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劍與棋2

(四)劍君江南

林無垢被秦沐雨以內力疏導,走岔的真氣方重新回到正軌,突聽黃真真這聲呼喚,頓時恢複了活力,掙開了秦沐雨,口中急叫道:“真真妹子,在哪裏?”

黃真真自房內取了一個燈盞,走到林無垢身前,隻見她滿臉淚痕,想是方才嚇得狠了。林無垢徑自由她手中取過白絹,眾人借著燈火,都來看那書信。隻見那絹上字跡絹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寫。

隻見那白絹上寫著:

無垢徒兒:

為師得佳徒如你,幸何如之。你進境神速,待長輩孝敬,視同門有禮,已近十年。我心甚慰。

今你滿十四周歲。“修蚊”已成,“落羽”嫻熟之期想亦不遠。

世間本無“有神無法”之劍,卻有“有神無法”之神。隱廬劍氣隨心之際,便是你初入“有神無法”境界之時。

為師請匠人鑄此“有神無法”劍,實為化無形而有形,望你日睹此劍,感奮勤進,不可懈怠。

留墨於此,待你劍氣大成,劍斷之時,觀此絹帛,便可了解此中真意。

有神無法無形無訣,無法可授。實為劍法至高境界中所謂之人與劍合。然世間人何止千萬,卻各不相同,故曆代劍君均憑自悟。在此,為師隻能提醒你此境界有三:

身劍合一為初法也。人劍合一為中法也。心劍合一乃最高之法。為師勤練數十載,方達中法之境。

唯盼你能砥礪向前,更進一步。

無垢孩兒,你閱此絹之時,你我師徒縱相隔萬裏,為師亦為之含笑。

師劍君江南留字

林無垢看著絹中書信,雙手顫抖,完全沉浸在師尊江南留信之中。口中喃喃道:“十年,十年,竟然又是一個十年了。”一邊說,一邊流淚不止。

他看完此信,方恍然大悟。原來所謂“有神無法”乃是指的劍法境界,並非自己每天帶在身邊的“有神無法”長劍。從信中看來,在自己隨師滿十年之際,師尊便為自己寫下了這份絹帛,準備了這柄所謂的“有神無法”長劍。想不到自己親閱之時,竟然又是十餘年過去了。

想到自己因怕師尊離開,以各種理由借口一再推延練習有神無法,從而使師尊期盼苦等十餘個年頭,林無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

再看到開頭時師尊稱自己為“無垢徒兒”,及到後來,竟稱自己“無垢孩兒”。再想到方才黃真真轉述師尊江南有關“小鷹”故事的一番言語,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莫明暖意,恍然間直透心田。直暖得令他感激,羞愧,崇敬之情不由地諸味雜陳,無以言表。

原來這柄劍是師尊在十餘年前,為了讓林無垢安心修習劍法,請人鑄造的一柄普通鐵劍。由於隱廬劍氣需自身突破心中魔障,故而師尊對他練習有神無法的一再拖延,雖明白於心,卻始終殷殷期盼,從未言明。一番苦衷,竟然都在這十餘年前便寫成的絹帛之上,藏於長劍之中,更寸步不離,背在林無垢的肩上背上。

十多年來,她隻望林無垢練到劍氣隨心,修習有神無法之時,以內力震斷長劍後閱讀此絹。以早日明了絹帛之中所記“有神無法”的三個境界,尤其提到希望林無垢能更進一步,能夠達到最高境界。用心之良苦,對林無垢愛護期盼之殷切,由此絹帛看來,委實令人動容。卻不料林無垢親閱此絹之時,已然是十多年之後了。

再看到“無垢孩兒,你閱此絹之時,你我師徒縱相隔萬裏,為師亦為之含笑”之時,林無垢淚眼模糊,不由地哭出聲來。他此刻隻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飛回到師尊身邊,親身向她拜謝叩首,以報她這十餘年來的苦盼與期待,以謝自己妄顧師意,一再推脫延誤之責。

秦沐雨看到絹中字跡,回過頭來目視黃真真。黃真真臉上掛著淚水,對他輕聲道:“秦大哥,我無垢哥哥原是孤兒,被師尊收養。現在終於可以不用修蚊落羽,便能發出劍氣了。真的要好生謝謝你才是。”

秦沐雨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己白日裏和林無垢一番說話,當真幫到了他,心中大是喜悅。再看那絹中留字,似乎每一個字,均飽蘸了關切與愛護之情,每一句話,都似寫信之人與眼前流淚的林無垢在遙相對話。

文中所表露出的對林無垢嗬護之深,關心之切,便似劍君江南親臨一般。令秦沐雨眼眶也不覺發酸,心道:原以為這神秘隱廬劍君本是個偉丈夫,卻不料竟是個奇女子。無垢兄弟與他師尊之間的情意,原來竟然亦師亦母,當真令人感動。

此時何進也走進屋來,見得此狀,似乎欲言又止,隻得在旁觀望。

秦沐雨對林無垢道:“無垢兄弟不必難過。今日裏你已經練成劍氣,總算是不負令師厚望。便如令師十餘年前便在文中所寫,此際縱遠隔萬裏,令師也當為你含笑。你應該高興才是。”

林無垢聞言起身,向秦沐雨深深一拜,口中泣道:“多謝秦兄。若非秦兄白日裏當頭棒喝,無垢尚不知要辜負師尊到何時何地。”言辭懇切,聲音顫抖,一字一句委實均發自肺腑。秦沐雨連忙雙手挽扶。

黃真真見狀也道:“多謝秦大哥,我江南姑姑若是知道今天,不知道該有多麽歡喜。”秦沐雨心中雖然被二人感動,口中卻對黃真真笑道:“你這小鬼頭,跟我卻來道什麽謝。在秦某心中,咱們這屋裏的人,在史府裏同甘共苦,同進共退,便象是一家人模樣。既然是一家人,那還羅裏八嗦的謝些什麽。”

他這一句話,將屋裏所有的人全部說盡,眾人心中無不感動,彼此之間交情,不覺又進了一步。

卻聽他又道:“不過真真妹子,你若真要謝謝。那卻也不是沒有法子。不如趕明天一早,再好生給大夥兒作一頓香噴噴的稍子麵,你說可好?”

