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尾聲
徐仙村又恢複了往昔的熱鬧。被鳳玉帝請上山的村民都回來了。
就在趙唐五人上山的那天。
可那間大屋子卻和徐庶廟一樣,消失在了碧水藍天,沃野晴空中。
“二哥,你說過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帶我去長安買最好的酒。”
“六哥,你怎麽破相了。可憐杏花村白大叔家的姐姐,嫁誰去啊?”
“四哥,你起來啊。”
“大哥,你,睡著啦!”
馮唐哭得難受,情不自禁地把地上那四壺酒一口氣都喝了。他從小到大,都不能喝酒,一喝酒就要頭暈發燒。過去,大哥他們喝酒,他饞得眼紅。這回,他終於能喝個痛快了。
酒壺摔碎,馮唐顫顫巍巍地撿起一片,就要動手,忽看見地上酒水上映著一個影子。
他猛地回過頭,發現周唐正站在他身後,跟他一起的還有阿姑。
“五哥,你……我不是喝醉了吧,原來喝醉是這種感覺啊。”
“傻九弟,是我。”
“五哥,真的是你?!”馮唐丟開瓷片,站了起來,抓住周唐足足看了三遍,驚喜地道,“你那天攔下他們,半天都沒跟上來,我和大哥都以為你死了呢!”
“傻九弟,我好著呢,隻是受了傷回來遲了。”
“阿姑妹子,我五哥把你從大覺山救出來啦,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馮九,快叫姐姐。”
馮唐太過激動,三人緊緊抱在一起,誰都說不出話了。
霧靄山嵐,惠風炊煙,隱隱約約走出一排人影來。恍惚便是。趙唐、錢唐、李唐還有吳唐,他們正從大道口朝著這邊。他們攜著手,說說笑笑,扛著鋤頭,背著鐮刀。有的帶酒,有的帶肉。臉上的笑比太陽還赤誠。
更近了,他們一起叫:
“五弟,九弟!”
(《第十七個唐》完,下一篇《借我一刀》)
《八牛之才》
借我一刀
前言
傳說中,上古時蒼穹外有十三星辰,與日月同天,經年不落。
其後天道更迭,星辰隕落,其中十二顆落於中州化為十二異獸。第十三星辰隕落後受傷太重,遲遲難以孵化,竟被其餘異獸分而食之。這第十三異獸的骨頭得河伯之助,輾轉落入人族手中,被打造成一個神杯,上刻“大河”二字。
十二異獸為禍中州,生靈塗炭,人族三大部落首領通力合作,曆一番浩劫,終於靠神杯之力封印了十二異獸。
英雄犧牲,神杯也被擊碎流落人間,從此失去下落,無人知曉。千載後後有人據此異獸的壁畫創造機關戰獸……
時間推移,近百年前南部大海大水退去,浮出一座深海迷宮。中州江湖遂掀起了一股探險熱,無數人奔赴南海尋找大寶藏卻都葬身海底,迷宮也漸漸成為不祥之地。
直到十幾年後,有一支武林高手組成的探險隊意外發現了傳說中十二異獸中的龍卵和蛇卵。為此不世寶物,原本團結的探險隊自相殘殺,流血爭鬥。
最後隻剩下少林神通和武當空道人,皇族魔覺王三人。神通雖為少林俗家弟子,早被魔覺王收買,二人合力擊倒空道人,取走了龍卵和蛇卵。但他們沒想到,空道人重傷等死,無意中卻發現了洞頂的神杯。空道人得神杯不死,反而功力大進,回到中土一舉擊敗貌合神離的神通與魔覺王。
這三人靠著這三股不同的力量,各自發明出了一套修煉法門,便是“空,神通,魔覺”。獨空道人將這法門公布天下,於是整個中州武學產生了巨大的變革。內力廢,道器興,空之修行者遍行天下……
空道人坐化前留下遺言:
“凡入我門者,種道根,得器果。道器成,除強暴,殺無辜天誅地滅。”
第一刀
請出招
林音闃無。紅楓山道上響起馬叫。
趕車人蕭放兩指提起鬥笠,一匹棗紅馬呼嘯一聲就從他眼前掠了過去。馬上坐著個紅衣人,腰畔隱約閃過一道亮眼青光。背影一塵不染,和紅馬相得益彰。蹄子輕快,登登作響。幹燥的紅楓一口氣被踩碎了幾十片。那人吹了聲口哨,眨眼便走得沒影。
“發生什麽事了?”車廂內有女人在咳嗽。
蕭放從思緒中驚醒,回頭手觸上車簾又放下,關切道:
“別起來,你躺下。你忍忍,再忍忍,咱們就到了……”
“到了?這到哪兒了?”
“姑丈山。”說不下去,又怕看她的眼神,蕭放悶著,一鞭重重抽在馬臀上。那匹健壯的棕馬發出一聲痛叫,又賣力地快跑了幾步。女人聽不下去了:
“你別拿這可憐出氣。這是我的病,也是我的命。八年了,我……我誰也怨不著。”
“我早告訴過你,你別多想。”蕭放沉默著,終於又揮動了鞭子,“這不是你的病,這是我的。我會治好我的病。”
“你總是這麽說。”女人咳得更厲害了。
滿地紅葉的楓林過去了,羊腸小道變成開闊坦途,原本重重疊疊的密雲也逝去了。一片碎亂的鳥叫裏,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像是滾進了一個泥潭。直到在那麵雄偉的山壁,車輪聲四濺方止。
蕭放跳下馬車,隻見那山壁上覆著一片石刻,不知繪著什麽,風雲攪動,不龍不蛇,雖有波瀾氣息,卻亂的很。蕭放看了幾眼,如墜荒穀,也無心再看。回身之際,一瞥眼瞧方才錯身的那紅衣人也在。
他手裏牽著那匹棗紅馬,靜靜地盯著這片石刻看,衣袖邊走邊拂過。一人一馬都走著神,驀地歎了聲:“好一個絕妙莊主,連這麵俯首江山圖也抄得惟妙惟肖,大手筆,大財氣!”便往大門走去,從頭到尾一眼兒都沒注意到蕭放。
如此叢山密林之間,人跡絕無,突兀現出一座裝修豪華的山莊。
難道不是狐妖的法術?
饒是蕭放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也是不禁嘖歎。
裝飾氣派的大門後,有懶懶的貓叫聲:“別敲啦,別敲了,絕妙莊主不在家。來者是誰,快快報上名來。”
“朱無救。”那人輕輕說道。
“豬五九,還有人叫這破名?”門口嘀咕了聲,道,“這上山莊是想做什麽呀?賣豬肉您可找別家去,咱這兒可吃不起。”
“放心,我是來花錢的。我兄弟受傷了,聽聞又神醫在此,特地來討點藥。”
“是來找扁神醫的吧?進去吧,進去吧。”那貓叫聲又嘀咕道,“這扁子真才來幾天,怎麽滿江湖都來了。看來得賣票子收錢呀。”
那人等了會,問道:“門不開,要客人自己撞開不成?”
門後奇道:“你這人好不好笑,剛出江湖吧,這點規矩都不懂?你當這絕妙山莊是你想進就能進的?”
“要多少銀子?”
“我呸,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抱歉。”那人改口道,“那要怎麽走?”
門後憤憤地說了方向,便沒了聲,像是躥進了茂盛的草叢。紅衣人也不道謝,牽著馬從坡上繞過去。撥開林叢,出現一條上山的泥濘小道。兩旁皆是土丘,寬度隻容三人,馬車已是勉強。
蕭放本想舍了馬車,女人卻說:“我也要上去。”
他念頭作罷,任馬兒跑了上去。往前看時,紅衣人走得奇快,這一會兒便已在小道盡頭往上走了。
約莫一炷香,馬車轉上一個山崗。此時居高臨下,從左下方望去,山下風光盡收眼底。蕭放這才發現,原來這所謂的絕妙山莊隻有一扇大門,大門後是片開闊森林,非但沒有半間屋子,連一磚一瓦也無。
女人也發現了,不知是譏是嘲:“這絕妙莊主好大的心思,什麽都不抄,隻抄來了一個門麵。尋常人若不進莊,倒也能以假亂真。”
蕭放道:“蘇州妙絕山莊的大門也沒他這麽氣派。隻那麵俯首江山,也不知是請誰刻的。”
女人問:“刻得不好?”
蕭放道:“像是烏龜打架,三歲小孩的把戲。”
女人道:“也許人家是有意為之。抄得太逼真,反而假。”
又往上轉了一圈方到山頂,遙遙瞧見翼然立著座五角紅亭。亭外立著塊高大石碑,卻沒題字,一股傲然之氣。
此刻或伏或跪十七八人,刀劍聲過耳,俱是江湖人穿著。此刻卻無一人稍有快意,都一臉嗚呼哀哉,極為痛苦的神情。隆隆的馬車上來,誰也沒聽見,都爭先恐後地撲倒那塊無字石碑前,哀聲大叫:
“扁神醫,您老發發慈悲,救命啊!”
蕭放安撫住疲馬,讓馬車停在樹下。他這才注意到,這些江湖人麵色發白,又痛又嚎,似乎是中了什麽毒。
女人聽見動靜,問了句:“這些人瘋了不成,怎麽衝著石碑瞎叫喚?”
蕭放正要開口,看見另一邊山道那紅衣人上來了。他見狀也不詫然,從容不迫地穿過眾人,徑直走到那塊石碑前。仿佛河邊看柳似的,伸出清瘦的手指在碑麵上輕輕蹭了蹭。那一圈圈漣漪似的山風,仿佛從他指間**開了。
“你……不長眼的,你要做什麽!”
有人察覺,紅衣人終於說了聲,卻是反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麽?”
眾人誰也不知他的用意。獨有一人滿地打滾,口中仍哼哼唧唧。瞧他手臂上、脖子上道道血痕,顯是痛到了極處。這人是用刀的,受不住了,就連連把頭往堅固的刀鞘上撞,撞得頭破血流。饒是這些平日自負剽悍的江湖豪客見了,也是麵色慘白。放在往日,必是哈哈大笑,可現在誰都想哭。
這也還不夠,這人突從草叢掙出來,抓住刀柄猛地往外一抽,眼中火光,口中叫道:
“砍掉我的頭?砍掉我的頭!”
刀光浮空,正取日影,朦朧間倥傯行色,浩**兵戈之聲擊垮石碑。
眼見在場眾人色變,眼見這險峻山巒也要為這一刀傾塌。眼見這迅疾一刀,就要斬下這顆好漢頭顱。
縹緲虛空之中忽有一個聲音,輕輕念道:
“相逢即緣,可喜平生。兄台,且借我一刀。”
“你……你要做什麽?”
“割昏曉。”
山風如虎豹撲過,那猛烈一卷攪得心魂空**。
等到所有人意識過來時,方才那癲狂拔刀的莽漢已整個人嚇癱在地,滿頭都是冷汗。此時就算有人在他耳邊放了鞭炮,他怕是都不會有一點兒反應。
而他身前的草地上,赫然便插著那一把仍兀自顫動的鋼刀。而兩三步外的那大塊石碑,竟也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層。那覆滿碑麵的細小塵埃盡融在這一刀的綿長之中,於是真容再現。
煥然一新的石碑上露出一排大字——扁子真。
墓碑已有了些時日,那碑文的顏色也被風沙磨得暗淡無光。
這些中毒的江湖人仿佛都炸裂了,崩塌了。到了這時,可誰也說不出話了。除了錯愕,驚異,惶惑,痛快反倒是最輕的。哭還是沒有眼淚,可想死卻有了決心。掙紮的和呻吟的依舊,隻是有些變化,接連幾聲響。
有人拿起石頭砸暈了自己,打著滾從懸崖上跌了下去,石頭粉碎的重響傳來……
幾乎沒人注意到,方才那觀碑的紅衣人已消失了。
蕭放悄然握緊了拳頭,他的臉色一片鐵青。千裏迢迢,揮金如土,度日如年,卻隻見到了這一方破舊的碑。
女人的聲音傳來:
“好,當世最後一個醫聖也去了。你可心滿意足?”
“他還活著。這隻老狐狸,他是藏起來了。”
蕭放踩碎滾到腳邊的破酒壺。
他跳上馬車,握緊了那根韁繩和手心的汗,驅動黑馬飛快往山下而去。
第二刀
棋子命
今兒日子挺好,藥店裏生意不錯。連門口都擠滿了人,抓藥的,看病的,找人的亂成一鍋。客棧吃飯的時候,唐朱就聽鄰桌談起,這家藥店有個破規矩,一天就開子時、午時兩個時辰。時辰一過便放下門板,不走便放狗咬你。
這不,唐朱才往裏走了幾步,前麵嚷著叫著,便進不去了。從絕妙山莊下來,他換了一身素淨衣裳,紮人堆裏也不刺眼,整個人散發的感覺好像還在半山坡曬太陽。一堆人裏就他不像是來買藥的,倒像是來賣的。
“一個一個來,不要擠。”
“一包板藍根,包治百病,價格無欺!”
櫃台後一遍遍重複著,當值的是個藍帽藍衫的小夥計。
“你好,我來抓點……”
好不容易輪到唐朱了,他還在對上個人說話:
“好嘞您,這邊付賬,十兩。等等,你剛說要抓什麽?”
“我來抓點冰糖、山楂、花生、蜜棗……”唐朱見他根本沒在聽,又道,“這些統統給我來一斤。對了,我沒現銀,能直接賒賬嗎?”
小夥計終於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道:
“對不住,小店小本買賣,恕不賒……”
說到那個賒字,他說不下去了,嘴巴卻張得能塞下一個核桃。
“賒什麽?”唐朱笑了笑,轉了半圈道,“人我不賒,馬我也不賒。你看看,我什麽都不多,也什麽都不少。”
“你,你回來了?你個……”小夥計激動起來,不小心打翻了算盤。地上頓時一陣劈裏啪啦滾珠聲。抓藥的人都停下手來,齊齊看向這邊。
小夥計從櫃台裏蹦了出來,一把抱住唐朱,高興地跳了起來。又邊跳邊叫道:“殺千刀的朱無救,你總算回來了!”
唐朱見他掉了幾滴淚,不禁有些感動。忽而又想起當初他向自己推銷假藥時,似乎也是這副神情。
又聽小夥計衝四麵大叫道:“都看什麽看,都給我滾出去!你們也不看看時辰,午時都過了一刻啦!”
“我排了兩個時辰的隊,現在一句話就讓走,你當我是傻豬?”站在隊伍最前頭的大漢聽了,怒火三丈,一把就抄起腳邊的那根板凳。
“明兒第一個位置留你。”小夥計打了個響指,院子裏響起一個獅吼般低沉的狗叫聲。
“好,這可是你說的!”大漢把牙一咬,多大的氣也消了下去,二話不說便走。
唐朱不由得有點同情這怕狗的男人。
若是他知道那“狗”是木頭鐵塊做的,連牙齒都沒有,不知心裏會如何惆悵。
把所有人都趕出門,馬多迫不及待地裝上門板關門大吉,引著唐朱往裏屋走去。
唐朱道:“馬多,別人又不是來打劫的,你總該客氣些。”
馬多嘿嘿笑道:“我又沒真放狗咬他們,你怕什麽?咬傷了不還得我來治。”
“幾個月不見,看來馬大夫醫術見長。”
“唐朱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我了。像你說的,我那點本事救人不夠,害人有餘。我沒什麽誌向,就賣點烏龍茶和板藍根混混日子就行了。”
“我故意打擊你的話,你竟還當了真。”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呐!你知道我有多脆弱了吧!”馬多邊推開門,邊叫道,“師父,我進來了,我帶了個朋友給你認識。我同你說過的,江東巨匪朱無救。”
房間裏空****的,沒看到人半個影。地麵上一片狼藉,書卷亂飛,桌上放著一個飯盒。
“這人呢,又跑狗窩裏去了?”
馬多打開飯盒,發現裏頭一口也沒動,不由得更是納悶。
唐朱抬起腳,發現底下是一本散開的《百草靈物》,書頁上滿是油星,像是剛從油桶裏撈起來。
他撿起來看了一眼道:“你師父好久沒出過門了吧。”
馬多卻沒聽見,道:“唐朱,你坐會,我去找找我師父。他沒準又變成蚯蚓了。”
“變成蚯蚓?”
不待唐朱開口,馬多就急匆匆地衝了出去。唐朱閑著無聊,一本本撿起地上的書,堆在桌上放好。他坐了一會,目光又落回到那本《百草靈物》上。發黃的紙縫間閃過一道亮光,似乎塞著什麽。唐朱想打開看看,手又猶豫在半空,不知該不該碰。
門口響起一陣迅疾的木鞋聲。唐朱隻當是馬多回來了,回過身去看見的竟是一道昏黃劍光。劍光模糊了劍影,劍鋒直朝他胸口刺去,破空之速幾容不得他半點考慮。情急之下,他唯有將手中那本《百草靈物》往前一擋。
一聲悶響,劍鋒刺中書皮,卻沒刺穿。唐朱低呼了聲,雖沒受傷,半個手掌一震之下,那本書也挑飛上天,書頁如蝴蝶般漫天飛舞。他踉蹌退至牆根,視線中一個白胡子老頭手忙腳亂,慌叫起來:
“我的身家寶貝!來人啊,快救書!”
叫著將桃木劍往腰帶上一插,上前撲去雙臂胡亂一抓,將散落書頁緊緊攬在懷裏。可他動作再快,也隻有兩隻手,這成千上百的碎紙片如何能抓得住?
有幾片被吹倒唐朱身前,他抓在手中想還給這老頭。
不料這老頭氣勢洶洶,早衝上前來,一把奪去,口中大喝道:
“呔,哪裏來的小賊,敢偷別人家的書!”
唐朱忙道:“老人家,您誤會了。”
白胡子呸了聲:“你是哪個洞裏鑽出來的,我怎麽沒見著?”
“我從大門正經進來的。”唐朱哭笑不得,“我真不是賊。”
“別告訴我,偷書不是偷!你這小娃娃,年紀輕輕就學人做雅賊,老大不小那怎麽得了?”白胡子擎著桃木劍怒目相向,唐朱不敢和他動手,隻得悻悻後退。兩人繞著圓桌一追一逃,動作場麵像是驅鬼一般。
唐朱邊逃邊道:“老人家,原諒我這一次吧。我下次不敢了!”
白胡子凶巴巴地道:“原諒了你,我的書就能還原?這本書跟了我快四十年,我學種第一顆魔草的時候它在,我煉出第一顆金丹的時候它也在。這書上還有百草門三代門主的簽名,如今早沒得賣了!”
唐朱聽了這才意識過來:“難道你就是扁子真?”
“變什麽陣?”
“扁子真!”
“蝙蝠陣?原來你是玄冥教妖人!”白胡子吃了一驚,退後抓起一張紙拍在桃木劍上,變幻方位喝道,“急急如律令,大膽鬼祟,中!”
唐朱瞧見桃木劍上靈氣躍出,知曉對方動用了道器。若是與他動起手來,一個不好這半間屋子都要倒塌。當下再不敢托大,急忙往窗外跳去。
“給我站住了!”白胡子挑動木桌,將唐朱的去路封死,手中桃木劍尖靈氣一瞬即逝。
唐朱不知他玩的什麽花招,謹慎地道:“扁前輩有何指教?”
白胡子驟而嚴肅起來,不知為了又大怒道:“吾乃百草門天靈藥尊親傳弟子,當世最後一個醫聖傳人,二十年的中州武林第十三高手,當今江湖第一見義勇為大好人,第一德高望尊老爺爺,第一風流瀟灑老帥哥。連現今的百草門主見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師叔。就算是武當道尊來了,也不敢對我稍稍不敬。就連……說出來怕嚇死你。哼,你這哪裏冒出來的野小子,方才敢直呼我的名姓?”
天靈弟子,醫聖傳人,十三高手?
第一大好人,第一老爺爺,第一老帥哥?
這一連串的名頭,都是自封的嗎?唐朱也有些發懵,心想總之應該很厲害就是了。
白胡子見他沒什麽反應,大為不悅,又跳起來道:“我的醫術可是很高明的!放眼這中州天下,你隨隨便便舉出一種毒來,都難不住我。我最多十二個時辰,就能給你調出解藥!”
“連唐門的毒也有解?”唐朱脫口問道。
“唐門……”叫囂著的白胡子突然愣住了。
“對,就是唐門。”
“我的天,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馬多站在門口,看著屋內飄飛的碎紙片,一臉的錯愕。
唐朱大喜,忙將他往身前一推道:“馬多,快給幫我向你師父解釋解釋。”
“解釋,解釋什麽?”馬多舒了口氣道,心累地道,“師父,原來您在這兒啊,我還以為您又鑽地去了。我連鏟子都帶上了。挖了半天也沒看見您。嗯……師父,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隻見扁子真像是換了個人,神情灰暗,拖著木屐朝他們這邊走來。肩頭幽靈一般晃**。
出乎唐朱意料,扁子真非但沒有拿桃木劍戳他,而是抱著劍在門檻上坐了下去。然後竟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嘴裏嚷著:“別跟我提那種毒,別跟我提!那種毒連他們自己都沒有解藥!”
“師父,快別這樣,快起來。”馬多伸手去扶,扁子真全沒理會,反哭得更大聲了。
馬多回過神,大驚道:“朱大俠,你剛才都和我師父說什麽了?”
唐朱納悶道:“我……我什麽也沒說啊。”
“你是不是提那兩個字了?”
“哪兩個字?”
“唉,八台山!”
“你是說,唐……”
馬多連忙打斷他的話,又氣又惱:“你……你怎麽好跟他提那兩個字呢!”
扁子真滄桑的兩頰掛滿了淚珠,一把白胡子都在顫抖:“他們……是他們回來了嗎?”
“師父,他們早就死啦,死光啦!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馬多坐在扁子真身邊,安慰了半天,才哄得他吃了顆寧神丸睡著了。馬多將扁子真背回房間,一個時辰後才出來。唐朱剛剛把地上散亂的書葉收拾完。
晚上出了月亮,馬多在紅茶鎮最破的燒烤攤請唐朱吃飯。
按他的話講,好吃不貴,不能浪費。喝了幾口酒,唐朱破口大罵。
燒烤攤對麵是一家剪刀鋪,晚上煙囪裏還冒著煙,看來生意不錯。
時而傳來老師傅的喝罵和小學徒的嘀咕。
燒烤的味道一度讓唐朱心生懷疑,這燒烤攤和剪刀鋪是不是有什麽秘密勾當?
也許這家燒烤攤過去也曾是一間剪刀鋪。
特別是兩家店挨得這樣緊,外觀上又是這樣相似,尤為能給人靈感。
唐朱沒吃多少,馬多吃得津津有味。
一個人一兩銀子隨便吃,他起碼吃了四個人的份。
唐朱有點心疼燒烤攤老板了。
也許他一天的辛勞就要毀在馬多這種人手裏。
唐朱連忙打斷道:“馬多,你師父還好嗎?”
馬多搖了搖頭,口中仍在忙著咀嚼,來不及歎氣:“朱無救,我師父瘋啦。”
“到底怎麽回事?”唐朱追問。
“兩個月前還好好的。有一天夢見我師母,就這樣了……她就是中了唐門的毒死的。”
“對不起,我……”
“也不怪你,我事前沒對你說。”
“這病能解嗎?”
“能解,可說的輕鬆,當世隻有一個扁子真啊。一輩子學了一身醫術,卻救不了自己。”“來來吃肉吃肉,敞開了吃!今晚我請客。都不提了,咱們這麽久沒見,聊些開心的事。”
唐朱見馬多還要叫肉,連忙道:“馬多,我們是不是……”
“你想說什麽,是這家店的肉不好吃嗎?”
“不是不是,說實話,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燒烤。”
“吃貨所見略同,老板,再來五盤!”
“等等!”唐朱突然喝了聲,“我……我是想說,你可聽說過絕妙山莊?”
“朱無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吧!這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馬多氣得喝了滿滿一杯酸梅湯,氣鼓鼓地道,“妙絕山莊,整個中州的武學寶庫。平日裏戒備森嚴,沒有武當道尊的接引信,連隻鳥都飛不進去。我上回想進去參觀參觀,沒等到大門就被扔下山了那幫狗眼看馬低的家夥。”
“不是蘇州那個,離這兒太遠了。你聽清楚了,是絕妙山莊,就在離這十裏的姑丈山上。”
“姑丈山,那姨媽山在哪兒?”馬多大笑道,“絕妙山莊,那是個什麽玩意?”
唐朱便把來時的見聞與馬多說了,嚴肅地道:“你若是也站在大門口,定也和我一樣,除了那門匾上兩字先後差異,絕找不出任何破綻。”
馬多聽罷,奇道:“你是說有人打著我師父的名頭招搖撞騙?等等,我師父早不在江湖走動,他們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唐朱道:“這我一時還沒搞清,隻等我下山再去時,那大門後已人去樓空。若不是心虛,那人逃了作甚?”
