貢,無論如何,絕不能留!你已經為了這個館娃宮勞民傷財了,惹得底下怨聲載道,難道還不能徹悟嗎?”
“還說沒有針對她?因為她是越國進貢的就不能留了嗎?從頭至尾,她沒對孤王說過一句半句迷惑孤王的話。這一切,都是孤王甘心情願的,與她何關?!何況,越國也已經臣服於我,按時朝貢,心悅誠虔,哪裏還能有什麽犯上作亂的危險?”
“君上不擔憂越國,難道還是執意要去北上伐齊嗎?”
一場露水紅顏的相逢,夫差鍾情於西施,究竟是命運的輪回主宰,還是淩駕於他君王的威嚴的衍生品。
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也隻有歲月能證明。
兩人從女人的爭端又轉入了軍事的分歧。
“自然,齊國才是目下吳國的最核心目標。”
“臣老了,是無能為力了,過去還能勸得動君上,現在真的必須承認了,不甘願也得承認,君上成了王,當真是有了一個王的樣子,要下任何的一國之策,都是老臣無法更改的。也罷,君上執意要伐齊,好自為之吧。”
伍子胥有時候實在勸不動了,就會勸自己放棄,卻也隻是一時的放棄。隔了不久,那固執的脾氣又上來了,看到吳王夫差哪裏做得不對,會影響到國之根本,就又會再度不顧自尊,屁顛屁顛跑過來勸諫吳王夫差,嘴上仍舊逞強著嘴硬就是了。
他知道自己矛盾,但是卻矛盾地無能為力。
伍子胥轉身走的時候,夫差沒有無動於衷。
因為風聞過他年輕時的故事,也經過這麽多年的相處,夫差對著他的背影,沉下聲道:“伍父,孤王了解你,你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的方法手段,所以,孤王懇求你:誰你都能去碰,誰你都可以指責,我不在乎那些,但你唯獨不能動我身邊的她,哪怕你要廢了我這個吳王。”
他覺得,走過他麵前的伍子胥是聽得進這些話的。直到後來,他也一直希望是這樣的。
伍子胥沒有回頭,亦沒有應聲。報以沉默,還是微笑,他不知道。在彼此的生命中曾經形影不離的忘年之交,無形裏,被一個女人什麽也沒有作為地活生生地拆散了。
生而為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痛,誰也好不過誰。伍子胥作為臣下痛苦,夫差作為王上痛苦,而我,也一樣沒有逃過這個時代的痛苦。
許多政黨掀起暗湧的波濤,後宮、大臣,虛虛幻幻,分不清孰是孰非,真真假假。我也越發看不透很多事情了。
不過,我唯一能夠確認的一件事情是,在純粹幹淨的與夫差的交往中,感受到的一切是簡單平和的。比起範蠡隻是在利用我,夫差是一心一意在愛我。
往後許多夜裏,星星都很閃亮地盤旋在天上。它們總能看到我在響屐廊中盤旋飛舞,撫掌而笑。
偶爾我請夫差抽空來觀望時,他都會笑得合不攏嘴。這總讓我不自覺想起他在伍子胥麵前,據理力爭,麵紅耳赤,難逃痛苦的模樣。
我覺得很多事情他瞞我瞞得很用心,也很辛苦。
這樣一個男人,難怪會得那麽多女子的愛,因為他真。
為了一個人,為了一份情,為了一種義,都會掏盡心肺。他所領悟的愛的真諦,或許不是追逐占有吧,是不顧一切,一生的護佑。
不論對方愛不愛自己。
二
跌宕風起的亂世中,春秋末年的腳步加快了。斜陽在漸漸沒入地平線,進入它終止於人間的尾聲。
這一年,從前如日中天,而今如同螻蟻,在夾縫中生存的鄭國,悄悄地跑到曹宋兩國邊境線的禪地與徐國君主會盟。兩個如寄生之蟲的小國栓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先前,我們看到鄭國君主新一代的鄭伯已經開始籌謀要奪了夫差的寵妃西施,這一回他改了親力親為的本性,學乖了一點,不從本土源頭親自出動,而是準備倚靠同盟的力量,打個幌子,尋個借口,使一招借刀殺人計。