一語即出,再看他一臉滑稽,垂涎欲滴的模樣,黃真真竟忍不住笑將出來。口中道:“秦大哥想吃,真真給你作便是。隻是你可要吃得慢些,可莫要撐破了肚皮。”

秦沐雨眉花眼笑,道:“妙極,妙極。憑我真真妹子的手藝,麵肯定要多吃幾碗。隻是這肚皮麽,卻也不能隨便撐破。若真撐得破了,真真妹子,你可再也沒有這麽好玩的秦大哥啦!”一語既出,屋中人盡都失笑。隻覺他話雖詼諧,然而卻似說到大家心裏一般。連蜂娘子臉上也不禁露出些許笑意。

秦沐雨對林無垢道:“無垢兄弟,恭喜你終於達到以氣成劍之境。你這兩日裏可要加意練習,那三日之約已然去了兩日了。”他這話一出,眾人心中均是一凜,那天魔何不可的三日之約還餘兩日時光,也不知道他約林無垢獨自前去,卻又會有什麽陰謀?

林無垢正色道:“多謝秦兄提醒,無垢這兩日一定努力。”秦沐雨見狀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無垢兄弟,你我兄弟,怎得如此客氣,你若再這樣,秦某下次斷不敢再和你說話了。”

說罷對眾人道:“咱們各自散去,讓無垢兄弟好生休息,他養足了氣力,才能更好地修習劍法。若有什麽事,大夥兒明天再說。”

說罷向林無垢拱手道別,蜂娘子,何進均各自回屋而去。

屋裏留下黃真真與林無垢二人,黃真真又安慰了林無垢一會,見林無垢心情漸漸平複,乃起身告辭,自去回屋休息。林無垢手持絹帛,在燈下看了又看,方才放下。打坐行功後,再複將那劍氣之學再三揣摸,方才睡去。

翌日清晨,秦沐雨來到林無垢屋內。見他已經洗漱完畢,二人方說了幾句話,卻見黃真真滿臉喜色,跑進屋來,口中道:“秦大哥,有天大的喜事,你要不要聽?”

林無垢大覺詫異,秦沐雨卻笑道:“你這鬼靈精,在這史府裏,哪來的天大的喜事。莫不是你昨晚睡了一夜,大清早地便來捉弄秦某麽?”

黃真真見狀嗔道:“秦大哥,你這人當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你若不想聽,我還不想說哩。”說罷一撅嘴,轉過身作狀便要離去。

秦沐雨本就故意逗她,見狀連忙叫道:“真真妹子,你莫要著惱,你且說說,有什麽好消息?”卻見黃真真聞言轉過臉來,兩隻大眼直笑成彎月模樣,喜不自禁道:“秦大哥,無垢哥哥,那小玉姐姐,今天早上認得人啦。”

林無垢聞言大喜,秦沐雨更是從座上跳將起來,失聲道:“真真妹子,當真麽,你沒有騙我吧?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話才出口,卻不待黃真真回答,人便向門口而去。

黃真真道:“秦大哥,你莫急,你且先聽我說了再走。”秦沐雨聞言方才止住腳步,問道:“真真妹子,快些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黃真真喜道:“今日清晨,我和莫姐姐幫小玉姐姐洗漱,隻見她兩隻眼睛看著我們,卻不似往日那般直勾勾的沒有神氣。”

秦沐雨聞言道:“哦,原來是這樣。”他知道小玉取掉一根定魂針,有這等反應,當然也沒什麽稀奇。卻聽黃真真又道:“還不止如此呢,我幫她梳頭,她卻要從我手裏拿過梳子,還對我笑呢。”

秦沐雨聞言連話也不回,緊跨幾步便出了房門,臨出門前隻見他一臉喜出望外之色。林無垢也站起身來急問道:“真真妹子,當真麽?”黃真真喜笑顏開,連連點頭。

一行人先後到了黃真真屋裏。隻見小玉正坐在床頭之上,旁邊蜂娘子拿著梳子幫她梳頭,口中正柔聲道:“好妹妹,姐姐幫你梳,你身體還沒全好。”語聲輕柔,甚是關切愛惜。

待秦沐雨三人進得屋來,卻見那小玉似有所覺,轉過頭來看向三人。秦沐雨被她一看,突的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方緩緩邁步,一點一點,走向床前,似乎怕自己腳步太重,驚擾到了小玉。

林無垢與黃真真二人見狀,隨後緩緩跟上。

卻見那小玉一對秀目,看著前來的三人,完全不似先前呆滯,似乎有了些神采。她看著三人緩緩近前,卻把目光突的凝聚在秦沐雨臉上。即而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仿佛辨出了些什麽。

秦沐雨靜靜地與她目光對視,眼神中似乎又是熟悉,又是陌生。正在這時,突然小玉對著秦沐雨微微一笑。

林無垢猛然間見到她的笑容,驚喜交集,心道:原來真真妹子說的當真如此。心中不覺撲—嗵直跳,喜悅已極。

卻見秦沐雨如中電擊,緩緩走上前去,蹲下身來輕聲問道:“小玉,我叫秦沐雨,你認得我麽?”喉頭哽咽,幾乎語不成聲。林無垢心中一酸,知道他這一聲“小玉”喚的是誰。然而眼前這個小玉,與心中那個小玉,到底是哪個小玉,不要說秦沐雨,即便是林無垢,似乎在此刻也分不清楚了。

隻見小玉的目光始終盯著他的臉,見他發問卻不說話。隻將一雙眼睛,對著他的臉孔。仿佛在仔細辨認,眼前的這個男子,到底是誰?

秦沐雨似乎忘記了身周的眾人,兩眼突的流下淚來。淚眼中直看著小玉,那目光似乎透過她的身影,一直看到自己的從前過往,既深且遠。

林無垢與黃真真站在他身側,看到他和小玉的情狀,心中不覺微微顫抖,禁不住二人的雙手默默地也握在一起。他二人自聽秦沐雨講述小玉的故事以來,便知道他的心意,當然更能理解他此時的心情。看到他眼中流淚,心中又是酸楚,似乎又是為他歡喜。

蜂娘子停住了手,臉上雖然遮了白絹,卻將一雙美目看著秦沐雨,又看看小玉,眼中神情既顯落寞,又顯感動。

卻見小玉看著秦沐雨,看著他眼中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不忍,卻又似在努力回想,眼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是誰。秦沐雨隻是眼中流淚,口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林無垢不由地握緊了黃真真的小手,卻見黃真真熱淚盈眶,見他看自己,便俯過身來在他耳邊輕輕道:“無垢哥哥,秦大哥和小玉,真是好生可憐。”林無垢兩眼酸澀,微微點頭,看著秦沐雨與小玉,眼中差點掉下淚來。

小玉忽然緩緩抬起手來,用她那一雙素手,輕輕撫上秦沐雨的臉,為他一點一點地拭去眼淚。而她的眼中仿佛又是憐惜,又是疑惑:眼前這人是誰,他怎得哭得如此傷心,可他為什麽會哭嗬?