馬多搖頭道:“這年頭莫名其妙,什麽沒頭沒腦的事都出來了。”
燒烤攤老板送了一壺茶,讓二人漱口。唐朱喝了口,讚了聲茶香。
“唐朱,這三個月你跑哪兒去了?”馬多終於吃飽,打了個嗝。
“我回巴州處理點事兒,遇上點麻煩耽誤了。我的信你收著沒,我叫你幫我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你說折青峰?”
“對,就是這位堂堂芥子幫副幫主。”
馬多端起茶杯在鼻口嗅了嗅道:“為他的死,峨眉山上芥子幫和錙銖道好好鬧了一場,流了不少血,現在還沒消停呢。聽消息說,這兩派的頭頭下個月就要上武當山公論去了。”
“你猜我在巴州遇見誰了?你一定不信。”
“誰?”
唐朱變了眼神,喝的是熱茶,吐出的卻是一口寒氣:
“他還活得好好的呢!”
“你遇見的人是折青峰?”馬多驚得噴出一口茶水,顧不得擦,叫道,“你確定沒看錯人?”
“大夥兒都當他死了,誰知他這人根本沒死,還改了個林客病的化名。”
“我的天,這可真是件大事。那那天死在峨眉山的人是……”
“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第三刀
大庸醫
紅茶鎮上有一家老店,叫神醫堂。店主是個憨厚的中年人,少年時曾在百草門學過醫,會一手好金針。在紅茶鎮大小三家藥鋪裏,算得上是有口皆碑。
這天晌午,正是瞧病的時辰。往日太平的神醫堂突然發出了一陣嘈雜響聲,像是有什麽人正在打鬥。緊接著那塊鑲著“妙手回春”金字的招牌被人摘下重重地扔到了大街上。過路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隻當是那座山頭的土匪進了城,賽金針沒治好病人被人家砍了。當然這後一種情形可能性更低。
就看見那煙塵之中,有一個背著藍刀的披發男人一腳踹破大門,提著什麽東西走了出來。風大了些,塵小了些,有人才看清,他手裏提著的竟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神醫堂的店主賽金針!
賽金針雖不算胖,可七尺的個子也絕不會輕。那男人單手抓著他的後衣,闊步而行,輕鬆得就跟抓小雞似的。賽金針大夫歪著頭,不但是被嚇昏過去,連褲子也濕了。那狼狽可憐樣,跟得了絕症一般。
店裏還有許多夥計,抓藥看病的,大街上看熱鬧的人更多。可此時沒一人敢輕輕放一個屁。
“庸醫行世,多害人命!”那披發男人終於說話了。他嗓門不高,但分外有穿透力。八個字一拋,隨手一甩,手裏那隻“小雞”便不偏不倚跟到那塊碎成兩半的匾額親了一口。又是一聲轟響,當頭一雷。對街二樓喝茶的人都嚇呆了。這一摔之下,這賽金針大夫還有命在?
人群還在發抖,又聽這男人冷冷的喝聲:“好個庸醫,隻讀了幾本醫書,便敢出來招搖撞騙,謀財害命。斷他八個字,傷天害理,其罪無窮!今日我蕭放就拆了他的招牌,看看還有誰敢效仿?”
在場眾人聽了,皆是又驚又駭。若連賽金針都算是庸醫,這紅茶鎮裏還有誰敢行醫坐診?
披發男人卻沒事人似的,說完拍了拍手,便坦然離去。此時他氣勢正高,鎮民之中哪個敢攔他?
餘光瞟見一人手裏提著個藥包,分量頗實。在這藥店門口本也尋常。披發男人本不在意,就要從這人身邊經過,鼻子聞著那股奇異的殊香,驀地止住了腳步。
“百草靈物,風露密海。”他臉色一變,回過揪住那人的衣襟,喝令道,“過路的,這藥你是從哪兒偷來的?”
“我……是我買的。”那人乍遇此變,臉都白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俠大爺饒命啊!”
“胡說八道,這種藥缺一味材,連百草門自己都煉不出來,怎麽會有人賣!你還不老實交代?”蕭放略一用力,就將那人舉過頭頂,眾人都大吃一驚。
“偷?大俠大爺冤枉啊,小人這藥真……真是剛買來的。就在隔街那家子午堂,那店黑著呢,這小小一包就要我們十兩銀子!”那人哭喪著臉道,“您看看,買的人不止小人一個,這藥滋陰補元,解小病,防大病,大夥兒都排著長隊買呢。”
“子午堂,什麽亂七八糟的……”
蕭放抬眼看去,隻見數十人手中都拿著一樣的藥包。眾人見蕭放看來,皆是懼怕又紛紛點頭,有的還急忙指了路。
蕭放衝上去,撕破紙包抓了些聞了聞,臉上的寒霜一點點凝重起來。
那一層逐漸生成的冰,壓住了所有人的心頭。蕭放沒說話,那幾個提藥包的就一動也不敢動。
可就在他們惶恐萬分的時候,一走神這背藍刀的漢子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土匪老爺,好走啊!”鎮民急忙衝著四角天空叫道。
另一邊,昏迷多時的碎木匾下方也傳出一聲哎喲。
大夥兒急忙湊了上去:“賽大夫!”
回到客棧,蕭放並沒走大門,而是選擇了翻窗。進屋之後,他解下那把裹著藍布的刀,輕輕地掛在牆上。從頭到尾,連腳步聲都變成了一根針。可那房間盡頭裝睡的女人仍被驚醒了。
那一道小小的屏風,廉價又脆弱,此時卻像是一根涇渭分明的線。蕭放看到她的影子,在窗邊靜靜坐著,連手指的動作都映得清清楚楚。他站在線的邊緣,沒有再邁出一步,去挑破那根繃緊的弦。香爐裏飄出的煙也繞得很。
女人率先開口了:“怎麽又不走正門,跳窗好玩?”
“你睡著了,我怕吵醒你。”
“我一睜眼就沒看見人。你不在,就不怕我再逃跑?”
“我走的時候,你醒著。”蕭放把這句話咽下,說道,“這小城裏有百草門的高手。”
“百草門,你不怕了?”
“我怕。我怕他沒等著我去,就先逃了。”
蕭放摸了摸藥爐,發現涼了,又加了點火。小二按照吩咐來送晚上的飯菜。蕭放接過飯盒,將這好事的小子攔在門外,凶狠將他瞪了回去。他將每道菜親自嚐了口。魚鹹了,米飯有點軟,也無可奈何。她或許一口都不會吃。
房間裏頭仍舊沒有回應。坐在窗邊的人像是睡著了。天色暗了,斜陽的風光也早已逝去。
他抓起牆上的藍刀,悄悄地退了出去。
逃出客棧大門的時候,夜空中剛剛亮起第一顆星,像是一滴晶瑩的淚。
啊,風快吹吧。
第四刀
斬我心
七月七,穿針乞巧,敬拜魁星,是個熱鬧。
鎮子上本沒有過節的風俗,現在都過得很開心。
可對假文藝青年的藥小枝來說,這一天過得簡直是個噩夢。
很晴朗的夜空,煙花和粲星,龍燈和柳月,可無論是人間還是天外,再閃爍的光都入不了他的眼。
就在這一天,自認普天下第一好漢的藥小枝失戀了。
這個小鎮裏,知道武當山的人不多,可知道藥小枝的人卻不少。
大名鼎鼎的市井刀客,赫赫有名的普天下第一刀。
那個眼中,將一個紅茶鎮即視為普天下。
他不曾去過的地方,便不存在。
他不曾見過的人,便不存在。
因為他所在,所以紅茶鎮在,普天下也存在的神武至極,也可笑至極的家夥。
藥小知是那個男人的親傳弟子——王老虧剪刀鋪的唯一學徒。
每天走街串巷,吆喝東西,上門收廢鐵,出門賣剪刀。
普天下第一刀,配這位普天下第一好漢。用藥小枝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剪刀能殺人,自然也算刀。江湖刀客不用,那是他們瞎了眼,竟不知奇兵最能殺人。
可剪刀再快,此時也幫不了他的忙。藥小知活了十七年,從沒有眼下這一刻這般情緒複雜過,一起一伏像極了驚風駭浪,沒了良心地橫吹。
他不用手去觸摸,也能感受到他自己的心了。
那顆心,被剛開刃的大剪刀剪碎了!
那顆心,被剛塗鹽的大白菜醃透了!
不要嘲笑他,連這亮晃晃的輕薄月光,也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藥小枝哭得稀裏嘩啦。
為了那個女人,他變得好醜陋。
我明明這麽愛你,你為什麽忍心拒絕我?
我明明滿腔真情,你為什麽要視而不見?
究竟要我怎麽做,你才肯接受我?
究竟要我怎麽說,你才會相信?我,是那麽地愛你?
藥小枝在酒鋪醉倒了,酒鋪打烊被夥計沒好氣地丟進大街。可他翻個身就忘了,從爛草叢裏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前走。身上有沒有受傷,懷裏多了少了什麽,自己一點兒也沒察覺。
“老板,我買一點心藥。”藥小枝打了個嗝,紅著臉笑道,“抱歉,說錯了,是解酒藥。”
藥店裏猶為昏暗、冷清。往日還零零散散有來抓藥的人,可今天幹脆半個人影也沒了。
半天都沒人回應,他又喊了聲:“老板,送錢的來了!”
“哪裏來的耗子,半夜還吵得不讓人睡。”穿著睡衣的老板走出來,看見藥小枝頓時見鬼般,一臉錯愕地道,“你……你從哪裏進來的?”
“大門啊。”
其實藥小枝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兒進來的。
他回頭一看,才發現大門關得嚴嚴實實,還上了鎖。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燙得像就跟是做夢一樣。啊,不會真的是夢吧?
等等,這裏是哪裏啊?
老板大約凍著了,哆嗦著道:“好漢,你……你要怎的?”
手不自覺地朝桌上的杆秤抹去。隻要藥小枝再上前半步,便和他魚死網破。
“廢話,我來藥店當然是買藥。”
“不開玩笑?”
藥小枝再三保證,老板這才舒了口氣,揮揮手道:“天晚了,你快走吧。我這不開了,店賣了明天就回鄉下種田。”
“好端端的店,偏我一來,說賣就賣!成心笑話我?死胖子,連你也負我!”藥小枝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就是一拳,將老板打倒在地。
他仍不罷休,騎在老板脖子上,就是一頓猛揍,口中大嚷道:
“力士打虎,為民除害!我藥小枝是紅茶鎮第一刀客,第一大英雄!”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啊。”
“哈哈,你打不過我,我看你還敢不敢笑紅茶鎮刀王!”
“哎喲……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燭火微弱,藥小知沒打幾拳就累得躺倒在地。過了會慢悠悠地爬起身,這才發覺過來。
“老板,你的臉怎麽腫得這樣厲害……啊,我的拳頭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
他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連忙老板扶了起來:“怎麽樣,傷得厲不厲害?我……我真是該死!”
老板不敢接他的手,慌忙退後,低下頭去:“這不是你打的,是白天那個刀客。賽金針自個醫術不夠,丟人了。”
其實藥小枝喝得如同爛泥,除了第一拳還有力道,後頭皆是軟綿無力,跟棉花似的。可老板被打到舊傷,這才痛得哎喲哎喲連叫。若是隨便換一個人,非得將藥小枝一腳踢飛不可。
“沒有,他力氣大得跟牛似的,哪有什麽病。”老板見藥小枝臉頰通紅,神態可懼,怕他又發作,隻得如實回答。
“那他是來抓藥付不起錢,才打的你?”
“也不是,他的刀好得很,不像沒錢的人。”
“那真是豈有此理!這人還翻了天了!那你說,他為什麽打你!這就不分青紅皂白嗎?”
“他……他就和好漢你剛才一樣。”
“他……這人真不是個東西。”藥小枝一拍櫃台,也不知在想什麽,勃然大怒道,“這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大小小十幾家藥店,就屬您的醫術最高明。您大名叫賽金針,可大夥兒都管您叫賽閻羅呢!”
賽金針枯槁的臉上湧上一道紅潤,複長歎道:“賽金針就太過了,哪還能奢談賽閻羅。誰埋汰誰呢?”
“老板,那混小子人在哪兒?打了人,還砸了人的買賣,我現在就找他去理論理論!”
“好漢,你可千萬別衝動,那人可厲害的緊!”
“老板,你別看我這樣。我也是一身……怎麽說呢,謙虛點,武藝不俗,明白吧!”藥小枝勾了勾鼻子,傲然道,“呆會我見了那人,若是他好聲好氣,虛心認錯,我也不難為他。可若他仍是執迷不悟,我這對拳頭定叫他長長記性!也讓他明白,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賽金針還要再勸,可哪攔得住藥小枝這一腔血勇?
藥小枝打定了主意,問了幾句那人的相貌,抄起一塊墊門磚便氣勢洶洶地殺出了神醫堂。
這黑夜的長街,藏住了光,一個勇士大步朝著黎明衝去。
一連衝出六條街,八座橋,一陣妖風撲麵,藥小枝全身的毛孔都顫了一顫。方才在藥鋪裏鬧了一陣,這時他也稍稍冷靜下來,醉意去了大半。又走了不遠,黑黢黢的巷子裏忽然躥出一條黑影,藥小枝啊得大叫一聲,嚇得連躲開都忘了。那黑影往他懷裏一撞,又飛快跳下地。雙手碰到一個毛絨絨的怪物,藥小枝當即嚇得癱軟在地。
直到那狗叫聲去遠了,驚魂未定的他才意識到那隻是一條狗。
隻是一條狗啊。
藥小枝沒有起身,反而在草叢裏躺了下來。
他難過地閉上眼,懊惱地反思了良久。
他終於發現了一個自己不可饒恕的錯誤。
也這是他這個晚上,甚至說這一天最大的紕漏。
方才光顧著逞英雄耍威風,他……他竟然忘了收錢。
他竟然沒向那老板開口。
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啊,他剛剛把店都賣了,身邊一定有很多很多的錢。就算那老板吝嗇,不肯答應,也該趁機賣他幾把剪刀,賺一些銀兩。回去也好和王師傅解釋,這大半天他失蹤去了哪兒。
可他竟然,竟然什麽都沒做,就像個智障一樣走了出來。
就你,也想行俠仗義?
我呸,你也配,你見過有拿剪刀的大俠嗎?
大俠寧願空手,也不會拿剪刀。
拿剪刀打架,豬皮當披風,說出去就是個笑話。
獲得理想讓人變得美好,失去愛情讓藥小枝變得庸俗。
偏偏在這一刻,他全都失去了。
他已經不能考慮這些問題了,無論那一樁都大大越過了他的現實需求。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這河上漂浮的一盞水燈。
剛開始他帶著熱帶著光,要去溫暖去照亮別人。
可是沒漂多遠,他自己就先暗了,他被滅了。
被黑色的水麵,黑色的風,黑色的霧,還有黑色的心。
後來他隻能這樣繼續漂啊,繼續遊啊。
黑暗啊,孤獨啊。
因為他還要活著。
現在最讓他困惑的是,他不知道的是,那盞滅了的燈能否再亮起來?
因為他不明白,放走他這隻水燈的人是誰。
他曾要到大海,他曾要追日出。
又過了一會,外頭的風勉強小了些。
藥小枝從草叢裏站起來,腿麻得厲害差點沒站穩。
他拖著僵直的身體一步步朝著王老虧剪刀鋪走去。
七夕,過去了。
第五刀
一世夢
鵲路飛散,情人惜別,兩天時間眨眼便過。
那天是個噩夢,一直做到晚上也沒醒。
藥小枝本想去找個妓院,找一個女人。
可紅茶鎮沒有妓院,他沒有錢。
他很失望。
一路上藥小枝絞盡腦汁,總算想出了個聽得過去的答案——他去相親了,不,他去談生意了。
從年初開始,他就一直在向紅茶鎮的單身狗幫推銷剪刀,為此成為了他們的會員,還繳納了一筆不小的會費。
這單身狗幫成員近百,就算三人一把剪刀,也是好大一樁大買賣。
昨天他藥小枝就是陪狗幫幫主喝酒,逗得狗幫幫主狗顏大悅。這買賣眼看就要敲定,不料枝節橫生,天降一個牛鼻子道人,嘴裏吐出一把仙劍,便把那狗幫幫主殺了。飆出來的狗血濺了他一臉,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當然這也多虧他報了這城裏第一刀客的名頭……
藥小枝在店外躊躇滿誌,總算是鼓足了膽氣。可等回了店裏,一見麵王老虧根本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便將他劈頭蓋臉一頓痛罵,還硬生生罰了半個月工錢。藥小枝心疼得直罵娘。他在王老虧手下才幹了不到三年,就已欠下五年零七個月的工錢。
王扒皮壓根不關心他唯一手下的終身大事。
他隻是個吃錢的怪物。
第二天午飯,藥小枝坐在水井上邊吃邊罵。掰著指頭尋思他這輩子,想得連飯也吃不了,統統倒進井裏。
他最後的結論是,除非王老虧被哪個大俠除魔衛道,他一輩子都跑不出這一方狹窄的天地了。
他有點想明白了,這小小沙粒似的城,整個普天下也不知多少。
那個大俠什麽時候會來呢?他老忙得過來嗎?
這個世道,是俠骨丹心的好人多,還是道貌岸然的壞蛋多?
也許那個普天下還沒紅茶鎮大。
也許普天下的好人還沒紅茶鎮的人多。
藥小枝沒能想太明白,便被爐火房裏王老虧惡狠狠的叫罵聲拽了進去:
“臭小子,又偷懶,還不快滾進來拉風箱!”
藥小枝被嚇了一跳,險些跌進井裏去。又是許多忙碌朝他撲來了。大約是早晨房東剛來催過租,今天王老虧打鐵的興致很高,力氣也用得很足。爐中熊熊燃燒的火,將他**的上身映照得分外猙獰,讓人不敢相信這肌肉的主人早已年過半百。
震耳的金鐵敲擊聲,雷一樣在屋子裏閃躍著。這雷花太響,所有在場的人的靈魂仿佛也跟著震顫起來。時間在汗水中流淌,那一塊塊通紅的圓鐵也漸漸出現剪刀的雛形。也直到此刻,王老虧蒼老的臉上才稍稍露出些輕鬆。大約於他來說,這美妙的情景就跟城外的夕陽一樣百看不厭。而對藥小枝,就跟拉屎一樣……
鐵已打好,隻剩下磨的功夫。王老虧這才停下手來,擦了把汗,使喚藥小枝去把他的老煙槍取來。他要抽一泡醒醒腦子,這是王師傅的癖好,三年前藥小枝拜學徒前那介紹人便對他說過。
藥小枝不敢怠慢,跑回房裏找到煙槍,可放著煙的盒子卻空了。
“王師傅,好像沒煙了!”藥小枝喊了聲,王老虧粗獷的聲音連罵他蠢蛋。半個時辰後,藥小枝才從外頭回來。偏不巧,鎮上唯二賣煙的店今天全提早關門了。他摸黑白跑了幾條街。不得不說,紅茶鎮的人都懶的很。
這巴掌大的一包,還是藥小枝費盡口舌,從一個老煙鬼那兒騙來的。
騙傻子,虧心事。藥小枝急忙閉眼祈禱了幾聲。
蠢貨,買煙還這麽磨磨蹭蹭,別人宵夜都吃過了!
伸手敲門之前,藥小枝幾乎可以想象,王老虧暴跳如雷的神情,還有那張要把他活吞的獅子口。
王扒皮,你別逼我,再罰我工錢,兔子急紅了眼也……
也會逃!也會給你煙上塗辣椒!
藥小枝一走神的功夫,那扇厚實的門一下就開了。他低頭一看,發現鎖就擱在地上。
“這老扒皮,心真夠大的,大晚上門也不關。”藥小枝嘀咕了聲,邊往前走邊叫道,“王師傅,我回來啦。你要的煙。”
屋子裏亮著燈光,此時卻是靜悄悄的。
澄澈如水的輝月下,院子裏樹頂上盛著貓頭鷹咕咕的叫聲。
“咦,老扒皮呢,又跑出去搓麻將了?”
藥小枝走進屋,把手裏的東西放下,轉頭看了圈沒半個人影。他也樂得清閑,拿了王扒皮的煙槍,從那煙包倒出少許,便試著抽了一口。往日看王扒皮抽吞雲吐霧,羨慕得緊,今天一試把他嗆得半死。
短短片刻,他對手裏這玩意的愛憎再次鮮明。若非這是王扒皮的心愛,他非得當場將它砸成兩段。
空氣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燒,熟肉一樣的氣味。藥小枝開始察覺到時,還以為是煙槍的味道。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那是種很古怪又很誘人的氣味,絕非煙草的苦味。
爐火房裏好像有人。
爐火房似乎還燒著,王扒皮今天也太粗心了,連火也忘了關。
不過半天沒煙抽,連這腦子也抽啦!等會燒了房子,我的工錢可罰不起!
藥小枝罵罵咧咧地推開爐火房的門,那一瞬幾乎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整個房間亂七八糟,滿是刀砍的痕跡,像是剛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藥小枝嚇得連忙把門關上,在門外揉了半天眼睛,這才重新開門。
但眼前那景象明顯不是他用煙迷了眼。
那刀砍,那混亂,都是真的!
出什麽事了?
“王師傅!”
藥小枝臉上變了,一顆心也怦怦跳動。他掀開簾子衝進內門,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隻見地上好幾大灘血跡,還沒冷多少,蛇一樣蜿蜒流動著。這一灘灘血跡,比染料還鮮豔,不知幾個人才流的盡!一定是死人了!
沒等藥小枝反應,就看見大火爐裏正躺著一個人,安靜非常像是躺進了棺材。一整具屍體還沒燒得變形,明顯可以認出那是一個黑衣男人,年紀三十上下。沸騰的爐火宛如流動的黃金洪流,一下子就將他那張臉吞噬了。
這具屍體,和他的一切特征就此化為灰燼。
這個人沒了!藥小枝心中躥上一個念頭,再沒有任何人認得出他!
爐火房裏不止藥小枝一個人。還有一張冷靜的臉龐。他空著手站在爐子旁,斜著眼看著藥小枝,像是在看陌生人。
火燒得沸騰,煙彌漫著那股難聞的惡臭,房間裏死寂一片。
這一刻,隻有兩個對視的,各懷心思的迥異軀殼。
“王……王師傅……”藥小枝眼睛都看呆了,顫聲道,“你……你沒事?”
狹窄的房間像是剛剛被顛倒過。地上或插、或躺、或刺著足足有五把刀。那五把刀中的任意一把,藥小枝都從沒見過。
這五把刀的主人,自然不會是王老虧。王老虧腰上還別著那把鋒銳的黑老虎剪刀,大名鼎鼎紅茶鎮第一刀!隻是此刻,這老虎嘴邊滿是獵物頸口的鮮血。
從這惡獸的齒牙上滴落,連那血竟都有五種不同的紅。
一股寒氣從心脾衝過,藥小枝牙關打顫,看著那爐子裏吹出的厚厚的黑灰,臉色煞白一片。就這麽小小功夫,那具屍體已經被燒得隻剩下骨架。
猛然間王老虧重重一錘落下,那骨架本就被燒得劈啪作響,這下頓時化為粉末。
“我隻會打剪刀,他們要的那種刀,我打不來!”
他說完這句話,臉也不擦,提起牆邊的水桶到院子裏去了。那股子刀口上泛著的殺氣激得藥小枝忍不住靠倒在牆。藥小枝好不容易讓自己的視線離開,緩緩轉過身去。
王老虧正僵著張臉,提著滿是水的木桶回到房中。用力地反複衝洗那刺眼的血跡。地上血水彌漫,一下子就衝到了藥小枝腳下。那噬人寒意的順著他的褲腿一寸寸上爬。藥小枝仿佛被刺了一下,再待不下去,連忙跳出房門。
他從沒覺得走路這樣艱難過,四肢也軟得厲害,隻能牢牢扶住門框。
背後一個聲音道:
“你要去官府揭發我,隨便你去。”
藥小枝嘶聲道:“王師傅,你開什麽玩笑。”
王老虧臉上卻沒半點玩笑:“官府和武林每邊懸賞我我五百兩,加起來就是一千。你去拿了這筆銀子,以後莫惹風波,做點小生意去吧。”
藥小枝道:“你這是在故意試我?王師傅,三年了,我……我藥小枝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王老虧冷笑道:“你以為官府那些鷹爪是什麽貨色,就憑他們那幾下,還鬥不過我火刀鷹王!來幾個,都是送死。”
“王師傅,我……我不會去的!”
“那也由得你,嗬嗬,可惜了那一千兩。”
接下去一個時辰,藥小枝都在混亂和惶然中度過。
天在旋轉,地在跳舞,他暈極了。
這一定是個夢!心底在大叫。
他不過是出個門的功夫,回來屋子裏就翻了天,多了一地的血。
一條血河流進院子,被殺的頭顱丟進熔爐。
火光一騰,灰飛煙滅!
王扒皮,這個老實巴交,悶頭做手藝的剪刀匠人,最多罵幾句髒話,臉凶心不惡的老師傅。
此時竟然在剝真的人皮!那把吃人肉、喝人血的老虎刀!
這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他到底是誰?藥小枝覺得眼睛裏有根刺,手痛得也在抖。他竭力想抗拒這一切,把那根刺拔出來。可他無論如何捶打自己,扯臉上的皮,掐大腿的肉。這個噩夢,都死死纏住他,不願遠去!
