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火並大王座

牛車被推進寨門,走來一個持扇的彬彬文士,自稱是受大山主之命,來給二人引路。

“朱兄弟好俊俏的臉,卻不像是個賊。”文士在前頭走著,忽回身道,“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紅衣人淡淡道:“做賊十年,我能活到今天,不是靠的我的武功,而是我這張臉。”

文士聽罷,點頭道:“妙解妙解。”

穿過前寨,是一處空曠平地,盡頭堆疊著宏偉白階,沿著山勢曲折而上。那回環的最高點,即是天公山寨的主體,看去在咫尺,卻要繞上數圈。一路的山賊俱是神情肅然,見了文士不但放行,皆是恭恭敬敬。

馮唐心道:“這人在八台山不知坐的第幾把交椅。”

“他們看的是這個。”文士微微一笑,挽起袖子,露出腰畔的玉符。

接下去的路牛車不好再進,文士停步,紅衣人這才讓換了擔架。兩個山賊將馮唐卷著草席從牛車裏抱了出來,隻因紅衣人說他兄弟臉上有傷,見不得光,又去一陣安慰。

趁著那文士不注意,馮唐揪住紅衣人的手,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紅衣人輕巧解開他的手,歎道:“唐無命,你放心,大哥絕不會拋下你。”

文士感慨道:“真不知你這種人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紅衣人想了想道:“我同意你的話。”

天公廳裏早有人在等了。大王座上,傳出一聲豪邁的大笑。

馮唐沒看他的臉,卻記起了他的聲音。

——徐庶廟前為三當家霹靂王背鐧。

——獨秀峰下從老牛手中救下李唐。

可這笑聲怎會屬於他?

馮唐還沒反應過來,就聽文士,還有所有山賊拜道:“拜見大山主。”

隻有兩個人沒拜,馮唐躺著,紅衣人站著。

“朱無救,你既要上山入夥,怎麽連半點誠意都沒有?”

“你不是鳳玉帝。”紅衣人道。

“沒錯,可鳳玉帝已經被我殺了,這八台山是我的了。我就是大山主!”

“他說的話當真?”紅衣人掃了文士一眼,臉上滿是驚容,“什麽時候的事?”

大王座上點了點頭,文士方和顏悅色地道:“就在昨天,那四個不要命的臭小子上山尋死,就在這個廳裏,他們差點就要擊敗鳳玉帝,可惜還是功虧一簣。”

“哈哈哈,這才便宜了我,不費吹灰之力之力便坐上了這個位置。”

“看來那四個小子也已做了刀下冤魂。”紅衣人歎了聲,“可妖刀還被你們蒙在鼓裏,直到死都不知道。”

“和霹靂不同,他和黑麵都是鳳玉帝的心腹。若是不能殺他,那我可就要頭疼了。”

“大哥他們……死了?!”胸腔中仿佛被澆進了鐵汁,隨時就要炸開,馮唐手指都顫抖起來。

“朱無救,唐無命在哪兒?”

“就在那擔架上。”

“那條草席裏,好呀,讓我瞧瞧他,看看武當道尊的武功有多麽了得。”

“我兄弟拚性命受的傷,你說看就看?”紅衣人伸手一攔,口氣也變了。

心底那團野火燒得透明,馮唐什麽都聽不見了,口裏不住念道:“大哥死了,大哥死了……”

文士作色道:“朱無救,你大膽!”

紅衣人笑道:“若不大膽,我兄弟二人單槍匹馬豈敢上你們這八台山?”

文士冷道:“都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將此人給我拿下!”

“鳳玉帝一死,這天宮山寨怎麽就成了老鼠窟了!我看看你們誰敢?”

“動手!”

“住手!”威嚴又回到了大王座,那聲音不怒反喜,“好好好,你竟能殺得了他們,有本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英雄狗熊,有什麽暗箭明刀,都一塊兒來吧!”

“無救兄言重了,來來來,快坐下,看茶!”

“我看不必了吧。”

“無救兄,如今鄙人執掌天公山寨,正是百廢待舉,亟需人才。本來我隻想讓你當三當家,可你既然殺了妖刀,那這第二把交椅不如給你來坐。不知無救兄意下如何啊?”

“那我兄弟呢?”

“至於唐兄。唉,隻能說他真沒這個命了。”

“不成。我坐二,他坐三。”

“這裏是天公山寨,我不能讓一個廢人來我的左右手。”

“那我坐三,他坐二!”

“無救兄,你這是在為難我。”

“姓林的,你可不能出爾反爾。”話音未落,從側門又傳出一個聲音,憤憤道,“你把二當家給了他,那我們兄弟怎麽辦?”

