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冰釋前嫌
最先從王琳那裏知道餘銳出車禍的消息的人是餘然,餘然在心慌地掛斷電話後,第一個通知的人是餘生,而餘生在聽到後,想都沒有想,立刻帶著蘇晚晴就直奔醫院而去。
路上的時候,餘生不停地催促著司機師傅快一些,再快一些。蘇晚晴雖然很信任老餘,但她還是好奇地問:“老餘,你這是準備帶我去哪裏呀?”
餘生不知道該怎麽對蘇晚晴說,蘇晚晴現在連餘銳都認不出來了,他要是現在告訴她,她的兒子出了車禍,正在醫院裏搶救,她會相信嗎?
餘生最後隻能說:“我想去醫院看一個病人,你願意跟著我去嗎?”
“好呀,是誰生病了啊。”
“我的……兒子。”
餘生和蘇晚晴率先趕到了醫院,他們在急救室的門外看到了正在流著眼淚的王琳母子。
“琳琳,琳琳。”
王琳抬起頭,在看到是餘生的時候,哭得更加傷心了。
“爸爸,怎麽辦呀!到底該怎麽辦呀!餘銳傷得好重,他渾身都是血,我怎麽叫他他都不肯應,他會不會真的出事呀!”
“不會的,不會的,”餘生嘴上安慰著王琳,心裏卻比王琳還害怕,“銳銳不會有事情的,他還那麽年輕,身子那麽好,怎麽可能會有事。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一直躲在餘生身後的蘇晚晴看到這對哭得跟淚人似的母子,心裏也跟著難受起來。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她們應該就是老餘的兒媳和孫子了,雖然和她沒有什麽關係,但是作為老餘的朋友,她說什麽也是要管管的。
蘇晚晴在王琳母子中間坐下,一會安慰王琳,一會安慰餘帥,即使王琳和餘帥哭著喊她媽媽和奶奶,她也並不在意,因為她理解她們,人在崩潰的時候,難免會因情緒失控而胡言亂語。
蘇晚晴安慰王琳母子的舉動讓餘生有些出乎意料,雖然他知道蘇晚晴一定是將王琳母子看成了他自己的兒媳和孫子,但他心裏還是很感動的。他解脫般地在對麵的排椅上坐下,眼睛緊緊地盯著搶救室的大門。
他在想,他出獄之後,家裏的的確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難道真的如餘銳所言,他就不該從裏麵出來?他的出現真的給這個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此時,一名護士突然推門而出,她摘下口罩焦急地說:“病人失血過多,急需AB型血,你們誰的血型是AB型的?”
蘇晚晴、王琳和餘帥都沒有動,因為她們都知道自己的血型不是AB型的,而這個家裏隻有餘生、餘然以及餘銳的血型是AB型。
餘生說:“護士,快帶我去抽血,我是AB型。”
護士有些擔心地說:“爺爺,你年齡太大,抽太多的血,你身體會受不了的。”
“我女兒也是AB型,她正在趕來的路上,你們先抽我的應應急,救人要緊啊!”
王琳抓著餘生的胳膊哭著說:“爸爸,我替餘銳謝謝你了。”
餘生一邊安慰著王琳,一邊看著蘇晚晴。雖然蘇晚晴沒有說話,隻是在微笑,但是他和她之間的交流早已超越了語言,即使她不說,他也能讀懂她想要對他說的話:老餘,別害怕,有我在。
餘生有些暈血,抽血的時候,他自始至終都是閉著眼睛,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被抽走了多少血。抽著抽著,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雖然抽血之前護士就向他交代過,隻要身體覺得不舒服就立刻告訴她,可是他不想讓她停下,因為他的兒子正躺在冷冰冰的手術台上等著他的血救命。這二十年來,他虧欠了兒子那麽多,他說什麽也要補償給他。
餘然姍姍而來,當她聽王琳說餘生正在抽血的時候,她嚇得拔腿就跑了過去。
“護士!護士!停下!停下!”餘然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餘生身邊,“爸!爸!你還好嗎?還好嗎?”
餘生睜開了眼睛,在看到是餘然的時候,他露出了疲憊的笑。
“爸!爸!你還好嗎?說話啊!”
“你放心,我沒事!”
餘生從椅子上站起來,剛走兩步,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倒去。
……
餘生醒來的時候,看到坐在床邊的人居然是蘇晚晴。
“晚……晴……”
“老餘,你醒了。”蘇晚晴高興地笑著。
“能看到你,真好。”餘生也笑了。
“渴了嗎?”
餘生點頭。
蘇晚晴將床搖起來,然後給餘生倒了一杯熱水。
“來,老餘,喝吧。”
餘生接過杯子,但他渾身沒勁,接過杯子的時候,兩隻手抖得厲害。
蘇晚晴問:“沒力氣,是吧。”
餘生點頭。
“來,老餘,我喂你。”
餘生下意識地想要推辭,但一想到這是蘇晚晴主動提出來的,隻能受寵若驚地接受了。
“來,老餘,”蘇晚晴舀了一小勺的水吹了吹,然後才將水遞到了餘生的嘴邊,“有些燙的,小心點。”
餘生點頭,將水含在嘴裏許久才咽下去。
“來,老餘,”蘇晚晴的第二勺水再一次送到了餘生的嘴邊,“為了救你的兒子,你真的好勇敢。”
“嗯。”餘生一邊盯著晚晴看,一邊將水喝了下去。
“醫生說了,要是沒有你,你的兒子是會有危險的。”蘇晚晴的第三勺水再一次送了過來。
餘生再一次一口吞掉。
餘然在病房門口站了有一會了,她看到蘇晚晴給餘生喂水的時候,心裏不禁感慨,她母親愛她父親究竟愛得有多麽深,以至於即使她把眼前的丈夫認成了陌生人,也會情不自禁地對他好。
餘然走進去,故意咳了一聲。
蘇晚晴嚇得手一抖,小勺子掉到了杯子裏。
“餘叔叔,你好些了嗎?”餘然覺得叫餘生餘叔叔有些別扭,但為了不刺激蘇晚晴,所以在她麵前隻能這麽叫。
餘生回過頭,看到餘然擠眉弄眼地朝他笑,可是他卻笑不起來,因為他現在最擔心的是餘銳,所以他抓著餘然的手問:“餘銳呢?餘銳怎麽樣了?”
“你放心,他搶救過來了。”
“萬幸,真的是萬幸。”餘生終於笑了。
“餘叔叔,你也真是的,你抽點血應應急就好了,你幹嘛沒命地讓護士給你抽啊。”
“來不及多想,救人要緊。”
“你救他,他也不會感激你。”餘然撇了撇嘴。
“然然,你是不是也抽了不少血,你看你臉色白得。”
“我還年輕,抽點血沒關係的,倒是你,都七十歲了,還在逞能。”
餘生笑了笑,他問:“餘銳醒了沒有。”
“還沒有呢,你和他一起昏迷,倒是你先醒了。”
“醫生說你哥哥沒事了吧。”
“沒事,除了外傷以外,比較嚴重的就是腦震**,再就是他的腿。”
“腿?他的腿怎麽了?”
“腿被壓住了,幸虧搶救及時,否則腿就保不住了。”
“感謝老天爺呀!餘銳的腿幸虧沒有事,他那麽要強又那麽年輕,要是他的腿真的有什麽事,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呀!”
“餘叔叔,要是餘銳知道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會感動的。”
“感不感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安然無恙,”餘生看著女兒有些蒼白憔悴的臉,“然然,你氣色不好,再年輕也要回去休息的,聽話,好嗎?”
“是呀!是呀!”蘇晚晴也在附和,“聽你餘叔叔的話,你剛剛做完好人好事,要回去休息一下的,晚上我給你燉湯,給你補補。”
餘然打趣道:“媽媽,我剛才不是在做好人好事,我救的是咱們自己人呀!”
“自己人?”蘇晚晴一時有些發蒙。
“對啊,當然是自己人啊,媽媽你看啊,你和餘叔叔這麽要好,有一天,要是你們結婚,那他的兒子不就成了我的哥哥了?”