秦沐雨身上似乎起了一陣戰栗,身體卻絲毫也不敢動。仿佛生怕那撫在自己臉上的手兒受了驚嚇,便會離開自己的臉頰。而他眼中的淚水,卻禁不住再度流下。

林無垢與黃真真見狀隻覺鼻頭發酸,轉過臉去,不忍再看。蜂娘子眼眶泛紅,也不禁低下頭去。眾人耳邊卻聽秦沐雨輕聲道:“小玉,我叫秦沐雨,你要記得我。”語聲哽咽,幾乎語不成聲,仿佛那話兒便似經過了千難萬險,才好容易勉強說出口來。話方出口,他突地站起身來,轉身便向外走去。

眾人也不敢攔阻,隻見那小玉的雙手,還停在方才秦沐雨臉龐之處。臉上滿是驚訝之情,呆呆地看著秦沐雨離去的身影。

林無垢輕輕鬆開黃真真的雙手,道:“真真妹子,你先和莫大姐照顧小玉,我出去看看秦兄。”說罷便尾隨出來。

秦沐雨已經下樓出了孔雀樓。林無垢出來之時,隻見他站在樓前的臘梅樹前,舉首望天,仿佛要用那天際臘梅橫疏的枝杈,來遮擋住自己眼中的淚水。他胸脯劇烈起伏,顯見心中激動,委實難以自己。見林無垢走近,口中卻道:“無垢兄弟,叫你看笑話了。”

林無垢聞言道:“秦兄,你這卻是哪裏話。無垢敬的便是你這等有情有義的男子。”秦沐雨聞言,突的將雙手緊緊握住林無垢,隻抓得他肩膀生疼,隻聽他口中嘶聲道:“無垢兄弟,我定要將小玉徹底治好。定要將她治好。”言語中透著無比的堅定,便如發誓一般。林無垢輕撫他的肩頭,默默對他點頭。

他知道秦沐雨自段小玉死後,心中一直痛苦無比。而再遇到何小玉時,便將自己對段小玉滿腔的內疚與愛意,深深地投射在何小玉身上。在他心中,何小玉與段小玉,早就是一個人了。

林無垢既為兩個小玉悲慘的際遇難過,也為秦沐雨至情至性的行為所感動。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百感交集,然而想要勸他時,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秦沐雨突地撤開抓住林無垢肩上的雙手,右手握拳,狠狠連續擊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一拳又是一拳,口中對著林無垢嘶聲吼道:“無垢兄弟,秦某對天發誓,定要將這史府裏害人的王八蛋,一個一個全部殺個幹淨,連根拔除,一個也不留!”

林無垢見狀禁不住心中激憤,緊緊捉住他的右臂,不讓他再擊打自己,口中道:“秦兄,你莫要難過。你也不要忘記了,無垢也在這裏。”

(五)天魔之約

眼見著三日之約已經臨近,這兩日裏林無垢將自己關在屋中,仔細揣摸“有神無法”的劍法,自覺甚有進境。偶爾與秦沐雨兩人交流,互相談些武功劍法修練的見解。

秦沐雨聽林無垢講解隱廬劍法之後,仔細揣摸,暗自也頗有斬獲。再加上見小玉已經有所恢複,他心中歡喜。更對她加意照顧,自赴洛陽城裏購買藥材,親手製作藥丸藥劑,再親自喂她服下,忙的不亦樂乎。經他悉心醫治,那小玉漸漸的仿佛與他越來越熟悉,每見他來,均對他微笑,隻是不說話。秦沐雨心中喜悅已極。

黃真真蜂娘子二人為大家準備飲食,順便照顧小玉。蜂娘子與黃真真相處之後,心情似也不象前時低落。三個女子同居一室,相互耳濡目染,感情日漸增進。

而何進則在府裏府外忙碌,他心知此次在史府中的凶案,實為天魔何不可一行所為。本欲報官圍剿,卻被林無垢與秦沐雨阻止。告訴他若官兵來剿,依何不可等手段,除了多造殺孽,隻怕與事無補。若被何不可等人挾意報複,肆虐於整個洛陽城中,那不知有多少無辜良善均要喪命其中,豈不是滔天之禍?何進聞言之後大覺有理,於是每日按時回府衙回複知府,順便探聽消息,再者也為大家采買些飲食物什。

兩日時光轉瞬即逝。到了第三日,眾人吃罷了晚飯,想要說些什麽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秦沐雨對林無垢道:“無垢兄弟,你先且打坐休息,養精蓄銳。”說罷轉身回房。眾人見狀,也隻得各自回房。

林無垢打坐練功,至近三更之時,背了劍囊打開房門,輕手輕腳順著樓梯而下。突聽背後連續開門之聲,秦沐雨,黃真真,蜂娘子,何進等紛紛跟隨而下。

林無垢心中甚是感動,出了孔雀樓,回身拱手道:“天氣寒冷,大家且回房休息,無垢去了。”話音方落,黃真真搶道:“無垢哥哥,我隨你去。”林無垢還未回話,黃真真又搶道:“你知道的,我若隱得起來,那天魔何不可也發現不了我。”

林無垢微微一笑,道:“真真妹子,我答應那天魔何不可一人赴約,怎可違信。再說,他也曾明言暫不會對我不利,大家也不必過份擔心。無垢趁此機會與他相會,再揣摸一下,他到底是個什麽來路便是。”他先前給黃真真回話,說到後來,卻是說給眾人聽的。

黃真真猶自不肯,秦沐雨卻輕輕拉了她一下衣角,對林無垢道:“無垢兄弟,凡事加意小心。秦某看那天魔委實狂妄無比。他說暫不會傷害你,眼前當不至失信。他獨約兄弟前往,隻怕另有用意。兄弟且與他虛與蛇委,不必過份爭強鬥狠便是。”說罷,突然又想起一事,道:“無垢兄弟,你且小心他那隻失魂手。”