徐國,從前地方不過五百裏,時勢沒有給予他們富強的機會,曆朝曆代的國土由北往南不斷地遷徙,落得越來越弱小,到了方圓百裏的地步。現任徐國君主算起來也是個胸無大誌的王,沒有向外擴張,不大儲蓄兵力,政事不勤勉,家事很熱衷。
不知道先祖若木的基因如何,又是得了什麽福氣,致使當初被分封過來以後,這個小小的國家始終偏安一隅,卻沒有被夷為平地。倒最終也延續了多年國祚,長達一千多年都好端端地存活著。
物極必反,榮極必辱,反過來也如此,總歸一個方向走到了頭,就不得不往回,再另起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話說,傳到前兩代徐國,有了點往上複興的征兆,君王一路地開疆拓土,振國雄兵。但結果並不美好,也令人駭然,徐國很快就出於被忌憚而遭致滅國。當時的徐偃王窮途末路,遭到一路追殺,最終懷抱的僅僅是手中美玉,沒有國,沒有家了,孤零零地投海而死。
生不逢時,夾在龐大的霸國之間,無處可逃,但好歹死得也算有點光榮了。因為爭取過,雖敗猶榮。但可能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現在的徐王章禹才會吸取前車之鑒,選擇明哲保身,隻求一個平安,國家穩定便好,其他都不重要,斷然不敢做出頭之鳥。
鄭國誠心誠意地遞了一張拜帖邀請現任徐王章禹進行一次會麵。徐王章禹也沒什麽大的雄心,雖不知道鄭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為了免生事端,讓這事盡快結束平靜地過去,也就應允了,甚至還依照拜帖的要求,沒有大張旗鼓,小隊人馬前去。
妥協到了卑微的地步。
徐王章禹眼裏沒有什麽宏偉的藍圖,有的隻是一家一國一雙人,與妻子、與百姓、與臣子,相守到盡頭的願望,如此而已。
哪怕世人要說他胸無大誌,他不在乎。
鄭伯見徐王來了,年輕的臉上堆了滿眼的笑,奉之以上賓之儀,與徐王握一個尊貴的手禮。
待一切秩序步驟完全,鄭伯便開始逐步敘述一個驚天秘密:吳王夫差,將要起重兵攻打徐國,而且打算一舉滅掉徐國。
“徐王可知現下的南方霸主吳王夫差?”
“早有耳聞。問此話為何?”
“恐怕,徐國命不久矣。”
章禹手中的扳指分明套得牢固,卻在此刻落了。驚愕,不祥之兆,湧上眉頭。
“消息從何而來?”
“內探所報,千真萬確。”
章禹沉下心來,深鎖眉頭,一副猶豫不決。鄭伯已然意識到了他是在擔憂什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徐王還在考慮什麽?實不相瞞,我鄭伯此番與徐王會盟,並非單單為你之事,實則也是在替我鄭國打算。據密探所報,吳國野心十分龐大,要滅的不僅僅是徐國,更是要在滅完徐國之後滅我鄭國。所以我才借會盟的機會,與你商量對策。”
原本徐王章禹還在猶疑,為何曆來毫不相幹的鄭國會這般地出於好心告誡徐國這樣的事情,難道他不怕引火上身嗎?
原來,也是另有打算。這就很符合常理了。他要借助徐國的力量,自然假意有心先為徐國盤算。不會有假。
再加上他口中那一句直擊人心的話,說得很是有理,徐王章禹被深深觸動,很爽快道:“好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鄭伯你,可是已經有了什麽計劃?”
說徐王雖然看似沒有什麽誌向,可是骨子裏筋氣魄力卻硬的很,外柔內剛是他的骨性。
現在既然聽到了這個消息,即便要以卵擊石,他也要去拚一拚。否則,選擇坐以待斃,如何保住自己身後所愛的人。
不戰,也死,那還不如搏一搏。
鄭伯當然早就有了詳盡的計劃,“風聞吳王夫差有一寵姬貌美,善舞,名西施,是吳王心腹之愛,若是奪得此女,可叫吳王夫差束手就擒。”
“此話當真?”
