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崇文門
內九外七皇城四,
九門八點一口鍾。
四門三橋五排樓,
苦海幽州哪吒城。
——舊京諺語
看著聲淚俱下的富良,吉祥不禁惻隱。此刻,他不僅僅是個木訥又固執的傳話筒,除了職責,吉祥能夠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悲愴、絕望又無能為力。如果說集國恨家仇於一身是最大的哀痛,那麽富良,就是大哀痛的代表。貴為朝廷大員,皇親國戚,他既需承受親人慘死的悲傷和國體盡喪的恥辱,又要克製和忍耐,理智地履行職責。
對於富良的處境,除了理解和同情,吉祥亦心懷敬佩和尊重。遠征軍的戰火,毀掉了他的生活,他的秩序。即便是強硬對待,惡語還擊,也是情之所至,畢竟人性之弱總因情。但他始終隱忍和穩重,除了話語中偶爾帶出哭腔。吉祥有時候盼著富良哭訴、控訴或者仰天長歎。他需要發泄和表達。
可惜中國人崇尚“深藏不露”,尤其是在情感表達方麵。無論男女,他們的情感,永遠放在“暗處”:或者夜深霧濃的天地,或者無人侵擾的庭院,或者幽僻的遠山和深巷。這是屬於他們的堅強——在精神世界之外,造一座堅固的高牆,擋住旁人視線,讓精神在牆內任意崩塌又重建。
“自先帝時,英人來我大清締約。先帝願借條約所列事項,友外邦,修和睦。想清英《南京條約》,已是大清極大寬懷和讓步,隻盼依萬年合約,永杜後患。誰想不足二十年,英人邀貴國再來,兵戎相見。又複增新約若幹,再割數地,又出賠款。明明英人占盡先帝洪恩,卻又背信棄義。誰想貴國竟能與兵相援,於新君危難,發撚禍國之時,來我大清盡討新恩。”富良哽咽道。
吉祥快速的翻譯著富良的陳述,那些文縐縐的詞句,被他直接忽略。其中道光朝因鴉片貿易引起中英交戰,戰後締結《南京條約》及諸附屬合約,個中前因後果,葛羅自然知道,無需他過多解釋。
至於“發撚”,太平軍和北方此起彼伏的民眾起義,雖然是讓鹹豐皇帝頭疼死的頭等大事,操心程度遠超過漂洋過海來的兩萬西洋兵。但因其屬於清國內部事務,民族矛盾,既不為葛羅所關心,也不是議和相關內容,吉祥也就自作主張,將其忽略了。
“至於今年,戰事又起。聖上明示,願和平修約,適時變通,加新恩於貴國及英人。其他未來諸項條款,準予兩國一體均沾。”富良深吸口氣,待情緒平複後,繼續說道:“吾皇聖心仁慈,撫遠恤民,非戰事而用外交。本該你我雙方,誠意議和,試問貴國炮轟大沽,起事通州,進犯他國首都,脅迫聖上行在。如今又有西苑皇宮……”
富良還是沒有控製住眼淚。圓明園起火時,他正在離家不遠的茶樓裏,設宴招待告老還鄉的舊部,順便緩解焦慮情緒。難得英法兩國暫時消停,而法國更是做出撤軍承諾。議和議和,先要穩住對方,討個“和氣”,接下來才能議嘛。
富良的府邸,在崇文門外。此處屬於京城繁華地段,不僅居民眾多,商業發達,更因為是進出內城通道之一,所以常年聚集著過往遊客、商旅。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熱鬧和嘈雜的景象,終日不絕。
“九門八點一口鍾。”聽到窗外敲鍾報時,富良對身邊的友人說。
他所說的“點”,即指雲牌。京城九門,除了崇文門,每個城門各有一麵。每天淩晨一更時刻,鍾樓敲鍾“定更”,各城門隨即敲響雲牌,之後關閉城門;待到五更“亮更”時,重複一更步驟,鍾樓鍾聲和雲牌次第響起,各門開啟城門。