蘇晚晴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女兒又在拿她開玩笑,她害羞地看了餘生一眼,隨即便故作生氣地說:“臭丫頭,你又在拿媽媽開玩笑!”
“媽媽,我沒有跟你開玩笑呀!”
蘇晚晴又看了餘生一眼,這下臉徹底紅了,她說:“你要是再拿這種事情開我玩笑,媽媽是要生氣的。”
“好啦好啦,”餘然衝餘生吐了吐舌頭,“那我走了,不打攪二位啦。”
餘然走後,餘生看到蘇晚晴忽然低下了頭,餘生的心裏咯噔一聲,害怕蘇晚晴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莫名其妙地生氣,他小心翼翼地說:“晚晴,你生氣了嗎?餘然是在跟你開玩笑的。”
“我沒有生氣,”蘇晚晴看著自己空茫茫的雙手,然後又抬起頭悲傷地看著餘生,“我好像把女兒的名字給忘記了。”
……
餘銳是在昏迷後的第六天醒過來的。
在病床邊守了五天的王琳看到後,激動地哭了起來。
“老公,老公,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
餘銳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麽,卻覺得嗓子火辣辣地疼,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老公,你別動,我去叫醫生,好嗎?”
餘銳點頭,看到王琳跑出病房後就又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便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身邊的人多了起來。
王琳母子、餘然夫婦以及餘生,他們都守在他的病床邊。
劫後餘生的餘銳不禁感慨:這世上對你最關心的人還是你的家人啊!
餘然指著自己問:“哥哥,哥哥,你看看我,看看我,還認得我是誰嗎?”
“餘然,我的……妹妹。”
“哥哥,你嚇死我了!”餘然哭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對不……起。”餘銳疲憊地笑了。
“爸爸爸爸!”餘帥也哭了起來,“你可算是醒了,我和媽媽都嚇死了,你要是醒不過來,我和媽媽可怎麽辦呀!”
餘銳笑著摸了摸餘帥的頭。
王琳哭著說:“老公,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
餘銳低聲說:“老婆,是我不好,是我有的時候太過強勢,其實我和張曉……”
“張曉都跟我解釋清楚了,是我誤會了你,我怎麽能懷疑你呢?和你結婚這麽多年,我怎麽能這麽不信任你呢?”
“都過去了,”餘銳欣慰地笑了,“你不在的這幾天,我真的很想你,尤其是想你的……西湖醋魚。”
王琳破涕為笑,她回過身,把身後的餘生拉了過來,她說:“老公,這次多虧了爸爸,要不是爸爸給你輸血,你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餘銳愣住,他怎麽可能會想到這個已經七十歲的老頭居然給他輸過血,他這是不要命了嗎?
餘生像是做錯了什麽事情一樣一邊往後退,一邊擺著手說:“不要再提這件事情了,不要再提了,我其實沒做什麽,不要再提了。”
餘然抓著餘生的胳膊又把他給拉到了餘銳的麵前,她說:“哥,嫂子說得很對。你應該知道,咱們三個人的血型是一樣的,但是你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是爸爸先到的,也是爸爸第一個給你輸的血,他一個七十歲的老頭,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要不是爸爸,你這條小命早就沒了。”
“沒什麽的,真的沒什麽的,餘銳,給你輸血輸得最多的是然然,我真的沒輸多少的。”
“爸爸,你怕什麽,這種事情必須要讓哥哥清楚。哥哥,我實話跟你講,你當時需要的血量,爸爸輸了將近一半,他的身體到現在都還沒恢複。”
餘銳看著餘生有些蒼白的臉色,心裏忽然一痛。
是啊,一個七十歲的老頭給他輸了那麽多的血,可不就是在玩命嘛,可是他呢?他這個既得利益者以前又是怎麽待他的呢?他還有點良心嗎?
餘銳很感動,也真的想要說聲謝謝,可話到嘴邊卻怎麽都說不出口,他在嚐試了幾次之後,隻是說了一聲“我累了”,然後就閉上了眼裝睡。
餘生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其實還是有些難過的,他真的沒有別的奢求,隻要餘銳能說一聲“謝謝”,他就會很滿足了。可這種情況他又不是沒有想到過,難道餘銳不對他說謝謝,他就不救他嗎?難道他救餘銳就是為了聽一聲謝謝嗎?
餘然知道哥哥是故意在裝睡,所以她對哥哥的表現很失望,她想說些什麽,但卻被一旁的孫堅製止住,孫堅衝她搖了搖頭,然後在她耳邊低聲說:“有什麽話過幾天再說,你哥哥身體不好,還是先讓他休息吧。”
“可是……”
孫堅再一次搖頭,接著指了指默默地朝門外走去的餘生。
餘然歎了口氣,最後隻能拉著孫堅跟了過去。
餘然夫婦、孫堅以及餘帥都離開後,餘銳這才重新睜開了眼。
“老公,你這是何必呢?”王琳知道餘銳是在裝睡,所以一直都守在病床邊,沒有離開。
餘銳默然地看著王琳,沒有說話。
“老公,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好嗎?其實爸爸也沒有做錯什麽呀!我以前聽媽媽說過,爸爸其實是被誣陷的呀!老公,你剛才也聽到了,爸爸這一次為了救你是真的連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你以前那麽對待他,可他為了救你仍是義無反顧,有些事情你需要好好地反思一下了。”
“這我知道,經過這次死裏逃生,我其實也想明白了許多,給我一點時間吧。”
王琳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老婆,”餘銳在病**摸索到了王琳的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討厭鬼!你這個壞蛋!”王琳又哭了起來,“你幹嘛追我追得那麽緊,你就不能晚一天再來認錯嗎?”
“你跟我說你要和我離婚,所以我怕了。”
“笨蛋!你還大學老師呢!怎麽比小孩子還要笨!我說的當然是氣話,我怎麽可能和你離婚啊!你也應該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你要是我的話,看到一個陌生女人住在自己的家裏,你會怎麽想。”
“老婆,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全。”
“老公,其實也不光是你的錯,我也有我的錯,萬幸你平安無事,要是你真有個三長兩短,我恐怕也活不成了。”
“你不要瞎說,”餘銳的拇指摩挲著王琳的手背,“好了好了,都過去了,我們以後好好地過日子,不要再吵了,好嗎?”
王琳點頭,她說:“張曉我幫你安置好了,我給她租了一處房子,她很滿意。”
“她知道我的事情嗎?”
“我沒有說,怕她會自責。她問起你的時候,我跟她說你出差了,暫時回不來。”
“這樣做蠻好,以後我不會再和她有任何的往來。”
“其實沒必要這個樣子的。她的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嫁得那麽遠,而且還被外國老公打,自己的父母又都去世了,你幫幫她其實也無可厚非的。”
“老婆……”
“但是老公,女人都是自私的,在你眼裏,我是你的,在我眼裏,你同樣也隻是我的,所以你能理解我,對嗎?”
“我理解。”
“往後,她要是需要你的幫忙,你當然是可以幫的,但是一定要讓我知道,可以嗎?”
“這是肯定的。”
“老公,往後我們相互扶持著好好地過下去,不要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好嗎?”
“好,我答應你,”餘銳摸著王琳的臉,“老婆,我愛你。”
……
餘銳的第一聲謝謝是在他住院的第十天說出口的。
那天晚上,餘生像以往一樣煲好了湯讓餘然給餘銳送過去,餘然滿口答應,但是非要讓餘生一起去,餘生推脫說,晚晴離不開他,餘然笑著說:“爸爸,你少唬我,媽媽現在在給莉莉講故事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莉莉老喜歡媽媽給她講故事了,每次講都是一兩個小時,等到莉莉睡過去了,媽媽也會跟著睡過去,再說了,家裏還有孫堅呢!”
孫堅也附和:“對呀,爸爸,你明明很想哥哥,為什麽不去看看他呢?”