林無垢聞言稱是,與眾人拱手道別,轉身往碧荷園而去。

他的背影漸漸隱入夜幕之中,秦沐雨便招呼大家回房歇息。眾人上得樓來,突覺一樓有異,回首看時,黃真真直驚得叫出聲來。

原來那一樓大廳正中的桌前椅上,默不作聲地坐著一個美婦。隻見她梳著宮髻,著一襲華美的錦衣。一雙眼中寒光閃閃,死死盯著樓上諸人,端得是詭異無比。卻正是那良人塚主人。眾人亡魂大冒,眾目睽睽之下,竟然誰也沒有發現,這良人塚主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到了孔雀樓中。

秦沐雨見狀口中急叫道:“真真妹子,大家快些回屋!”語聲未落,便飄身躍下樓梯,直擋在良人塚主人身前。

黃真真蜂娘子二人見狀,知她又來尋找小玉,急忙間趕回屋內。何進卻提了斷魂槍,一步一步,走下樓來。

那良人塚主人見二人擋在自己身前,臉如嚴霜,口中道:“你這幾個惡賊,將我小玉妹妹藏到哪裏了?”秦沐雨聽她發問,回道:“你上次便來看過。這裏沒有你的什麽小玉妹妹,大半夜的,你好生生一個婦人,卻跑到大男人的所在來作什麽?”秦沐雨知道她今日前來,必定不能善了。一邊說話,一邊潛運十成內力,兩隻手掌背在身後,閃出淡金色泛紅的光芒。

良人塚主人森然一笑,厲聲道:“你這廝油嘴滑舌,再不交出我小玉妹妹,休怪我不客氣了。”秦沐雨嘿嘿冷笑,卻聽何進怒聲道:“你這女人,快些告訴我,馬五爺被你們弄到哪裏去了?”

良人塚主人頭也不回,直瞪著秦沐雨,口中卻對何進道:“何大人,本人已經再三告訴你,馬五爺不在我處。”何進怒吼道:“你們這群殺人惡魔,一月以來已經害了多少人。那馬五爺不在你處,卻又在哪裏?”

良人塚主人麵上不動聲色,目不轉睛地看著秦沐雨,卻又對何進道:“本人雖然是魔,卻還未曾殺人。那殺人的自有別人,與我何幹。你若尋馬五爺,自去找惡人牢便是。”

她語聲寒冷卻平靜,盯著秦沐雨,方回答完何進,又對著秦沐雨森然道:“雖然從未曾殺人,卻不是不會殺人。若是再不交出我小玉妹妹,今夜便殺了你們。”她語氣平緩,卻飽含殺意,令人不寒而栗。

秦沐雨對視著她的雙眼,毫不畏懼,沉聲道:“你便是殺了秦某,小玉也不在此處。”他自知遠不是良人塚主人的對手。然而隻要一想到小玉若被她帶走,便又要渾渾噩噩的作個白癡。瞬間小玉清澈卻無辜的眼神便浮現在眼前,好似在向自己哀求呼救,令他心痛得便似刀割一般。

他對段小玉的思念與愧疚,早已經全然投射在小玉身上。眼見著她漸漸恢複靈智,每日對他微笑,他隻覺無比的開心與快樂。所以此刻早已拿定主意,即便拚將一死,也絕不能讓小玉再被良人塚主人帶走。

何進心懸馬五爺安危,聽她說找馬五爺便要到惡人牢去尋,不由地急怒攻心。想到馬五爺曾那般舍生忘死護持自己,又想到自己被迷藥製住時,馬五爺站在自己床頭的情景,眼淚幾欲掉將下來。禁不住嘶聲吼道:“那惡人牢與你還不是一夥,你們這群惡魔,還馬五爺回來!”他之所以斷定馬五爺的安危與良人塚有關,便是因為那夜他曾親見馬五爺來到他的床前。是以懷疑馬五爺和小玉一樣,被良人塚主人弄成了白癡。

語聲未落,手中奪魂槍一招“毒龍出洞”,挾起一縷寒光,直向良人塚主人喉間刺去。他滿腔憤恨,隻恨不能這一槍,便刺穿了良人塚主人的脖頸。

不料那良人塚主人脖頸隻輕輕一動,那槍貼著她的頸間刺過。隻見她柳眉一擰,身形並不稍動,仍舊保持原來的姿態對著秦沐雨。似乎全然不顧何進手中的奪魂槍。口中怒道:“何大人,你好生無禮!”

何進急怒攻心,哪裏顧得許多,見一槍刺空,又是連續三槍,直刺她的身體。隻見良人塚主人身體似乎並未移動,那連續三槍,卻依舊貼著她的身體而過,全數刺空。

她身形詭異,肉眼幾乎發現不了她的舉動,便輕易避過何進所刺三槍,而與此同時,眼神卻始終盯著秦沐雨,實在是詭異無比。

她視何進如無物,等得何進第三槍刺空,口中怒叱道:“大膽!”眼睛看也未看,隻將右手輕描淡寫地一揮,正擊在何進奪魂槍上。隻聽何進大叫一聲,虎口開裂。

與此同時,那奪魂槍“嗡—”的一聲,從他手中脫手飛起,“咄”地一聲,直釘在樓頂大梁之上。那槍刺入大梁足有一尺之深,力道之大,隻見釘入大梁之後,槍杆尤自劇顫不已。足見那一揮之威。

秦沐雨盯著她的雙眼,心道:這惡魔的手段,實在是駭人聽聞之極。一邊想,一邊手中內力越蘊越足,正待施出“大羅銷金手”。

卻聽何進怪叫一聲:“你這惡魔,老子與你拚了。”話音未落,隻聽一陣機簧之聲,一股耀眼的銀光,直射向良人塚主人。

原來何進情急之下,全然不顧自己虎口傷情,徑自使用馬五爺送給他的“滿天花雨”。然而那一陣耀眼的銀光方才出現,那良人塚主人突的人影一花,居然在二人眼前憑空消失。

隻見一股銀光憑空射過,一陣密如聯珠的“咄—咄”之聲,自距離大堂桌子十餘步的牆壁間傳來。原來那滿天花雨勁力奇強,良人塚主人雖然憑空消失,卻盡數射在何進對麵十數步的板壁之上。

秦沐雨大吃一驚,舉目去尋,卻見眼前又是一花,那良人塚主人居然出現在樓梯之上。隻見她滿臉怒意,右手從自己衣擺上摘下幾根鋼針,丟在地上。口中怒道:“何大人,你再無禮,我便要殺人了。”

秦沐雨與何進二人直驚得目瞪口呆,這良人塚主人形如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身法之詭異簡直無與倫比。

那一陣滿天花雨射過,本見她身影憑空消失,卻不料還是中了幾針。然而她到底是怎生從桌前消失,又複出現在樓梯之上,當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沐雨見她出現在樓梯之上,心中大急。卻見一個素衣女子,突的擋在樓梯口上,正是蜂娘子。

隻見她一身孝服,白帕遮臉,一個聘婷的身子,擋在樓梯口上,竟然別有一番氣度。良人塚主人看到她擋住去路,問道:“你是何人?”