雲牌聲一出,百姓便知是到了整點時辰,據此確定鍾點。打雲牌,因而俗稱打“點”。
據說前明時,成祖皇帝下旨鑄永樂大鍾,上刻佛經,藉由佛祖神力護佑,保京城東南方安定無憂。從此崇文門上,懸掛洪鍾,打鍾報時。
“都是傳說。依我看,傳說,就是把簡單的事情說複雜。”聽到席間有人講起上述“敲鍾”來曆,富良抿了口茶,搖搖頭道:“崇文門這裏,酒車來往,又是稅關,好不熱鬧。若不是換成一口鍾,就憑打點那點聲響,我們也別想知曉時辰了。”
看到賓客紛紛點頭,他放下茶杯,不自覺地瞟了一眼窗外。八城門打點,崇文門敲鍾,是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但是今天他心裏煩亂,所以覺得鍾聲也不似原先單純,多了些複雜的音調。
北京人有個特點——“嘴壯”,哪兒閑著嘴也不能閑著,哪兒都能累倒唯獨嘴累不倒。反正嘴就得動換著,不能停——要麽吃,要麽說。若是京城吃食和曲藝不發達,就真真兒對不起北京人世世代代,好嘴一張。
也正是因了上述緣故,當富良和眾友人聽到外麵大呼小叫聲時,並沒放在心上。世事紛雜,兵荒馬亂,為坊間傳聞、飯後談資,提供了豐富的素材。當事件進入發酵期,人人都是辯論手、評論家和預言師,沒人甘心去當隻會說“哦”、“啊”、“咦”的聽眾。你爭一句我辯一言,人聲一浪高過一浪,漸漸變成了生活大背景,而其中的真正內容,反而沒人關心,也不需要關心。
“這是幹嘛呀?外麵人都戳那兒看。”
“著火了唄,你鼻子瞎啊,沒聞見滿屋子裏煙熏火燎味兒。”
“你瞎!這裏是幹嘛的啊!沒煙味兒,咱這生意就黃了!”北京話裏麵,“幹嘛的”的“的”字,要讀成“地”的音。盡管隻是發音上出現微小變化,卻把整個話風,渲染得更加生動。
一個上菜的夥計,從富良所在的雅間裏退出來。待他把門關上後,立刻向窗外眺望。他抓緊難得的空閑片刻,拉住一個正在上樓的夥計,趕緊聊上兩句。他們忙得很,沒空專門跑到街上親臨現場,但是嘴巴永遠比好奇心更快一步。
“你倆人的襪子呢?!”恰在這時,茶樓老板出現,嗬斥住兩人的聊天。
“腳上穿著呢,掌櫃的。”兩個夥計麵麵相覷,不明白老板這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
“都給我脫下來,塞到自己的嘴裏!看能不能堵住你們的嘴!聊聊聊,沒完沒了地聊!”見夥計們分頭跑開,老板沒好氣地啐了一口。之後快步走上樓,推開二樓雅間的房門。
“富良大人。諸位大人。”老板滿臉寫滿生意經,笑盈盈走進門,對著一桌客人,作了個揖。
“大人,”他一邊對著其他人點頭哈腰,一邊走到富良身邊,“外麵都在議論,說是西直門那個方向著火了。要說西直門多遠啊,咱這裏都能看到,您說這火得有多大!”富良是這裏的熟客,老板也就不多客套寒暄,有話直說了。
富良麵上帶著笑容,心裏卻有些慍怒。雖說和老板有些交情,拉拉家常,講講閑話也無可厚非。但兩人的關係,到底是外人,更何況自己是客,衣食父母,又在宴請嘉賓,聽他嘴裏說出起火、走水,心裏隻覺得一陣晦氣。
老板看到富良臉色有變化,眾人臉上也生出疑竇,便連忙解釋說:“大人別怪我多嘴,小人我哪敢拿些市井傳言,來掃了諸位大人的雅興。隻是,您說他們這議論吧……說的那些事兒……我這心裏……”老板停下來,繼續看富良,等待著明示或暗示。
“掌櫃但說無妨,這裏沒有外人,不必拘禮。”富良說。