餘生實在是沒理由了,最後隻好跟著去了。
車子開到醫院樓下的時候,餘然推脫說要去辦點急事,讓餘生先上去,她馬上就過來。
餘生苦笑,知道女兒是在故意給他和餘銳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
餘生下了車,乘上電梯來到了餘銳病房所在的樓層,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正巧碰到端著臉盆正準備去打水的王琳。
王琳見到餘生時吃了一驚,餘生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王琳小聲點,王琳會意地點了點頭,她小聲對餘生說:“爸爸,這麽晚了,你怎麽跑過來了。”
“我、我是來給餘銳送湯的。”餘生擎起手中的保溫桶給王琳看。
“以前不都是餘然來送嗎?”
“餘然……餘然她臨時有事情,所以就隻能我上來送,不過她很快就會過來的,”餘生朝病房裏看了一眼問,“餘銳睡了嗎?”
“還沒呢,在看書,來看他的同事剛剛走。”
“哦。”
“爸爸,你快進去吧,病房十點就不讓探視了。”
“好的,好的。”
王琳離開後,餘生在病房門口又站了一會,這才鼓足勇氣邁進了病房。
餘銳聽到有人進來了,放下書,抬頭向門口看去時,發現來的人竟是餘生。
“餘銳,你、你還好嗎?”餘生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餘銳麵前站住,然後將保溫桶擎給餘銳看,“我是來給你送湯的。”
“哦,好的,”餘銳坐直身子,指著病床旁的凳子說,“你、你坐。”
“哦,好的。”餘生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有些拘謹地坐下。
這對有些陌生的父子看了彼此一眼,隨即便將視線彈開,在尷尬地沉默了一會之後,餘銳終於開口說:“謝謝你送的湯,真的蠻好喝的。”
“是嗎?”餘生被兒子突然誇了一下,感覺有些受寵若驚,“喜歡的話,我每天都給你煲。”
“不用了,太麻煩了。”
“不麻煩的,不麻煩的,是你媽媽教給我煲的,我一開始還怕你喝不慣呢。”
“蠻好的,真的蠻好的。”
又是沉默。
這次是餘生先開口說的話,他問:“傷口還疼嗎?”
“好多了,但徹底愈合還需要時間。”
“嗯,這倒是。聽說昨天交警來找你了?”
“嗯。”
“交警怎麽說的?”
“最後的定性是貨車司機酒後駕駛,所以是他的全責。”
“真的好想打他一頓,這種人真的是該重判的,怎麽能這麽不負責任呢?開著貨車還要酒後駕駛……”餘生心有餘悸地說。
又是沉默。
餘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讓餘銳好好地休息,睡覺之前把煲的湯喝掉,要不然明天就要涼了。
當餘生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爸爸!”
餘生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在叫他嗎?剛才那聲“爸爸”是在叫他嗎?
“爸爸!”
餘生這次是徹底聽清楚了,這聲“爸爸”的確是在叫他,而且叫他爸爸的人居然是餘銳!
餘生回過身,看到餘銳早已是涕淚縱橫。
“爸爸!”
餘生一會哭,一會笑,他走過去,在餘銳的身邊坐下。
“爸爸!”餘銳握住了餘生的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銳銳,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爸爸不怪你,爸爸從來都沒有怪過你。”餘生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他從出獄到現在,一直都想叫一聲“銳銳”,可直到現在才終於敢叫出口。
“爸爸,現在想想,我真的覺得我就是一個混蛋,我怎麽能那麽對你呢?你又有什麽錯呢?明明是我自己的問題,為什麽都要賴在你的頭上呢?”
“好了,銳銳,過去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提了,好嗎?”
“不可以的,爸爸,不可以的,今天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事情講清楚。”
“銳銳……”
“爸爸,我現在真的覺得自己好愚蠢好幼稚,之前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那麽恨你呢?難道你真的做錯了什麽嗎?其實我是相信媽媽的話的,也相信你是被誣陷的,可是你被抓走之後,我真的很害怕。以前你在的時候,你就是我的依靠和後盾,可那個時候你被抓走了,我的依靠和後盾就沒了,我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不得不替你撐起這個家的,雖然我知道這沒有必要,可我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人,即使再小也要撐起這個家的,否則媽媽是要被累死的。”
“我知道,銳銳,我都知道……”
“可是我在這個過程中吃了好多苦,我過早地長大,失去了很多快樂,所以我覺得不公,覺得憤恨,所以我就將這憤恨轉嫁到了你的頭上。”
“不要再說了,銳銳,不要再說了。”
“還有媽媽。爸爸,其實我和妹妹都很清楚你那麽做的原因,你是不想拖累我們,不想我們活得太辛苦,媽媽其實也是知道的,但是媽媽真的很愛你啊,所以她才會因為日思夜想而得了這種病,可這怎麽能怪你呢?要怪就隻能怪那個逃到了國外的齊天,是他害你含冤入獄了二十年,我要恨應該恨他,為什麽要恨你呢?”
“銳銳,其實爸爸是有責任的,說到底,爸爸還是拖累了你和你妹妹,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你妹妹還有你媽媽也不會過得那麽辛苦。”
“不辛苦的,爸爸,真的沒有你想得那麽辛苦,真正辛苦的人是你呀!你明明是無罪的,卻要替那個人服了二十年的刑,這世上還能有比你更冤枉的人嗎?可是我卻那麽不體諒你,我居然連妹妹都不如。”
“銳銳,爸爸有你這些話就夠了,但是爸爸真的從來都沒怪過你,不管你怎麽對我,我都沒有怪過你。”
“離死亡越近,對自己的認識可能也就越深刻。這一次死裏逃生之後,我的腦海裏不停地回放著過去的片段,那個時候你是多麽愛我啊!雖然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你的親生兒子,所以我一直都很感動,也很感激。可回過頭看看我都對你做了些什麽?你坐了二十年的牢,我甚至都沒有給你寫過一封信。我仍然還記得,那次,我看到了妹妹給你寫的信,不知道為什麽,我很生氣,然後我居然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把信給撕掉了,她發現之後,氣得和我大吵一架,我居然還強詞奪理地指責她。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東西呀!”餘銳越說,心裏就越愧疚,眼淚也不住地流了下來。
“不要再說了,銳銳,不要再說了,你想說的爸爸都懂,爸爸都懂。”
“爸爸,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但沒有對你盡孝,反而處處刁難你指責你,那天,我當著媽媽的麵罵你,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現在想想,我真的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我太不是個東西了!我怎麽能那麽說你呢?我還是個人嗎?”餘銳忍著身體的疼痛,撲到了餘生的懷裏。
父子倆就這樣相擁而泣,惹得一直躲在門外的王琳都哭了起來。
餘生走出病房的時候,看到了同樣也紅著眼睛的王琳,餘生知道王琳一定是都聽見了,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王琳也在笑,她說:“爸爸,恭喜你呀!”
“琳琳,這幾天真的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王琳抱了抱餘生,“爸爸,真好啊,這個家終於完整了。”
“嗯,終於完整了。”
餘生從醫院裏出來,看到餘然的車子早就已經在門口停下等他了。他在副駕坐下,餘然看到餘生的眼睛紅紅的,知道餘生一定是哭過了,至於餘生為什麽會哭,那還用想嗎?肯定是她哥哥惹的。
餘然問:“爸爸,哥哥是不是又找你麻煩了?”
“啊?沒有的,你別多想,真的沒有。”
“沒有?沒有你為什麽會哭?”
餘生微笑,沒有說話。
“爸爸,你要急死我呀,說話啊!”
“然然,爸爸到現在都覺得有些不真實,你哥哥剛才居然向我道歉了。”
“道歉?你說我哥哥向你道歉?”