是他們,果然是他們。馮唐最熟悉不過的聲音。這兩年來朝夕相處,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如刀刻一般。那晚崖下獵獵作響,從那麽高的地方跌下去,他竟然沒摔死。還有另個人,如果當時他忍下心,咬牙拉開了銅環,大哥他們會不會活過來?

“八爺,十爺,什麽風把你們吹來了?”文士厲聲道,“來人啊,快去看看,那幾個蠢奴在做什麽呢?”

“不必了。你們別忘了,是誰替你出力,除掉了徐仙村的隱患?”

原來我們是隱患嗎?馮唐忽然覺得可笑,像是心底裏蔓延出了一條毒藤。

紅衣人道:“大山主,這兩位就是那唐門小子,怎麽還是個瘸子?”

第一人冷道:“你說誰是瘸子?”

另一人道:“大山主,這位是誰?”

紅衣人笑道,“年紀不大,這脾氣倒不小。讓我猜猜,你是老八唐鄭,老十唐陳,對嗎?”

鄭唐吃驚不小,見他實在陌生,道:“是大山主告訴你的?”

紅衣人不置可否,指著那擔架介紹道:“在下朱無救,這位是我的兄弟唐無救。江湖上我兄弟二人齊名,叫一聲唐朱,亦或朱唐!”

“朱唐?八哥,怎麽聽得這麽耳熟。”陳唐奇道。

“朱唐?”這回變色的卻是那文士,他看著紅衣人,眼中愈發不可思議,“你不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實話實說,我從沒離開過。”

大王座上在拊掌:“好呀,熱鬧呀。”

鄭唐變色道:“朱唐,你就是那個朱唐?你不是逃走了嗎?”

紅衣人道:“我在來的路上,聽人說起一個故事,說在八台山下有一個村子,村子裏住著十六個兄弟。有一天,他們得到消息,他們還有一個兄弟被山賊抓去了,生命危在旦夕。於是這十六個兄弟上山去救他,不料有人背信棄義,出賣了大家。這十六個兄弟或死或傷,或逃或亡,隻有那叛徒依舊得意。這樣豬狗不如的惡人,就連我這樣的賊聽了,都有些於心不忍。”

“簡直是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事!朱唐,你誤會了。”

“我也這樣覺得,所以我將那講故事的人帶來了。”

“那人,他也來了?”

“唐無命,有人找你呢!”紅衣人掀開草席,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扶了起來。

一看見這人的麵孔,鄭唐和陳唐俱是見鬼了半,驚呼道:“你……你還沒死!”

“對,我本來要死了,可是在地下沒見到你們,我隻好又回來了。”

陳唐懼極反怒,叫道:“那天在峰上我心慈手軟,沒取你性命,你那何必還要回來?”

“為何?大哥他們在哪兒?”馮唐吐出齒間的血,竭力笑,表情格外陰森。

紅衣人道:“大山主,如果我殺了這兩人,我兄弟是不是也可以留下。”

“這個嘛……”

“大山主,你可不能答應他!”鄭唐大叫道。

“鳳玉帝需要你們,可我……”大王座上攤了攤手,“真的無所謂。”

猶未來得及反應,紅衣人已欺身逼近,手中不知從哪裏借來一道白光。二人駭然之下,退路封死,能進不能退。鄭唐拔出雙刀,丟給陳唐一把,慌亂中先接了一劍。隻聽一聲疾響,那把唐門百煉刀刀柄還在,刀身卻斷成了三截。鄭唐啊叫一聲,顧不得心痛,索性將刀柄擲去,變幻雙臂趁著陳唐的刀鋒朝紅衣人攻去。

馮唐叫聲:“小心,他使得是唐家內門拳法。”

孰料紅衣人如若未聞,仍將後背空門讓給對方。眼前鄭唐幾乎就要得手,紅衣人卻從兩人跟前消失了,單單隻留下那紅衣如同大網一般將二人蓋住。陳唐情急之下一刀刺去,不料這紅衣柔韌非常,連個口子也沒破。陳唐更是驚異,那紅衣上黑影時起時去,那道白光仿佛從四麵八方攻來。陳唐連刺三刀。

混亂中有人痛叫了聲。他大喜,叫聲“哈哈,中啦”,踢開紅衣一看,鄭唐就站在他神情,胸口插著那把短刀。

“啊,八哥!”