蜂娘子美目如冰,緩緩答道:“我是個死人。”良人塚主人聽她這般說話,仿佛吃了一驚,問道:“你好端端的,怎會是死人,死人又怎會說話?”她話音方落,秦沐雨一個“一鶴衝天”自樓下躍上,落在蜂娘子身側。

卻見蜂娘子伸出右臂虛掩,不使秦沐雨向前。秦沐雨大是疑惑,隻聽她徑自對良人塚主人輕輕一笑,道:“我原本是好端端的,但自從遇到你們這夥惡魔,便是個死人了。”

……

林無垢向著碧荷園方向一路行來,遠遠地便看見在前日南宮世家宴席之處,燃著幾盞碧油油的燈火,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詭異可怕。心道:此處離史公子居住的怡心園不遠,那裏人月來連經血案,隻怕夜間不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也隻當作不曾看見,不曾聽見了。

心中一邊思忖,腳步已經踏上石堤,離那燈火處越來越近。再行得五十餘步,卻聽有人撥弄琴弦,連續五聲,按著宮、商、角、徵、羽乍一聽來,那琴音便似有人在說:“林公子到了。”

林無垢心中暗自冷笑道:倒要看看你還要怎麽裝神弄鬼。腳步並不稍停,直向燈火而去。

離燈火越來越近,隻見那燈火處置了一副桌椅,一個一襲白衣的身影背對著自己,坐在椅上。與此十數步處,一個女子,隱約一身紫衣,麵前置著一張幾,對琴而坐。方才的琴音,想來便是從她處傳出。

林無垢心道,這背對自己的,必是那天魔何不可,而對琴而坐的,自然便是拘魂魔使紫玉了。

再走幾步,那何不可站起身來,回身對著林無抱拳施禮,笑道:“林公子果是信人,約在三更,一絲也不差。”

林無垢走上前去,抱拳回禮道:“不知閣下今日相約,有何用意?”天魔何不可道:“林公子先請就座,慢慢細聊。”說罷一揮手,口中道:“奉茶。”

卻見暗影中走出一個小小的身影,那人影手中托著一個托盤,盤中置著一架小小泥爐,爐上架著一隻銅爐,滋滋有聲,想是那壺中熱水,已經燒得沸了。而銅爐及茶壺旁邊,則放著茶具等物。

待那人影走得近了,林無垢才發現,原來這奉茶的便是那個小鬼紅孩兒。隻見他臉上甚是清秀,然而目光呆拙,眉心之中一股淡淡的黑氣隱隱浮現。

紅孩兒徑自走向前來,仔細在桌上放下泥爐銅壺等物,再為二人泡好茶水,恭恭敬敬地將茶水奉在二人身前。方轉身離去。

林無垢看著桌上碧油油的燈火,與那泥爐中的火焰一紅一綠交相輝映,杯中的茶湯輕輕**漾,那紅與綠兩色,便似在那茶水之中微微搖動。

何不可笑道:“怎麽,林公子怕在下在茶水中下毒麽?”林無垢哈哈一笑,端起茶杯,先在鼻端嗅了一下,口中道:“閣下是天魔,卻不是小人。怎麽會作這等不上台麵的事情。何兄玩笑了。”

何不可哈哈大笑,道:“說得是,在下是魔,本就不是人。連真君子也懶得作,更何況是小人。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林兄,豈不辜負了一個魔字。”

林無垢聽他說話,心中暗道:他一再聲稱自己不是人,卻對魔的身份極為自得。難道他真不是象我們這般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從異界侵入人間的魔鬼不成?心中在思量,口中卻道:“在下不懂品茶,但這茶確是香得緊。”說罷輕嘬一口,在口中細細品咂,讚道:“香氣沁人心脾,入口回甘,妙得很。”

天魔何不可得意道:“此為上好的毛尖,在這冬日裏飲來,也頗有一番意趣。”林無垢道:“何兄,請恕在下無知。天魔也好飲這人間的茶品麽?”

何不可聞言一怔,突然冷笑道:“大好山河,膏膄土地,盡被這蠅蠅苟苟,卑鄙無恥之人竊據。盜名於世間,播惡於天下。所謂人間,便是這一夥盜賊自況。在何不可眼中,天予萬物於人,人豈有一物予天?這勞什子人間,便換作了魔間,又有何不可?”

林無垢聞言心中一寒,再仔細端祥眼前的何不可,隻見他意態狂傲,隱隱然一副睥睨之勢。心道:這天魔何不可對人似乎厭惡鄙視到了極處。聽他言語意思,仿佛尚有更深一層的目的。由此觀來,眼前的何不可,不論是人是魔,隻怕將要帶來的禍患,委實是可怕的不敢想象了。

此時那紅孩兒去而複返,又端來一些茶點,一一擺在桌上。而他連續兩次上前,斟茶注水,擺放茶點,卻連正眼也未曾看過林無垢,仿佛這世間除了何不可,任何人也不能存在他眼中一般。

何不可默默看著紅孩兒在桌前忙碌,臉上居然帶著忿忿之色。林無垢暗暗納罕,心道:這天魔何不可何以對人如此仇視,到底會是什麽原因呢?