王老虧掀起簾子,從爐火房走了出來。他用幹布擦去剪刀上的黑血,外衣比那塊幹布還髒,滿是那股燒焦的血和肉的惡臭味。
藥小枝跑到窗邊,扶著牆卻什麽都嘔不出來。
他朝簾子後看了一眼,那爐火房裏的火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熄滅。
王老虧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像是失望地道:
“這六個人沒回去,那夥對頭定會發覺。天一亮,這地方就該死了。”
六個人?還有一個!
藥小枝沒有反應,王老虧也沒再說什麽。他將那把閃光的黑老虎剪刀插進腰帶裏,搓了搓發寒的皮套,臉上肌肉僵硬著,帶上鬥笠便出去了。
藥小枝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走進爐火房,那六把刀不在地上,也不在爐中,被人用重力生生嵌進了牆裏,隻露出小小的一半。
那上下左右四方,拚湊成的赫然便是一個大大的“殺”字!
天殺之殺!
藥小枝還想上前看看這六把刀。
屋外卻響起了一聲雞鳴,簷頭下有瓦片吹動的聲音。
他想起了王老虧的話,抓著梯子三兩下爬上煙囪,跳出後門溜走了。
他最後一次望了一眼王老虧剪刀鋪。
在熊熊烈火中這座厚實的石房開始搖搖欲墜,最後轟然倒塌。
一天後,藥小枝獨自離開了紅茶鎮。
在離這兒不遠的另一個普天下,他拿著這幾年來攢下的錢新開了一家剪刀鋪,繼續著他平凡而又漫長的一生。
他老去,爐火光響亮,剪刀鋒依舊。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妻子,他的兒女都站在房間裏,恐懼地看著**的他。
他沒有什麽遺憾,他這一生循規蹈矩,三十四年過得波瀾不驚。沒做什麽惡事,也沒幹多少好事,就是一條最最碌碌無為,最最清閑太平的鄉間土狗。
若說有遺憾,那就是這場流竄的瘟疫,害得他能親眼沒看著兒子成親,女兒嫁了好人家。
兒子六歲,女兒三歲。那都還是很遠很久的事吧!
時間給了他想要的答案,時間會有盡頭。
時間給了他麻木的敲擊,時間沒有感情。
在這場毀滅小鎮的大瘟疫裏,他要先走一步了。
眼前依稀晃動出那一道刀光,那是他十七歲做學徒的時候,在王老虧剪刀鋪見到的紅茶鎮第一刀。直到這一刻,他還沒弄清,那火刀鷹王到底是誰?他那口黑老虎剪刀究竟是如何鍛造?
他這庸常一生就陷在了這兩個無味的問題裏。
前一個,是好奇。後一個,則為了生計。
意識行將消散,周圍人物漸漸淡去。
可就在這時,突聽的一聲清脆的裂響,景物突然再次大變。
他廢掉的身體猛地從床板跳了起來。
屋頂上傳來一陣滑稽的怪笑,仿佛是從老鼠口中發出,不似人語,又恍如夜梟。
是誰在笑?
他媽的,老子都要死了,你還笑得出口!
在灰頭土臉裏忍這忍那忍天忍地忍閻王忍王八忍了半輩子忍了一輩子看來還要忍下輩子的藥小枝拍案而起。
他都要死了,還忍個屁!
第六刀
黑老虎
回頭看,發現自己明明還躺在**。
妻子哭得厲害,卻緊緊攔住孩子,不敢上前探看……
抬頭看去,屋頂湧現出無窮白光,比群星還要璀璨。屋頂和群星一起消失了……
再睜開眼,就看見那一人從那簾子後走了出來。
這人赤著雙臂,臉上熱汗密密麻麻,腰上還別著一把虎牙似的大剪刀。那刀柄上保留著三道山紋。
藥小枝終於認出來了。
那把大剪刀,那是他師傅紅茶鎮第一刀客王老虧的得意之作,威風凜凜黑老虎,殺盡普天下不服。
他奶奶的,自從那一天,王老虧殺人焚屍,什麽都沒告訴他,自己提起剪刀便跑路了。活脫脫一個不講道義的江洋大盜。藥小枝尋覓了好幾年,直到兒子女兒相繼出世,他都再沒見過這把大剪刀。紅茶鎮第一刀,自然也是普天下第一刀。
可沒想到自己臨死,卻還能再看見,真是老天開眼了!
“臭小子,我不是讓你去取煙槍,你怎麽還站在這裏?”
“他媽的,叫誰臭小子呢,你才是孫子呢!”藥小枝罵罵咧咧,對上那人眼神的一瞬,整個人卻呆住了,良久愣愣道,“王師傅,是你。這麽多年過去,你怎麽一點兒都沒變……”
王老虧重重地打了他頭一下,怒喝道:“大白天還裝傻充愣,中午飯都喂魚了?藥小枝,臭小子你昏了頭啊!”
藥小枝,你昏了頭了啊!
他驚訝地看著王老虧,看著那把黑老虎大剪刀,看著自己的雙手,再看著自己的身體。
仍穿著十七歲的舊衣,仍穿著十七歲的破鞋,仍是那張衰臉。
藥小枝看著牆邊立著的那麵鏡子,眼睛裏不受控製泛起了霧氣。
裏頭站著的人不是憂愁深重,為一家生計奔波難歇的初為人父,而是美好前程,為太好明天春光燦爛的十七歲少年。
藥小枝頭一回挨打,心裏反而有點感動,有點想哭。
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娶妻生子,安家落戶,渾渾噩噩,剛剛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怎麽會重新回到這裏?難道死亡也是一次循環?難道天命出了偏差了?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在十七歲,他人生軌跡迅疾改動,他從十七歲出發,往外走了十七年,現在又回到了十七歲!
過度的驚嚇和誇張的變化,藥小枝隻覺大腦一片空白。
他什麽都想不到了,隻有那反複的四個字:
他回來了!
還有王老虧重重的那一下。
——藥小枝,你昏了頭了啊!
“小心。”
忽聽王老虧大喝一聲,手中撲出一道黑光,越過他的肩頭往自己身後勾去。藥小枝摔背之際,隻見黑老虎虎口一張,複又重重咬下。鏘鏘兩聲,虛空中掠來的那道黑光已被碾碎!隻是一合之爭,足見這兩道黑光高下。
藥小枝再看時,隻見黑老虎口中咬著的卻是一隻泛著幽綠光芒的羽刃。寒芒就對準他的胸口。若是黑老虎慢了一步,這發羽刃定要貫穿他的心口。藥小枝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王老虧低喝了聲,一拍藥小枝的後背,丟皮球似的將他丟進床下。
王師傅,你可是要殺了那六把刀?!
藥小枝隻覺身子一麻,嗓子啞了似的,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但他心裏一點兒也不害怕,就聽外頭一個陰測測的笑聲:
“火刀鷹王,久違了。”
“你們認錯人了。這裏沒有什麽火刀鷹王,更沒有姓唐的人。”
“哦,是嗎。我們找了他整整八年,想了無數種可能,隻從沒想到過唐門的唐虧竟會躲在這窮鄉僻壤裏,給人打剪刀過活。佩服,實在佩服。”
唐虧?他是在叫誰?
藥小枝心中一凜,聽腳步聲,來的人起碼不少於三個。但王老虧顯然比他聽到了更多。
“六位朋友。”王老虧手腕一抖,黑老虎活動牙齒,那隻羽刃立時化為齏粉,“你們要是也想打剪刀,就等天亮了再來。爐子的火今晚是不開了。”
“天亮?來不及了。火刀鷹王,你自己不認賬容易,可你手裏那把大家夥,難道不是唐門的手藝嗎?”
藥小枝微微抬起一點床單,從底細下看去。屋門口一前一後走進來六個黑衣。三人虎視眈眈地衝著王老虧,所站的方位有別,恰巧把所有門窗封死。餘下三人卻在屋裏悠悠然參觀起來,時而摸摸,時而看看。擱在木架上的鐵具,牆角裏的雜物,甚至連放垃圾的竹簍也不放過。
王老虧沉著氣,板著臉,從頭到尾都沒回應一個字。
若非藥小枝已知曉了結局,一定難以想象他平靜外表下,心中洶湧奔騰的殺機。
領頭黑衣人收回目光,驀地歎了聲:“唐門天工,當世絕學,就這樣埋沒在鄉間,著實可惜了。火刀鷹王,絕妙莊主有請,受累跟我們走一趟吧。”
待看清那人的穿著,藥小枝仍是不由倒吸一口寒氣。
因為這幾人身上穿的衣服,他們腰間的繡花刀,就和十七年前被王老虧所焚的屍體一模一樣!
快跑吧,再不跑,你們統統都要被殺掉了!
“我隻聽說過妙絕山莊,卻從沒聽過什麽絕妙。”王老虧如野獸發怒,手中黑老虎突然暴起嘶吼一聲,對準徐徐緊逼的六人,“識相的,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別髒了老子的窩!”
黑衣人冷笑道:“待大莊主剿滅六派,一統江湖。世人便不會再記得有過什麽妙絕,他們隻會銘記一個永遠的聖地,那就是遍布中州的四十九座絕妙山莊!”
“簡直是一派胡言,癡人說夢!妙絕山莊天下典籍寶庫,中州千載武脈,豈是你等……”王老虧的口氣忽然變了,“你說剿滅六派,你們好大的野心……難道……”
“沒錯,八年前的唐門隻是一個開始罷了!”
藥小枝雖沒闖**過江湖,也曾聽南來北往的過路人說過。
“原來當初中州各派圍攻八台山,是你們在從中作梗。”王老虧肩膀依舊牢固,刀鋒漸漸泛涼,“那四個字我想了整整八年,沒想到直到今日方才稍稍想通。”
“你說的是‘覆滅八台’?”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兄弟們,唐門總算還有個明白鬼。”
餘下五人聽了,竟也皆是大笑。
此時也唯有藥小枝替這六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難過。
“犯我門者,誅、殺、斬!”
三個雷音吐完,王老虧矮小的身軀猛地一動。
腥風大作,黑老虎出穴嘯山林!
紅茶鎮無人用刀。
紅茶鎮第一刀客王老虧。
這是藥小枝頭一回見他出刀,縱然出的隻是一把剪刀。
可藥小枝仍是信心無比,因為在這把黑不溜秋的大塊頭刀口下,也不知絞斷過多少好鐵寶鋼,多少名刀利刃!
這把大剪刀,比那火爐中的烈焰還要洶湧,這把大剪刀就是天下百兵的鬼門關!
但凡是人間的鐵,見了這隻黑老虎,都要先被嚇得軟掉三分膽氣!
與此同時,那六人的六把繡花刀亦已出鞘。
門窗封死,不放一點星月進屋,屋中殺氣大作。
六頭垂涎的獵犬誓死一戰。
狗叫、虎吼亂作一團,腳下如同地震一般,屋子裏所有東西都開始劇烈抖動。
木架上的鐵具、瓷瓶接二連三掉在地上。房梁上下起塵土雨,不一會兒便將所有人濕透!
隻聽一聲怒咆,黑老虎先發製人,三道凶光化為一爪,前麵四犬狗頭皆是一震,未曾避開。左右兩頭有了反應,從兩側撲上,不料迎上地是那根又粗又硬的老虎尾巴。一個不慎,狗牙也被打掉三顆,踉蹌後撤。
以一敵六,不差分毫。
藥小枝暗喝一聲彩,這一照麵,果然是王老虧占盡上風。
領頭黑衣人悶哼一聲,咬牙喝道:“弟兄們,結陣打虎!”
兩方較量愈凶,黑老虎置於六犬圍攻之中,仍是沉穩如狐。這六犬平日多加訓練,配合有加,最擅長以多大少,殺過許多修為遠在他們之上的高手。可今日碰上這隻不驕不躁的黑老虎,還真是犯了難!
雙方一陣激烈碰撞,黑老虎左拍右擊,終於給頭犬找到一個間隙。剩下五犬紛紛撲上咬住黑老虎四肢、尾巴。黑老虎被頭犬咬住咽喉,一時不得動彈。就在六人以為穩操勝券,那黑老虎不知哪來的力氣,突地躍起,虎爪貼著牆麵掃過,當即掀出一陣驚人氣浪。
“賊老虎!”黑衣人驚呼一聲,卻已來不及後撤。
那股氣浪以黑老虎為中心,往屋內四麵**去。同時湧進床底,在偷看藥小枝也被波及。整個人撞到牆上,頭暈眼花,半晌才醒轉過來。他擔心王老虧安危,連忙再鑽過去偷看,可外麵卻什麽也看不見了。
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打滅了火燭,狹窄的爐火房頓時一片漆黑。
隻見六道玄黃之色正追著一道火紅芒動死命撕咬。
任憑火芒怎樣還擊,那六色被打得愈發暗淡,仍是不屈不撓。
藥小枝心內大奇:“那道火光定是王師傅了,可這六人的兵器怎麽都能發光?”
他並不知曉這便是名鎮中州的道器,百載前武當空道人廢內力,開空門傳下的功法。
此時他隻當是房子裏這幾人往兵器上灑了什麽礦粉,這才發出夜光。
等到多年之後物是人非,藥小枝回想起這個晚上屋外那輪善惡不分,不知圓缺的月亮。他一定會學著感慨一聲,巴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回來過。
眼見王老虧占盡上風,黑老虎稍有機會便將一把繡花刀絞成數段。持刀黑衣人亦遭重創,不知情形如何,隻那道玄黃已徹底黑了下去。不多時半空中就隻剩下三道玄黃。而那火芒仍堅挺如初,不論玄黃如何進攻,都被他一一打回。
藥小枝看得興起,大喜之下全沒察覺已有一人滾進床底。等到那雙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從床底下提了出來。
藥小枝才啊的大叫一聲:“你們做什麽,快放開我!”
那人叫道:“大哥,這裏有個小的。”
“好啊,唐虧,原來你還有個兒子。”
“火刀鷹王一輩子光棍,哪來的兒子?”
“不是你的,難道是唐門門主的?”
領頭黑衣人忌憚黑老虎厲害,知曉今日奈何不了這對頭。本已假裝不敵收了道器,準備丟下同伴獨自逃跑。這時一下閃到藥小枝身邊,那本已暗了的玄黃再次出現,且比上回更加凝練。
王老虧一刀斬中三人合攻刀鋒,破陣破刀,當即將他們打下半空。這三人強撐多時,本就是強弩之末。再在黑老虎全力一擊下,道器破碎,五髒重創,這時落地便盡皆氣絕。
反倒是先頭斷刀的三人,此時雖受小傷,都是性命無虞。
“哈哈哈,你不說話,難道我猜對了。”領頭黑衣人喜意轉瞬即逝,冷冷道,“帶了這小子回去,莊主哪兒也有個交代!火刀鷹王,既然這小子不是你兒子,咱們就此停手,過去的帳也都一筆勾銷。”
“那地上這三條死狗怎麽辦?”
“待我稟明莊主,此事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好好好。”說著竟大笑起來,手中的黑老虎也發出桀桀怪笑。
領頭黑衣人又怒又懼:“唐虧,你笑什麽?”
藥小枝從未見過如此神態的王老虧,一時間連自己命在須臾也忘了。
領頭黑衣人心中亦是一凜,暗道:“都說這半百老兒是塊廢鐵,今日一見怎麽這般了得!”
抬眼一道黑電直朝門麵擊來,卻是王老虧趁他分神,突然擲出黑老虎。這一下來得突然,大大出乎黑衣人意料。情急之下,隻得鬆開抓住藥小枝的手。王老虧一步逼近,又將那回旋而來的黑老虎抓住。其餘二人上前想要阻攔,手中一截斷刀如何擋得住那塊鐵疙瘩?
藥小枝絕處逢生,喜叫道:“王師傅!”
王老虧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往上提起,喝聲:“起。”便將他丟上煙囪中丟。自己借著道器之威,一刀撞破天花板往屋頂外翻去。
“哪裏跑!給我下來!”
就在此時身下傳出一聲厲喝,跟著便有數道暗器追來。王老虧回手一刀,八枚羽刃皆葬於黑老虎之口,剩下一枚噔得一聲被打了去來,正射中一個黑衣人脖頸。他衝在最前,左手剛抓住房梁就從半空中摔了下去。
後麵兩人也被他給撞到,重重摔在地上。煙塵撲飛,再起身時早失了時機。
王老虧跳出屋頂,雙唇緊閉道器不散,抓著藥小枝便往外疾奔。幾個呼吸間,便躥出十餘個屋頂。奔出大半個紅茶鎮,見那兩個黑衣人沒有追來,藥小枝心中方定。
他一路上不敢說話,生怕打擾王老虧,這時方道:“王師傅,今天晚上多虧……”
誰知話未說完,身旁王老虧喉中哢得一聲,他腳下脫力,連帶著藥小枝兩人一起栽了下去。兩人直砸破屋頂,也不知摔進什麽地方,四麵一片漆黑伸手便是牆壁。
“怎麽是個盒子?”
藥小枝起身起來,這才發現這裏是一個棺材鋪,他們就摔進了在一口大棺材裏。
“王師傅,你在哪兒?啊,咱們真是命大,九死一生啊。”
藥小枝虛驚一場,回頭去尋王老虧。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就在自己身下。隻是此時麵色慘白,鼻息微弱,使勁推搖也無半點反應,情形顯得極為怪異。
藥小枝嚇了一跳,心中大驚道:“王師傅難不成被我一坐坐死了?”
幸而這時王老虧有了反應,藥小枝連忙扶他坐起。王老虧兩頰青紫,哇得吐出一口鮮血,舉起手掌竟是黑紅一片。
第七刀
快活道
藥小枝低頭一看,隻見王老虧小腹處插著一隻羽刃,黏糊糊的黑血將他整條布腰帶都浸透了。
他幾乎以為這是幻覺,顫聲道:“怎麽會,怎麽會多出一把?不是都打落了嗎?”
還有第七人?!
可十七年前也隻有六把刀啊?
難道說……藥小枝旋即想通,當年那六人對上王老虧,是沒半點勝算不一會兒便全軍覆沒。
那隱藏在陰影裏的第七人自然也就逃走了。
可今天由於他的在場,王老虧急於脫身,雖破開了那六人的明刀,最後卻沒躲開第七人的暗箭。
這一發,王老虧是為他受的!
“王師傅,我……我怎麽才能幫你?”藥小枝用手捂住王老虧的傷口,竭力道,“你千萬撐住,我這就去找賽閻羅來救你!他……他一定能讓你舒坦些。”
十七年過去,藥小枝也忘了,賽閻羅是誰,他長什麽樣,他還在不在這城中。可這緊急關頭,他仍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血仍止不住地滲出,將藥小枝的袖子也浸紅了。那血光比棺材鋪外的紅月更要妖冶,還要猙獰。
“暗器上有毒,便是扁子真在此,怕是也回天無術!”王老虧忽麵露譏笑,“臭小子,憑你能救得了我?你昏了頭了!”
他身子輕飄飄的,左手卻緊緊握住藥小枝手腕,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甘。
藥小枝哭聲大叫道:“王師傅!”
“臭小子,老子不姓王……老子叫唐虧!唐門的唐!”
“唐……唐虧,王師傅,我記得了!”
“沒用的,沒用的……唐門的子孫……死在唐門的毒上,也算死得……其所!”王老虧金紙似的臉上忽露出喜意,斷斷續續,口中有進無出。藥小枝忽然想到,隻當他死到臨頭有什麽重大秘密吐露,急忙把耳朵湊過去,胸膛裏也砰砰直跳起來。
沒想到他說的卻是:“臨走……殺了四,這條命不虧!門主……我……我來了。”
王老虧將那把黑老虎往藥小枝懷裏一送,不待說完竟就仰頭大笑起來。他滿臉滿嘴都是血,一笑起來那血便灌進喉嚨,連笑聲都透著令人心悸的古怪。可他卻仍在笑,拚命地笑。
笑聲淒厲,藥小枝聽在耳邊頭皮發麻,四麵八方仿佛都回**著那句——犯我門者,誅、殺、斬!
那笑聲未住,王老虧頭一扭倒在藥小枝懷裏。接下來,無論藥小枝如何推搡,王老虧俱是一動不動,那雙惡狠狠的大眼睛再沒睜開,更別提動彈一下。
整整十七年沒見,此刻再次相逢,不過杯盞卻就是生離死別。藥小枝難過、絕望之餘,卻又有多了些看破、釋然。那把惡口的黑老虎仍在手心咆哮著。冰冷如玉,一塊不中看不中用的廢鐵。
藥小枝靠著內棺邊想邊擦眼淚,將王老虧屍體擺好,自己從棺材裏跳了出來。
“王師傅,你放心去吧。我藥小枝上輩子是個窩囊廢,這一世我定要混出個人樣!我不想你死。可你的仇,我會為你報!”
又朝著那黑木棺材拜了三拜。見牆上掛著件夥計的衣服,便拿來換了。抽屜裏就幾兩碎銀子,藥小枝也不客氣。就要跑路,不料方推開門,頭頂上落下一道嘻嘻的冷笑:
“小兄弟,大半夜來棺材鋪,這可不太吉利。”
“吉利不吉利,鬼才知道。”藥小枝沒好氣地道。
一個黑影直挺挺地攔在他身前,他沒刹住腳就像撞上了一堵鐵塔。
藥小枝摔了個跟頭,痛得半晌都站不起來,大罵道:
“好狗,大晚上走路不長眼啊!”
瞟到那黑影的臉,像是一尊瘟神似的,藥小枝方才有的一些感慨頓時煙散,脫口大叫道:“你們……你們什麽時候跟來的!”
“你猜猜。”黑衣人臉上是笑非笑,直勾勾地盯著藥小枝,仿佛要把他的心髒給剖開。藥小枝被他盯得發毛,再不敢抬頭,心裏飛快地轉著如何脫身,卻是越急越沒有法子。
“硬手斷氣了。”屋裏有聲音叫道。
“還真死了。”黑衣人臉色一變,當即衝進門去。
藥小枝剛往外爬了幾步,左手就被踩住,又被踹了兩腳,疼得他嚎啕大叫。
兩個黑衣人在王老虧屍體上什麽都沒摸到,揪起藥小枝,厲喝道:
“小鬼,唐虧咽氣前都和你說了什麽?”
“好漢……”藥小枝起初不知說什麽,被打怕了忙道:“他中了好漢的毒鏢,剛帶我來到這裏,便斷了氣。小的的話千真萬確,若有一字虛言,教我不得好死!”
黑衣人冷道:“你是三歲小孩,還是當我們是?”
他們追了半夜,死了四個弟兄,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皆在氣頭上,是以手腳上都沒半點留情。
“媽媽的,你們竟然這樣對待你們的救命恩人!”藥小枝心中大罵,卻隻能抱頭挨打,勉強護住要害,不一會兒連呻吟的力氣也沒了。
許久這兩人才打累了,一個黑衣人道:“看來唐虧是真沒說,不如一刀殺了這小子,省得麻煩。”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啊。”藥小枝見小命不保,忍住痛連聲叫道,“這老剝皮簡直不是個東西,我在他屋簷下給他打了幾年下手,沒攢下幾個錢,還欠下一屁股債。若非幾位好漢救我出水深火熱,我這日子可沒發過了!”
黑衣人像是好笑:“這老東西剛可是為了救你才挨了那一擊。照理他也不會死得這麽痛快。”
呸,憑你們這幾個酒囊飯袋,哪能殺得了火刀鷹王!殺得了紅茶鎮第一刀!
藥小枝咬牙切齒地道:“他哪裏是在救我,他是擔心他的債沒地方討去!”
黑衣人打了他一個巴掌,就要取了藥小枝的小命。
可眨眼之間,那把斬下的繡花刀忽而又收了回去。
黑霧中不知何處走出一個朱紅鬥笠,腳步蹣跚,眼神陰鷙。兩個黑衣人似乎很怕他,連忙放開藥小枝,侍在一旁。
這朱紅鬥笠一出現,周遭的氣息仿佛也變了。
藥小枝心中一亮,知曉這帶著朱紅鬥笠的定是那暗算王老虧的第七人,也是這些黑衣人真正的首領。
朱紅鬥笠掃了藥小枝一眼,忽道:
“阿苗公子的小奴死了,她纏了我幾日。這小子沒學過道器,帶回去割了舌頭交差。”
割舌頭?好漢饒命啊!
藥小枝心中驚駭萬分,可沒來及言語,已被打暈過去。
失去意識前,隱隱看見天空中有兩個一樣大小的赤紅圓月,正在繞著彼此緩緩轉動……
第八刀
快借我
醒來時四麵茫茫,黑霧彌漫,長空暗暗。藥小枝摘下套在頭上的麻袋,從草叢裏掙紮著爬起卻動彈不得,這才發現腳踝上被繩子綁著。想起昏迷前晨雞叫了,才知曉自己至少是整整睡了一天。
這是一片黑黢黢的野林子。藥小枝不知路徑,隻能憑著感覺往前走。走到一片山崗上他忽然停住了。
過去三十年,他從沒見過這樣黑的夜,曠的野,冷的露。天上沒月亮,他也找不到一顆星。一時不知何處去,往何方,隻木然地停在原地,仿佛被什麽東西給絆了一跤。
藥小枝探出頭,往漆黑的山崖下望了一眼。底下仿佛流著一條河,他看到了一張臉,那卻不是他。藥小枝打了個寒顫,一股心悸,連忙轉頭逃開。
那些殺了王老虧的黑衣人去哪兒了?