“當真。”
三
當夜,結束會麵,徐王章禹不顧妻子的勸阻,尋了徐地最好的刺客徐克,風聞,其人勇不可擋。
章禹與他一道,以血光之名起誓,要他背負著徐國的希望,必將西施帶回。
熱火奔騰的男兒血性在塵土裏飛揚,一個是徐地的君,一個是生長在徐地的黎民。
兩個月後,他果然沒有辜負徐王章禹的期望,帶回了施夷光。一切,似乎會很圓滿了。隻可惜,徐王章禹懸著的心落了半寸後,還沒來得及籌謀下一步,悲慟的命運就突如其來。打破了他曾經以為的圓滿。
結局隻剩下徐王在悔恨交加中煎熬,鄭伯卻輕而易舉地撇清了關係。
吳王夫差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間,撇下舉國的事宜,帶領輕騎以最快的速度深入徐國,隻影赴徐營。而他身後的千裏之外,還跟隨著一大波更加勇猛的鐵甲狼兵。
踏入宮廷的整條長石路,不帶血腥,沒有烽煙。
誰也不敢阻攔這個衝關一怒為紅顏的吳國君王,他的肩上承載著一國之尊,殺了他,無異於掀起整個吳國的風浪,是引整個吳國傾巢出動,踏平徐國。
或許徐王章禹不怕,但徐國的宮廷守衛還遠遠沒有那樣的膽量。
吳王夫差會有這樣的絕世勇氣和不顧一切的能耐,奔到徐國來,是誰也料不到的。天下被他拋諸腦後,令所有人瞠目結舌。大概,這就是人類所無法決定的不可測的變數。
徐王章禹預想過一百種結局,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一種結局,是吳王夫差親自來到自己麵前,手握長劍,劍指喉嚨。
其實,他最理想的結局是那樣的:吳王夫差心急如焚地放出消息,若他肯放了西施,便金口允諾他任何要求。
這樣不會有任何人死去,沒有流血和犧牲,一切完美得像是一個夢。真的虛假的像是一個夢,所以,那樣的時刻並沒有出現。
殘缺的念想破滅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因為國家的安危而被置於恐懼之中的他、被裹挾逼退在懸崖邊上掙紮的他,腦海中萌生出的想法,是多麽愚蠢。
一切,都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當日會盟那樣的情形下,徐國還沒有完。這一回,才是徹底地完了。
沒有了回頭的路。
可他至死也沒有意識到,沒有他的這個出格的舉動,徐國根本不會這樣早地夭折,因為以吳王夫差的秉性,絕不會無緣無故欺淩他這樣毫無反抗能力的弱小之國。
“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
“你已經無路可退了,嬴章禹。小心翼翼生活了那麽多年,你今日所作所為是何必。奪走我的女人,你應該知道是怎樣的後果。”
他麵無表情,“我知道。如今,我對不起我的國家,我的百姓,我的妻兒。”
一個念頭在他的心中悄悄生根發芽。
徐王章禹不顧吳王夫差的劍下一秒就有可能刺向自己,一個人漠然地坐回大殿上的王椅:“或許我根本就不配坐這把椅子。吳王夫差,我羨慕你,敢於頂住世人的千鈞壓力,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嬴章禹,做不到。”
他打開身後暗格,“你的女人,就在這屋子後頭。”
隻見他淡漠的,麵如土灰,不著半點豔麗的顏色,慘白的容顏,盛開出一朵素色茶花。
夫差根本無暇再顧及他,徑直衝了進去,打開那所比牢房還要肮髒、還要不堪的、不透光的密室,也打開了一道希望。
如果不是打開的暗門照進來一絲光,這密室便是一派暗無天日。
“是你嗎?夫差?”她聽見聲響,湧過熟悉的感覺,他聽見她的呼喚,是帶著顫抖的、驚慌失措的聲音,自己的心如同被針紮過一般。
她總是很堅強,可他第一次這麽覺得,她也是一個要受他無時無刻保護的女人。
“是我,你等我。”
黑暗中憑著微亮摸索到盡頭,他終於尋到她,彼此的感應和身軀溫熱了對方。
她撲入他的懷抱,哭著道,眼淚止也止不住:“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很害怕,你為什麽不早點來。你知不知道,這裏很黑,這裏的窒息的恐慌快要把我逼瘋了。他們經過的每一個人好像都要把我吃了一樣。”
這些日子,她的確惶恐極了。曆史上沒有記載這一段,她更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麽。所以也許,什麽樣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每當有人經過,她都害怕,不知所措,更不知道下一秒會出現什麽意外。
也許,她會被淩辱呢?那她該怎麽辦?想得最多的是,那夫差還會不會要她?還有,夫差又會怎麽看她?
不是範蠡。她竟然不會想到範蠡了。她覺得自己明明是愛他的啊。
在夫差麵前,第一次,西施展現出這樣一副小女孩情態。
她似乎永遠都像個勇敢的女騎士。不會像夫差現在看到的情景,對他顯出些許嗔怨,也對他有了一些要求,有了超越友情的舉動。
那漫長的幾個月裏,難捱的時光裏,西施終於把自己的心意弄明白了,隻有夫差,會不顧一切地來到她身邊,保護她。
除了他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她已經習慣了,在所有脆弱的時刻想到他,而不是那個陰晴不定對她的範蠡。
熟悉的身影靠近,她再一次篤定地相信了這一份愛,是對的。
下一次,她不會放開他伸過的手。
四
“怎麽滿身都是傷?”
“有時候,會有一些人過來質問我你的消息。可我不願意說。”
“所以,他們就打你?”