何不可見紅孩兒轉身離去,突得拍拍手掌。林無垢大覺疑惑之際,卻聽一縷琴音,自紫玉處響起。

卻聽何不可道:“林公子且請用茶,寒夜無以為敬,且奉琴曲一闕,聊表心意。”

此時琴音緲緲,在這寒夜裏悠悠散開,慢慢地仿佛充塞了整個天地。隻見那紫玉此時一頭烏發垂於肩上,一張俏臉在暗夜中顯得那般優雅嫻靜。她輕揮素手,指如春筍,幽幽的琴曲便隨著她指尖的撥弄,宛若春溪碧水,緩緩流淌。看她儀態,誰能想到,她便是那個殺人不眨眼,手段狠辣,將人屍製成魔蛹的拘魂魔使呢。

林無垢聽得琴音,隻覺琴音琮琮,便如一縷清溪,自高崖飛下,飛珠濺玉,妙不可言。聽得半晌,突得腦中一醒,這琴曲竟然是一曲《高山流水》。

(六)棋劍玄音

他心中甚是詫異,《高山流水》一曲,相傳乃琴師伯牙在山中彈琴,樵夫鍾子期竟能領會“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之意。伯牙驚為知己。後鍾子期死,伯牙痛失知音,摔琴斷弦,終身不複弄琴。此曲乃是千古以來知音好友間互通款曲之意,怎得這天魔何不可以此曲相奉,難道說他竟然將自己引為知音了麽?

想到這裏,不禁暗自啞然失笑,他殺人如麻,推崇魔道,而自己稟奉隱廬“天下有事,隱者當先”的俠義精神,兩者截然相悖,這知音卻是從何說起?

卻見何不可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道:“聞弦音而知雅意,林公子以為此曲如何?”林無垢聞言道:“恕在下直言,無垢與閣下信念截然相悖,行為處世更是敵我之間,這流水與高山之雅,隻怕讓閣下失望了。”他疑何不可有意拉攏,便自擺明立場。言語雖然婉轉,態度卻十分堅定。

何不可哈哈大笑道:“殊不知自古敵手間,也多惺惺相惜之輩,便如魏之司馬,蜀之諸葛。古往今來,良相名將,不勝枚舉。林公子這般說,便是俗了。”

林無垢正色道:“魏司馬與蜀諸葛均為天下一統,消弭戰禍,福澤萬民。雖互為敵手,卻理念相同。你尊奉魔道,視人命如草芥。我則恪守人道。你我之間勢如水火,全然無法相融。”

何不可聞言笑道:“林公子表裏如一,出言直爽。在下便是欣賞閣下這般作派。隻是林公子對在下所謂魔道,似乎抱持偏見,還不甚明了。”

林無垢心中暗想:我且看他對這魔道到底作何解釋。於是拱手道:“願聞其詳。”

此際琴音婉轉,弦思如絮,指弄悠揚,正是動人之時。

何不可自座上站起,麵對撫琴的紫玉,左手後負於腰際,右臂高揚,朗聲誦道:“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他口中念誦的竟然是莊子名篇《逍遙遊》。

誦到此處,突的轉過身來。而此際林無垢的眼中,隻見他瀟灑倜儻,氣吞天地,揮灑豪邁之極。再聽得吟誦之中隱隱的《高山流水》琴音,如斷如續,如泣如訴。隻覺《逍遙遊》與《高山流水》渾然天成,相得益彰。竟然如歌如繪,如畫如仙,頓時間令人發指衝冠,目炫神迷。

何不可宛若神遊於《逍遙遊》中,雙臂伸開,竟似要環抱天地,口中誦道:“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

聽著《高山流水》,看著翩然若仙的何不可,林無垢驚得呆了,仿佛自己此際竟似隨著何不可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踏著流水高山之意,神遊天地,曠邁無極。

《逍遙遊》念誦之聲與《高山流水》琴音之中,何不可白衣飄飄,如在風中搖曳,恰似畫中謫仙。紫玉烏發垂肩,素手弄弦,更是儀態萬千。一時間是流水之音,大魚之美,天地無極,自在灑脫,便如鵬飛九萬,擊水三千。令人如醉如癡,如夢如幻。

林無垢不由的如癡如醉,隻聽何不可誦道:“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一篇《逍遙遊》誦畢,語聲方停,琴音亦隨之嘎然而止。然而天際間仿佛依舊如斷如續,餘音嫋嫋,意猶未盡。

林無垢狀若癡迷,耳中猶自回響著方才的吟誦與琴音。何不可見狀,提起爐上銅壺,為他卙了一杯茶,又往銅壺中添水。一邊道:“林公子,所謂魔道,便如這逍遙遊一般,說的便是天地無極,大自由與大自在。”

林無垢如夢方醒,口中喃喃道:“大自由,大自在?”口中咀嚼再三,仿佛依舊沉迷於方才之境。良久,猛地腦中清醒,想到月來史府之中殺戮之慘,以及何不可與紫玉手段之詭異狠毒,不禁怒由心起,道:“你所說的大自由大自由,便是胡亂殺人,將屍體製成魔蛹,殘害無辜麽?”

何不可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莫要急躁,且聽在下講來。”說罷,悠然飲了一杯茶,道:“那班頭李峰何九,倚權仗勢,毀人家室,霸人財產妻女,你說該不該殺?”

林無垢聞言一呆,即而道:“你說他如此,卻又有何憑據?”何不可笑道:“在下當然有所憑據,隻是在下的憑據林公子隻怕不肯相信,隻需要在那衙門裏找個與他交好的,一問便知。”

林無垢心道:若他這般說來,倒確實不難。回去找何進尋人去問便是了。又道:“那史家老爺夫婦,史公子新婚夫人,還有那更夫等等,再有南宮世家的弟子,也被你殺了,他們又有何辜?”

何不可淡然一笑,道:“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這世間多表麵上道貌岸然,背地裏男盜女娼之徒。至於那南宮世家弟子,平日裏氣焰囂張,欺壓良善,殺了便殺了,又有什麽可惜。”

林無垢怒道:“你說別人道貌岸然,男盜女娼,人便真是如此麽?你是官府還是主宰,一人之生殺予奪,便就要由你來定麽?”何不可道:“林公子言重了,所謂官府,亦都是虎狼之徒。在下是魔,對作人主宰全無興致。至於這世間的道貌岸然之輩,林公子隻需要在這史府裏靜觀一段時日,便可一目了然。”

何不可又道:“這大好山河,膏膄土地,盡被這些虛偽矯飾,表裏不一的人所竊據。實是在有傷天和。既然人神無道,則天魔當立,**滌清汙,在下覺得也是應有之事。”

林無垢聽他此言,隻覺寒毛直豎,口中怒道:“照你這般說法,這天底下的人,你要全部殺淨了麽?”何不可嗬嗬直笑,仿佛林無垢所言可笑已極,道:“虛偽矯飾,表裏不一,怙惡不訓之徒,在下有一個殺一個。那良善之輩,他不惹我,我何必殺他。若他要惹我,殺了便殺了,又有何不可?”