這又是什麽地方,為什麽隻有走不出的野林子,連半個活人都沒有?
藥小枝想起那黑衣人曾經提過,難道這裏就是那絕妙山莊?
他們既然要帶他回去割掉舍頭,那所謂的阿苗公子又在哪裏?
藥小枝趕緊扯著嗓子叫了聲,聲音很幹啞,還好舌頭還在。
頸後掃過一絲紗一樣的風,隱隱夾雜著輕微的腳步聲。
“是誰?”藥小枝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是一個人也沒看見。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他漸漸走到一麵高大的石碑之前,碑麵上像是刻著字。正麵光滑如玉,反麵卻是粗糙不堪。
借著螢火的光,他終於看清了。
——扁子真!
碑就站在風中,字越吹越亮。
誰是扁子真?他的墓碑怎麽會立在兒?一連串的問題湧了上來。
藥小枝沒有答案,他覺得自己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可那也是很遠很久之前了。
或許是在若幹年前的一個冷雨天,一個山腳下的茅店內,他坐在門口矮凳上等人。
這時兩個披著綠蓑衣的樵夫進來了,談起了這個人的名字。
他轉頭看去,一個好看的女人騎著一匹俊秀的紅馬過去了。
那兩個樵夫見他怔怔的眼神,會錯了意。
一個答道:“沒見過,馬倒是匹好馬,這人和這雨大約都是從江南來的。”
另一個羨慕地道:“大頭陳,江南的雨你也認得,你去過江南?”
前一個搖頭道:“我連江南在哪兒都不知道。”
說著便撇開藥小枝,自顧進店喝酒去了……
就在藥小枝胡思亂想的時候,石碑上忽掠出一個黑影猛地朝他臉上撲去。藥小枝驚呼了聲,那黑影還沒來,他便被嚇得摔倒在地。轉頭看時,卻是一頭全黑的大肥貓,貓須長得快碰到耳朵。瞳孔是墨綠色,貓爪上沾著星屑似的磷光,模樣古怪得又有靈氣。這大肥貓心虛得很,見被發覺了一溜煙就躥進過膝的草叢裏,落地眨眼便就無聲無息。
藥小枝四下尋了半天,卻也沒找到這貓半點蹤跡,不由得大為納悶。
這草叢中肯定有個通山的地洞,這黑貓跳進去從另外一邊逃走了。否則這麽大的肥貓跑動起來,怎麽會一點聲音都沒?如果不是他耳朵壞了,就是他出現了幻覺。
藥小枝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隻黑貓。他要找路盡快離開這座荒山,萬一那些黑衣人又回來了,他小命難保。說來也怪,那些黑衣人跑哪兒去了?逛窯子去了?
藥小枝沒有再瞎想,瞎著急多久,因為很快他就見到了那些黑衣人。山崗開闊,黑樹無聲,往下整條泥石小道宛如一把彎刀,正在把當空的半月細細修建。
月光下那張臉就像是睡著了,表情沒有半分痛苦。全身完好無損,除了喉嚨上的那一刀。噴薄的血也早就凝固了,堆在哪兒像一條半濕的紅巾。藥小枝剛踩到人臉的時候,還以為他是睡著了,嚇得轉頭就跑。
可沒幾步又被絆了一跤,這回麵對麵倒在了一個死人身上,更是差點親上。藥小枝不知道自己臉白成了什麽樣,很快他又在附近的草叢裏接連發現了十幾具屍體。下手的人很公平,人人都是一刀,不多不少,幹脆利落,仿若天成。
“難道是王老虧做了厲鬼,來找他們索命?”藥小枝心中大顫。仔細瞧瞧,這些人連中刀的部位竟也是一模一樣,這樣的刀法凡人能使得出?王老虧便就是做了鬼,難道刀法就能厲害到這個地步?
這樣的刀法,該是通天了啊!
藥小枝整個人像是丟了魂魄,他呆呆地看著這些刀傷,腦子裏一片錯愕。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浩然銳氣,八方連滾,冥冥中自己仿佛也被斬了一刀。
半刀斬前世,半刀斬今生!他一直都在躲,可躲也躲不開!
胸膛前不知從哪兒湧來一股巨力,一下子將他往後撞飛一二丈遠。
額頭上冷汗涔涔,剛才是誰撞得他?
四下掃去,連半個鬼影也沒。
唯有躺在草叢裏十幾具凝固的屍體。
難道……難道會是這十幾處刀傷?這怎麽可能!
剛升起地念頭飛快被藥小枝掐滅,他越想越不對勁。可若下手的不是王老虧的鬼,那又會是誰?偏偏此時四周安靜得厲害,連一聲蟲鳥叫也沒。他再不敢看那些刀傷。
草叢中睡著的人像是隨時要醒來。藥小枝死死咬住嘴巴,一口大氣也不敢喘,鼓起勇氣飛快往坡下衝去。一口氣直衝下半個山坡,前麵一條平坦小路。藥小枝見那些惡鬼沒追上來,這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前方黑霧彌漫,亮著微弱的螢火。他慢慢向前走著,這時烏雲被吹散了些。他抬起頭,竟看見了一座雄偉的大門。這夜色沉沉的山野,躥出兩頭威武的石獅子,雖未發出吼聲,可那兩雙無瞳仁的石眼卻冒著凶光。但奇怪的是,這兩頭石獅子一晃邊消失了,隻露出兩方方正的印記。
“妙絕山莊?”
待看到大門旁那麵風雲掃**的石壁,藥小枝徹底呆住了。
他雖孤陋寡聞,卻也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十七歲少年。
妙絕山莊俯首江山,睥睨天下,阿貓阿狗誰人不知?
難道此地已是姑蘇?他到底昏睡了多久?
這地方到底是哪裏?他又到底是誰?
今夕何夕,今月何月!
藥小枝仰頭四麵望去,天幕中曉光未露,除了深邃隻有深邃。
他殘破的一生仿佛就一隻螢火,微弱,微弱,永遠也不會有解開的一天。
一股難言的怒火,一種被捉弄的憤恨,一隻強有力的手撐起了藥小枝低下的頭顱。
他攥緊了拳頭,他太討厭眼下這種感覺了。
他不要再被愚弄,不要再受欺侮,他要主宰自己的命運,他要打破橫置在他身前的那麵透明的壁障。
哪怕是做一隻小小螢火,他也要飛上天,讓那些璀璨星辰睜大眼睛看看自己。
他要競天,他要摘星,這個冰冷殘酷的天地,他要回敬!
“這天,這地,你,可敢借我一刀!借我藥小枝一刀!”
一股從未相遇的力量,鉗住了他的雙手和喉舌,竟使他不受控製地大叫起來。
偏偏這一刻,他清楚得厲害,他痛快得無法。
他知道自己在喊什麽。
——是為了那一切莫名其妙的東西。
第九刀
不為道
六個時辰。
天還亮,雨還在下。
開始還是霧氣朦朧,斷裂的線繩,再後來就快成了一顆顆飛濺的珠子。珠子聲在山階上跳舞。
絕妙山莊門前的落葉被洗得幹幹淨淨,兩隻石獅子口中發出喑啞的叫聲。
但凡是個正常人一般都會加快腳步,盡快找一個屋簷避雨。
但這人卻走得尤為緩慢,像是瘸了腿,又像是腳底生了瘡。
有時又累極了一樣,一停就是很久。別人能走三五級,他連腳都沒有來得及提起。
這上山的最後一點路,不到三四十個台階,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三四裏的架勢。
有人似乎看不下去,那是個眼神乖戾的披發男人。他低低地吐了口氣,便從山腳大步流星地趕了上來。
他像是踩了火輪,燒著眉毛。一晃神的功夫,便就從一處台階上移到另一處台階,又從那一處移形換位到更高的一處。這幾處大台階之間至少也隔著有十幾級,可在這披發男人眼中卻不過一步之遙。不過短短幾個呼吸,他便趕上了那“瘸子”。
快慢起伏,兩人的腳步聲落到一處,踩中一片落葉的兩端。葉脈碎裂之聲,幾令漫天雨落沉息。
“你怎麽不走了?”披發男人發問。
“下雨了。我等雨停了再走。”末了,那聲音又補充道,“我昨晚看過星星,今天本不會下雨,更不會落流星。”
雨越下越大,兩人身上罩著的那層薄薄的水霧愈發透亮。
置於這蒼茫水霧中,萬物淋透,這二人衣衫頭發卻仍是幹燥。
與蕭放發自刀鞘上沿的淡淡白芒不同,那“瘸子”衣角流動著的卻是一道通透的微暗虹芒。
蕭放行走中州多年,這般凝練純粹的道器卻也是頭一回見,心中不由得微震。一時間,對這“瘸子”的來曆更是好奇。
蕭放一抖手腕,那些雨水從他肩上飛摔而出,化作朵朵淩厲飛花。那“瘸子”並不閃避,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往上走了一級。動身的刹那,從發梢上端淌下的水珠被山風一掃,就此化為根根利刺。飛花利刺半空中一觸,宛如遊魚撲出水麵,晶瑩冰柱嘭然碎裂。
“瘸子”並不在意,先前跨出的一腳方要落下。那落於石階上的追魚又生變故,不知哪來的勁頭,竟破那道虹芒一下撞上他的下衣。他幾乎被絆倒。
這下變故來得突然,蕭放亦未來得及避開。雖隻是小小的指甲縫似的一滴,那股寒意卻尤為猛烈,令人心脾一顫。
蕭放打了一個哆嗦,手中握了十幾年的那把快刀如琴簫作響,一時心驚。
這滿山的雨岑寂得仿佛也都碎了。
那“瘸子”聞聲,終有所動。他眉毛淡淡,徐徐開口:“太歲在我,閣下修的是道,還是器?”
“不為器,道何用?”蕭放又恢複了從容。他才是此行的主人。
“好。”“瘸子”輕輕應了聲,不置可否,接著往石階上走去。蕭放跟上。剩下這十幾級,兩人說一句走一步。一人沒有說完,另一人便不能插嘴。廢人廢話,不用說的規矩。
“朱無救你果然來了,沒讓我失望。”蕭放冷笑了聲,他像是一直在等這句話,“我倒是希望,你不會來送死。”
“我要解藥。”“瘸子”又重複了句。
“我沒有。”
“好。”
吐完這第最後一個好字,他便不再是瘸子了。
他竟成了一個劍客。劍身虹芒,上天下德。
蕭放出刀,他的刀上跳動著白光,像極了大雪封山時逃出的梅花鹿。
有人的劍即是獵手的弓。
山莊大門前平鋪著六塊大理石,兩人出一招走一步。一人的招沒有使完,另一人便不能逃,不能強上下一塊石頭。生生死死,說了也沒用的規矩。
兩人刀劍錯勢,交擊之音宛如珠玉跳動,唐朱的臉色也徹底變了。
“你當真沒有解藥?”
“堂堂醫聖傳人,若連這一點碧落花毒都解不掉,是我就自己找個清淨地自尋了斷。”刀鋒劍刃裏蕭放整張臉都在大笑。
“你瘋了!”
“若是連這點小毒都解不了,如何能解唐寧的燃術?妄想罷了!”
“燃術……這是唐門絕密,你從何得知?”唐朱輕咦了聲,“你要破燃術,是誰中了毒?”
“若不能解毒,我與他一起死。”
蕭放拖刀。刀從蕭放手中出,眼神與刀鋒一起失去溫度。霸道一刀震得唐朱半條手臂發麻,透明軟劍幾要脫手。唐朱側身躲開,戰意大作劍上虹芒更盛。右臂上忽傳來一陣劇痛,他餘光掃去,才發現不知何時已在失血。血的顏色比他的道器更豔。
兩人刀劍裹挾一口氣衝回台階,複又躍上平地。雄偉山莊大門洞開,風聲鶴唳,兩人所立恰在兩頭石獅之前。洶湧燃燒的雨水漫過石獅渾濁的眼珠,那近乎古樸的黑灰像是被隕石擦著一般明亮。石獅咆哮,刀劍齊鳴。隱隱轟雷聲。
“你的命,比不上我的朋友。”道器被刀勁刮破一個口子,接連的雨水飛快湧入,唐朱額發濕透,“他是個好人,他現在是個馬虎大夫,可以後他醫術高明,會扶傷救世。你殺人,他醫人!”
“醫人,殺人,都是幫人解決痛苦!”
蕭放大吼一聲,霸刀上道器之光陡然雄偉了近十倍。本是雨海中的一葉扁舟驟成汪洋大輪。
唐朱人劍單薄,禁不住這股巨力。胸中一震飛出數十步遠,直撞在那麵寬闊的山壁之上。那山壁卻也是柔弱,當即碎了一地。
碎石之下許久都沒有回聲,那人似乎已暈死過去。
“帶上解藥再來找我。朱無救,下一回,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了。”蕭放冷冷說道,霸刀回鞘過半,轉身便要下山。
誰知便在這時,石堆之中傳來一道刺耳的嘯聚之聲。像是有什麽金屬貼著劍身如同擦動的火石。尖嘯聲直衝山林,半空白鳥亂動。
“看來不把你的骨頭打斷,你是不會乖乖聽話了。”
唐朱嘴唇蒼白,擦去劍鋒上的血花,不借半點支撐站起來。周身那道赤紅宛如剛剛生起的爐火一樣,將他衣上的塵土盡皆燒得灰飛。明亮火光中,那抹涼意又複歸來。
蕭放轉過身來,正與這道目光相對。
人雖還立在原地,心中仿佛已中了一劍。
第十刀
大黑貓
附近的樹叢裏響起了貓叫聲。
叫聲又酥又軟,藥小枝一聽就知道,一定是剛才那隻大黑貓。
他又不是老鼠,這家夥陰魂不散,居然一路跟到了這兒?
難道這大黑貓是垂涎他的帥氣,對他有什麽企圖?這色膽包天的大肥貓。
哼,他才不會輕易就範,除非這大黑貓先告訴他這裏發生了什麽。
藥小枝心中不由無奈,他這是在想什麽啊。他怎麽說也是有骨氣有取向的人,怎麽可能會接受一隻公母不明的大肥貓的獻媚?不可能,不可能。
那貓叫聲隨著夜風散入夜幕,很快就沉寂了下去。似乎是跑遠了。
“大肥貓,大肥貓,你還在嗎?”藥小枝往樹叢走了一會,四下都沒瞧見,嘀咕道,“這還真走了啊。”
回望來路,隻有一地死屍,說不出的幽森可怖。藥小枝本還想讓這黑貓帶他下山,此時不由得有些失望。這大肥貓雖然驚擾了他,可也是他在這荒山見到的唯一活物。不討喜,可至少比鬼親切。
就在藥小枝小失望的時候,不知哪裏傳來一個很不開心的口氣:
“傻乎乎的小鬼,你是在找本小姐嗎?”
是誰在說話?藥小枝回過身,沒看見半個人影,幾乎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又聽那聲音道:“別找了,在這兒呢。”
聲音來自上方。藥小枝抬頭看去,隻見山莊門簷坐著一個嬌柔少女,一邊踢著腳,一邊吹著口哨。她戴著頂男人的草帽,看不清上半張臉,嘴角掛著兩隻小酒窩。踢腳時腳踝上鈴鐺叮當作響,配上她連串的輕笑聲。藥小枝還在愣神,她已從門簷跳了下來,身姿輕盈曼妙,仿佛是從壁畫裏走出來的妖精,使夜也明媚了許多。
少女走得很快,兩人之間剩不下六七步,藥小枝慌忙問道:“你是誰?”
“這轉身的功夫你不認識我了?”
“你……你就是那隻大肥貓?”藥小枝話方出口便後悔了。
這實在太蠢了,貓怎麽可能變成人呢?
都說貓有九條命,人有幾條?竟然能和貓比。
不料那少女並不否認,上前摘下那隻草帽徑直扣在他頭上道:“乖,戴上這頂草帽,你就變得不傻啦。”
藥小枝隻當她信口胡謅,惡意取笑自己,本想反嘴幾句。
可這時見了她那張神氣的小臉,精致得不像話。沒化幾筆妝容,卻也撩人神魂。這時湊近了,才發現她穿的是一件碎花紫裙,雪白的玉頸上係著一條紅繩,打了個巧結,幹脆好看。
“小鬼頭,眼裏不老實,亂看什麽?”少女扭過頭去,臉像是紅了。
“沒看什麽。”藥小枝做賊心虛,轉口道,“小丫頭,這麽晚你怎麽在這兒?”
“小鬼頭,沒大沒小,叫誰小丫頭呢?”
跟誰誰沒大沒呢。藥小枝心道,老子上輩子命短可也活了三十四。這真計較起來,沒準你老爹還比我小呢。此時此刻,卻也不值得與這小丫頭慪氣,便柔聲道:“小姑娘,是我失禮,你別放在心上。我被一夥壞人抓到這兒,蒙頭亂撞急壞了,什麽也不知道。”
“這還差不多。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不為難你啦。給我跪下磕三個頭,你下山去吧。”
“哎,好,等等……”藥小枝聽了後半句,臉色也變了,“小姑娘,這大半夜你可別開玩笑啊。那個鬼會信?”
“鬼不信你信咯。哼,要是你不磕,你就別想活著離開這兒了。不妨告訴你,這姑丈山本小姐說了算。”
“原來你和那些人是一夥的?”藥小枝心中又害怕起來,往後連退兩步。
“那些人?你是說上崗上那些死人,對啊,他們都是我的手下。說起來本小姐下午睡個覺,一起來這些人都死了,是不是你小子幹的好事?”
“我……小的哪有這麽大的本事。啊,快看,有人來了。”
“人,誰來了?”
這少女說得輕鬆,藥小枝聽得卻是駭然。這小丫頭看得天真可愛,沒想到就是那些黑衣人的頭子。真落到她手中,恐怕連怎麽死都不知道!趁著她回頭的間隙,藥小枝二話不說,扭頭便跑。
不管身後傳來什麽聲音,他都不管不顧。這時候,他隻記得一個字,那就是——啊!
“你,你會飛啊!”藥小枝向後摔倒在地,忍住罵娘的衝動。他不要命地跑了這麽久,剛要停下來喘口氣抬頭就看見紫衣少女坐在前方樹梢上。仍是那副慵懶的爛漫神情,她打了個哈欠,像是等他多時了。
“小鬼,你懷裏那鼓鼓的是什麽?”紫衣少女跳了下來,離著藥小枝不到兩步。兩人鼻間幾乎貼在一處。倒是藥小枝臉先紅了。他慌忙後退。他退一步,紫衣少女便追一步。藥小枝大罵這小丫頭沒羞沒臊,毫無廉恥,搔首弄姿勾引他這老實大叔。萬幸紫衣少女並沒聽見。藥小枝心道,他已禮讓三分,可若這小丫頭還不知難而退,他就要不客氣了!
想著便要大義凜然,叫這小丫頭吃點苦頭。不料這時紫衣少女卻沒跟上,衣袖往藥小枝胸前一掃,輕喝道:“賊小鬼,趁我家主人不在,進山莊偷了什麽東西?”聲猶在耳,人已飄然數步之外。
“我沒進莊!”藥小枝剛要辯解,忽覺懷中一空,似乎有什麽東西沒了。他醒來時慌慌張張,隻顧著逃命,全沒發覺自己身上還有什麽東西。這時經紫衣少女一提醒,方才意識過來。
“酒杯,什麽酒杯?臭丫頭,你拿了我什麽東西,快還我!”
藥小枝心中暗暗生奇,快步上前想去奪她左手。紫衣少女側身一躲,不讓他得逞。藥小枝氣急,轉頭看去,隻見紫衣少女手腕皓白如許,仿佛乳汁流淌穿行而過,卻是那酒杯中隨時就要溢出的皎潔月光。
他隻覺當頭受了重重一錘,大腦中嗡嗡作響。他有十足的感覺,在這一眼前他根本不記得這杯子的一點一滴。可這一瞬,這杯子的一切一切就全都在他眼前活了過來。
“這杯子……這輩子……”藥小枝嘴唇跟著顫抖起來,他的思緒跟不上來了。
眼前泛起一層層霧氣,連帶著那紫衣少女的輪廓都摸了起來。
他記得,他太記得了,這杯子是十七年前他撿到的,看上頭似乎鑲著些黃金,一直好好保存著沒舍得扔。
——那個與世無爭的鄉下,無人問津的歲月,他獨自一人在自家倉庫裏,拿著那把發紅的鐵鑿子。不知將這杯子錘擊了多少回,愣是沒能將上麵的黃金敲下來一星半點。每當這時,他便分外想念王老虧的那把黑老虎。
活著太苦,混吃太難,藥小枝幾乎差點忘了這杯子的存在。後來瘟疫來了,他整個人廢了,虛弱得連嘴都張不開。妻子整日整夜的守在他身邊,幾乎哭瞎了眼。他聽得心煩意亂,可一聲也罵不出,一句也道不了。
又是災年,路上人人麵如菜色,家裏沒錢買米斷了炊。兩個孩子嗷嗷待哺,不懂事,餓暈了吵著要吃肉。妻子發怒拿起掃帚要教訓孩子。
病榻上的藥小枝急叫:“別打孩子,你要打打我。”未說完又咳嗽起來。
妻子聽了心也軟了,鬆開掃帚躲到門後自哭道:“你當我舍得嗎?”
藥小枝喚來兩個被嚇傻的孩子,讓他們取出藏在地板下的那隻銅盒,進城把這隻杯子當掉多少換些銀兩。孩子聽說能吃肉自是歡喜,可沒想到平日柔弱的妻子這時卻出奇固執。她見藥小枝閑暇時常常拿著這杯子發呆,知道這杯子對他意義非凡,死活不肯答應。寧願一家人一起餓死,她也不賣這杯子。
此時藥小枝怎爭得過她?心裏劃過一念,若是他死了,妻子大約便就能賣這個杯子,喂活兩個孩子了……兩天後,直到他要咽氣的前一刹那,這杯子扔被他握在掌心。分明是完好無缺,堅韌如初。那份寒他縱然看不見,也摸得到。
這小小的杯子裏,盛滿了他妻子強咽的歡笑,還有孩子天真的哭聲。他的一生就像是這杯子裏的一滴酒,終於要倒幹了結束了。杯子脫手落地的那一瞬,那一聲響格外空靈,仿佛代替誰將他汙濁的瞳孔從裏到外都洗了一遍。
藥小枝接過杯子,仔細瞧了眼,嘴上應著:“沒什麽,飯樓裏隨手拿的酒杯。”臉頰上淚卻落了下來,連自己也沒察覺。
“哪家飯樓還用這麽好的杯子,這上頭是黃金麽?”紫衣少女笑了聲,忽奇道,“咦,這好端端的你怎麽哭了?”
藥小枝轉過身去又立馬轉回來,笑道:“真金?這紅茶鎮的人都是大富豪,哪裏用得起!你上當受騙啦,這是假的。”
“假的?我看真金都沒它這麽亮。再讓我仔細瞧瞧。”
紫衣少女伸手便要來奪,不料藥小枝縮回手往後一拋,再攤開手時候,兩手空空竟是將那杯子扔掉了。
她吃了一驚,叫道:“這麽好看的杯子,你怎麽說扔就扔了?”
藥小枝道:“不過是個破酒杯罷了,有什麽好心疼的?你隨便去哪個酒鋪花上二兩銀子,比這杯子更精致的那些老板都趕著送你。”
紫衣少女也不知信了沒有,不再說話。忽抓住藥小枝左手,解下脖子上那根紅繩綁在上麵。那根紅繩明明不長,此時卻被抽出數尺來。
藥小枝使勁掙,那紅繩反倒更緊。大驚道:“小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自然是帶你回家,等主人回來發落咯。”紫衣少女眯著眼笑道,“放心吧,阿苗隻愛吃魚幹,不愛吃老鼠。”
“若你家主人回來,那我可就沒命了!”
藥小枝雖不知這少女口中的主人是誰,用腳去猜也知道那是個難纏的貨色,此時大好時機再逃不走,天知道他有沒有第二次重生的機會!連聲哀求道:“大小姐,您發發慈悲,放了小的吧!”
“那可不成。這天還沒亮,你一人走山路也不安全,還是先和我回莊去吧。”
紫衣少女嘴角輕笑,輕輕一拽,紅繩上掠過一道灼流般。藥小枝半個手臂全都麻了,隻能任由她往前牽拽。一路上任藥小枝說破嘴皮,紫衣少女全裝聽不見,隻說“主人心地善良,不會拿他怎樣”,“你趕著下山,反而不測”。語言天真爛漫,口氣輕佻,雖是清脆動聽,藥小枝卻是連冒冷汗。
第十一刀
鬥石獅
不多時兩人便又回到了那山莊大門前,紫衣少女上前握著銅環敲了敲,半晌也無一人答應。
紫衣少女回頭衝著藥小枝笑道:“我倒忘了,此處山莊裏的人都死光了。”藥小枝毛骨悚然,隻得點頭應承。
進莊後一大片未經修整的野林子,黑屋裏隱藏著咕咕的叫聲。藥小枝起初並不敢多看,但見林子裏立著一塊塊石碑,鋪陳開去起碼有數百來塊,心中驚駭道:“原來這裏是一片墳地!”