“是嘞是嘞!”老板賠笑道:“我就想著嘛,西直門外那是啥地方啊,那邊可有好些皇上老爺子的園子。要是那塊兒起火,別說大人您這樣的忠貞臣子心裏不踏實,就連我們這小老百姓兒的,也跟著著急啊。您為皇上盡忠,我也得替您分憂,您說是吧。”
北京人說話鋪墊多,轉折多,虛頭巴腦彎彎繞。往好裏說,是嘴巧;往賴裏講,就是“貧”。犯起貧來,不分時晌,不分緩急,甚至都顧不上身份門第。富良用力放下茶碗,白瓷茶托接觸到桌麵時,發出沉悶的“咚”聲。
生意人都有眼力見兒。看到富良沒有了耐性,老板明白自己貧得大發了。於是他趕緊賠上笑臉,後背彎曲得又深了一些。他把身體湊近富良,麵色凝重地說道:“我聽那些從西直門過來的人說,這火,像是從圓明園起的。看這火勢,怕是不太好。要不大人您受累,移步隨我去樓下瞧瞧?我想著……”
沒等老板說完,富良便衝到窗前,推開窗戶向外張望。煙霧的味道迅速充滿室內,蓋住滿桌飯菜的香味。富良快步走出雅間,眾食客也都放下手中的碗筷,跟隨他一同下樓。
站在街道上,向西遙看,濃煙升騰到天空,化作濃厚的烏雲,蓋住了剛剛接近西山的夕陽。聯想到園子中的聯軍,英國人的粗野蠻橫,法國人的虛與委蛇,還有落荒而逃的圓明園守軍,毫無還擊能力的宮女太監,富良頭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他聽不到周圍雜的聲音,看不清來來往往的人群。他感覺到有人拉扯他的衣袖,有人在他麵前痛哭流涕。他的意識愈發縹緲,仿佛自己有了一對翅膀,可以從崇文門飛向西直門,走最近的距離,用最快的時間,穿越京城對角線。
直到陪同他的官員友人,一個個跪在地上,麵向西北方向,哭天搶地,如搗蒜般的磕頭,清富良方才醒過來。
皇上的行宮,祖宗的基業,天朝上國的麵子,泱泱中華的傲氣,從今一炬,從此盡喪。燒的是園子,滅的是龍威,毀的是民心。無助、屈辱和仇恨,便是鬱結不散的心結和愈合不了的傷疤,此生此時有時盡,子孫萬代無絕期。
見平安依然安頓下來,吉祥快步趕到葛羅的房間。富良已經到了,為他準備的貴賓坐席空著,他站在屋中,麵部扭曲,雙手在身前交握,並不停顫抖。
“富良大人,我很同情您的處境,我為死去的人祈禱。”吉祥試圖安撫情緒漸起的富良。
“這都是廢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富良暴著粗口。這不是他一貫的表達風格,也不符合他遇事隱忍、包容的個性,但是洋人防火燒園,行徑之惡毒,不亞於滅種,不罵上一兩句,出口惡氣,心裏實在憋得慌。雖然眼前這洋人有些底子,算得上稱職的翻譯,但這些市井俗語,料想他也聽不懂。
吉祥對葛羅搖搖頭,他茫然了。葛羅將雙手向兩邊攤開,聳聳肩,臉上流露著體諒,更流露出訕笑。
吉祥隻好繼續向解釋:“起火燒園是意外事件,大人,我方確有苦衷。事態突變,並迅速擴大,超過了我方的控製能力。目前我方正在研究善後方法,給貴國一個交待。還請大人繼續耐心等待,並向貴國皇帝,轉達我方歉意。”
“意外?怎麽又是意外!闖進園子搶劫是意外,舍妹亡故是意外。現在那麽大一個圓明園,快要燒成亂石崗了,還是意外!怎麽這麽多意外啊,你們一有意外,我們就得遭殃,就得國破家亡!你們的苦衷,不過是人馬複雜,難於管束;可我們大清國呢!我們的苦衷,你懂嗎?!那是幾百年的江山社稷,是大清國的家底和臉麵——這些東西,說了你們洋人也不明白,還笑話我們愚昧。可是沒法子,我們中國人,幾千年就這麽過來的,跟你們沒法解釋!”