“是呀,”餘生笑著說,“他還哭了呢,他說謝謝我,謝謝我救了他。”
“哥哥的轉變也太快了吧,”餘然也笑了,“不過這才像話嘛,你救了他一命,要是他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他這個大學老師也就不用做了。”
“然然,我真的好高興,”可當餘生想到蘇晚晴的時候,心裏卻忽然一陣痛,“隻是惟一讓我有些難受的就是你媽媽,然然,我想,你媽媽可能一輩子都認不出我了。”
“爸爸,你不覺得嗎?媽媽是喜歡你的呀。”
“她不是喜歡我,隻是對我有好感,在她的心裏,我和她在等待的餘生真的太像了,每次看到我,她都能看到餘生的影子,可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她身旁的這個陪她等待的人,其實就是她一直都在等的人。”
餘然不說話了,因為她和爸爸一樣,都對媽媽的老年癡呆症感到擔心,她知道,媽媽現在能忘記哥哥和爸爸,早晚有一天也會忘記她的。她本以為她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所以媽媽不會那麽快就將她忘記,可她沒有想到,那一天居然會來得那麽快。
……
餘銳出院那天,餘生和餘然夫婦一早去醫院接他,餘然夫婦本想帶著蘇晚晴一起去,但餘生不肯,因為他看到蘇晚晴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她。
餘然小心地將睡在蘇晚晴身邊的莉莉抱走,盯著蘇晚晴看了好一會,這才悄悄地離開。
蘇晚晴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更讓她心慌的是,她有些不確定自己現在是在哪裏,她對這裏很熟悉,但這裏一定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既然不是她的家,那這裏又是哪裏呢?
蘇晚晴拘謹地在沙發上坐下,她覺得腦子裏一片空茫,霧蒙蒙的,什麽都看不清,但卻隱隱約約地能看到點什麽。
她盯住掛在牆上的表,努力地想要將腦海中的記憶碎片拚湊起來,但嚐試了許多次之後卻始終無法想起任何一件事情。
十一點多的時候,蘇晚晴聽到了開門聲。
她看到一個女人高興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老頭,她已經忘記了,這個女人是她的女兒餘然,而餘然身後跟著的是她口中的老餘,或者說是她在等待的餘生。
“媽媽,你醒啦?”餘然笑嘻嘻地在蘇晚晴身邊坐下,“睡得還好嗎?我們本來想帶你一起的,但是餘叔叔心疼你,不忍心叫醒你。”餘然朝餘生吐了吐舌頭,每一次叫爸爸餘叔叔她都會感到抱歉,但是沒辦法,要是她叫餘生爸爸,媽媽會生氣的。
餘生也朝餘然笑笑,他當然不會介意,稱呼隻是稱呼,不管怎麽改都不能改變他和餘然的父女關係。
蘇晚晴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管她叫媽媽的女人,她在頭腦中的記憶碎片裏快速地尋找著,可是那些碎片太破碎太模糊了,什麽都找不到,什麽都確定不了,可她明明能感覺到什麽,但她就是無法把她感知中的事情拚湊在一起。
蘇晚晴皺了皺眉,那表情中帶有明顯的痛苦。
餘然發現了異樣,她擔心地問:“媽媽,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餘生聽到後,嚇得趕忙在蘇晚晴身前蹲下,他盯著她,問的也是同樣的問題:
“晚晴,你哪裏不舒服嗎?說話呀!”
蘇晚晴看著餘生,雖然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她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她又將頭轉向餘然,盯著她努力地辨認了幾秒,最後隻是問:“請問我們認識嗎?你為什麽要叫我媽媽?”
餘然慌了,她握著蘇晚晴的手說:“媽媽,你不要嚇我,這種事情不能開玩笑的,你仔細地看看我,我是然然啊,是你的女兒然然呀!”
“然然?”蘇晚晴在心裏反複地咀嚼著這兩個字,但還是沒有辦法咀嚼出味道。
餘生說:“晚晴,你還記得我嗎?”
蘇晚晴看著餘生,點了點頭,這讓餘生在心裏長舒一口氣,他指著已經哭成淚人的餘然說:“晚晴,她真的是你的女兒,你忘記了嗎?”
蘇晚晴不吭聲了,她再一次抬起頭,用空茫的眼神望向掛在牆上的表。
餘然撲到餘生的懷裏嚎啕大哭,雖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這一天居然會來得那麽快。媽媽怎麽可以忘記她呢?她和媽媽朝夕相處了那麽多年,媽媽怎麽能忘記她呢?
餘然已經沒有心情去酒店慶祝哥哥出院的喜事了,餘生替餘然向等在酒店裏的人說明了原因,掛斷電話後便開始安慰在臥室裏痛哭不止的餘然,而蘇晚晴像是一尊佛像一樣,自始至終都安安穩穩地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牆上的表看,沒有人能知道她在想什麽,如今的她仿佛已經成為了一個迷。
餘銳在來的路上還心存僥幸,以為媽媽忘記了餘然,說不定會把他給想起來,當他真的見到了蘇晚晴時才明白,原來媽媽並沒有偏心,她將他們所有人都忘得一幹二淨,當然,他的爸爸是個例外。
蘇晚晴看著站在她眼前的這些人,她不害怕,因為她對這些人是熟悉的,知道他們不會害她,可是他們到底是誰,她並不能確定。他們口口聲聲地說他們是她的家人,可為什麽她沒有一丁點印象呢?
餘生擔心蘇晚晴會害怕,所以問蘇晚晴想不想回房間休息,蘇晚晴點頭,雖然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她是信任這個老頭子的。
餘生在眾人的注視中將蘇晚晴扶回了房間,他讓她在**坐下,她就聽話地坐下,他讓她在**躺下,她就在**躺下。
餘生輕聲問她:“晚晴,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嗎?”
蘇晚晴搖頭。
“老餘,我叫老餘啊,能記起來嗎?”
“老餘……”
“你還記得餘生是誰嗎?”
蘇晚晴點頭,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是餘生的朋友老餘,能想起來嗎?”
蘇晚晴點頭,這次她是真的想起來了。
“外麵的人你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嗎?餘然和餘銳你還能記得嗎?”
蘇晚晴的臉上再次寫滿了茫然。
“他們是你和餘生的女兒和兒子呀。”
“是嗎?”
“對呀。”
“哦。”
“沒關係的,記不起來沒關係的,慢慢來,我相信你很快就能記起來的。”
“真的嗎?”
“對呀。”
“老餘,餘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蘇晚晴現在連餘生坐過牢都忘記了。
“快了,快了,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去哪裏了?”
“你忘記了嗎?餘生是海員啊,每一次出海,他都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是嗎?”
“對呀,你不相信我嗎?”
蘇晚晴抿著嘴笑,意思是:你是餘生的朋友啊,我怎麽能不相信你呢?
餘生問:“累了嗎?”
“嗯。”
“睡吧,我陪著你。”
蘇晚晴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了過去。
餘生將手伸過去,把擋在蘇晚晴臉前的碎發挽到耳後,他輕輕地摩挲著蘇晚晴的臉,她的臉還是柔滑的,還是好看的,他喜歡她,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他都喜歡她,她在他的眼裏永遠都是美的。
餘生知道,如果蘇晚晴的病情以如今的速度發展下去,那麽有一天,蘇晚晴將隻會記得自己在等待一個人,但是她可能不會記起她在等待的那個人叫餘生。
……
蘇晚晴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將餘生也徹底地忘記了。
那天晚上,餘生還在蘇晚晴的屋子裏陪著蘇晚晴給餘生寫信。
那個時候的蘇晚晴隻記得餘生這麽一個人以及餘生在她心裏的分量,至於餘生的體貌特征以及興趣愛好,蘇晚晴早就已經忘得一幹二淨,所以她在有些不確定餘生是不是真的有這個習慣或有這個愛好的時候,都會扭過頭問問陪在她身旁的老餘:“老餘,你幫我看看,我這個樣子寫,可以嗎?”
但實際上,蘇晚晴對於他的大部分記憶都是錯誤的,可是他不想打擊她,所以隻能將錯就錯。
蘇晚晴很高興,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力也沒有太糟糕,看來她印象中的許多事情都是正確的。
蘇晚晴將信紙折起,放入信封裏,她說:“老餘,可以幫我個忙嗎?”