“你別著急,還沒到呢。”紫衣少女對道路甚是熟悉,撿了條幽深小路。不知踩中了什麽機關,那左右忽亮起燈來。藥小枝不由得嚇了一跳,撞到紫衣少女懷裏,聽到她極有節奏的心跳。口裏道:“太好了,你真是個人,不是貓。”
又往前走。風吹動,像是一種嗚咽簫聲。荒山野地,泥路狼藉,四麵無邊無際,也不知通向何處。那片墳地總算是過去了。
藥小枝掃視四周,心中忐忑:“這妙絕山莊號稱武林寶庫,馳名天下,這裏頭怎麽連個亂葬崗也不如。這妙絕山莊不過如此,想那泰山北鬥武當少林,大約也就是個大些的鏢局,有甚麽了不得的。什麽江湖,什麽大派,我過去可是自己嚇自己,上了大當受了大騙啦!”
穿過一片竹林,麵前終於出現了一座大屋,初看時無甚稀奇。待得雲開月出,大片大片地灑下來,這時兩人方才看清,整個屋子除了屋瓦,底下全然碧綠澄澈,整個牆麵都竟都是用琉璃翡翠鋪成。那種光澤流露,讓人感到一種全然的不真切。
藥小枝頓時換了心思,暗道:“這妙絕莊主看來也有點家底,就這樣一間大房子,能當我們紅茶鎮首富啦。”
紫衣少女怎猜得到他的心思,道:“你在這兒等等,不許亂跑。我進去看看主人回來了沒。”
藥小枝趕忙道:“不敢走,我怎麽敢走。這裏的路我一點兒都不認得。”
“諒你也不敢走,這林子裏可住著怪物!”紫衣少女張牙舞爪,衝他扮了個鬼臉。
藥小枝假意被嚇倒,惹得紫衣少女咯咯直笑:“你這小鬼,膽子真小。好啦,我先進去了。”說完便往草叢中一躥,再閃出來時隻有一隻毛發黑紫的大肥貓。那大屋並沒有門,隻有左手邊開了一個半手寬的小窗,就連小孩子怕也鑽不進去。這大黑貓看著也夠嗆,可它身子卻是靈活無比,猛提一口氣小腹頓時收緊了許多,一溜煙便閃了進去。
藥小枝使勁揉了揉眼睛,幾乎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小姑娘,你在哪兒?”他撥開方才那紫衣少女跳進的草叢,裏麵什麽也沒有。他越想越奇,回頭看去,發現來路上隻有他一人的腳印和一排梅花蹄。不由得更是驚疑不定。方才陪他進來的,到底是貓還是人?
藥小枝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他不敢亂動,更不敢回頭,生怕一轉眼那貓妖便閃出來咬下他的頭。
藥小枝等了一會兒,那窗子裏沒動靜,也不見那紫衣少女。四周冷冷的風,鬼哭一樣瘮人。他不敢離開,此時卻來了尿急,本想再忍一會兒,可實在憋不住。隻好壯著膽子,繞到大屋後頭僻靜處方便。方才完事,回走幾步耳畔忽聽見一聲異動,像是有人在拿著錘頭敲牆,又有什麽東西在劇烈碰撞。
前方隱約有些光亮,藥小枝下意識地往前湊了幾步,看見竹林裏有兩個黑影。他隻當是紫衣少女,便喚了聲:“誰在哪兒?”
誰知話沒說完,就聽得一陣巨響,連大地也跟著顫抖起來。
藥小枝一個不慎,胸口便被這股氣浪撞倒。那氣浪餘力未盡,仍是跌宕而出,光亮宛如煙花一瞬,將空曠山野從睡夢中驚醒。
藥小枝慌慌張張地爬起身,這時他才看清那兩個黑影,卻不是人,而是兩頭石獅!
兩頭鎮門的石獅子。
不在大門口,怎麽到了這兒?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藥小枝大吃一驚,這大半夜的,這兩頭石獅子不但活了過來,竟還打起架來了。一頭口中吞吐熾熱紅雲,另一頭卻是噴薄冰藍海水,雙獅眼中凶光大作,如同受傷的獨狼,都要把彼此撕成碎片。
瞧著兩頭凶獸的架勢,勢均力敵,難分高下,那紅藍兩焰抵在中央,誰也壓不住誰。
藥小枝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跑路。
可忽然一想,能激得這兩頭石獅妖現形以死相爭,難不成此地有什麽寶物?
到底還是貪婪蓋住理智,上輩子他就是活得太膽小了。
目睹了一樁殺人焚屍無頭案,就跑到一個鄉下隱姓埋名躲了一輩子。
藥小枝按住心中驚異,悄悄地摸了過去,這才發現原來石獅子後藏著兩人。敢情那兩道氣浪並非石獅子口中吐出,而是來自於這兩人。並非鬼神作亂,而是異人奇功。
藥小枝剛舒了口氣,卻又心中一涼,這兩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如此本領?
他看時,這藏身藍獅的是一個披發大漢。劍眉如峰,生得粗獷凜然,虎背猿臂,身材高大魁梧異於常人,一眼可知非中原人士。另一邊那赤紅石獅後,是個身穿白衣的年輕公子,瀟灑清秀,宛如一隻碧玉竹笛。此時雙眉緊鎖,憂愁暗含,顯示到了要緊關頭。
這兩個高手不知為何,會在此時此地全力相鬥,性命皆是分毫,俱是全神貫注,並無一人發覺藥小枝的闖入。
藥小枝混跡市井,從未踏足江湖,隻聽過江湖之人修行內力,功力深厚者如大海潮音,雷鋒獅吼,一怒之下往往便可碎石裂碑,削金斷玉。
可按常理想,這內力名字裏既帶一個內字,自然是由內而發。這大約就是一頭凶馬,由心神駕馭,與手腳借助韁繩相對。藥小枝心下尋思,可這種覆體氣流,難道就是內力嗎?
這內力來得無蹤,去的得迅疾,固然神妙莫測,威力難言,可從未聽過見過能化為實質,遊於體外,更兼五顏六色,亂人耳目。
可這兩人相鬥,瞧情形凶險程度何止十分。
必是武林高手無疑,隻不知是第幾等。
赤紅由淺入濃,瓦藍從散到密,兩道氣流宛如龍蛇對衝,凶相大作在竹林中風雲相爭。兩人麵目凝重,此時鬥到要緊關頭,誰都不敢出一口氣。那披發男人頭頂蒸汽騰騰,臉頰上汗珠爬滿。但那白衣公子卻是迥然不同,身下所立之處草葉上竟被一層層寒霜籠罩。這十步之內,卻有春秋之別,寒暑之易。
一股磅礴氣浪便奔湧而來,藥小枝避閃不及登時被掀翻在地。一伸手頭上摔得直流血。卻也是他走運,這兩人生死相拚,皆是全力以赴。若非拚了大半時辰,功力皆是耗損大半,藥小枝全無根底,這一下貿然闖入非得震得五髒俱裂不可。
藥小枝灰頭土臉地爬起,心中千頭萬緒。身邊響起一聲輕歎,卻是那紫衣少女不知何時找來了。藥小枝隻當她是嘲諷自己,心中大為不悅,出聲問道:“大小姐,你剛到哪兒去了?我看見一隻貓……”
隻聽她如若未聞,自語道:“沒想到這人年紀輕輕,道器竟強悍如斯。便是我教中人才濟濟,怕是也少有人能比。”
藥小枝心中一動,方知曉她歎的是那白衣公子。此時天空方才放亮,曉風沒吹散晨霧,一切仍是朦朦朧朧。那白衣人的風神卻被吹開了,隔著二三十步遠,藥小枝仍看得驚奇,臉色顯得也為蒼白,粲星朗月,玉石鏗鏘。
不但往日自戀的藥小枝自慚形穢,便是他生平所見千千人,也不能比得上那人分毫。那披發男人的功力固然了得,慷慨激昂有餘,但算起氣度神容自是遠遠不如了。
藥小枝不由起了仰慕結交之意,又心道,若是能讓這小子認我做個大哥,那也是大大便宜他了。至於那大漢,若他懂事,就勉為其難讓他來給我做個保鏢吧。
想起這少女提到道器二字,不由納悶,這道器又是什麽?與內力有何關係?便問道:“大小姐,你方才說什麽?”
紫衣少女如若未聞,反問道:“臭小子,眼下有一樁天大的機緣擺在你麵前。你要是不要?”
見藥小枝怔住,紫衣少女接著道:“此時這兩人鬥了一夜,不論這兩人是道修也好,器修也好,便是通天的修為,此時道器也該散了。他二人皆是強弩之末,偏偏此時誰也沒了收功的本事和膽氣,眼下就拚誰耗得過誰了。若是有人走上前去,拿起石頭去砸二人中任意一人,你說誰又能反抗?”
藥小枝聞聲一震,道:“你是說,這兩人眼下皆是有求於我?”
紫衣少女笑道:“臭小子,模樣傻裏傻氣,腦子倒是不壞。這兩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得他們一句諾,可謂是勝過千金。”
“這樣的好事,你自己怎麽……”藥小枝方才一喜,心中轉念一想,“好狡猾的小丫頭,她定是怕這兩人不到最後關頭,留有餘地,臨死反撲。所以才用這般巧言令色,想讓我先去試水。可你萬萬想不到,眼下站在你跟前的,卻不是十七年前那個癡傻的小子。堂堂紅茶鎮第一刀客豈會上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的當!”
藥小枝當下便道:“你這主意雖好,可恕我萬萬不能從命。我藥小枝雖不是什麽君子,可此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虧心事卻也絕不會做。”
紫衣少女輕咦了聲,不無欽佩地道:“小鬼,你可想清楚了,這機會一錯過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再說這兩人如此鬥下去,必是兩敗俱傷。到時候誰都活不了,你如今上去多少還能救下一個。”
藥小枝聽她說得真誠,並無半點虛偽,心底遲疑道:“難不成這丫頭並未什麽鬼域伎倆?倒是我多心了?”
又聽紫衣少女道:“你若是不去,那我可就上了。哼,這樣的高手欠了我一條命,我看日後還有誰敢欺負我。”
藥小枝連忙改口道:“且慢。”
紫衣少女道:“怎麽,小君子改主意了?”
藥小枝一咬牙道:“你方才所說也不無道理,俗話說這救人一命功德無量,如此關頭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倒是能審時度勢,好,主人叫我不要沾惹外邊的麻煩,這份功德就讓給你啦。”
藥小枝坦然道:“什麽功德不功德,比起這二人的性命,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姑娘你在這裏等好,裏麵危險之極,若沒神功護體,稍一靠近便得五髒俱裂。若我沒叫你,你千萬不要靠近。”
紫衣少女聽他說得鄭重其事,反倒有些糊塗了,點頭道:“好,你遇到危險叫我便是。”便替藥小枝取下那根紅繩,重新戴自己在脖子上。
紅繩離手,藥小枝頓時輕鬆了許多。他也不道謝,雙手搬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便躡手躡腳往那兩頭石獅走去。動作能有多猥瑣就有多猥瑣。
白衣公子與披發大漢鬥得如火如荼,對周遭情形幾所察覺。直到藥小枝快走到兩人中間,輕輕咳嗽了聲。他二人方才同時察覺,這竹林裏不知何時闖入一個外人。
灰頭土臉的毛頭小子,懷裏吃力地抱著一塊大石頭,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不知在想著什麽。
“你……你們倆給我聽好了!”藥小枝鼓起勇氣叫道,“我知道你們眼下的處境,我是來幫你們的。可我隻有一塊石頭,也隻能幫一個人。嗬,我的話你們都聽懂了吧!”
“你想做什麽?”兩人都未開口,眼中卻都是這一個意思。
藥小枝大叫道:“我要你……我要你收我為徒!誰願意收我為徒,我便砸死另外一人!怎麽樣,這樣的買賣何不合算!”
“鳳凰不識梧桐木,我豈會收你這種人做徒兒。”藥小枝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聽白衣公子冷冷道,“也不用廢話了,你幹脆一石頭砸死我吧。”
藥小枝跳起來,指著他破口大罵道:“我要你做我師父是看得起你,你別蹬鼻子上臉。你……你不收,我還懶得拜呢!老子可是紅茶鎮第一刀客。”
“你……你!”藥小枝見被他戳穿,臉上更是火紅一片,“紅茶鎮自古以來就產大名刀,出大刀豪。你這小白臉孤陋寡聞,自然沒有聽說過!”
“來,往我頭頂上砸,看你的力氣有多大!”
蕭放本不欲搭理這油嘴小子,眼前晃過那輛馬車,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
他心中一震,暗想道:“解藥還沒找到,我有負於人,豈能死於此地?不妨先假意允諾於他,待日後找個由頭一刀將他殺了便是。日後有機會再作計較。蕭放啊蕭放,你何時變成這個樣子了。”
千百個念頭縈繞心間,也顧不得感慨,口中大叫道:“且慢,我應了你!”
見這兩人都是一口回絕,難啃得很,藥小枝灰心喪氣,抱住手中石頭正氣得說不出話。此時聽了,回頭大喜道:“那漢子,你這話當真?”
這兩人功力旗鼓相當,隻消任一人願傳他一點皮毛,他日後就受用無窮。藥小枝本意是要選那白衣公子,可這魁梧大漢也勉強湊活,總是聊勝於無。
蕭放深運一口氣,也顧不得道器消散的速度越來越快:“蕭某一生騙過王侯,騙過宗師,騙過無賴,騙過婊子,可就沒騙過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藥小枝聽他痛罵自己,卻高興得合不攏嘴:“好好好,我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你願意傳我真功夫就好。我爹死了,你就是我親爹。”
蕭放見他如此恬不知恥,心中更是動氣,當下強忍道:“好,你砸死那人,過了今晚我就傳你絕世神功。”
藥小枝道:“師父,我……我要怎麽幫你?”
蕭放屏息道:“你搬起那石頭,悄悄走到此人身後,不要砸他腦袋,也不要砸他脖子,往他右膀輕輕一擲便成啦。”
藥小枝怪道:“這又是為何?”
蕭放道:“此人道器了得,不在為師之下,他唯一破綻便在後背天宗穴,你砸他其他穴道全是在幫他運氣。”
第十二刀
逆神通
又是道器。先是那紫衣少女說,又聽這披發男人又提起。
藥小枝也不知這道器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打定主意,反正來日方長,好好向師父討教便是。
蕭放提醒道:“好徒兒,你千萬認準了,若是砸偏了不但為師性命不保,你也活不了。”
藥小枝道:“師父您就放心吧,我做工的剪刀鋪門口就掛著張穴位圖。每天進門我都瞧上一遍,這穴道我都都認全啦。不就是一個天宗穴麽,簡單。”
藥小枝話雖如此,腳下仍是謹慎無比,饒了一大圈才往白衣公子背後靠去。
蕭放看在眼裏,問道:“朱無救,今日你服氣嗎?”
唐朱臉無懼意,冷笑道:“你收得這樣如意弟子,我如何不服氣?”
唐朱聽出他言外之意,不由得冷哼了聲。
藥小枝不明就裏,卻慌忙大叫道:“不可不可,我藥小枝堂堂正正,清白為人。既已拜了你為師,豈能再轉投他人。師父,您就不要再開玩笑啦。”
蕭放難得笑道:“好,你立刻上前砸他穴道,待了斷了這江東巨匪的性命,為師便把本門的掌門指環傳授於你。”
“還有掌門指環?哈哈,多謝師父!”藥小枝大喜,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大叫道,“好呀,看你人摸狗樣,原來是個殺人不眨眼,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的大**賊!今日紅茶鎮第一刀客便替天行道,取了你這狗賊的人頭!”
唐朱不能動彈,動氣道:“小賊,你……你胡說什麽!”
“死到臨頭,狗賊你還不醒悟麽!”藥小枝跳上前三步,兩人之間隻差一躍之距。
突聽那白衣公子喝道:“小賊,你膽敢在上前三步,我立時取了你的性命。你信是不信?”
藥小枝果然被嚇住,回頭道:“師父,他說要取徒兒的性命。”
蕭放道:“好徒兒,你別上他的當。這人六分本事早都用光了,他哪裏還有手腳能挪出來對付你?你大膽過去,為師已製住了他。”
藥小枝不再猶豫,雙手舉著石頭走到唐朱身後,並沒立刻動手。石頭上下左右亂晃,自語道:“這天宗穴在哪兒呢……”
一個聲音提醒道:“太左了,往右來些。若砸不準,你師徒二人的性命可就沒了。”
藥小枝一喜,發覺這聲音主人後頓時惱羞成怒。
“要你來羅嗦!”他大叫一聲,石頭就要用力砸下,不料這時下方那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藥小枝隻當這家夥還有什麽招數,嚇了一跳連退數步,石頭險些把腳砸到。
唐朱仍是大笑,身子卻是僵住了一般。
竹林外傳來阿苗的聲音:“小子,發生什麽事了,你還好嗎?”
“沒什麽事,就是……就是功力太強差點被反噬了。小姑娘,這兩個家夥也沒你吹得那麽厲害啊。”
“怎麽可能,主人說過能長氣化虹,至少是道器九重的高手。”
唐朱輕笑道:“原來小賊還有幫手,這小丫頭知道的可真不少。蕭兄,你我修為俱被看破啦!”
“不過區區道器九重,我又不是沒見過,我家那條胡同都有七八個。”藥小枝拍拍土,起身衝著那白衣公子大罵道,“大**賊,你發瘋啊,沒毛病突然大笑做什麽?”
唐朱道:“我笑徒兒沒膽氣,師父也沒骨氣,倒是天作地合的一雙絕配。”
“可惜無救兄空有脾氣,卻沒運氣。”蕭放悶哼一聲,對麵虹芒上傳來的壓迫此時不減反增,暗驚道,“糟糕,這匪徒哪來的餘力?若是沒這小子,我今晚可輸定了!”
“放浪形骸,馳騁天地,無救兄活得灑脫。你那匹從不分離的紅馬到哪兒去?”
“上山之前我把它放生了。”
“可惜了一匹千裏良駒。”
蕭放故意用言語分散他的注意力,不意這江東巨匪仍是言語輕鬆。
藥小枝舉起石頭,就朝那白衣人頭頂砸去,腳下忽然一陣轟隆響動,不知從哪兒冒出一根藤蔓,穿過他的腳踝猛地一拽將他吊了起來。他再拿不住那塊石頭,在地上摔得粉碎。
密林中一道紫光飛快掠出,緊隨藥小枝身後。若非他突然被吊起,還真是難以察覺。
唐朱眉目一凜,低喝道:“哪裏來的黑心山貓,也來偷魚幹吃?”從身後地下又射出三條藤蔓,分三麵朝著那紫光圍了過去。
“你是神通修行者!”
紫衣少女大吃一驚,側身避開這根藤條躥進草叢。轉瞬之間從中躍出一頭大肥黑貓,動作矯捷飛快逃走了。
唐朱暗歎可惜,也是他道器損耗太過,這召出的藤蔓有氣無力,被貓爪一撥便拍了回去。
蕭放心中驚訝之情一點兒不小。趁此時對方分神,他也強行撤力,收回道器,卻是主動認負了。那未來得及散去的道器洪流直朝他胸口衝去。縱然唐朱及時察覺,化去大半修為,可蕭放仍是遭受重創,吐出一口血來。周身道器盡皆碎裂,一點兒虹流也無,如此情形,或許半年都難以複原。
唐朱急忙上前又止步,輕歎道:““蕭兄,這又是何必?”
“蕭放輸了,心服口服。這碧落花的解藥你拿去吧。”
蕭放麵如死灰,心中所傷還比肉體的傷更要劇痛。唐朱雖未取他性命,卻破了他的道器,他的器心。
蕭放打開刀柄,取出一個小瓷瓶,遠遠丟給唐朱。
唐朱正要接住,不意這時黑暗中撲出一道黑影,卻是那頭大黑貓去而複來。貓爪甚是鋒利,唐朱一個不慎衣袖被抓破一個大洞。那還在半空中的解藥也落入貓口。
“多謝啦。”黑貓得逞便立時躥走,毫不拖泥。
“留下解藥!”
唐朱大驚失色,急忙朝那黑影追去。可道器方才祭出便就散去,稍一用力,更是頭暈腳麻。
今日與蕭放一戰,空靈之力幾乎耗盡。此時他再想追,卻無半點可能。想起馬多此時中毒奄奄一息,更是心頭一震,暗顫道:“這可如何是好?”
蕭放亦是大怒,他的情形更差。此時掙紮著站起,可那黑貓已逃得無影無蹤。
“混賬!”蕭放就要上前一刀殺了藥小枝,不料唐朱攔在他身前:
“蕭兄雖是修行器刀,可道器同源,自當破除妄念,何必與小孩子計較?”
蕭放不作他想就要越過他,忽想道:“我今日比武技不如人已輸給了他,再殺了這小子又要為他恥笑。難堪,難堪!”當下鬆開手,喝了聲“長長記性”,便斬斷藤條,將他藥小枝踢下坡去。這一下力道甚重,藥小枝本就暈死過去,這下一聲不作。
唐朱叫喝他不住,回頭再往黑糊糊的下方一看,那少年人也不知滾到哪裏去了。
藥小枝已不知自己能否醒來,醒來時又在何處。但睜開眼,耳朵邊有聲有色。那披發男人已不知去向,白衣公子卻就站在離他不遠,一動不動,正看著山外無邊風光。
此時天空放出一輪紅光,卻是日出了。
他灑灑白衣上染上一層柔和的金,仿佛他這一整個人都融進這熹微的雲色裏了。
白衣公子聽到聲響,回身道:“小兄弟,你總算是醒了。醒了就好。”
藥小枝想起昨晚之事,自己對他多有不敬,不由歉然。半晌害怕地問道:“那野猴子人呢?”
“他不是你師父嗎?”
“他一刀要殺我,我才沒有那樣的師父!”
“蕭兄追解藥去了。”唐朱一哂。
難道說這家夥是放心不下我,這才沒有立刻離去。
這天底下,怎麽還會有這樣傻的人?
藥小枝本想問他為何沒跟著去,話到嘴邊心中先是一動。
白衣公子舌下他,開始往山下走去。藥小枝身上痛得受不了,這時隻得忍著,連忙爬起身跟在他後頭。
聽他自語說,這些屍體不知是何人所殺。
一路上景色安寧,和昨晚的殺機似乎並非同一天地。
藥小枝心裏還惦記著昨晚,問道:
“朱五九大俠,你真叫這個名嗎?”
“你昨晚不還是叫我大**賊嗎?”
“對不住,真對不住,昨晚我發了瘋才會說那樣的話,像朱大俠您這樣的好人,怎麽可能會是什麽江東巨匪。定是那姓蕭的野猴子胡說八道。”
“他可沒說謊。朱無救本就是惡貫滿盈的大壞蛋。我沒急著下山,隻是調息功力,思索如何破解那人功力。你少要胡思亂想,若我心情不好,不論你沒惹到了我,我隨時一劍把你殺了,丟在這荒山野嶺喂狼狗。”
“朱大俠,我膽子小,你……你可別騙我。”藥小枝舔了舔嘴唇,“你真要殺我,昨晚為何……”
“下山回家去吧,這江湖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那人輕歎了聲,一陣山風掃過他的後衣,露出一方潔白玉佩。溪流搖**,林木盤旋,眨眼他已消失其中。
藥小枝這才發覺,急忙追下山崗,四下尋去,大叫“朱大俠,朱大俠”!
可雲煙飄飄,哪裏還找得到那個人影?
第十三刀
前世情
藥小枝一個人,最後還是回了紅茶鎮。他不敢去剪刀鋪,打算在鎮子裏遊**一會就離開。
上一回,他選擇灰溜溜地逃走,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他是誰的地方,成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這一回,他又能去哪兒,又有什麽選擇呢?
那是他的心上人,紅茶鎮裏最漂亮的姑娘。
藥小枝晃晃悠悠,鬼使神差,還是來到了那個地方。
那個他曾魂牽夢的二層小樓。
他的心跳,也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個七夕。
“誰呀,這麽討厭,大白天的拿石頭砸別人家窗戶。”
“是我,是我呀,翠花。”
劉翠花來到窗口,見是藥小枝頓時意興闌珊,連手絹都懶得遮了。
藥小枝一臉欣喜,雀躍無比地道:“翠花,你……你真的來了。我好開心,我好想你。”
劉翠花把窗戶推了推,懶懶道:“原來是你啊,今兒又來做什麽。藥小枝,我上回的話你還沒明白?”