林無垢聽他言語輕佻,仿佛人命之微,在他眼中幾如無物,不由的怒極,大聲斥道:“當真是荒誕不經,胡言亂語已極。人生而在世,性命何等寶貴,你憑什麽卻對他人生殺予奪,定人生死?”

他一語方出,眼前突的一花,何不可倏然不見,眼前竟然坐著一個紫衣麗人,對著自己掩口吃吃而笑,嬌聲道:“林公子,你可是生氣了麽?”

林無垢大吃一驚,仔細看時,卻發現她眉目如畫,美麗異常,隻是眉宇間帶著淡淡的青氣,恰是孔雀樓中曾在自己麵前斷臂殘肢,被自己以劍氣追襲的女鬼柳清伊。

林無垢隻驚得目瞪口呆,心道:三日前在南宮宴席之間,自己還曾想,同為拘魂魔使,既然紫玉現身,這柳清伊卻為何不見蹤影。怎得她此時突的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何不可卻又到哪裏去了?

卻見柳清伊伸出春蔥一般的玉手,拿起他身前的茶杯,將涼茶隨手倒在地上,又複為他斟滿,口中嬌嗔道:“林公子當真是好煞風景,那夜裏奴家在公子麵前,斷臂殘肢,泣血自訴,好生可憐。公子卻絲毫不見憐香惜玉之情。公子的心,難道是鐵打的麽?”語聲嬌柔無限,淺嗔薄怪,便似在女子在情人麵前撒嬌,責怪他對自己不夠體貼一般。

林無垢被她調笑,心中又是驚惶,又是尷尬,竟然不敢看她,隻舉目四望,尋找何不可。

突聽何不可道:“林公子,你可是要尋在下說話麽?”林無垢聞聲不覺大驚失色,回首隻見那柳清伊竟然又變成了何不可,正對著自己笑吟吟的地發問。仿佛他一直坐在那裏未曾移動,所謂柳清伊隻不過是林無垢眼中的幻覺罷了。

林無垢驚極,禁不住問道:“你到底是誰?”隻見何不可哈哈大笑,狀極得意,突將手在自己眼前一揮。林無垢隻覺眼前一花,坐在自己對麵的,竟然又變成了柳清伊,隻見她媚眼如波,輕掩櫻口,嬌聲道:“奴家便是柳清伊,公子竟然將奴家狠心忘記了麽?”

卻見眼前一花,對麵的柳清伊卻又變成了何不可,隻見他笑道:“林公子不必驚慌,所謂魔之一道,便是大自由大自在。在下想是誰時便會是誰,柳清伊是我,何不可也是我。”

林無垢隻驚得如墜五裏雲霧,心中不由地驚懼異常,隻覺何不可與柳清伊當真如其所言,乃是來自異界的鬼物,而絕非是出現在眾人麵前的人形。

卻聽何不可道:“所謂魔者,無拘無法,無法無天,生而自由,行止自在。公子可知在下此夜邀約,卻是為何?”

林無垢搖搖頭,心中尤自驚駭於方才眼前何不可與柳清伊之間,眼花繚亂的變幻。隻覺自出生以來,今夜所見委實是最為玄奇詭異,匪夷所思之事。

何不可道:“隻因在下由公子身上,也看到相當的魔性。”林無垢聞言隻覺不啻耳中響了個驚雷。心中道:魔性?他居然說在我身上發現了魔性。想到這裏,禁不住心中寒顫:我身上有魔性,我怎麽會有魔性?

卻聽何不可道:“公子天縱俠氣,雖千萬人亦往,縱刀山火海,亦蹈之如履。這便是魔性,便如我這惡人牢中的那位紫玉。”說著將手指向那撫琴的紫玉。

林無垢聽得講述自己身上的魔性,隻覺似通非通,卻又聽他說到紫玉,不覺心中大感奇怪,禁不住回首去看。隻見紫玉坐在桐琴之前,向自己頷首一笑。

何不可道:“林公子,你可知道,為你我撫琴的這位拘魂魔使紫玉,她最大的念想卻是什麽?”林無垢愕然無語。隻聽何不可笑道:“紫玉最大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親手殺了在下。”

林無垢聽得此言,隻覺宛若五雷轟頂。然而聽他言語,卻並不似妄言。可是紫玉身為惡人牢拘魂魔使,自是這何不可的手下,又怎麽會有這等念想?

而何不可明知紫玉欲殺自己,卻怎麽又會容她始終伴在身側?心中一瞬間千回百轉,隻覺何不可一行的言行舉止,無不荒誕絕倫,匪夷所思已極。

卻聽何不可對紫玉道:“紫玉,林公子似有不信,你可是一直想著要殺了我?”卻見那紫玉聞言,稍一欠身,微微一笑,口中道:“殺你之心,刻刻銘記,不敢或忘。”

林無垢不由地腦中一昏,這二人言語形狀,簡直詭異莫名已極,完全不合人世間的常理。林無垢苦思冥想,自出生以來,讀過學過乃至聽過的不論哪一部典籍,哪一篇文章,或是哪一位長輩教導,似乎都無法對眼前二人的荒誕離奇,有一絲一點的解釋。仿佛自己平生所學所思,在這二人身上瞬間均被推翻了個徹底幹淨。

林無垢驚的呆了,心中宛若有千言萬語,看到此種形狀,似乎也無話可說了。

何不可仰天狂笑,得意已極。突的對林無垢道:“林公子,在下知你喜好弈棋,常左右手互弈。不若在下備下一局,你我手談如何?”

……

良人塚主人道:“這位娘子,看你身著孝服,家中必有不幸。你且讓開讓我上去。”話音方落,又道:“你便是不讓開,我也上得去,你信與不信?”前番講話,似對蜂娘子帶著一絲悲憫之情,然而後邊說來,卻又是滿含威脅之意。

蜂娘子聞言微微一笑,隻見她一雙美目中淚光瑩瑩,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薄皮口袋,徑自從袋中取出一支白色的羽毛來。口中卻道:“夫人且稍待,蜂娘子有話要與你說。”

良人塚主人大覺奇異,竟然不再向前。何進站在樓下,也被蜂娘子怪異的舉動吸引,竟然忘記了上前,隻抬頭看著樓梯上的三人。

而秦沐雨驚疑之餘,卻見蜂娘子手上,戴了一雙薄薄的肉色手套。心中道:她與這良人塚主人卻有何話要說,手上又何以戴了一雙手套呢?