“什麽忙呀,你說你說。”
“可以幫我把這封信給餘生寄過去嗎,”蘇晚晴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好像忘記了餘生單位的通訊地址了,你和他是朋友,你應該是記得的,對吧。”
“當然。”
現在的餘生對於蘇晚晴來說就是唯一的依靠,她不再信任任何人,唯一信任的人隻有餘生。
餘生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捏在手裏,在和蘇晚晴互道晚安之後才離開。
餘生那個時候已經重新在餘銳的家裏住下,他在回到餘銳家裏的時候,餘銳夫婦以及餘帥都已經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將這封信放到了自己的床頭櫃裏。這封信是最近這段時間蘇晚晴讓餘生給他自己寄的第十封信,雖然對於蘇晚晴的失憶仍然很難過,但每每讀到蘇晚晴在信中對他的柔情蜜意時,他心裏都會好受許多。
第二天醒來,餘生照常早早地去了餘然家,但在走到餘然家樓下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看到像往常一樣站在陽台上等待他的蘇晚晴。
餘生莫名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寬慰自己,不要想太多,說不定蘇晚晴隻是單純地忘記了而已。
給餘生開門的人是餘然,餘生一進門就問餘然:“你媽媽沒起床嗎?”
“起了呀。”
“那她今天怎麽沒有去陽台等我啊?”
“是啊,”餘然被餘生這麽一說,心裏也覺得有些奇怪,“可能媽媽忘記了吧。”餘生來到蘇晚晴臥室的門前,深吸一口氣,嘴裏像是念咒語一樣不停地嘟囔著:“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餘生推開了門,發現蘇晚晴正坐在**,兩眼無神地盯著窗外看。
餘生走過去,小聲地對她說:“晚晴,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蘇晚晴扭過頭,用空茫的眼神凝視著他。
“晚晴,你還好嗎?”蘇晚晴眼神中的空茫讓餘生開始慌張。
蘇晚晴依然不言不語地看著他。
“晚晴?晚晴?你還好嗎?”
蘇晚晴點頭,然後茫然地問了一句:“你是誰啊。”
……
餘生是在蘇晚晴徹底失憶後的第三天和她複婚的。
複婚之後,餘然和餘銳帶著各自的家眷在酒店的包廂裏為他們慶賀。
蘇晚晴自始至終都是在微笑,除了餘生以外,不管誰和她說話或者開玩笑甚至是敬酒,她都隻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客氣的,但也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除了她已經忘記了名字的餘生外,她對誰都是有戒備的。她其實知道自己是已經結婚了的,但是她已經搞不懂結婚是一件什麽事情了,在她的理解裏,結婚就是把她和身邊的這個男人的照片印到一個紅色的小本本上,再在上麵蓋上紅色的印章,再然後就沒什麽了。所以結婚這件事情對於她來說是很無所謂的,可是她能感覺得到,她身旁的這個男人對於結婚這件事情很在意。
餘生那天晚上很高興,所以喝了許多酒,餘銳和餘然以及孫堅都勸他不要再喝了,可是他不肯聽,他借著酒勁說:“然然,銳銳,爸爸今天真的好高興,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像今天這麽高興過了。”
餘然笑著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的,你和媽媽苦等了對方二十年,如今總算是有了一個完美的結果。”
王琳插嘴:“可是媽媽什麽都忘記了呀,這婚結得有些讓人難過了。”
餘銳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王琳的椅子,王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所以隻能住嘴。
“的確是有遺憾,可是人的一生怎麽可能會十全十美,”餘生轉過臉看著蘇晚晴,“晚晴,你說是吧。”
蘇晚晴點了點頭,抿著嘴笑,她其實是聽不懂的,但是在她這裏,餘生說什麽都是對的。
餘生問:“晚晴,我給你夾你喜歡吃的鳳尾蝦還有鬆鼠桂魚,好嗎?”
蘇晚晴笑著點頭。
餘生站起身,將菜夾到蘇晚晴麵前的碟子裏。
“晚晴,你怎麽不吃呀。”
“你不要管我,我不餓的。”蘇晚晴現在稱呼餘生時隻用“你”來代替,因為她總是會忘記餘生的名字,雖然餘生每天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
“吃吧,吃吧,我來喂你。”
餘生將一小塊鬆鼠桂魚放到勺子裏,然後用手接著勺子,小心翼翼地遞進蘇晚晴的嘴裏。
餘生笑著問:“好吃嗎?”
蘇晚晴笑著點頭,看了看周圍同樣在微笑著的眾人,忽然覺得有些難為情,當餘生準備故技重施的時候,蘇晚晴忙說:“你不要再喂我,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餘然起哄道:“媽媽害羞了。”
蘇晚晴看著餘然,雖然不認識她,但是她知道她口中的“媽媽”指的是她。
趁蘇晚晴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餘生對餘然和餘銳說:“然然,銳銳,我今天要跟你們說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們媽媽搬出去住。”
餘然驚呼:“搬出去?你要搬到哪?”
“暫時還不確定,老年公寓或者租房子,都是可以的。”
餘銳不同意:“爸爸,我和妹妹不是反對你和媽媽自己住,但是媽媽現在這個情況,你自己一個人能應付嗎?”
“可以的,我身體真的很好,上一次給你輸完血,醫生本來跟我說,我至少要修養半年左右才能徹底恢複,但是我不到一個月就好了,所以你們真的不用擔心,我一個人完完全全可以照顧好你們媽媽。”
餘然說:“可是爸爸,你不要忘記了,你已經七十歲了,你自己都是需要被人照顧的,你要是再去照顧媽媽。你肯定會吃不消的。”
餘銳說:“爸爸,我和妹妹都沒有問題的,你要是覺得別扭,大不了我把主臥讓出來,你和媽媽住我們主臥,這樣總可以了吧。”
王琳也附和:“對呀對呀,爸爸,你和媽媽住我們主臥,這樣不就可以了嗎?”
孫堅也說:“爸爸,我和然然其實也是可以的,你要是願意,我和然然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主臥收拾出來,讓你和媽媽進去住。”
餘生很感動,這麽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有了大家長的感覺,他含著淚說:“你們真的都是好孩子,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但我也希望你們能理解理解爸爸。爸爸離開了你們媽媽二十年,也苦了你們媽媽二十年,爸爸心裏有愧,你們媽媽變成這個樣子,爸爸其實是有責任的。”
餘銳說:“爸爸,你怎麽又提這個事情,我不是都跟你講清楚了嗎?媽媽的病不怪你的,要怪就隻能怪那個叫齊天的罪魁禍首,你和媽媽都是受害者呀!”