施夷光仿佛是不願再提起,僅用眼神代替了回答。看著她的眼神,他就明白了。
他們竟然把她傷成這樣,作為一個男人,夫差咽不下去這口氣。他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尊嚴,而是心愛女人的安危。
咬著牙,鎖緊了臉龐,暫時遏製住狂嘯的怒意。但是,出了這座牢籠,這筆帳,他就要好好地清算。
摸過施夷光的傷口,還能聽得到她抽絲的痛聲,濕了的衣服,遍身都是傷口。
是不自覺的,他又再一次擁抱住她,給她一個溫暖的依靠,告訴她,“有我在。”
那顆心,似乎也感覺到了她一樣的回應。
她是為了自己才受威脅,受毒打,自己身為一個男人,絕不會無動於衷。
空氣裏繼而一片久久的靜默,施夷光知道夫差一定難過得很,安撫他道:“沒事,其實這些也都還好。”
然後嗬嗬地幹笑了一聲,笑得很勉強。
“走,我帶你走。”他抱起施夷光,沿著來時的路線,走出那個困住他心愛女人的監牢,一路穿出了徐國的門庭。
彼時,他依然無心顧及那什麽徐國的君王,飄然天地間,徒剩下他懷抱中受傷的女人。
這天以後,徐國的宮廷成了一片鬧市,宮裏的人都在盛傳吳王必將血洗徐國,於是上上下下,逃的逃,自盡的自盡。又許多天,這裏停止了喧鬧聲,如廢墟般狼藉,時而靜默得如死水,時而冒出嬰孩稚童的遍地哭聲,亦真亦幻。
七日之後,徐王嬴章禹披發文麵與妻子一同走到了城牆邊上,一身縞素,纖塵不染,帶著出生不久的兒子,雙雙跳下城樓,以身殉國,殉那一國的百姓。
墜落的瞬間,空氣中回**著嬴章禹的十一個字,“願一日,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這是他對妻子來生的希望。
希望我們下一世還能相見。
我不要再做君王了,做一個平頭百姓,與你歡好,便無他求。你還是記憶裏的明媚如光,能共我看天地瞬息芳華。
多年之後,這個古老的地方,曾經的徐地,很流行楚國屈原的歌謠《楚辭》,遍野都自發地在唱: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後來的一整個春秋,似乎一到悲歌慷慨的時候,都漸漸喜歡上了楚辭的這一句歌謠,生生不息。
可能生離死別的悲哀,總是與曆史一樣,過了多少年,還是驚人地相似。
又聽見以身殉國的烈士之下,有人在唱: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果然,如他所想,噩運降臨。吳王夫差在怒意的作用與太宰伯嚭的慫恿下,浩浩****北渡淮河向徐國而來,進行規模宏大的屠城行動,幾乎屠光了一座城池。
徐地的民心渙散,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就在血光中洗盡了那烽火殘陽。
六軍不發無奈何。除了兵戈,還有屠不盡的地方,後來甚至有人放了泗水。排山倒海般的洪水淹沒了整座城,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被吳國的士兵,滔天的大水,心誌的侮辱,種種,**至死。
而這一切夫差卻從不知曉,他所知道的,隻是他們以最幹淨快速的方式被結果了性命。他要的隻是一個幹淨的複仇,求他們一個幹淨的死。
心中所愛被人傷得遍體,觸動了吳王夫差的軟肋。心中尚未崩塌的地方,搖搖欲墜。他不能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太惦記著,誓死都要變得強大的承諾和努力擁有保護自己喜歡的東西的能力。
也許,一開始,這就是屬於他的路。這些,命運給得太倉惶,也太猖狂。
五
此舉引得舉國震驚。
在徐地本就驚魂未定的她,回到吳國之後,反而更加無法安生了。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讓自己安穩地度過分分秒秒。如坐針氈。
她衝進了大殿之上,尋找夫差的身影,彼時,他站在窗邊,凝思著什麽。
“你為什麽會怎麽殘忍?”她看著他,不忍的眼淚,滾燙在眼眶,又再一次險些要掉落下來。
這一次,因為忿恨,她竟然把眼淚逼回去了。她真開心。沒讓他看見。
他背著手,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你都知道了。”
“為什麽?我隻想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要殺光一座城的人。”西施咬牙,努力堅持著,繃緊的弦很怕下一秒就撐不住斷了。
她想知道一個答案,隻要夫差給她一個正當的理由,她想,她就能夠原諒他了。
隻要這一切,不是為了她一個人,隻要不是像曆史上所說的,他如此的荒唐。
她都可以接受。
人生裏第一次見到這種畫麵。以前,她隻在電視上感受過,因為自己一個人,害數以萬計的生命陪葬。這就是所謂的紅顏禍水吧。
與其說是要向夫差討一個說法,倒不如說她隻想找到一個可以寬慰自己的借口——一切不是因自己而起的借口。
“我恨。”
她覺得很糊塗,很不明白眼前的夫差,一切對於他的了解好像**然無存了,“有什麽好恨的?你救了我,我回來了,不就一切都好了嗎?為什麽要做多餘的那些?!”