陳唐連忙鬆手,鄭唐倒了下去。那踢飛的紅衣中又現出一個人影來,他在空中身子一抖,紅衣變得整整齊齊。白光正從這紅影中射出,陳唐木立原地,清醒時劍光已懸在他喉頭。

“朱……朱大俠,饒命啊!”陳唐麵如土色,哀聲道,“咱們是兄弟啊,咱們身上可都留著唐門的血。”

“唐門的刀可比你們兩個冒牌貨硬多了。”

紅衣人麵不改色,白劍正要殺人,忽聽身後一個聲音叫道:

“阿歎,你不能殺他們!殺了他,再沒人能打開唐門機緣盒。”

廳中眾人齊齊看去,走進門的赫然就是“已死”的鳳玉帝。

馮唐驚道:“你沒死!”

鳳玉帝道:“我知道是你回來了,萸兒在哪兒?”

“我不殺他們。”不知為何,紅衣人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難道要讓你稱心如意?”

說完手上送力,陳唐立時栽倒在地。塵土撲滅。

鳳玉帝歎了口氣:“你我之間,何必搞得這樣難堪?”

大王座上也歎了聲:“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你可知道,我為何會回來。”紅衣人冷笑應之,讓馮唐在牆邊坐下。

鳳玉帝介紹道:“這位是我寨的客人。”

那大王座上拍打了幾下,道了三個字:“林客病。”

鳳玉帝道:“林幫主是江南人氏,來這裏的路上染了些風寒,身體不適,各位多多擔待。”

文士輕輕退了出去,不到六步,卻又退了回來。屋頂上有人唱歌的聲音。

鳳玉帝道:“原來你也請了幫手?”

“你請這姓林的來,無非是要對付我。”紅衣人冷道,“這些花樣不耍也罷,徐仙村的村民在哪兒?”

“大山主,你這回可錯了。”林客病說,“這是我請的客人。”

“哈哈哈,又睡了個大飽!”從房頂上跳下一人來。

馮唐叫道:“老牛前輩!”

“是誰在叫我?”話音未落,這時門口緩緩走進一頭老瘦牛。卻是方才帶二人上山的那頭。

懶漢老牛湊上去,大眼瞪小眼,問道:“你是誰?”似要比比誰更牛性,這一人一牛,撞在一起也不知是哪個真,哪個假。

鳳玉帝道:“林幫主,這兩個牛前輩哪個是你請來的?”

林客病笑道:“自然身上香的那個。這幾天,我們一起都在八台山泡澡,一步都沒出去過。”

懶漢老牛連忙跳出一步,捏著鼻子道:“呀呀呀,臭小子,你幾天沒洗澡了。有你這麽當人家師父的嗎?”也不知在對誰說。

老瘦牛低哞了一聲,仿佛是在抒發不屑。

紅衣人始終都未回身,他的手握得更緊。鳳玉帝仍在打量他,道:“你能回來,我很高興,我以為,過去的事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你以為死一個妖刀,再死這兩個不相幹的人,你我的賬就結了嗎?”他忽笑了聲,“鳳玉帝,茱萸已經死了!”

“萸兒死了,她怎麽死的?”

“你想知道嗎?”

鳳玉帝怒道:“我在問你話呢,臭小子!”

“你自己看吧。”

紅衣人緩緩轉過身來,手中握著那柄透明的雪劍。

“你!”

那一瞬,鳳玉帝的臉上如覆飄雪。

雪劍刺了過去,他一時不慎,雖躲開劍,卻被撲出了門外。兩人棄了兵刃,就此扭打起來。

林客病仍坐在大王座上。

懶漢老牛拍了拍那瘦牛,叫道:“朋友,你的鼻子咋這麽大?”

聽得外麵打鬥,馮唐心中擔憂,扶著牆忙到窗邊去看。那文士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衝他微微一笑,手中拈著一枚鋼針。

“少年人,這酒蠱蟲的滋味如何啊?”

“你……”馮唐一暈,半邊身子麻痹不堪,倒了下去。混亂之中,少年時闖入馮家酒鋪,喝下一壺千年碧,誤中酒毒的場景又浮現眼前。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一個月,又像是一炷香。

他隻聽見懶漢老牛叫了聲師父,跟著又是一聲我來啦。還有無數人驚呼的聲音。

那自稱林客病的人歎了口氣,文士交談聲傳來。

“你怎麽想?”

“可惜了。老東西這一跳,再沒人知道八牛之才的秘密。這趟白來了。”

“於我,倒未必。走吧……”

馮唐掙紮著爬起來,從窗縫中看去,林客病和文士就站在不遠處的崖邊,對天談雲。鳳玉帝和紅衣人卻不見了。忽然那頭老瘦牛的眼睛紅了一下,一陣機關發作聲,猛地雙蹄踏空站了起來。那份衰弱的疲態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比的剛強。宛如一個成年壯漢般,側立在那文士身旁,牛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主人……”。

待那兩人跳上那牛怪的手,飄然往山下躍去,馮唐愕然道:“唐門機變術……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