“咱們不管上回的事了,你且看看清楚,我是誰。”
“你是誰?”仿佛聽了個笑話,劉翠花咯咯直笑,“你不就是紅茶鎮第一刀客的徒弟藥小枝,藥大俠。”
“翠花,咱們十七年沒見,你居然還記得我?”藥小枝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紅著眼眶道,“啊,你還是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樣冷豔動人,**……風姿脫俗。而我……卻曆滄海,經紅塵,老成了這副模樣。真是不饒人啊……”
“你嘴裏七七八八的在說什麽,什麽十七年?你發燒了?”
藥小枝心中一抖,也換了口氣,傲然道:“劉翠花,你今日看見的還是藥小枝,卻也不是了。你快再仔細看看我,看看我哪裏不同了。”
劉翠花他今日神態,似乎卻與往日有所不同,心中一動道:“喲喲喲,藥小枝,這麽得意,發大財啦。是你那失蹤十七年的老爸回來了,還是你那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師傅死了?”
“錯,大錯特錯。你再猜猜,可你絕對猜不到。”
“那你還能踩到什麽狗屎運?”劉翠花掩口笑道。
“劉翠花,這人生在世,誰能不錯?”藥小枝挺直胸膛,客客氣氣地道,“你曾傷害過我,但我不怪你,因為我還深愛著你。那份悸動的初愛我刻骨銘心了十七年。因為愛,現在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就像老天爺也給了我第二次機會一樣。”
“機會,什麽機會?你再說明白些。”
“你,到底跟不跟我。”
“藥小枝,你發什麽神經!”劉翠花終於聽懂,翻眼嗔罵道。
“翠花,我是認真的,你隻需說跟,或是不跟。”藥小枝這話說得甚是大聲,他又故意說得抑揚頓挫,左鄰右舍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少窗戶都打開了,路上走過的人也不由往這邊看來。指指點點,閑言碎語。
劉翠花的臉都綠了,紅著一雙杏眼破口大罵:“跟你個大頭鬼!藥小枝,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回去路上別給狗撞死!再見吧,咱們再也別見了!”
“翠花,你別急啊,你再仔細看看我!”
藥小枝話未說完,就有一盆涼水從樓上潑下來,將他淋成了落湯雞。
藥小枝抹了把臉,一股子餿味。他仍不死心,聽樓上傳來說話聲:
“翠花,你這是做什麽?好好的怎麽哭了?”
“爹,有人當街調戲你家女兒,你管是不管。”
“竟有這回事,反了他的。翠花,你爹為你做主。你告訴爹,是哪個兔崽子,你爹一刀宰了他!”
“他不是兔崽子,他厲害著呢。他就在樓下呢。”
“就在樓下?哼,讓我親眼瞧瞧。”
藥小枝聽得情形不對,邊走邊大叫道:“劉翠花,你瞎了眼!上輩子你對我這人中龍鳳愛搭不理,這一回我要叫你措手不及高攀不起。”
劉一刀探出頭來,衝著窗下大叫道:“藥小枝,你個小混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俺劉一刀的女兒也敢調戲!”
“嶽父大人,誤會啦。你快幫我勸勸翠花,我對她可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讓我幫你剜出來稱一稱,看看幾斤幾兩,能值幾個錢。你給我站住!”
“不必啦,我人好心也小,賣不了多少。”
二樓窗口沒了人影,聽得屋子裏一陣下樓梯、殺豬刀聲響,似乎正朝他殺來。
藥小枝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邊拔足邊大叫:“劉翠花,你好狠的心。咱們做不成白頭夫妻,總歸也青梅竹馬一場,這點情分不容易啊,你爹要殺我啦你也不勸勸?”
樓上劉翠花呸道:“誰和你有情分,藥小枝,你還要不要臉。”
藥小枝動容道:“劉翠花,我不要臉,我隻要你!”
“剛才誰說跟我女兒青梅竹馬?”劉一刀破門而出,殺豬刀直指藥小枝鼻梁,怒氣衝衝,“原來是你小子,居然還敢來。我今天讓你知道知道,誰才是紅茶鎮第一刀!”
“劉一刀要殺女婿啦!劉一刀要殺女婿啦!”
藥小枝撒腿便跑,也不知跑了幾條街,好幾次就要被劉一刀丟來的雞蛋砸到。直到身後那殺喊聲消停了,他才握著膝蓋在路邊停了下來。呼呼呼,這重生走一回,可真他媽刺激。
這一鬧差點忘了吃法。藥小枝進酒鋪自挑了張桌坐下,酒菜上齊才發現身上沒帶錢。
他不動聲色,該吃吃該喝喝,又多要了兩個饅頭。吃完了一抹嘴攤開肚子,卻始終沒起身的意思,似乎是吃撐了。小二起先受了他一頓嗬斥,在櫃台候著,遲遲不敢再上前。
哪知藥小枝這一坐便是大半個時辰,大有用了晚膳再走的架勢。還跟隔壁幾桌跑江湖的戲班子聊了起來。
一大幫子人都吃得醉眼醺醺,連隔壁桌子多了四個赤衣刀客都不知。這幾個刀客帶著大鬥笠,俱是神情冷肅,一絲不苟。一坐下便開始吃飯,誰也不曾說過一個字。
藥小枝瞟了一眼,看見一人腰畔掛著一個腰牌,似曾相識,猛地意識過來,暗暗驚叫道:“不好,這四人和那些死屍是一夥的。”
當下酒也不喝了,就想怎樣趕緊脫身。但那四人就坐在門口,他們不走,藥小枝也不敢輕易抬頭。
四人吃完了飯,掌櫃不在,小二本不敢收錢。
一個赤衣刀客卻把腰牌往桌上一拍,喝道:“三日後來絕妙山莊領錢。聽明白了嗎?”
小二見他神情凶悍,也不敢問絕妙山莊在哪兒,隻得趕忙點頭。
赤衣刀客起身衝著四周道:“三日後,姑丈山有大事發生,有請了。”說完另外三人也站起身來,一同往外走去。
藥小枝連忙裝作睡著,打起呼來。幸而這幾個赤衣刀客並沒看見他,就要跨出大門。
不知怎的,他忽聽見耳畔有人低聲說話:
“那硬手就在這城中。昨天有人看見那輛馬車在城門口經過。”
“這硬手的道器橫得很呐,一口氣殺了我們十來個弟兄。”
“莊主明日便到,在這之前咱們就得將硬手擒住。否則你我都挖坑去吧!”
這些聲音無疑就是那四個剛剛離去的刀客。
藥小枝吃了一驚,也不知自己是怎樣聽著的。
小酒鋪外那馬蹄聲愈遠愈輕,藥小枝悄悄地滑到桌底下,趁眾人沒察覺也偷偷溜走了。
這四個赤衣刀客說的硬手,是披發男人還是那白衣公子?
若是那毛猴子,真謝天謝地。可若是朱大俠,那可如何是好?
藥小枝原來寬鬆的心驟然緊張起來。方才與那戲班子班主聊了會,說開封府繁華之地,近來要辦什麽大會。藥小枝反正無事,就想著跟著他們去開封府見見世麵。
這時想起那赤衣刀客的話,那什麽絕妙莊主這兩日就要回來了。雖不知道他和王老虧有什麽恩怨,可看著就不像什麽好人。
妙絕莊主是壞人,黑衣人是幫凶,王老虧算半個好人,硬手自然也像是好人。
藥小枝邊走邊想道:“殺了那些黑衣人,自然是為民除害的大義士。可那毛猴子會做這樣的好事?他瘋起來連我也要殺。這硬手自然絕不會是他。啊,糟糕,有危險的自然是朱大俠!”
心中幾個自然下來,藥小枝再定不下神來,也是那白衣公子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得太久太深。
朱大俠有危險,我得趕緊把這消息告訴他才是!
此時往前看去,街道上行人來往,風沙拂麵,穿什麽顏色的都有,可偏偏就沒有那道白衫。
朱大俠,你在哪兒呢?
第十四刀
殺一妖
馬車在,那趕馬車的人卻不見了。
銀杏的葉子瑟瑟飄落,風鈴一樣清脆的聲響,漸漸將車輪上的草泥填滿。
馬懶散,不抬頭,半晌也沒一個腳步聲過去。
這車停在這兒一動也不動,也不知多久了。不太餓,它依舊吃幾口草。
他是無意中發現這輛馬車。然後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遠遠地瞧著。他有點好奇這漫天的黃葉是如何將這馬和車悄悄掩埋。
他祈禱別起風,真的要起,也隻要一點點就好。千萬不要吹散這點微弱的美好。因為在這樣安靜的時候,連風也覺得吵鬧。
他摘下兩隻手套,擱在橋欄上,擦了擦手猶豫著要不要靠過去。那徘徊是難以言說的。
他大概知道這馬車的主人是誰,也知道這馬車曾載過一個女人。
那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能讓一個以榮譽為性命的刀客改變初衷。
她的一顰一笑縱然沒有傾倒眾生的魔力,想必也是百媚叢生,不可方物,足以媲美紅茶鎮第一美人。
更何況那男人是那樣驕傲的刀客。
他曾領略過那把刀,像是向上天借來似的。隻看一眼,那種鋒銳便令人膽氣發寒。可惜那把刀沒能殺了他。更可惜他沒能毀了那把刀。
腦子裏還想著那女人,屁股卻已坐上了那馬車的前座。
唐朱看著那馬,暗道:“這可怪不得我。”
那馬像是聽著了,使勁甩了甩尾巴。
他被逗笑了:“也不怪你。自然不怪你。”
“那怪誰呢?”有一個聲音問。
對啊,怪誰呢?怪天,還是怪地?
是怪顛簸,還是怪命運?
唐朱給不出答案。他莫名其妙就坐上這輛馬車了,在抵達終點之前他也不知道這車到底要去哪兒。
也許本來就沒什麽好怪的。
趕馬車的人不在,馬車裏坐著的人卻沒走。
唐朱有點訝然,他這時才發覺方才那聲音。是誰在說話?
他回頭掀開那簾子,裏頭果然坐著一個人。
他們對視了一個眨眼。一陣涼意把唐朱打醒了。他自知失禮,連忙用手遮住眼睛,將簾子放了下去。
“抱歉,我……真對不住。”
“嚇到你了?”車簾後問道。出乎唐朱意料,這聲音隱約還有些關切。
唐朱解釋道:“蕭兄不在,我以為車上沒人。打攪了,我這便下車。”
“你別走,留下來。”那聲音焦急喚了聲,可沒等唐朱回答,她又轉口道,“你還是走吧,快走,走得越遠越好。他快回來了。若他看見你,肯定不高興。”
聽了這話,唐朱本來要走的心,此時反而不知道要不要走了。
他有點手足無措,伸手摸了摸馬的尾巴。意外的柔順。他想起他的紅馬,若是它也在這兒,這兩匹馬兒一定會是好朋友。
“你……你怎麽還沒走?”沉默了會,車簾後又問道。
“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是說,我的臉可怕嗎?”
“這……”唐朱遲疑了片刻,方道,“每個人都會經曆這樣的過程,再好看的容顏也無法避免。生命並不可怕。絕不。”
“好眼力。”
“你覺得我有多少歲?”見唐朱久久沒有回答,那聲音接著道,“你一定以為我這個妖怪至少有七八十歲吧,半隻腳踏進墳墓了吧。可如果我說,我比你大不了幾個月,也許我比你還小。你信嗎?”
這怎麽可能?
我若是信,不是心眼壞,便是瞎了眼。
這是唐朱的心底話,話到嘴口變成了:
“我相信,你的聲音比少女還好聽。”
他一向不吝惜自己的火光。他知道暖陽對於隆冬的意義,也知道鼓勵對於人的重要。
這回啞口的輪到簾後那人了,她本來咄咄的口氣也軟了下來。
“你一向都這樣喜歡騙女人嗎?”
“曾經是的。特別是好看的女人。”
那聲音幽幽道:“你騙我也沒用。唐姑娘和蕭大俠出去了,你若是找他們可算是不巧。”
唐朱一怔:“那剛才的話?”
那聲音笑道:“老婆子走不動路,隻能留下來看行李。老婆子是蕭大俠的傭人。”
“唐姑娘是誰?”
“唐姑娘就是唐姑娘。”
唐朱心想,唐姑娘一定就是那美人,問道:“她可是得了什麽病?”
老嫗道:“唐姑娘風華正茂,身體好得很,哪能得什麽病?”
“沒病?那蕭兄……婆婆,您在仔細想想,也許那種病尋常事看不出來的。”
“不可能,不可能,老婆子跟在兩位身邊整整八年了,從沒聽唐姑娘咳嗽過一聲。若是有病……呀,我想起來了。唐姑娘確實有病,可不是外麵,是裏頭啊。”
唐朱奇道:“是心病?”
老嫗歎道:“蕭大俠想讓唐姑娘永遠留在他身邊。可唐姑娘卻不這麽想。她確實曾經喜歡過蕭大俠,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過去她樂意陪著他一起顛簸,走一夜的路到山頂看星星。可現在她不情願了,她倦了,她不想在走了。她要下車。”
唐朱問道:“那蕭兄什麽反應?”
“蕭大俠便覺得唐姑娘有病,她忘了他們的承諾,他們的約定。唐姑娘仍是不肯,蕭大俠一氣便動手打了她。他說,唐姑娘沒有家了,唐姑娘的病更嚴重了,這才雇了我來,叫我好生照顧。”
“這樣說來,有病的倒是蕭兄了。”唐朱一驚。
“老婆子覺得,唐姑娘是沒病的,可付老婆子錢的卻是蕭大俠。”
“婆婆,你可知道蕭兄和唐姑娘到哪兒去了?”
老嫗搖頭道:“昨兒一早蕭大俠便走了,後麵唐姑娘趁老婆子睡著,自己也跟著去了。這一天一夜,都沒見他們二人回來。”
昨天中午,那是與他上山比試的時候。
唐朱想了想道:“唐姑娘修過道器嗎?”
“道器,那是什麽東西?唐姑娘是不會刀的。八年來,她連刀都沒有碰過。”
老嫗忙問道:“唐姑娘有危險?”
“若是她與蕭兄在一起,那便沒有。”唐朱停頓了片刻,“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找到她為妙。”
唐朱剛跳下馬車,老嫗忽掀開簾子,叫道:“這位公子,你說,這世上真有那種能讓不愛你的人回心轉意的藥嗎?”
唐朱搖頭道:“人間藥石,恐怕難解此道。”
“若是沒有,那蕭大俠為什麽找了這麽久還不放棄呢?”
這個問題把唐朱問住了。他半隻腳還踩在車座上,一時忘了收回。
金黃的葉子落滿他的肩膀。他伸手夾住一片,上麵脈絡清晰,像是一張秋天的藏寶圖。
那個輕率、魯莽的漢子在尋找什麽?
就是為了讓他的唐姑娘回心轉意?
他真的相信那種藥存在?
他的念頭比這片秋天的落葉還不堪一擊。像一根緊繃的弦,再禁不住任何一點點壓力。
唐朱沒有答案,比起蕭放,他更了解他的刀。
那刀光中所卷攜的浮誕,似鹿鳴滿山。
唐朱不由自主地閉上眼,那種清透的叫聲仿佛打下去的浪頭又翻了上來,漫過他的神魂。
便在這時,忽聽得大道上一聲熟悉的馬叫。
便在這時,餘光處有一道紅光刺出,勁風拂破臉角。
馬叫,勁風,幾在同時而出。
在唐朱聽來,馬叫激揚,勁風驚悚,二者幸有先後之分。
他先聽到了馬叫,於是他耳目一震,身子往後微微一仰,躲開了這道奪命的勁風。
那匕首上不知塗著什麽,紅如赤月,直貼著唐朱額發削過。
那張滄桑麵孔上滿是訝然,還有不可思議。他萬萬料想不到,他隱忍至此才發出的必殺一擊,竟會被如此輕易躲開。他更想不到,這要緊關頭,哪來的馬叫?
“婆婆,唐姑娘不懂道器,看來您懂。”
唐朱一抽身,伸指輕輕一彈,隻聽一陣如泉水般悅耳的叮咚聲響。血紅匕首當即脫手,直插入滿地落葉之間。老嫗手腕一陣發麻,連連後退抓住車頂。他見勢不對,知曉二人道器懸殊,再鬥下去必敗無疑。
唐朱知她要逃,輕笑一聲,目光鎖死她的去路:
“婆婆這樣的傭人,有幾個人請得起?是時候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你千不該萬不該,得罪絕妙山莊!莊主不會放過你的!”
“原來你是絕妙山莊的人,唐姑娘被你們帶到哪裏去了?”
“那丫頭,早下去啦!”老嫗一指腳下,冷冷一笑,躲開唐朱拳腳,手中灑出一把彩砂似的粉末。頓時一股奇異的芳香將整輛馬車緊緊裹住。
唐朱閃出半步,掏出一把折扇往胸前一擋。那些彩砂盡打在折扇之上。丟開折扇,上麵已經一片腐爛的黑灰。
頭頂上落下一陣男人的怪笑聲:“朱無救,你道器了得,我敵不過你。可這四顆凶星你吃得下嗎?”
唐朱抬頭一看,這才發現車廂四角都布置了一塊黑色果實。得道器之力催動,此時都已開始閃光,整個車廂頓時變成一個殺陣。唐朱再想後退已沒有時間,危急之時下意識地祭出道器護在周身。
轟隆一聲巨響,煙塵未散盡,唐朱滾落在地,吐出一口血來。道器幾乎碎開,身體並無大患。暗道一聲僥幸:“若非在八台山道器又有精進,此番非得死在此地不可。”
眼前那道紅光從天而降,直朝他胸口而去。唐朱道器化劍,破空斬去,卻隻斬破一個虛影。又聽一聲,老嫗雙手抓住了樹幹,一把繡花刀反手刺出。
第十五刀
平生恨
唐朱低喝一聲:“好狡猾的老妖!”
老嫗這一刀輕巧至極,實已使出了他平生之力。
他自認過去練習過的成千上萬刀,都遠不如這生死相爭時這一刀來得痛快曉暢!
這一刀出人意料,這一刀神鬼莫測,若換了別人必能取其首級,得建奇功。
可惜眼下與他交手的是唐朱,可惜迎麵而來的是唐朱的一劍。
可惜就是這樣一刀,仍快不過唐朱。
可惜仍遠遠遜於那輕描淡寫的一劍。
雙方實力擺在那裏,道器上下之分,便如一條無法逾越的天然鴻溝。
空道人傳下來的大道誰也無法打破!
隻一個照麵,唐朱的劍便刺穿了他的刀,也刺穿了他的胸膛。
死的人是他,訝異的人卻輪到唐朱了。
這刺客明知不敵,為何還要飛蛾撲火?
他所見隻有兩隻被恨意填滿的雙眸。
這人竟在恨我?
唐朱心中一怔,手中劍光未停,這一回劈中的不是虛影。
半空那人宛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栽倒在地。
唐朱散去道器,手中頓時空空****,那縷紅月般的劍光旋即散去。他緩步上前,老嫗躺倒在地,嘴裏仍在不住吐血。臉上露出一抹陰毒的笑容,絲毫掩不住那股森然的惡意:
“朱無救,你的墓碑也已經立好啦。”
“你認得我?”
“天下四十九座絕妙山莊,你猜你會被埋在哪裏!哈哈哈哈,天殺!”
老嫗一邊大聲咒罵,一邊揮舞手臂。忽然之間,全身之間仿佛被抽取了支架。唐朱運氣道器縈繞指間,上前往那老嫗身上一探。道根器果皆散,沒半點靈氣,果然是氣絕了。
可唐朱直到此刻,也不知曉這人為何會恨他。那股鑽入骨髓的恨意,一點兒都不做假。
“朱大俠,她……她死了?”藥小枝從小橋上跑了過來,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氣。
藥小枝嚇了一跳,叫道:“這人的臉怎麽是螞蟻拚成的?啊,原來是他!”
唐朱道:“你認得他?”
當晚那個戴著朱紅鬥笠的黑衣人,仿佛正在朝他走來。
藥小枝餘悸仍在,哭叫道:“朱大俠,就是他殺了紅茶鎮第一刀客,剪刀鋪的王老虧!”
唐朱聽了,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並無反應,忽皺眉道:“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藥小枝側身讓開,道:“不是我,是它幫忙。我在鎮口大樹下碰上了它,我喂它吃了半個蘿卜,它便帶我來找你了。”
隻聽一聲跳脫的馬叫,紅馬再遇舊主,歡快地撲上前,連連用額頭上的鬃毛去蹭唐朱的身子。
唐朱再大的氣也散了,罵道:“沒骨氣的東西,半個蘿卜便把你收買了?”
藥小枝笑道:“朱大俠,話也不能這樣說,說不準它是被我的誠心打動了。”
“走,咱們回去找你兄弟。”唐朱拍了拍馬背,道了聲當即上馬。
藥小枝見他要走,急忙道:“朱大俠,你要去哪兒?你可千萬不能回紅茶鎮!你有危險!”
“哦,紅茶鎮去不得麽,那兒刀太快刀客太凶?”
“絕妙莊主後天就回來了。你殺了他那麽多人,雖說是替天行道,可……可未免也太凶殘了些。”
“絕妙莊主……這個消息你從哪兒得來的?”
“我在酒鋪裏喝酒聽他們親口說的。”
“你來的路上有沒有被跟蹤?”唐朱警惕起來,狐疑地道,“那些人就這樣麻痹大意?”
藥小枝摸著頭,傻笑道:“我也不清楚,明明他們都走遠了,整個店裏好像就我聽見了。”
唐朱道:“那便是你聽錯了。駕。”
“朱大俠,你等等我。”藥小枝邊追著馬,邊叫道,“剛才那刺客也說了,絕妙莊主,朱大俠難道你就不怕他們嗎?”
“怕,怕個鬼啊。我又不是他女婿。”
“那你現在是要去救那毛猴子嗎?”藥小枝氣鼓鼓地道,“他打女人,也不是個好東西。”
“原來你都聽到了。蕭放……我去過他們下榻的客棧,小二說沒聽到什麽動靜,那男人對那姑娘溫柔得很,什麽也不讓她做。我看這話是真的。”
“那這老婆婆……呸,這變態在說謊咯。”
“也沒準,也許這話是唐姑娘告訴他的。”
“那這變態沒有說謊,客棧小二也沒有說謊,那說謊的是誰?”
“你自己去問你師父去。”
“我沒那麽壞的師父!”藥小枝又叫道,“朱大俠,絕妙莊主那麽多人,你一個人是怎麽殺的啊?”
“不然呢,這樣行俠仗義的大好事難道是那隻毛猴子做的?”
藥小枝追了一路,累得氣喘籲籲,被遠遠落在後麵,說話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了。
也不知附近還有沒有那絕妙山莊的爪牙,唐朱一時心軟,便勒馬停了下來。便回頭道:“小子,你會騎馬麽?”
兩人一馬往紅茶鎮去,藥小枝剛從那兒來,記得是大約半個時辰的路。
他們便慢慢走著,唐朱牽著紅馬,藥小枝緊緊跟著他。
忽碰上一個過路的車夫,衝著車廂取笑道:
“客官你們看,這倆人真是蠢的可以。明明有馬卻不騎,偏偏要走路。吃飽了撐的,不想騎把馬給我呀。我這老馬瘦得一點都力氣都沒了!”
藥小枝聽了大氣,想要發作,可見唐朱悄無聲息自己也隻好閉嘴。
走了不到半裏,唐朱道:“我走乏了,騎一會兒。”
藥小枝忙道:“朱大俠,你早該騎了,別讓這小畜生太清閑。”
唐朱騎馬,藥小枝在前邊牽走走。
兩人從山道轉入大道,迎麵一個挑著扁擔的老農。藥小枝往他兩隻筐裏瞧了一眼,發現裏麵裝的是白菜。
老農大約是以為藥小枝覬覦他的白菜,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臉上全沒好氣。邊過去,邊嘀咕道:“有錢的騎馬,癡憨的跑腿,這世道好不公平。”
藥小枝回頭衝他吐口水,嚷道:“狗眼看人低,誰癡誰憨了?”
唐朱心不在焉,本沒什麽反應,到了一片樹蔭下忽停下馬道:“我坐得腿麻,你上來騎。”
藥小枝本就想騎,這時唐朱發話,早興衝衝地跳了上來。
他使勁叫了幾聲,抓著鬃毛,喜笑道:“好紅馬,咱們走吧。”
紅馬卻沒反應,反倒使勁搖晃起來,差點將他抖下來。唐朱輕輕摸了摸它的額頭,叮嚀了幾句。紅馬這才安定下來。
藥小枝悻悻地道:“總有一天,叫你吃我的苦頭。”
走不遠,又碰上一個獵戶,瞧見二人,便道:“少爺走路,書童騎馬。古怪,古怪!”抓著獵叉搖頭晃腦地過去了。
此時紅茶鎮已遙遙在望,過路人也漸漸密集起來。其中不乏攜帶兵刃的江湖過客。
藥小枝想了想道:“朱大俠,不然我還是下去吧。這馬上太高了,我……我害怕。”
唐朱淡淡道:“這麽大人了,又不是十三四歲歲,騎個馬怕什麽。你放心大膽騎,我在前頭牽著你走。”
藥小枝心中一暖,暗道:“老子確實不是十三、四歲,老子是三十三、四歲。偏要我這老骨頭騎,你能你咋不上來?”他在心裏長籲短歎,唐朱自然是聽不到的。
紅茶鎮就這麽巴掌大的地方,有認識藥小枝的,見他此番回鎮,不但騎著俊秀紅馬,神采也煥然幾分。還有一個俊秀的年輕人為他牽馬。不由又驚又奇。
藥小枝把頭抬高了,不去理會,又有人道:“藥小枝,你哪裏來,這麽急匆匆的,趕著去娶劉一刀的閨女?”周遭大片的人聽了都哄笑起來。
藥小枝羞紅了臉,罵道:“呸呸呸,你媽媽的,糊塗兒子也來開你老子的玩笑?”