語氣越來越強烈,她無法控製自己噴薄而出的情緒。她是一個足夠理智的人,但不代表不會感性地做決定。
“我恨他擄走了你,我恨他把你弄得傷痕累累,我恨他。我隻是想保護你,想要替你出這口氣,我不能夠放任他們欺侮你,這下,你明白了嗎?滿意了嗎?”
夫差也報以強烈的態度,轉過頭來步步緊逼,向她一步一步地走去,他的眼淚毫不遜色於她,咆哮漸漸轉入低沉喑啞,“也許你不願意。所以,我寧可我自己替你背負這些罵名。”
夫差真正地展露了另外一麵在自己的麵前,西施不知道自己還可不可以承受。
這是屬於又一個心靈層麵。
他愛自己,那麽多柔情的一麵,可他愛自己,也會為了自己而有剛硬的另一麵。殘忍與冷酷,比在山洞的那些日子,還要來得深的他的負麵性格。
我能夠接受這樣的他嗎?她不停地問自己。就在那三秒裏,她已經問了自己上千次。
“所以,你就靠這樣的方式來為我解氣嗎。罪不在他們,不在百姓啊。你怎麽會這麽幼稚。”
幼稚。這兩個詞,在從前沒有什麽。在這個時候,卻好似戳穿了他的脊梁骨。
夫差忍住心上被劃過的傷口,像滴血一樣,忍住悲傷:“對,我就是幼稚,就是幼稚,才會喜歡你,才會想到要不顧一切去保護你,才會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可以了吧?你還想問什麽?我統統告訴你。”
夷光,給出的結果,這是不是你要的答案?
夫差知道,除開西施,他不會在任何人麵前展現出自己脆弱、不堪、乃至幼稚,那些不欲人知的很多麵。
他不想有軟肋。
她沒有力氣和理由再追問下去,夫差看起來比她痛苦地多。
答案漸漸浮出水麵,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能夠怪夫差嗎?
或許一切都真的應該歸罪於自己吧。紅顏,禍水,沒錯,她就是禍水。她承認了。
如果不是他愛我,如果不是我已經成為了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不可缺失,這些痛苦就不會橫亙於我們之間,愈來愈深,愈來愈難以分割愈合。
命運的車轍大戲開始彩排了。這一幕戲真的要臨近演出了。
或許很久,或許再過不久。
未來,下一秒,我說不準。
但,我不會讓那些發生的。這些禍國的征兆出現了,而且越來越接近一個曆史真實,現在的我已經知道結局。
我不願看著他死。
六
如果你要馴服一個人,就要冒著掉眼淚的危險。《小王子》裏的這句話我終於明白了,而今是因為我也嚐到了這種禁愛的苦果。
有了矛盾,有了爭執,證明我真正愛上他了。我會因為他的情緒而受到觸動,我也感覺到了他的悲傷。
即使如小王子般天真的孩子,也有那種深沉的悲傷。隻要愛了,就會有悲傷。
如果我在田野上馴服了一隻麋鹿,它為了保護我,而去跟數十隻的野狼搏鬥,鬥到把它們都殺光,鮮血淋漓,可他連自己的角都失去了,最後連生命都不再,至死,我能怪他嗎?也許,我該怪自己。
如果能夠重來,最好的結果是,不如從來沒有遇見過它。我可以放他自由,放他快樂,一如既往,馳騁在他的原野上。
眼前的夫差就好像是那隻麋鹿,靜默時在我麵前溫順如鹿,當我受到傷害時會為我奮起抗爭不要性命。
這不是夫差的錯,這是我的錯,是我本就應該離開,而不要再去想什麽範蠡,什麽越國,什麽宿命。
我隻想要,若幹年後,他好好活著。
大概,遇見範蠡是開始,真正愛上夫差才是句點吧。算起來這將近十年的時間,我的的確確從來都沒有逃脫過命運劃起的牢籠。遇見曆史上應該遇見的人,產生那些或該或不該的情愫。
我還自以為,我早就不在命運圈定的軌跡線上了。想來,恍惚之間,有點可笑。
眼下,我想到一個人,伍子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