“如果當年我沒有那麽絕情地不肯見你們媽媽,她現在一定不是這個樣子的,雖然我是出於好心,但我確確實實害了你們媽媽。”餘生看著正在安靜地吃著東西的蘇晚晴,心裏疼得要命,她現在越來越像一個小嬰兒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隻是活在自己構建的世界裏。她的那雙眼睛純真得要命,她的任何心思都能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來。她可以隨意地拒絕,可以隨意地發脾氣,根本就不需要在乎你是誰,她隻需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就可以。
餘然說:“爸爸,如果你這麽說的話,那我和哥哥也肯定難逃幹係。你不在的這些年,我和哥哥都沒少讓媽媽傷心,按你的道理,那我們大家就都成了罪魁禍首了。”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了,”餘生摟著蘇晚晴的肩,這一次,蘇晚晴沒有掙紮或是反抗,她隻是扭過臉衝著餘生笑,“你們媽媽現在隻信任我一個人,她看到你們的時候是會害怕的。”
這一次,餘然和餘銳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兄妹倆其實能感覺得到媽媽對於他們倆的疏遠感,如果說媽媽以前在心裏對他們可能還有那麽一丟丟的印象的話,那麽現在,對於蘇晚晴來說,他們兄妹倆完完全全就是個陌生人了,媽媽如今的世界裏就隻剩下爸爸一個人了。
餘然和餘銳最後還是妥協了,但是他們兩個意見一致地否定了餘生提出的去老年公寓的提案,他們的最終意見是,由餘然和餘銳共同出錢,在餘然家附近買一處寬敞的房子讓老兩口去住。
晚晴笑著點頭,雖然她也不知道她願意的是什麽。
盡管餘生同意了兒女們的提議,但是在他和蘇晚晴複婚後的第三天,餘生還是偷偷地帶著蘇晚晴去看了海市條件較為高檔的幾家老年公寓。
他這是為了以防萬一,並不是說現在立刻就要去住老年公寓,他想的是,假如有一天他也得了和晚晴一樣的病或者他和晚晴都已經走不動路的時候,他會要求兒女們把他們送到這裏,盡量不拖累兒女們的生活,所以他隻是來提前考察一下,為了將來做準備。
他通過網絡找到了五家條件讓他比較滿意的老年公寓,前四家給他的感覺都還是很不錯的,他也問了晚晴,晚晴的回答當然也是“蠻好的”,對於蘇晚晴來說,隻要餘生認為好,她也會跟著認為好,在她的心裏,雖然總是忘記餘生的名字,但她知道,餘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
餘生帶著蘇晚晴來到了最後一家老年公寓,在轉了一圈之後,感覺這家的條件比先前的四家差了不少,問了問才知道,原來這裏的價格是最便宜的。
要是餘生自己一個人住當然是無所謂的,就算是讓他住破破爛爛的養老院也是沒關係的,但是他不能讓晚晴跟著他吃苦,所以這最後一家立刻被他給否決掉了。
餘生和蘇晚晴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了電梯,當電梯在三樓停下時,上來了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太。
那個老太太在和餘生對視了一眼後,嚇得立刻把頭給扭了回來,她以為餘生沒有看到她,但這怎麽可能,餘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已經認出了她。
電梯很快便在一樓停下,老太太急匆匆地邁開步子走出了電梯,那小碎步走得簡直比跑還要快,正當她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被認出來的時候,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韓娜!等等!”
韓娜被驚住了,剛剛邁出的步子條件反射般地收了回來。她居然被認出來了,他居然還能認得她。
餘生帶著蘇晚晴走到了韓娜的麵前,韓娜看了一眼餘生和蘇晚晴,想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搪塞過去,她禮貌地笑著問:“請問,有什麽事嗎?”
“韓娜,我是餘生啊。”
“餘生?”韓娜往後退了一步。
“你是認得我的,對吧。”
“抱歉,你認錯人了。”韓娜轉身想要走的時候,卻被餘生給抓住了胳膊。
“韓娜,你這是何必。”
韓娜沒有回頭,眼淚早已奪眶而出,她當然不敢認他,如果與他相認,那就是要與過去相認,那慘痛的過去她怎麽可能再去麵對。
餘生帶著蘇晚晴繞到了韓娜的麵前,他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有幾句話想對你說,可以嗎?”
韓娜看向了餘生身旁的女人,很明顯,這個女人是餘生的愛人,她看起來比自己年輕許多,而且她那雙眼睛太幹淨了,很難想象,一個老人居然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蘇晚晴也在看著韓娜,在這個時空裏,她當然是不認得她的,但是她知道,餘生是認得她的。
餘生在蘇晚晴的耳旁小聲介紹道:“晚晴,這是韓娜,我的……我的好朋友。”
“你好,”蘇晚晴客氣地笑著,“我叫蘇婉晴。”
“你好,我叫韓娜。”韓娜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了餘生。
餘生看著蘇晚晴,幸福地笑著說:“蘇晚晴是我的妻子。”
“哦。”韓娜苦笑,她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餘生會一直都在等她,她根本就不配得到餘生的愛。
韓娜帶著餘生和蘇晚晴去了自己的公寓。她讓餘生和蘇晚晴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去廚房泡了兩杯茶端了過來。
“餘生,晚晴,喝點茶吧。”韓娜有些拘謹地在餘生和蘇晚晴的對麵坐下。
“晚晴,喝點茶吧,”餘生將茶杯放到蘇晚晴的手上,“小心燙。”
蘇晚晴笑著點頭,那樣子,像是受到了男朋友寵愛的小女孩。
韓娜看著恩愛的他們,心裏是嫉妒的,如果當初她沒有利欲熏心,如今被餘生寵愛的人應該是她,而不是這個叫蘇晚晴的女人。
餘生將臉轉向韓娜,他問:“韓娜,這些年,你還好嗎?”
“啊?我、我……”
“不好,對嗎?”
韓娜哭了,她忽然站起身,在餘生的麵前跪下。
“餘生,我早該向你道歉的,你那麽愛我,可我卻傷你和曉彤傷得那麽深。當年,我一聲不吭地拋下你們父女,自己一個人去追求榮華富貴,但誰會知道……”韓娜失聲痛哭。
蘇晚晴被嚇了一跳,在她已經所剩不多的記憶裏,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人下跪。餘生小聲地安撫了一下被嚇到的蘇晚晴,自己則走過去將韓娜扶了起來,他說:“你這是幹什麽,有什麽話好好講。”
“餘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不管我說多少句對不起,我都沒有辦法彌補自己對你和曉彤所造成的傷害,可我現在除了說對不起,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了!”
“你坐過牢,被判了十年的刑,對嗎?”
“你……你怎麽知道。”
“餘生……”
“我還知道……”餘生的心裏一陣痛,“我還知道,你看到了我給你發的微信,也去過了醫院,對嗎?”
韓娜一臉震驚地看著餘生。
“韓娜,這些我都知道。”
“這……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知道這些事情,”韓娜忽然想起了她一直都很想知道但卻又不敢知道的答案,“那麽曉彤……”
“她走了。”
“她……”韓娜一怔,很快便明白了餘生口中的“走了”指代的意思,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哭聲惹得不明所以的蘇晚晴都紅了眼眶,她站起身,走到韓娜身旁想要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可是韓娜不肯,於是,蘇晚晴竟跪在韓娜身前,抱著她一起哭了起來。
餘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想要將兩個女人扶起,但自己卻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如果他沒有回到二零一九年,那他是絕對不可能以如今的態度對待韓娜的,可正是那段不可思議的經曆讓他看清了許多事情,他開始原諒,原諒自己,也原諒他人。
餘生以為蘇晚晴此時的哭泣是因為看到韓娜在哭泣所以才會感動到哭泣,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的蘇晚晴想起的是二零三七年的那個晚上,她親眼看到自己心愛的那個人被警察帶走,可她卻對此無能為力。她當時也像如今的韓娜一樣跪在地上無助地失聲痛哭,隻是她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個讓她失聲痛哭的人究竟是誰了。
接下來的談話裏,沒有韓娜想象中的歇斯底裏,一切平淡得好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之間的對話。餘生問了韓娜許多事情,韓娜則毫無保留地一一告訴了他。她講述了自己的牢獄之災以及刑滿釋放後的平靜生活,最後,她說:“餘生,這就是報應,當初我做了太多的錯事,所以老天爺才會以這種方式報複我。我不在乎我遭的這些罪,這些是我應得的,我沒有資格抱怨,隻是……隻是讓我痛不欲生的是曉彤的去世。如果不是因為我,曉彤也不會……”
韓娜在提到“曉彤”的時候再一次淚崩。她當時去醫院的時候並沒有找到曉彤,她心裏清楚,曉彤的結局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一是曉彤已經痊愈出院,二是曉彤已經……
韓娜的內心當然更傾向於第一種可能,她相信自己的女兒一定是平安無事的,這麽可愛善良的女孩怎麽可能會有事呢?這些年來,她之所以不敢找餘生,除了不敢麵對他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她不敢知道曉彤的真實情況。如今,她知道了曉彤去世的消息,她當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其實在離開他們父女之後,她就一直很想曉彤,每日都會偷偷地拿出曉彤的照片看,當她發現了冷風那個見不得人的秘密之後,她立刻就決定回到曉彤的身邊,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世上沒有比她女兒還重要的事情了。可是她卻被拘禁了,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她無數次想過自殺,是曉彤讓她選擇活下去,她希望有一天能逃出去,能再次見到曉彤。當她逃離了魔窟並且看到了餘生在許久之前給她發的微信時,她像是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跑回了海市,可是卻撲了個空。
韓娜一邊哭著一邊不停地捶著自己的胸口說:“都是我的錯,餘生啊,都是我的錯,我該死,我真的該死啊!”