又是“麵子”!從前朝皇帝爸爸到現在皇帝兒子,曆經兩朝,清國臣子,無論傳聞還是親見,也無論是管得了事的還是管不了事的,但凡談及外交或戰事,簽約或議和,始終強調“麵子”。皇帝的麵子,就是這個國家的底線:
各國使節,覲見皇帝,需行跪拜禮節,否則就是傷了皇帝的麵子!
在京城建立公使館,有損皇帝麵子,斷然不能接受!
事關皇帝麵子,軍艦軍隊需退出大沽口外,後續約定,再行商談。
從母國到清國,聽濫了的“麵子”,到現在也沒得一見。且不說誠意、禮節和國際慣例、外交原則,單說如今躲著不見人,在天氣漸冷時離京“避暑”,說是要把威風耍盡、麵子做足,然而在葛羅看來,清國皇帝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哦不對,應該是丟人丟出家門了。
“富良先生,”葛羅說到,“恕我直言,盡管貴國的問題不在‘麵子’而在‘裏子’,但是我方一直很願意並且努力照顧貴國皇帝的麵子。”葛羅所說的“裏子”,是從吉祥那裏聽來的。
麵子和裏子,本是棉被的內外兩層,中國人很巧妙地將二者用於作人和做事上——一個強者,之所以強大和出眾,是因為他像一床舒適美觀的被子,有著漂亮的被麵和溫暖的被芯;單是考慮使用,尋常被麵也沒關係,隻要裏麵的棉花厚實就行;至於貪圖虛榮又爭強好勝,非要綾羅綢緞作被麵,裏麵塞了幹草充樣子數,到最後,就應了中國那句老話:
誰苦誰知道!
葛羅本想繼續理論,給這位中國官員上一課,讓他明白麵子就是一張皮,想撐著就要有骨骼肌肉,比如施政綱領、任用官員、落實執行和眼光胸懷。但是靠幾句說教,就想改變根深蒂固的觀念,顯然是妄想,更何況富良就算有心傳話,到了皇帝的耳朵裏,難保不變成溜須拍馬、奉承討好的套話了。
當他看到吉祥扶著富良重新落座,遞了手帕,又特意將酒杯換成茶杯,並斟滿熱水,才想起此刻最關鍵的任務,是盡力打出一手感情牌,穩住眼前這位官員。雖然他品級不高,但是總歸有些實權,又能接近清國決策核心人物。
“富良大人,請允許我向您轉達葛羅特使的意見。”和葛羅不同,吉祥采用中國慣用的稱呼方式,將官員尊稱為“大人”。
“我方始終願意和貴國保持良好和平等的外交關係。根據貴國和我國簽訂的《黃埔條約》,目前我國提出修改意見,屬於正當要求,希望大人能夠理解,並向皇帝解釋。至於武力要挾,確實是誤會。從我國前往貴國,路途遙遠,沿途海盜猖獗,又有前次貴國沿岸守軍抵抗並獲勝在先。因此帶兵陪同和護送特使先生,實屬防備之需,並非要與貴國兵戎相見。”
吉祥所言的“獲勝”,是鹹豐九年夏天,大沽口之戰。是役,僧格林沁親王率清軍激戰整夜,擊退英法聯軍。
“至於外界關於‘聯軍’的說法,主要是英國亦有簽約需求,又與我國係鄰國,因此共同組建船隊前往貴國,麵見皇上。”
富良看了看手中的蓋碗,雖然沒有繁縟紋飾和鑲嵌,但是造型典,線條流暢,材質精良,足見其製作之用心,也暗示著使用者身份之高貴。精美易碎的瓷器,顯然不是西洋士兵的隨軍用品,那麽其來源,就可想而知。
蓋碗裏是熱水,顯然不是待客之道,但此刻皇宮裏的名貴茶葉,估計早已在大火中化成了灰。便是洋人貪婪成性,也沒膽子火中取栗。所以此時待客,夷人想入鄉隨俗,附庸風雅,效仿清人沏一盞香茗,也就成了妄想。想到這些,富良心裏又升起一陣悲憤。
富良沉默和追思,像滴不盡的沙漏。葛羅的耐心,隨著沙流緩緩落下,慢慢耗盡。他決心再表現得再誠懇一些,以提高雙方交流效率。