那人咦了聲道:“才半天不見,你就不要劉翠花啦?是不是怕了劉一刀的殺豬刀啊,哈哈哈哈……”
藥小枝大氣正待還口,不料唐朱忽地翻身上馬,坐到他身後,口中輕輕喝了聲。紅馬頓時神威大現,雙蹄破塵,就從大道中衝了過去,驚得兩邊人群狼狽四散。
移動飛快,風聲破耳,藥小枝幾睜不開眼。等到馬兒停下,子午堂三字招牌已出現在頭頂。唐朱人已站在大門前,輕輕叩響了銅環。
紅馬自掛東南枝,藥小枝連忙跟了上去:“朱大俠,這是哪兒啊?”
“藥鋪。怎麽,你沒來過?”
“這家離我家太遠,我一般不來。”
大門上的鎖沒開,唐朱輕輕運起道器,指間劃過一抹純澈的赤紅之色。就在藥小枝睜大眼睛,以為江東巨匪就要施展拿手好戲,破鎖而入時。那抹赤紅卻飛快暗淡了下去。
唐朱撤手道:“還是從屋頂進去吧,這鎖……挺貴的。”
取開幾片屋瓦,裏頭一片狼藉,像是剛剛被人洗劫過。
一大排藥櫃上翻下開,地上滿是切碎的藥材和細末,幾個標著連翹、牛黃的抽屜橫七豎八地躺著。
藥小枝嘖嘖道:“哪裏來的賊,想著來打劫藥店。這藥鋪的老板呢,不會也和賽金針一樣吧。”
唐朱從裏頭走了出來,自語道:“看來我還是來遲了。馬多還在昏迷,那扁前輩……”轉頭一看,藥小枝卻沒了影,不知跑哪兒去了。藥小枝在裏屋叫道:“朱大俠,你快來看,這兒有字跡!”
地上滿是拆開的黃紙包。牆上不知用什麽甜料寫了字,螞蟻爬得密密麻麻,黑壓壓得恰恰是十六個大字。
——八台一別,匆匆數月,白馬設酒,盼君早來。
“這是……”
藥小枝看了半天,才搞懂這十六個字的意思,問道:“朱大俠,這是寫給你麽?”
唐朱點了點頭,仍看著這十六字出神。
“這八台是什麽意思?”
“那是巴州的一座雄偉大山。”唐朱喃喃道,“一定是他,糟糕,他也跟來了。白馬,白馬又在哪兒?”
“既然八台是山,那白馬會不會是嶺。朱大俠,我知道離這兒不遠有個白馬嶺。”
“這白馬嶺,是什麽地方?”
“朱大俠,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吧。這白馬嶺的故事,我便走邊給你說。”
唐朱還在猶豫,藥小枝卻已在屋外牽馬了。可這回他三番兩次要上馬,那紅馬卻不肯低頭。
唐朱輕輕安撫馬背,麵無玩笑地道:“小兄弟,我再仔細和你說一遍,眼下這已不是你應該插手的事。你把去的路告訴我,你快回家去吧。”
藥小枝啊得驚呼一聲,失望地道:“朱大俠,我不怕危險。我藥小枝沒什麽出息,可我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我也報答不了你什麽,就讓我給帶你去吧。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再者說,這白馬嶺位置複雜,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你頭一回去,要是迷了路,那些壞人見你不來動了殺心,那可怎麽辦?”
聽藥小枝語氣誠懇,確又有幾分道理,唐朱也不由動搖起來。
又聽他道:“你放心,到了地方,我不必你說便逃得遠遠的。”
唐朱騎上紅馬,並不作聲,默默地往前走了十幾步。回頭看見藥小枝仍看著他,忽地鬆口道:“我實話告訴你,我的朋友中了毒,危在旦夕,又被歹人擄走。我這回去救他,真遇上事,我也護不住你。你若跟去,十有八九就回不來了。”
藥小枝聽了卻是大喜,他重生歸來便全是壞運氣,別人都看他不起,凶他騙他,打他罵他,隻有這個江東巨匪是好意救他幫他。他這一生的命運,隻有遇見唐朱是例外。
他沒有半點猶豫,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前,抓住唐朱的手跳上紅馬。
“坐穩咯。”隻聽唐朱吹了聲哨子,方才還倔強忸怩的紅馬撒開蹄子,快得直要追風。
第十六刀
殺惘然
出鎮之後,唐朱便讓藥小枝一人獨騎,如二人剛入鎮時一樣。
藥小枝知他心疼紅馬,自己也不敢太凶蠻,俯身對紅馬道:“好馬兒,咱們和和氣氣,我回頭給你找蘿卜吃。”
雖說藥小枝騎著紅馬,實際上也比不上唐朱的腳力。
不知是這紅馬故意放水,還是唐朱知曉捷徑。每回藥小枝以為已將唐朱遠遠甩掉,一抬頭就看見一個白衣人。他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大石頭邊、樹幹上邊看天邊喝水。一副悠閑神態,勝過神仙。
不久那隻大水囊便空了,任人使勁往地上砸也甩不出半滴水來。
藥小枝受了激,縱馬狂奔,再不敢落下一點速度。廣袤的山嶺間充斥著喝馬與馬蹄聲。
這一奔便是大半個下午。藥小枝衝過一個山坡,看見前邊山頭唐朱踽踽而行,似乎是力盡了。
“朱大俠終究還是個常人。”藥小枝舒了口氣,放緩馬速,趕上前想說,要不要停下來歇歇。可紅馬看見唐朱,興衝衝的,沒等他發令便擅自停了下來。
唐朱伸手安撫紅馬,看也不看他,隻道:“天黑了,明早再走。”
藥小枝臉頰通紅,呼呼地喘氣,抬起頭這才發覺那最後一點紅光也已被山穀吞噬。時色已了了。
木柴燒得劈啪作響,月色很深很昏,扯了幾句後便誰也沒話說。
藥小枝坐在火堆旁,唐朱倚樹而眠,偶爾才往這邊看兩眼。他的臉被火堆映得炭紅,樹下月光卻染白了唐朱的臉。十幾步間,像是隔了一個時季。
半晌,藥小枝大聲叫道:“朱大俠,晚上露氣重,這兒暖和你來暖暖吧!我換你哪兒也行。”
許久傳來回應:“你且老實睡好,明日還要趕路。”
“好嘞。”藥小枝應了聲,將一塊木柴投入火堆,又叫道,“朱大俠,你朋友被抓走了,你看上去怎麽一點兒都不擔心?”
“擔心會寫在臉上麽?”似乎太過疲勞,聲音也無白日的溫和,“他們的目標是我。我不到,我朋友不會有事。”
藥小枝義憤填膺,大罵道:“這些壞人真可惡!若是落到我手裏,我非得將他通通打三十大板!”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壞人?”樹下忽然問道。
“朱大俠你可真幽默,他們不是壞人,那誰是?”
林子那頭投來一道乖戾的眼神,鋒銳絲毫不差他腰間的軟劍。
殺人如麻的大盜賊氣焰如火龍噴出。
那眼神讓藥小枝感到害怕,他漸漸笑不出了:“朱大俠,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我膽子小。”
唐朱冷冷道:“我可從沒說過我是好人,江東巨匪朱無救手下向來無活口。”
藥小枝仍是不信,反駁道,“如果他們是好人,那怎麽會做這種綁架的勾當?”
“你年紀小,沒經曆過江湖。怎懂得這其中!”唐朱摔下一句話,“向來是——誰贏了誰是好人。誰活下去誰便是好人,因為結局啊,總是壞人死光了,活著的人去說死人的事。”
“朱大俠你這話我可不信,江湖中難道沒有正義,沒有講正義的人?”藥小枝難得硬氣一會,可他的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了。
“——小子,我勸你識相些。再來煩擾我一句,我斷你一根指頭。”
這話說得字字誅心,藥小枝悻悻稱是,連忙捂住嘴巴。夜風吹得更盛。不久他就在驚懼和疲憊中睡著了。
直到半夜醒來,他才發現火堆已燒盡了。藥小枝連忙轉頭,卻沒看見唐朱。起身走到林子外,看見他枕在紅馬背上,腳靠在馬臀。睡姿固然奇怪,身子卻是紋絲不動,這才安心回來。
這一回卻怎麽也睡不著了,眼前浮現起唐朱坐在火堆旁的情景,心中呆呆道:
“朱大俠生得真耐看,比那些窯子裏的女人還漂亮。呸呸呸,藥小枝,你亂想什麽呢。朱大俠是武功蓋世的大英雄,怎麽能和那些……那些人說在一起?藥小枝,你該死!”
第二天藥小枝起來沒看見紅馬,隻當唐朱已丟下他走了,不由得心火大急。眼淚幾快淌下,他衝出林子,聽見另一邊大道上傳出一聲熟悉的馬嘶。他喜出望外,連忙追了過去。
唐朱本不起疑,問了句:“離白馬嶺還有多久?”
藥小枝低頭思索道:“如此速度,太陽下山前,不,兩個時辰便該到了。”
唐朱點點頭道:“說的不差。昨日路上遇見一個客商,他與我說,那白馬嶺的紅楓和叢菊很是驚豔。待會到了,你可賞一賞。”
藥小枝隨口道:“荒郊野嶺的,沒人踩,自是好看。”
唐朱終於察覺,沉聲道:“原來你並不知曉那白馬嶺的具體所在。”
“我知道,朱大俠,我知道!”藥小枝臉色一變,連聲道,“就在北邊,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北邊大道小路混雜,你說的是那一條?”唐朱再不留情,喝道,“下馬。”
下馬?藥小枝猛地回頭,所見卻是唐朱手裏燦然星辰劍光。
藥小枝害怕地道:“朱大俠,你……你要殺我?”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救你?”
“為……為什麽?”
“因為從沒有人叫我大俠啊!”唐朱揪住藥小枝,一把丟進路邊草叢,自己坐上紅馬,冷冷道,“我曾答應過一人,日行一惡,年行一善。一年殺人不過百,一月殺人不過十。前日飲月大醉,在絕妙莊一晚上就用掉了兩個月的開銷,手頭緊張,這才不想再在你這賴皮小子身上浪費。可你要是還敢跟著我,冤魂不散,休怪我出爾反爾了!小子,你可聽明白了?”
“明白了……”藥小枝軟在地上,那森白劍光仿佛是骷髏頭堆成。
一股難言的壓迫,讓他本能地伏地,眼眶都在顫抖,眼淚鼻涕同時湧了出來。
一種比死亡更威脅的滋味,一種比瘟疫還痛苦的感受擊倒了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旁邊是淚眼盈盈的孤兒寡母。
他不敢抬頭,他怎麽敢再動一下?
他不敢看他的妻兒,更不敢去看唐朱。
這是超越,無限超越的感受!
他毫不懷疑,隻要他說一個不字,身前那人就會毫不猶豫祭出道器,一擊將他斬殺!
和之前幾次還略帶玩笑不同,這一回藥小枝強烈感到了那股殺意。
這惡貫滿盈的江東巨匪,終於要殺了他!
一切直到那穿白衣的江洋大盜消失在山道盡頭。
藥小枝雙肩如同卸下了千斤巨擔,向後仰倒在草叢上,大腦一片空白,良久都沒能吐出一個字。
他睡著了,隻是不知道這一次是死,還是生。
對一個毫無空修根基的普通人,動用道器,已犯了空修大忌。
更何況是道器威壓?
但凡稍有不慎,這人便會被活活嚇成傻子。
止戈禁武,空道人臨終遺訓的深意。
以空道人通天的造化,仍擋不住天地一刀,要魂歸黃土。
對道的恭讓,對器的敬畏,從道器初成之日起便在中州回**的那隻挽魂歌!
唐朱站在樹梢上,看著那少年不知躺了多久,嘴巴裏終於飄出一口氣。
他活了過來,但爬起身還是很艱難。
但他做到了,但卻像是失了魂魄。他低著頭,默然往來路**去,虛浮的腳步比受傷的野狗還要不如。
他總算是死心了。
唐朱心中也舒了口氣。
他知道,這是正確的。
第十七刀
庖丁三
一虛刀、一實刀,雙刀並行,泥丸細浪,踏雪追月。
一時間,狹窄的戰圈內便被這兩股刀意充透席卷。
蕭放刀上附刀,這一刀固然去的艱難,卻仍是戰退了那道逼人寒芒。
三十六道刀影,守住了這僅有的一分勝算。
人退,刀光未擦,長亭內已有一人拊掌喝彩:
“道境五階,器境七重,道器十二峰。刀法取雲巔雪意,開陵穀風深。這般刀風,當今武林,卻也難得了。”
蕭放聽在耳中,心內更是駭然,這人竟一眼就看破了他的修為。
他十歲入空海,十二歲道器成,修器刀十六年,此種情形也是頭回遇見。皆因中州空門修士最重隱私,就連夫妻之間,也有不透露道、器修為的。
此時又有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道:
“如此修為,混跡中州綽綽有餘,可想要敵過我的‘庖丁三’,卻也是望天之想!”
先前那人笑道:“偃先生,用你的庖丁三來對付一個重傷之人,是不是有點欺負了?”
那聲音平靜答道:“我生平不愛欺負狗,欺負貓,就愛欺負人。”
聽這兩人一唱一和,分明在拿他取笑,蕭放胸中動氣,卻也無可奈何。
絕妙莊前蕭放道器被唐朱轟碎,此時勉力凝出的不過一道微小白芒,如何能抵擋得住這機關魔牛的銀寒霜刀。他九尺身材,立於常人之中便如一尊巨人,可此時再這大怪物跟前,卻也足足矮了至少兩個頭。
機關魔牛雙臂一展,整個天地仿佛都暗了下來。
蕭放苦無道器支撐,一味出刀卻無力道,機關魔牛任他連砍三刀,亦是毫發未損。
蕭放生平最重傲氣,何時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他為了奪回解藥交還唐朱,追著那大黑貓留下的蹤跡,一路跟到此處。
不料卻遇上了這二人一怪,本來擒住的大黑貓也被奪去。
蕭放縱然受傷也不肯甘心丟下黑貓,這才激發了這場爭鬥。
那兩人袖手旁觀,在亭中悠哉喝茶,像是在等什麽人。可光是放出這頭大怪牛,如今的他便已然抵擋不住。
機關魔牛連受他數刀,一點兒也不著急。
此時等蕭放刀力使盡,後發不足,陡然間一抬臂腕,那一把雪亮的臂間刀霍然推出。突如其來的一刀,蕭放情急之下側仰一避,縱然如此額前鬢發皆已被削去。
無疑,取命一刀!
蕭放心中大叫一聲,知曉必死,反倒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
這八年來,他頭一回感到一種解脫般的釋然。
眼見那一刀即要將他剖心開肚,血肉橫飛。
虛空中忽有一道如鱗清音,猝不及發,機關魔牛裂地的一刀竟被擊偏。
好似一把掘地鐵鏟,機關魔牛笨重的身體拽不回來,整個往後摔倒在地,發出一陣轟然巨響。
亭中兩人同時發出一聲訝然,那道蜻蜓一般迅疾的赤芒,自然便是道器之威。
原來是他們請的那一人到了!
蕭放愕然抬頭,待看清那人影,驚聲叫道:“朱無救……怎麽是你?”
“是我不好嗎?”
激起的煙塵漸漸散去,露出那個清臒的身影來。左手上纏繞著的道器漸漸黯淡,化為一條輕柔絲隨風而去。殷紅的血順著雪白的衣袖斷斷續續地落了下來。
“你的手……”
蕭放旋即明悟,原來機關魔牛固然被擊倒,可刹那間臂間刀掃起的回旋風浪仍是大有斬獲。
方才那一擊,這江東巨匪強運道器,竟是將全身赤紅盡凝於左臂一線,是以方有那般剛強之威!能以蚍蜉撼大樹!
可如此一來,便似橫刀大將脫去了盔甲,赤膊力戰,周身其他部位盡數暴露在亂箭之下。
機關魔牛顯然察覺到了這點,故而避實就虛,甘心硬受。否則以它的反應力,絕對可以提前避開。
好狡猾的魔眼,操縱這大怪物的究竟是什麽人?!
唐朱長吸一口靈氣,他來到白馬嶺時,蕭放已與魔牛開戰。他在一旁屏息隱藏多時,沒想到對方還是察覺了他的存在。它故意以慢刀殺蕭放,顯然就是想引自己出來。
眼下第一回合,看上去是機關魔牛大出洋相,可實際上卻是唐朱遭到對方反噬!
今日生死,又少一線。
機關魔牛發出“公龍”一聲,被塵土覆蓋的兩隻魔眼複又噴出猩紅。魔牛尾猛地地上一抽,僵硬的身體又恢複了靈活,拔地而起直躍九丈。數息不見蹤影。複落地時,直如一隻暴怒猿猴,口中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嘶吼聲。雙拳重重砸在唐朱兩人身前,宛如天崩地裂。唐朱拉起蕭放連連後退,大地顫抖也險些站立不穩。蕭放本就重傷在身,受此震動又吐出一口血來。
一個嘶啞的聲音輕笑了聲:“好了好了,要有禮貌。”
這笑聲仿佛擁有魔力,遠在數十步外的機關魔牛聽了,頓時安靜下來,舉在半空中的臂間刀也凝固不發。
唐朱循聲看去,長亭中兩人正在對酌,仿佛全沒發現這邊的變動。一個文士,臉上帶著半張麵具,露出的一半臉精致俊秀,笑起來的嘴角卻勾著邪意。還一個穿著綠袍,眼角噙著祥和的微光,像是病著了,臉頰顯得過分蒼白。
欄杆上掛著一個大鳥籠子裏,裏麵沒半根鳥毛,卻躺著隻大黑貓。貓兒像是喝醉了一般,無精打采地躺著。
“唐朱,咱們又見麵了。”綠袍人微微一笑,“怎麽樣,我挑的地兒不錯吧,有山有水有太陽,有酒有詩有好戲。”
唐朱道:“原來血洗絕妙的人,是你,林客病先生,不,折青峰幫主。我早該想到的,除了你誰還能有那麽殘忍的刀法。一個徐仙村不長眼,怎麽,連那些黑貓也得罪了你?”
林客病大笑道:“不殺幾個頑固的卒子立威,我新君登基,如何能教手底下人信服?”
唐朱變色道:“你就是明日便回來的絕妙莊主,這黑貓的主人現在何處?”
林客病道:“你是說那老貓奴?偃先生,那人是你殺的,你來回答咱們的大俠吧。”
偃先生森森道:“他有點本事,可眼界卻是小了。”
“你已經教他開過眼?”
“唐朱,那人不值得我等浪費口舌。”林客病目露狂熱之色,道,“鳳玉帝隻能給你一個八台山,我能給你的卻是一整個江湖!”
“一整個江湖?”
“對,你想到的一切。”
“好,我同意了。但是,江湖這麽大,你懷裏裝得下嗎,折幫主?”
“可惜啊,可惜。”林客病邊拊掌,邊退回原位,語氣不無失望,“唐朱,你悟出神通不易,我不想殺你。可你也不要多管閑事!”
“那就要看你的道,是不是先橫在我的道上了。”
偃先生麵色一青,喝道:“放肆!唐朱,在武當上你從我的‘庖丁大’爪下脫生,今日沒有那怪物助你,你還能全身而退?”
唐朱笑道:“敢問偃先生,庖丁大之後如何了?”
偃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森然道:“它就站在你麵前呢。”
唐朱訝然道:“原來這位仁兄就是庖丁大的大表弟,這哥倆一個樣,都長得怪嚇人的。”
林客病道:“偃先生,朱無救大俠受了傷,你叫你的大家夥溫柔些。”
偃先生道:“折幫主,您多慮了。”
林客病看了唐朱一眼,憂傷地道:“上回你走得太匆忙,一桌好菜全喂了豬狗。唐朱,你枉費我一番好意。”
“是麽,那可多謝了。”
偃先生輕一咳嗽,機關魔牛再次發動。如刀子一般強烈的勁風從它臂間洶湧撲出,吹得草木盡皆變形。
唐朱將蕭放扶到一旁石下,身邊所有隻是腰間那把軟劍。
麵對步步逼近的臂間刀,那把軟劍渺小如一隻螞蟻。
林客病忽笑道:“偃先生,光看一場毫無懸念的**有什麽意思,不如咱們猜一猜。”
“生死有命,不在今朝。”
偃先生為難地道:“這小子賊得很,我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這一場,我認輸了。”
林客病哈哈笑道:“偃先生,你這頭大青牛這樣凶蠻,可朱大俠連道器都使不出,難道你連這點自信也沒?”
偃先生哼了聲,傲然道:“便是這小子全省之時,也不是我‘庖丁三’的對手。”
林客病道:“那不就結了。唐朱,若是你今日能敵住皰三丁三十招,也是你命不該絕,我便多給你三個月活命。偃先生,你意下如何?”
偃先生默然道:“但聽林幫主差遣。”暗想道:“瞧這小子傷勢,庖丁三三招便能取了他的小命。”
林客病哈哈笑道:“唐朱,你給本幫主磕頭謝恩吧。”
唐朱大聲道:“何必三個月,三天之後道器歸靈,我便來取你的性命。”
林客病神色不露,欣然道:“那得看你能否活過今日了!”
唐朱挺劍正要上前,身後蕭放叫道:“這大怪牛有些蠻力,切切不可力拚!”
方才蕭放與庖丁三一戰,全力以赴,刀鋒盡綻卻也未能破開這機關牛魔的護心甲,反倒為它的臂間刀所傷。
此時唐朱空靈受損,別談道器化劍,此時雙手攥緊掌心,也凝不出半點虹氣。
便像是過去江湖的絕頂高手,突然在一炷香的功夫裏內力全失,身輕力薄便連尋常莊稼漢也打不過。他雖身負神通,但此時這機關牛魔虎視眈眈,顯然不會給他溝通天地的機會。
蕭放臉上滿是驚懼之色。他心中雪亮,此時唐朱對上這龐然大物,實無半點勝算。但這江東巨匪身上卻沒半點退縮,反倒是穩操勝券一般。黯然道:“這匪類非但道器勝過我,生死也比我看得破。”
他心想的功夫,戰圈中已爆發出一道道交擊聲響,比放鞭炮還快。庖丁三猩紅雙眼,全無半點避讓。唐朱仗著靈巧,連連得手,庖丁三非但毫毛不傷,軟劍反而被豁出幾個口子。
他又試了幾次,仍無所獲,也不再強攻專注防守。隻是這一下更助長了魔牛氣焰,連連幾刀,逼得唐朱險象環生,雪白的衣服在地上滾成一片土黃。
“三招了!”
唐朱仔細出聲,視線全在庖丁三上下遊移。此刻隻消他一個走神,庖丁三的臂間刀便將他切成肉碎。
偃先生冷哼道:“還有二十七招呢!受著吧!”
林客病拍了拍那鳥籠,衝著那黑貓笑道:“小丫頭,你看這局勢如何?不如咱們咱們也打個賭,你若贏了,我便放你自由。你若答應,就叫一聲吧。”
“折幫主卻也癡了,怎麽和一頭黑貓……”偃先生麵露嘲笑,不料便在這時,那鳥籠中酣睡的黑貓此時突然睜開眼睛,舉起爪子用力喵叫了聲。那神態就跟睡醒的人似的,模仿得惟妙惟肖。
林客病喜道:“好貓兒,你不是人,我讓你先下注。你叫一聲,便買大青牛,你叫兩聲,便……”
沒等林客病說完,那黑貓就攥緊肉嘟嘟的貓爪,使勁叫了兩聲。
林客病啞口笑道:“再聰明終究也還是隻貓,這後半輩子你就做鳥吧。”
隻聽場中一聲黃鸝脆響,卻是唐朱那把軟劍被機關牛魔一刀斬成兩段。唐朱失了兵刃,處境更加危險。
偃先生看了那黑貓一眼,陰森森地拱手道:“屬下先恭喜了折幫主。”
此時,離那三十招的彩頭,才剛剛過去一半!
第十八刀
天地力
機關牛魔一拳砸下,大地降沉,整個白馬亭的鳥兒驚散天空。
唐朱閃開這一拳,將斷劍朝他眼口擲去,此時再回身時已無反應可能。他落進的恰是一個深坑。在機關魔牛連環爆錘之下,原本平坦的大地此時也變得坑坑窪窪,出先了數個大洞。
就像是獵人挖的陷阱,終於有獵物上鉤。機關魔牛大喜,大步上前雙拳並攏,指間冒出呲呲火光,森白霧氣繚繞不斷。它兩個拳頭合起來,比那個土坑還大上不少。這一下錘擊,毀天滅地,這土坑中哪怕是連隻螞蟻都得被轟成肉餅。
就在這時從土坑中猛然躍出一道耀眼黃光,將周天都照得熾熱無比。
偃先生麵露訝然,輕咦了一聲:“這氣息是……”
“道器逆神通!”林客病亦忍不住喊了出來,又驚又喜,“修道器,悟神通,這兩種法門集於一人之身,偃先生這三十年來你可曾見過第二回!”