蘇晚晴抱著韓娜,無聲地安慰她。
餘生說:“其實我也有錯,當初在選擇治療方案的時候,為了能減輕曉彤的痛苦,我選擇了保守治療,但是保守治療根本沒有延緩曉彤病情的發展速度,所以曉彤才會……”
餘生抹掉了眼角的淚水,扭過頭,望向窗外的夜空。
……
韓娜將餘生和蘇晚晴送出了老年公寓,她說:“我曾經無數次在腦海裏想象著你我相遇後的畫麵,我以為你會指責我,你會歇斯底裏地罵我,但是不管你怎麽對我,我都不會怪你,因為我沒有資格怪你,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可今天,我們相遇了,我所想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你不僅沒有指責我,還原諒了我。”
“我沒有原諒你,一想到曉彤生病時對你日夜想念,可你卻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會怨你怪你,但是我已經不再恨你了,事情都過去了那麽久,而我們都已經變得那麽老,再談恨與不恨又有什麽必要。但我能做到的也隻有這些,你明白嗎?”
“我明白,”韓娜感激地笑著,“餘生,我知道我沒有這個資格,可我真的很想……”韓娜再度哽咽,“真的很想去墓地看看曉彤,可以嗎?”
“可以,因為你是她的母親。”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韓娜下意識地抓住了餘生的胳膊,但餘生同樣下意識地將她的手甩開。
韓娜苦笑,她看著緊貼著餘生的蘇晚晴說:“晚晴和你很般配,你很愛她,對嗎?”
“我和晚晴是因為曉彤而相愛,”餘生摸了摸蘇晚晴的臉,蘇晚晴害羞地衝著餘生笑,“那個時候,晚晴是血液科的護士,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單純美麗的姑娘時就被她吸引了,可是,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有牢牢抓緊她的手,反而將她放走,十年之後,我們才真正地走到了一起。”
“她很單純,”韓娜微笑著看向蘇晚晴,“很難想象,像蘇晚晴這個年齡的女人居然會這麽單純。”
“她一直都是純真的,從來都沒有變過,隻是這些年,她為我吃了太多的苦,”餘生吻了一下蘇晚晴的額頭,蘇晚晴笑著將頭貼在了餘生的肩頭,“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已經不記得我了。”
“怎麽會……”韓娜驚愕地看著蘇晚晴,她其實一直都覺得蘇晚晴好像哪裏有些不對勁,可一直都說不出來。
“她已經誰都不記得了,包括我們的兒子女兒,當然也包括我。可是這沒關係,即使她已經忘記了餘生是誰,已經認不出我就是住在她心裏的那個人,但是她依然是愛我的。”
“你呢?有什麽打算,準備繼續一個人生活下去嗎?”
“我罪孽太重,所以隻想在不多的時間裏,盡可能地多做些善事,減輕心裏的負罪感。”
“嗯。”
“餘生。”
“嗯?”
“明天去看曉彤,你願意陪著我去嗎?”
“我不會陪你去看曉彤的,”餘生看著安靜的蘇晚晴,握住了她的手,“曉彤是我和蘇晚晴的女兒,我會陪著晚晴一起去看她。”
韓娜微笑著點頭,但心裏卻很痛,可餘生說得很對,相比於她,蘇晚晴更有資格做曉彤的母親,因為在曉彤人生最後的那段時間裏,陪在曉彤身邊的人不是她,而是蘇晚晴,給曉彤帶去溫暖與快樂的人同樣不是她,而是蘇晚晴。雖然她是有苦衷的,但追根溯源地講,如果當初她沒有拋夫棄女,那麽一切可能也不會發生,或許曉彤也不會得白血病,更不會去世。
韓娜站在原地,看著這對老璧人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了夜色裏。
……
蘇晚晴和餘生的新家就在餘然小區的對麵,房子是兄妹倆一起買的,餘生本想給孩子錢,但是餘然和餘銳不肯要,餘然笑著說:“爸爸,隻要你能和媽媽幸福,我們花再多的錢也是開心的。”
餘銳也說:“爸爸,從今往後,錢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擔心了,我和妹妹每個月都會給你生活費的,至於你手頭上的那點錢就不要再動了,留著應應急就可以了。我和妹妹的經濟能力都還是不錯的,往後,要是缺錢了跟我們說就好,行嗎?”
餘生欣慰地笑了,他拍著蘇晚晴的手說:“晚晴,我們生養了一對好兒女啊,孩子們真的是孝順,這主要歸功於你啊,是你教得好。”
蘇晚晴笑著推讓道:“是你的功勞,都是你的功勞。”
雖然蘇晚晴每天都會與餘然和餘銳進行母女以及母子相認,但她其實仍然不認得這對兄妹,更不用說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兒女。她的心裏當然清楚自己是有一對兒女的,但她認為,她的兒女並不是眼前的這兩個。可她是相信餘生的,所以既然餘生說他們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女,那他們就一定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女。
餘生和蘇晚晴的生活是安靜的,恬淡的。
餘生每天都會和蘇晚晴打牌或者玩五子棋,即使每天都會重新告訴一遍晚晴規則,可玩的時候,晚晴依然會不遵守規則,有的時候是故意,有的時候是無意。
每當蘇晚晴在餘生麵前耍無賴的時候,餘生都會心甘情願地落入他早就發現的圈套裏。輸贏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隻要晚晴能開心,他都是無所謂的。
餘生發現,蘇晚晴越老越像個少女,而且是個安靜得不真實的少女。無論他是讀書、看電視或是散步的時候,蘇晚晴都會安靜地陪在他身邊,你問一句,她就會答一句。
此時的餘生是幸福的,因為他獨享了蘇晚晴全部的愛,甚至都沒有餘銳和餘然的份,在蘇晚晴的世界裏,餘生就是她的惟一。
孫堅早就聽餘然說過她老丈人當年在商場上的叱吒風雲,要不是被奸人所害,餘生的公司現在說不定早就進了世界五百強,所以他當然不可能讓這麽一個有用的人變得這麽沒用,在公司遇到一些困難的時候,孫堅虛心地聽取了餘生的建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正是因為餘生的建議,孫堅的小公司才能夠轉危為安,而孫堅則理所當然地投桃報李,正式聘用餘生為他們公司的高級顧問。
家宴的時候,餘銳拿這件事情打趣,他說:“妹夫,你這樣做可有些不地道了,雖然都是一家人,但是爸爸在你們公司工作,你總該要意思意思的,怎麽能像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呢?”
孫堅委屈地說:“哥哥,你真的是冤枉死我了,我當然想要付給爸爸薪水,但是爸爸不肯要啊。”
餘然也佯裝生氣地說:“就是就是,哥哥,你把我老公想成什麽樣的人了。要說鐵公雞,你才配得上這個榮譽稱號呢!”
餘銳說:“我鐵公雞?妹妹,哥哥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大學教授了,掙的薪水雖然比不得妹夫和你,但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我怎麽可能是鐵公雞呢?爸爸,你說我是鐵公雞嗎?”
餘生笑道:“你是不是鐵公雞我不清楚,但你和你妹妹對我都很大方,這點我是很清楚的。”
餘銳笑道:“妹妹,你聽到了吧,爸爸這個人是從來都不會說謊的。”
餘然笑道:“好啦好啦,算我冤枉你了,行嗎?敬你一杯酒,給你賠罪,好了吧。”
餘然和餘銳笑著碰了一下杯子,然後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餘生扭過頭對蘇晚晴說:“晚晴,還想吃點什麽嗎?東坡肉想嚐一下嗎?”