事態發展,急轉直下,他竟無力控製。雖然法軍撈到的實惠,大大超出了他所料,但是“夾心餅”的狀況也讓他難受。進入紫禁城是他此行終極目標,需要窮盡手段,爭取得到清國信任,還要糊弄好搭檔英國。
“富良先生,我們應該撇開已經發生的戰事和意外,重新回到和睦的協商狀態,嗯……”葛羅推了一下吉祥的肩膀,“我需要想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
吉祥歎氣。他接過了父親的事業和理想,在中國傳教,自問是想在這個國家裏,倡導一種和本土文化不同,但又相互尊重相互寬容的信仰。原是持著善念和正念,但心底裏還是想借助母國軍隊的優勢,深入探尋這個國土裏最壯美的文化代表。現在已然卷入了戰爭,沒有了善行,再怎樣解釋自己的善心,也難服人。
“大人是個明理的人。我方立場和行為,你都是知道的。進入北京以來,我方始終是保持著誠懇的態度,一再申明不再訴諸武力。更願意保護皇家財產,願意尊重貴國皇帝的意見和選擇,並盡所能,在貴國和英國中間斡旋。”
語言都是官方辭令,但吉祥對富良確實懷有慚愧和歉意。作為翻譯和隨行人員,吉祥深知自己在雙方的外交活動中,並沒有太大自主權。至少在現在,他隻能如實傳達葛羅的言論。
“和談總要有個和談的樣子吧!你們特使先生,先要給皇上一個說法!”富良講不出更多道理,隻能發泄一下情緒。沒有真刀真槍地幹一場,報仇雪恨的實力,麵對殺人放火的行徑,就隻能扯著嗓子控訴一下,想想都憋屈。富良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掏空了。
“大人放心,特使先生正在想辦法。我方會盡快答複您。”吉祥沒有如實翻譯。
清國屬於戰敗方,法國的最惠國待遇未能落實,在對英法兩國的態度上,清國有厚此薄彼之嫌等等。葛羅如上言論不錯,但除了繼續增加雙方的嫌隙之外,沒有其他建設性作用。不如暫時擱置,將來放到正式的會談上再說。
“緩兵之計”,與其說是陰謀,不如說是給雙方一個冷靜思考的機會。吉祥這樣想著。他打算待富良離開後,再向葛羅解釋。
如果當初沒那麽多想法,沒有那麽多目的,自己就不會麵對如此不堪的局麵吧。吉祥有些難過。在過去的這些時間裏,自己算個什麽?如果自己能夠被寫進曆史,是否也就成了中國人筆下的“謀士”,甚至是“同黨”?總之這些看似普通的名詞,更多還是含著貶義吧。
吉祥深深鞠躬,恭送富良離去。富良雙手抱拳,算是還禮。“感謝先生幾次協助。沒有請教尊姓大名,怎樣稱呼?”
“大人不必客氣,叫我‘吉祥’就可以。這是我的中文名。”吉祥回答。富良聽後,再次抱拳,微微鞠躬。
於禮節於理智,此處應有客套話。不過富良不打算難為自己,任性和骨氣之間,隔著一個“血性”。他比不了勝保、關天培那些勇士,但也絕不是沒有血性的懦夫。
他環視周圍,這裏是德勝門的甕城。本該由孔武英勇的八旗兵鎮守,如今卻成了法國人的營地,隨處可見詭異的麵孔和嘰嘰哇哇的洋文。國事衰微,人盡可欺,怎是一個“痛”字了得。
“富良大人,請留步,”富良聞聲停下腳步,卻不轉身,聽憑吉祥在身後解釋,“我隻想代表我個人,表達歉意,並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幫到您。請您,相信我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