機關魔牛為之一震,猶未來得及退後,隻見一個威武龍頭怒吼一聲,破雲開霧從地底衝出,死死咬住它的牛脖。那一股擊**之力非同小可,機關魔牛當即被撞飛數丈之外。左右兩把臂間刀當即插入大地,又滑出數步如此方才止住這後撤之勢。
唐朱臨危關頭,感應神通,喚出了這一條蟄伏土龍,終於將機關魔牛稍稍製住。可他此時靈力太過渙散,這凝聚出來的土龍隻有頭而無爪,隻有龍皮而無鱗片,空有束縛之力。卻是軟而無骨。
機關魔牛用力一掙,黃龍立時化為散落黃泥,雨點般簌簌打在地上。
這一下神通,不過多換來了一口喘息之機罷了。
機關魔牛受傷怒紅了眼,此時提刀趕來,雪光一閃便要引為血色。
唐朱卻坐倒在地,再無動彈之力,連最後一絲血色也吐了出來。
一睜眼,便看見那刀光中自己憔悴虛弱的神色。
蕭放大叫道:“朱無救,我蕭放算是服了你啦!”
唐朱擠出一絲笑,應道:“解藥在哪兒?”
長亭內鳥籠子裏的貓叫了聲,林客病心中又起了惜才之意,出聲道:
唐朱朗聲笑道:“多謝折幫主一番好意,可唐朱已經有一個師父了!”
“稚子不智!”林客病悵望良久,歎了口氣,不忍再看,“動手吧。”
唐朱毀了偃先生的庖丁大,偃先生對他懷恨在心,此時早忍耐不及。
機關魔牛感受到老主人的嫉恨,機關運動也變得粗暴,發出的聲響比方才重了數倍。
唐朱閉目受死,影壁雙峰的虛影在他眼前一掠而過,心中反倒生起一種輕鬆,歸去來兮的釋然。
便在這時,忽聽一個渺小的聲音大叫道:“你,大怪物,你住手!不準你傷害朱大俠!”
像是許多年前在大覺山回**的那隻山歌一樣。
也有一個同樣的聲音伏在他身前,用盡一切力量拚命大叫。
“——不準你傷害朱大俠!”
睜開眼的一瞬間,那道模糊的人影如風中草英惘然吹散。
機關魔牛雙眼凶光,臂間刀飽蘸碧落泉水,不知為何卻凝於半空,離那少年脖頸隻差不到半指距離。
隻要再過分毫,這少年便也要死了。
唐朱心中一震,驚醒道:“茱萸心願未了,我豈能死於此地?”
求生執念一起,原本渙散無蹤的天地靈氣仿佛又徐徐向他聚攏。
唐朱心中了然,這是天地在與他借力。
藥小枝額頭冷汗涔涔,向後摔倒在地,往後爬了幾步瘸著腳跳到唐朱身邊。
他顧不得害怕連聲問道:“朱大俠,你沒事吧?”
機關魔牛突然故障,仿佛中了什麽攝魂咒一樣。偃先生輕咦了聲,吹動胸前骨笛,可那機關魔牛卻仍是聾了一般,半晌都沒有反應。此種情形大是反常,偃先生大驚之下,就要親自闖入戰圈親自檢查機關。可就在這時,那機關青牛又恢複了正常,後半招臂間刀重重劈下,開山嶽之勢將藥小枝方才所站的大地劈出一條溝壑。瞬時石飛沙卷,宛如變了天一般。
“小心!”唐朱陡然清醒,抓住藥小枝一把將他推到身後。
另一邊樹下蕭放叫道:“無救兄,接刀!”
唐朱也不道謝,接刀轉手,以劍法驅刀風。他知曉機關魔牛堅不可摧,也不再做無用功,隻步步後退,不與對方硬拚。
機關魔牛大步追來,隻才一刀,便將那蕭放愛逾性命的寶刀毀了。
蕭放的刀經過先前一戰,本就傷痕遍布,此時終於發作。
唐朱情急之下,索性往前一推,斷刀連帶刀柄一舉刺入機關魔牛肩肘。魔牛雖無大傷,但礙於這把斷刀,出手的速度也遲緩了許多。
唐朱邊退,邊衝藥小枝道:
“你身上帶了什麽趁手兵刃,借我一用!”
“刀,我帶了剪刀,成嗎?”藥小枝解下背後那隻包裹,手忙腳亂地將那把黑老虎大剪刀遞上前,叫道,“朱大俠,我這把剪刀醜是醜了些,可我真敢發誓,它快得很!一點兒也不必劉一刀的殺豬刀慢!”
唐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更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偃先生生怕剛才的故障再次發作,喝住機關魔牛自我調試,在一旁默默觀察。此時忍不住嗤笑道:“我當是來了什麽大救星,原來是把黑疙瘩。”
藥小枝氣叫道:“我藥小枝不是紅茶鎮第一刀客,可這把刀是貨真價實的紅茶鎮第一刀!陰陽臉,你敢讓你這隻大怪牛受我一刀嗎?”
偃先生仰頭一笑,聲音不寒而栗:“臭小子,待會落到我手裏,你可得保佑上頭命硬些。”
唐朱看著黑老虎,終於想起了什麽,眼中忽閃過訝然,質問道:“小子,你這剪刀是從哪裏偷的來?”
藥小枝心中惴惴,以為他又發怒,邊後退邊道:
“什麽偷啊,多難聽,這是我爹的遺物。我祖宗八輩一代代傳下來的。”暗道:“王老虧啊王老虧,你舍命救過我,讓你做回我的便宜老子。你沒兒子,我沒老爹,咱們也兩不拖欠。”
“你這話當真?”
“那還能有假!朱大俠,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我藥小枝沒本事,就會偷雞摸狗。可我藥小枝再不是東西,也不能會拿我爹開玩笑!”藥小枝光顧著撒謊,也沒發覺唐朱語氣中的悄然變化。他此時汗發濕透,神態狼狽,氣喘籲籲,卻也沒這個精力。
唐朱聽他神情、語態,方才想起這一二十裏路,他並無馬匹代步,顯然是雙腿跑來的,心中不由得一陣動容。縱然仍有許多叢生疑慮,此刻也都拋了下去。兩人之間那隔閡與猜忌,盡像是被手中這黑不溜秋的大剪刀剪斷。
唐朱接過黑老虎,刹那間一道刀刃上閃過一道湛然烏亮,像是名劍從塵土中出世一般。
他難掩喜意,喝道:“好刀,不愧是紅茶鎮第一刀!”
此時再偃先生調整下,庖丁三已重新恢複,反而比先前更加勇猛。
臂間刀撕裂大地,滾動如雷音碾壓,飛快殺向那兩個渺小的人影。
唐朱讓藥小枝退到一邊,自己巋然不動,就以黑老虎大剪刀迎敵。
機關魔牛越來越近,眨眼不剩六步距離,唐朱驀地出聲:
“大家夥,咱們已鬥了幾招來著?”
方才一番變故,就連偃先生也忘了數,倒是那隻籠中黑貓清醒,喵喵直叫。
藥小枝聽懂了,叫道:“已經鬥過了二十九招!”
“好,紅茶鎮第一刀客,看好這一刀!”
雲間風動,山崗長嘯!
黑老虎出山啦!
偃先生一時沒反應過來,大罵道:“胡說八道,哪裏有那麽快……”
話音未落,“庖丁三”一臂已斷,令人措不及防!
偃先生愕然驚呼,臉上半片麵具差點滑落。
庖丁三從頭到尾根本沒有閃避之意,它又根本沒有在意唐朱的刀!
唐朱的劍,蕭放的刀都葬在它的鋒口之下。
到頭竟還是唐朱險勝一招!
轟然一聲,平地一雷,庖丁三雙眼紅光一閃而滅,整個機關身體也如被伐倒的巨木向後栽倒在地。
“勝……勝了,是朱大俠勝了!”藥小枝驚喜大叫。
一個矯捷的黃影從破碎的機體中飛快閃出,幾下躥上偃先生的肩頭。瑟縮撓首,受驚不小。偃先生從口袋裏取出半塊果幹,喂它吃了,它這才安定下來。
藥小枝這才知曉,原來一直操控這大怪牛的並非鬼魂,而是這隻瘦不拉幾的小猴子。
“混賬,我的庖丁三!我要他們拿命來償!”偃先生勃然大怒,此時在場這三人他都藥。
不料便在這時,林客病握緊了他的肩膀,顫聲道:“快走,快走。”
一貫風輕月明的林客病,此時卻一反常態,顯得極為痛苦,瞬間像是老了數十歲。
偃先生大吃一驚,道:“折幫主,你怎麽了?那東西又發作了?”
“是他,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林客病看著那個方向,眼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吐出一口血來,暈倒在地。
偃先生隻當他的是唐朱,也不在意,揣度局勢,也不敢再作拖延。
那半邊帶著心髒的機關魔牛發出一陣齒輪轉動聲響,當即從站立人形化為伏地青牛。他抱起昏迷的林客病,跳上青牛寬厚的脊背。小猴子叫了聲,鑽入青牛頭部不見。青牛躍上林間,幾下便消失不見。
唐朱握著黑老虎,強撐不住,這時像是被抽去最後一塊木板,半跪在地。
“朱大俠,你怎麽了?”藥小枝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想要扶起他。
唐朱瞟了他一眼,昏倒在地。
藥小枝朱大俠叫得再大聲,他也聽不見了。
藥小枝隻當唐朱已死,怒步衝進亭子,想找那陰陽臉拚命。才發現那兩人早已逃走,聽見一聲貓叫,回頭看見半空中掛著鳥籠子。
藥小枝叫道:“阿苗,你怎麽再這兒?”
蕭放瘸著半隻腳走進來,掰開黑貓貓爪,取出那隻瓷瓶。
藥小枝還要大叫,蕭放堵住了他的嘴:“快跟我去找扁子真,去遲了朱無救有性命之虞。”
“毛猴子,你是說朱大俠還沒死?”藥小枝驚喜地擦去眼淚。
蕭放打開瓷瓶,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藥小枝湊上前去,驚呼一聲,那瓷瓶卻是空的。
最後一刀
無晴缺
雍州某地,百草門分舵。
地麵一層賭坊人流出入,繁華無比。
地下飄滿古樸藥香,統一著裝的弟子各執其分,忙碌非常。
象征生死的回天間,那道數個時辰不曾出入的大門忽然開了。一個須發皆白,亂糟糟的老頭子負手走了出來,雙眉緊鎖,愁容滿麵。
所有弟子立時停下手頭工作,恭恭敬敬地道:
扁子真直當沒聽見,反而嚷道:“不治了,不治了!再怎麽治也活不了!”
藥小枝推開門,追了上來:“白胡子老頭,虧你還是醫聖傳人,這麽快就放棄了?”
扁子真回過頭來,眼冒凶光,揪住藥小枝衣領喝道:“你小子知道什麽!老夫為了破燃術之毒,已足足花了半生心血,可仍是毫無進展!”
蕭放接住後摔的藥小枝,問道:“扁前輩,這燃術之毒當真就無藥可解嗎?”
樓梯上忽有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
“扁神醫您清醒再好不過,請快快救救馬多!”
藥小枝驚喜道:“朱大俠你醒啦!”
唐朱衝他安然一笑:“不礙事的。”
扁子真停下身,歎聲道:“朱無救,這其中的淵源你也不必我說了吧。大約距今一個甲子,彼時唐門如日中天,門下同時出了兩個絕頂天才。一人是研究藥理的竟天一脈,一人屬機關霸道的天工一脈。這兩人天賦絕倫,於本脈所學皆大有闡發創造,本可發揚唐門道統、造福中州武林。誰想後來這兩人竟為意氣之爭,比試誰是唐門第一高手,鬧成了死敵。”
“天工一脈的號稱‘八牛之才’,竟天一脈的被稱作‘萬毒之母’。八牛之才威震江湖,萬毒之母為了打敗他,於是收集天下至毒至惡、至善至美的一百種草藥。將其引入冰窟寒室,取唐門空心山裏經年不散的不滅兵氣催發這些草藥的邪性。再取一個活物作為引子置於其中,這些藥草在極冰極熱中自相殘殺,自我毀滅,自我燃燒。這一過程要持續整整四十八天。”
“這當中冰室寒氣、幹燥、光線,以及所用的百種草藥和引子隻要稍有改變,用此術所造出來的毒便千變萬化,神鬼莫測,無人能夠窮盡。燃術之毒之所以厲害,是因為造出這種毒藥的人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毒!是以這燃術之毒除了天地,也根本無人可解!”
唐朱臉色慘白,喃喃道:“這麽說,馬多也……可他中的不是燃術之毒呀。”
“他是老夫的徒兒,如果可以,我會見死不救嗎?”扁子真老淚縱橫地道,“碧落花毒已入肺腑,此時調製解藥至少也要三天,哪裏來得及!人力終難勝天!”
蕭放跌倒在藥小枝身旁,落淚道:“蕭某走遍中州,八年來所求,就是為找到扁神醫求解燃術。今日看來,果真是癡人說夢。朱無救,你朋友是我害死的,我並不後悔,今日你一刀殺了我!”
唐朱仍不放棄,問道:“扁前輩,那日我在你的書房中看見那本《百草靈物》,書裏夾著一頁,明明說了一種方法可解天下百毒,難道也解不了燃術?”
扁子真想了想道:“凡是自然皆有例外,你說的那一頁上可是畫了一個三角杯子?”
扁子真搖頭道:“那是當年河伯與藥皇祝壽用的酒杯,號為大河金甌。這杯子浸泡過仙酒,能調和藥性。後來這杯子落到武當手中,我師父百草藥尊年輕時曾見過一次。再後來武當山大火,這杯子也不翼而飛了。這關頭,咱們上哪兒找去?”
“三角酒杯嗎,我這兒正好有一個。”藥小枝忽然說道,“上麵好像畫了幾隻蝌蚪,也不知什麽意思。”
蕭放動氣道:“臭小子,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打岔。”
唐朱失望地道:“小枝,多謝你了。”
扁子真直當藥小枝胡言妄語,也並不放在心上。可餘光在他手中一瞟而過,本已涼下去的心和眼頓時一起跳了起來。
“我錯了。”
藥小枝討了個沒趣,正要把杯子放回口袋。
那白胡子老頭卻一個箭步上前,從他手中奪過杯子,臉上滿是奇跡,大聲道:
“師父,是你顯靈了嗎?快,快卻回天間!”
扁子真邊跑邊道:
“大河金甌是百草門流傳的一個秘聞。到底這杯子真假,有無神效老夫也不肯定。但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蕭放、唐朱二人互看一眼,皆覺有些驚異、瘋狂。但好歹也是一線機會,忙跟了上去。
隻剩下藥小枝空舉著手,委屈地道:“那是……我的杯子,你們要用……好歹也給點錢啊……”
扁子真用燒刀隔開馬多手臂,頓時黑血連連,一滴滴滴入那隻古樸的三角酒杯。
大河金甌盛著馬多一杯毒血,起初並無任何反應,半個時辰後血漸漸清澈起來。
唐朱幾人麵露驚喜,本已拋棄的希望又升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扁子真慎重地將杯中清血喂馬多喝下。他臉上的黑氣徐徐退散,本已凝滯的脈搏又變得又立起來。
扁子真再三探看,試圖催發馬多的道器,這幾日他身上一團死水般的靈氣竟有了微微的波瀾。
“這燃術之毒,竟這般輕易就解了?”扁子真酒杯脫手摔在地上,仍是滿眼的不可思議。
“我的杯子!”藥小枝急忙撲上去,可蕭放仍比他快了一步,奪了杯子便飛出大門。
半晌方才回來,手中酒杯盛著與方才馬多同樣分量的毒血。
唐朱道:“這是唐姑娘的?”
蕭放臉上是少有的大喜,他正要點頭,低頭思索多時的扁子真忽然道:“蕭放,這大河金甌能破燃術,但你可知道?”
蕭放一怔:“請扁前輩明示。”
扁子真注視著他的雙眼,冷靜地道:“就算解毒,已經逝去的東西也不會恢複,已經丟掉的東西也不會回來。一切,隻能保持現狀。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前輩,你是說……不,不是這樣的!”蕭放如同崩潰了一般,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蕭放拳頭攥緊,掌心刺破流出血來,大喝,終道了兩個字:
“當真!”
藥小枝聽得糊塗,問道:“朱大俠,毛猴子這是怎麽了啊?”
唐朱卻沒做聲,藥小枝抬頭一看,這才驚訝地發現他臉頰上竟在落淚。
“你們這都是怎麽了啊?”
藥小枝轉頭一看,蕭放已擎著那杯毒血衝了出去。但聽一聲刀碎,那大河金甌從窗戶上丟了進來。裏頭卻是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兒殘留。
“這毛猴子急什麽,毒性還沒解呢就倒了?”
藥小枝上前撿起杯子,探出頭看見蕭放高大的背影正大步大步地被黑暗吞噬。他到地上去了,有人在等著他。
忽聽唐朱喃喃道:“不,他是自己喝掉了。”
“啊!喝掉了,那他自己不就中毒了嗎?”
“也許吧。”
“——朱無救,我欠你一刀,來日必當回報。”
唐朱與藥小枝走出回天間時,四下裏都是這一個聲音。
臨走前,馬多仍未清醒,但毒性已去,恢複隻是時間問題了。
扁子真把大河金甌還給藥小枝,臉上不知是喜是悲。又將唐朱拉到一邊,說道:
“朱無救,你已被絕妙山莊盯上,日後行走江湖切切多加小心。這絕妙山莊中州各地都開了分舵,無數人的墓碑,無數人的頭顱。他們收藏人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入莊即死。江湖無名小卒,隻要立一塊碑,立刻身價百倍,就和被收入妙絕典籍一樣。”
扁子真苦澀道:“絕妙莊主要收老頭子入莊,實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俠見笑了。”
“多謝扁前輩相告。”
唐朱牽著紅馬走上大道,耳畔忽回響起那偽裝成老嫗的黑衣殺手的話。
——“唐朱,你的墓碑也立起來了。”
刀風裏的回聲
藥小枝回到紅茶鎮時,是孤身一貓。
他提起鳥籠,衝著裏頭大罵:
“又奸又猾的大肥貓,吃得這麽胖!”
大黑貓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好像在說,你連根番薯幹都沒給我吃過,有什麽資格罵我?
藥小枝憤憤不平,全然不搭理它的撒嬌。他一覺醒來,才知道那江東巨匪竟丟下他,自己一個人溜了。
走進王老虧剪刀鋪,才知道房東已經收了房子,轉租給人做了客棧。
裏頭住著的人鬧哄哄的,連過去那種燒焦的氣味都沒了。
藥小枝意興闌珊地走出來,邊想邊罵:
“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罄竹難書的大**賊!”
“為非作歹,殺人如麻,跋扈囂張的大壞蛋!”
藥小枝罵得氣喘籲籲,方才住口,就聽身後屋頂上一人道:
“你在罵誰?”
“我又沒罵你,你管得著嗎?朱……”
藥小枝被嚇了一跳,這朱無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轉頭就走,一口氣走出兩條街。
唐朱在路邊茶棚等著他了,端著杯子悠悠道:
“紅茶鎮第一刀客,怎麽說哭就哭?”
“我……我想起我爹了。”藥小枝想起那天這廝放的狠話,生怕他一刀真捅了自己,忙道,“他昨天晚上和我說,這是我爺爺綽號黑老虎的刀。我走後,你拿去闖**吧。我沒什麽教給你,隻給你一句話,做人就做剪刀,禁得住,看得破,你明白嗎?嗯,簡單來說,就是做人要大氣,不能……不能為了一點小事亂殺人。”
“不錯的,還有嗎?”
“我爹還告訴我,二十年前,他曾經,也是一個刀客。這把大剪刀就是拿一把快刀煉的!”
若過去,藥小枝想起王老虧還隻是難過一小會,此時心中的悲痛卻莫名的大。
王扒皮,有人欺負你徒弟啊!
藥小枝沉聲道:“朱無救,外頭都說你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強盜!”
“哦,他們說的不錯!坐下,小二看茶。”
唐朱淡淡說完,便停下了,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藥小枝不敢違拗,隻得硬著頭皮坐了下去。端茶的手都瑟瑟發抖。
唐朱笑道:“冷?”
藥小枝從沒覺得他的笑如此可怖,才發覺自己從沒真正理解過這個人,心中害怕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直到那輪斜陽墜入天幕盡頭,這江東巨匪才開口道:
“明日黃昏,將這個茶杯送到北邊那個的小城。路上不許騎馬,不許坐車,更不許偷看。若是遲到一炷香,我要你一隻眼睛,遲到半個時辰,我要你一隻手,若遲到一個時辰,我便取了你性命。你聽清楚了沒?”
藥小枝大驚叫道:“那破地兒離這兒可有三四十裏,那麽難走的山路,光憑兩條腿,我一天之內怎麽趕得到?”
“這是你的事兒。想不想活命,就看你自己了。”
唐朱說完便湧入人流,留下愕然發楞的藥小枝,消失在大道盡頭。
過了半晌,聽得鄰街響起一聲馬叫。
藥小枝突然明白過來,衝上去抓住那人的後背叫道:
“朱無救,你這個家夥,你給我站住!”
“什麽事?”那人穿著灰鬥篷,壓著嗓音,“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朱無救。”
“我我……我……”
“小鬼,我還要趕路。”
“我要拜你為師!我也要像你一樣,做一個大壞蛋!”他終於喊了出來。
等到那灰鬥篷回過身時,藥小枝已經雙腿跪在地上,當著全體紅茶鎮鄉親的麵,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神經病。是福是禍,你還搞不清?”灰鬥篷卡了會,半晌哼了一聲,轉頭便走。
藥小枝連忙追了上去,喜叫道:“師父,你就帶上徒兒吧。我一定乖乖聽你的話,你讓我往東放屁,我絕不把屁股對著西邊。”
“你給我滾。朱無救殺人如麻,也不差你這個小子。”
藥小枝抱住紅馬,光顧著和它打招呼,回身和人撞了個滿懷。藥小枝全沒好氣,起身就要開罵,卻見那人是一個少女。相貌幹淨,衣著樸素。手裏提著一籃雞蛋,上麵蓋著條藍布,大約是跟著父母上鎮子趕集。
她見撞了人,嚇了一跳,忙說道歉,臉紅通通的像隻蘋果。慌亂的神情,又帶著抹農家少女獨有的青澀。
“你……你是從小莊來的?”
“是呀,哎,你也是小莊的,我咋沒見過哩。”
“我前幾天搬走了……對了,你的雞蛋有沒有壞?我賠你。”不知為何還沒開口,淚水不自主地落了下來。趁對方檢查雞蛋,藥小枝趕緊回頭擦掉。
“沒事,一共就撞破了兩個。不值幾個錢。”少女輕輕笑道,“我們家什麽都不多,就雞蛋多。”
“兩個雞蛋,那也不能算了。拿著,這是我賠你的。”藥小枝把臨走前扁子真給他的盤纏一股腦都掏了出來。
“呀,這……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頭一回來紅茶鎮吧!沒見過世麵,我們紅茶鎮的人就這麽豪氣,這點銀子算什麽?”
少女還要拒絕,那邊父母在喚她了。一扭頭的功夫,那牽紅馬的少年卻不見了,四麵八方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怎麽這麽久才來?”唐朱見藥小枝走遠了,仍呆呆地看著那少女,不由得輕咦了聲,“你們之前見過,你喜歡那姑娘?”
“沒……沒見過,這是我頭回來這兒。”藥小枝強忍住哽咽,邊搖頭邊甩淚,“我看她長得像我媽。”
唐朱心中一動:“這孩子雖無賴了些,其實心腸倒是好的。”
兩人離開紅茶鎮,走出大半個天涯。
藥小枝心潮平複下來,問道:
“師父,那毛猴子臨走前和你說了什麽呀?”
“你聽見了?”
“隻聽見幾個字,嘿嘿。”藥小枝捂住嘴道,“對不起,師父,我不該問的。”
“告訴你也無妨,本來這事就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
“八年前,在唐門滅門前夕,有人偷走鑰匙,關了唐家堡空心山的爐火,使得唐門所有機變失去動力,這才導致了唐門會那樣快得土崩瓦解。那可是號稱銅牆鐵壁的唐家堡啊!”
“偷走鑰匙的人,是那瘋猴子?”
“那天他在唐家堡,但取走鑰匙的人不是他。”
說著一輛馬車過去了,似曾相識的顏色,似曾相識的車輪聲,隻是那駕車的人卻換了。
“師父,你剛說什麽?我在掏耳朵,沒聽著。”
“沒什麽。咱們走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