卻見蜂娘子美目瑩瑩,盯著手中的羽毛,口中緩聲道:“夫人,我等生而為人,當真是好生可憐。”她稱良人塚主人為夫人,言語嬌怯,形容悲戚,令人生憐。仿佛一個弱女子,要對著長輩泣訴衷腸一般。

良人塚主人見她此狀,仿佛被言語神情打動,竟然靜靜地看她講話。秦沐雨與樓下的何進均覺蜂娘子行為舉止怪異已極,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要作些什麽。

卻聽蜂娘子繼續道:“小女子姓莫名如意,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人,據相書所載,實乃純陰之人。天生便是不幸,一生坎坷。小女子活到今時,回想起來,這世間竟無一事,可為留戀;除亡夫之外,再無一人,可資思念。夫人,你說我可憐不可憐?”她言語委婉,說的極是動人。說到最後一句,竟然淚如珠串,滴滴墜下。

秦沐雨看得呆了,禁不住心中酸楚,然而心中又覺奇異,心道:聽蜂娘子話語,似乎她身世甚是可憐。可是她在此凶險之際,卻向那良人塚主人說這些作什麽?

良人塚主人似乎被她打動,靜靜的看著她,眼中竟然似乎出現了一絲同情之色。

蜂娘子左手揭下遮麵的白絹,隻見她臉上指痕縱橫,卻依舊掩不住她的美貌絕倫。她言語溫婉,其情可憫,此際更叫人禁不住心生憐意。

隻見她嘬起櫻唇,對著手中那枝白羽,輕輕一吹,那羽毛飄然而起,飄飄****,浮在空中。眾人的眼光禁不住被那白羽吸引,隻聽她道:“小女子便如這根白羽,無根無憑,一世飄零。天真爛漫時,便總有人來欺侮。小女子再三想來,卻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對我這般模樣。”

她繼續道:“待得小女子學著保護自己來反抗之時,他們便到處說我天性惡毒,狠辣****,無所不為。我聽得多了,叫人罵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我心裏就想,倒要叫他們看看,我到底有多麽惡毒,有多麽****。”

秦沐雨聽到這裏,心中一動,心道:我也是這樣說她,也是這般看她。但她今日的話語,卻似乎在說她之所以成變成了江湖傳言的蜂娘子,應該也有許多難言之隱,應該也有許多傷心之處了。由此看來,大概這世間所謂的善惡曲直,都不似口口相傳,甚至眼見為憑那般簡單了吧。

隻見那白羽輕輕的飄在空中,偶一下墜,蜂娘子素手輕輕一招,便又浮將起來。

蜂娘子泣道:“夫人,後來我遇到了亡夫。他愛惜我,縱容我,雖然我心裏對他卻不是十分喜歡。但他由著我的性子,一心一意地保護我。任別人說些什麽,我又作些什麽,他都是如此,一直到死,都不曾變過。”說到此處,淚水更是如珠串般墜下。

良人塚主人看著她,眼神不斷變幻,又似疑惑,又似不忍,又似乎想不再聽她講述,卻又無法說服自己。

蜂娘子道:“夫人,我與亡夫一世為惡,從不稀罕要作個什麽好人。可是我到了這裏,與這裏的幾個好人處了兩日,心卻變得軟了許多。”

秦沐雨聽她稱自己等為“幾個好人”,心中不禁一暖,再聽她說“心變得軟了”不覺對她更是心生憐惜。然而心中仍是大覺古怪:這蜂娘子,到底要和良人塚主人說些什麽,實在是古怪已極。

良人塚主人聽她講到這裏,竟似有些激動,卻又壓抑下去。隻聽蜂娘子道:“小女子的一生便象這片羽毛一般。若按以前心性,斷不會告訴夫人。而今夜裏,小女子見你雖自稱為魔,卻心懷一絲憐憫,卻也不忍不告訴你實情。”

聽到這裏,眾人心中均是一凜,心道:她這番話說的好生古怪,莫非這飄在空中的羽毛,竟然會有什麽秘密麽?

卻見蜂娘子素手輕輕一招,那羽毛緩緩飛到她的身前,冉冉地浮在她的眼前,卻不下墜。

眾人心中大奇,隻聽她道:“這片羽毛,乃是亡夫與小女子,畢一生精力,在進入史府之前方才煉成的劇毒之物,名字便喚作毒手飛羽。夫人,你小心了。”

話方說完,她嘬唇一吹,那片白羽倏地飛向良人塚主人。即而口中道:“夫人,毒手飛羽乃是用天下間至毒的十二種毒物,先夫與我花十二年時光方才煉成,無論是人是鬼,沾著必死,你要小心!”

秦沐雨何進恍然大悟,原來她以手虛擋,不使秦沐雨向前,便是要施展這絕毒的毒手飛羽。然而她一番話語,固然拖延了良人塚主人的時間,可是臨到出手之際,卻又對之明言,更提醒良人塚主人小心。難道她真的心腸變軟了麽?

良人塚主人大駭,連續變幻幾次身影,便似在孔雀樓中忽隱忽現。然而蜂娘子每到她出現之際,素後一揮,羽毛便瞬息即至,竟然如影隨形。那良人塚主人似乎對這毒手飛羽頗為忌憚,一時之間,除了以詭異的身形閃避之外,似乎更無他法。

秦沐雨與何進二人大喜,萬料不到蜂娘子竟然有如此本事。

卻聽良人塚主人叫道:“你這女子,好生狠辣。”蜂娘子輕輕一歎,卻不說話,徑自從腰間一個小皮囊中取出些物什,分別托於兩掌之間。

秦沐雨伸首去看,卻見她兩隻素手中,各放了兩隻形如黃蜂的物什。隻見她雙後一顫,似乎內力運至手掌。那四隻黃蜂似的東西,突的“嗡—嗡”作響,自她手掌之中緩緩飛起。

隻聽她道:“夫人,小女子一生一世都作了惡人。隻是今夜若真如你所說的那般狠辣,便不會提醒你了。”一邊說著話,一邊功行雙掌,隻見那形似黃蜂的東西“嗡—嗡”之聲更是頻密。

隻聽她道:“夫人,小女子被人喚作蜂娘子,這便是行走江湖使用的美人蜂,蜂中藏有毒針一枚,中人必死。你可小心了。”

說罷,雙手一振,那四隻美人蜂倏地向樓下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