蘇晚晴笑著點頭道:“好的。”
餘生鉗了一小塊東坡肉放到了小勺裏,他吹了又吹,生怕會燙到晚晴的嘴。
“來,晚晴,不燙了,”餘生將小勺遞到了晚晴的嘴裏,“就是有點香人,要是不和胃口,我們就不吃了。”
餘然打趣道:“老公,你看看爸爸和媽媽這恩愛的樣子,要是等我老了,你能像爸爸愛媽媽那樣愛我嗎?”
孫堅笑道:“爸爸和媽媽的愛情哪能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王琳插嘴道:“我是不指望了,我這還沒老呢,你們哥哥就這樣待我。”
餘銳笑著問:“我哪裏讓你不滿意了?”
王琳白了餘銳一眼,懶得言語。
餘然和孫堅看到後相視而笑,餘生說:“我和你們媽媽在一起經曆了那麽多,雖然有太多的遺憾和坎坷,但好在都走過來了。現在,你們媽媽雖然失憶了,但她是愛我的,隻要能得到她的愛,不管她能不能記起我,我都是很知足的。能有你們這一對孝順的兒女,能有你們媽媽的陪伴,我現在覺得真的很幸福,我想我不會再有什麽遺憾了。”
他清清白白了一輩子,可那件事情確是他一生都無法逃避的汙點,但他很清楚,這個案子早就已經過了追訴時效,除非齊天自首,否則,他可能真的要將這口黑鍋背一輩子。
……
齊天是在二零五八年的三月份自首的。
法院的電話打到了餘銳那裏,餘銳又激動地將消息告訴了餘生。餘生聽到後有些不敢相信,他一連問了三遍“你說的是真的嗎”,餘銳抱著餘生的肩膀大聲說:
“爸爸,你沒聽錯,是真的!是真的!你終於可以洗清冤屈了!”
餘然、孫堅以及王琳都高興得哭了,而挽著餘生胳膊的蘇晚晴一向是見不得人哭的,看到那麽多人哭,自己也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餘生也高興地在不知不覺中流了淚,他哭著說:“晚晴,要真相大白了,終於要真相大白了,晚晴……晚晴……”
餘生抱著蘇晚晴像是個孩子一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太委屈了,委屈了二十年,甚至因為這委屈而坐了整整二十年的牢,也和晚晴分別了整整二十年,他怎麽能不委屈,他實在是太委屈了!
由於已經過了追訴時效,所以法院在經過一級一級的批準後才得以重新審理二十年前的案子。
由於齊天認罪態度良好,所以一切進展得非常順利。
二零五八年九月二十日,法院判處齊天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就此,二十一年前震驚全國的毒食品案徹底真相大白,餘生終於洗清了自己的冤屈,成為了一個真正清清白白的人。
在法院宣判的第二天,餘生去監獄探望了齊天。
齊天比他大五歲,如今已經七十五歲了,老得不成樣子了。
齊天其實是沒有想到餘生會來探視他的。
在法院的時候,齊天就已經見到了餘生,但餘生看他的眼神是空洞的,讓他讀不懂餘生是在恨他,還是已經原諒了他。
齊天本不想見餘生,因為他沒有臉再去見他,他讓他白白坐了二十年的牢,即使見到了他,他又能對他說些什麽呢?一句“對不起”就能讓過去一筆勾銷嗎?
但齊天最後還是同意去見餘生,他當初決定自首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自首不就是為了還餘生一個公道嗎?不就是為了贖罪嗎?不就是為了在所剩無幾的餘生裏能讓自己心安一些嗎?
餘生隔著玻璃,見到了自己的老夥計齊天。
帶著手銬腳鐐的齊天低著頭,在獄警的攙扶下在椅子上坐下,他抬起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了餘生的目光。
餘生和齊天同時拿起了對講電話,他對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麽。”
“因為我良心上不安,”齊天哭著說,“我對不起你。”
“我沒有這麽奢望過,我知道,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讓你原諒我。”
“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不會。”
“我知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麽。”
“我回答過了。”
“那不是你真正的理由,我了解你的。”
“我……”
“回答我,為什麽。”
“我……我得了癌。”
“你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所以才會可憐我跑回來自首,對嗎?”
“不是的,餘生,不是的。在國外的這些年,我東躲西藏,受盡了外國人的侮辱和欺淩,像是一條狗一樣地活著,我其實早就想要自首的,可我當時連一張機票都買不起。”
“你的錢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時手裏至少有兩個億。”
“我去國外投資了一個項目,但是後來被人給騙了,最後落得身無分文的地步,”齊天苦笑,“但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沒什麽好抱怨的。”
“你覺得我會同情你嗎?”
“我沒有奢望過,我隻是希望……”
“希望什麽?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餘生的語氣激動了起來,“因為你,我在大牢裏蹲了二十年,我的家人也因為這件事情受到了牽連。晚晴在外麵等了我二十年,等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記得我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你還希望什麽?嗯?說啊!希望什麽!”
“餘生……”
“我那麽信任你,可你又是怎麽對我的呢?你為什麽要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你難道不知道你那樣做會出人命嗎?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他們冤不冤?嗯?”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齊天,這就是你的報應,你的貪婪注定了你如今的一切,”餘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身上的罪孽一輩子都洗不清!你是個罪人,是無法被原諒的罪人!”
齊天在餘生的麵前跪下,他痛哭流涕,一邊給餘生磕頭,一邊說著對不起。獄警想要把齊天扶起來,可是齊天不肯,即使餘生已經走到門口,他依然不肯起來。
餘生在門口站住,他回過頭,看向了一臉慘相的齊天,眼裏漸漸地蓄起了淚。他的淚水不是為齊天而流,是為自己和那些被毒死的受害者而流。
二十年啊,人這一生能有幾個二十年啊,如果不是齊天,他本應該和他的家人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晚晴也不會得這種病,更不會將他忘記,可事實是,他在大牢裏蹲了二十年,也和自己的家人分別了二十年。過去的二十年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場災難,是他不願意再去回想的過去,日複一日同樣的生活讓他覺得那二十年就像是一場幻覺,似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似乎那二十年是他人生拚圖中被摳掉的一部分。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即使他現在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再追回自己所失去的二十年了。
他恨齊天,像齊天這種人是不值得被原諒的,隻有齊天的死才能慰藉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
齊天在死刑之前就已經死了。
九月二十八日,齊天因癌症死於監獄,臨死的時候,他的眼中含著淚,嘴裏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
“……簡單地說,‘蟲洞’就是連接宇宙遙遠區域的時空細管,暗物質維持著‘蟲洞’出口的開啟。‘蟲洞’可以把嬰兒宇宙和平行宇宙連接起來,並提供時間旅行的可能。中國的科學家在二零五六年的時候成功找到了維持著‘蟲洞’開啟的暗物質,並於二零五七年成功將五名誌願者送進了二零一九年的時空,到目前為止,這五名誌願者的身體狀況良好,沒有出現任何的異常。今年將會有更多的誌願者參與此次實驗,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將來……”
餘生將電視關掉,他望著眼神有些呆滯的蘇晚晴,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
蘇晚晴扭過頭看向他,她在客氣地笑,她在見到每一個陌生人的時候都會這樣客氣地笑。
蘇晚晴問:“你是誰啊。”
“你不認得我了嗎?”
蘇晚晴搖頭。
“我是餘生啊。”
“哦,餘生。”
“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
“你還記得你叫什麽名字嗎?”
“不記得了。”
“蘇晚晴啊,你忘了嗎?”
“哦,蘇晚晴。餘生,你認識他嗎?”
餘生知道蘇晚晴口中的“他”指的就是自己。
餘生說:“我當然認識了,我和他是朋友,你忘記了嗎?”
“是嗎?”
“對呀。”
“哦。他去哪了?”
“我也不清楚,大概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吧。”
“他會回來嗎?”
“會回來的。”
“什麽時候回來啊。”
“快了,他就快回來了。”
餘生抱著蘇晚晴的肩膀,扭過頭,望向了窗外湛藍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