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勝門
京師九門,其西北曰德勝門,元之健德門也。洪武元年九月,大將軍徐達改今名。
——顧炎武《昌平山水記》
在以宮城為中心,外建皇城,再建內城,構成了北京城內外相套的建城格局。宮城,即紫禁城,是北京城的中心,從這裏開始,京城版圖逐漸展開;也是從這裏開始,帝王恩德、權力和政令,推向全國。威加海內,四夷鹹服。
北端,有城門曰“德勝”,是內城北大門之一,連結著昌平至古北口一線。從明朝以來,戰事集中在北方,皇家兵馬從此門出發,意在討“德勝”的美好寓意。
出了古北口,就算離開北京了。往北過山海關,到達“關外”。威猛的後金,自荒涼和苦寒的關外崛起,成功進軍中原。自此,德勝門,迎來新的主人。
在秋高氣爽,空氣透亮的深秋時節,站在高聳的德勝門城樓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遠處若隱若現黃瓦林立們房頂。
葛羅聽吉祥提過,在中國建築的規製和紀律中,亮黃色琉璃瓦,是皇家專用物料。如果在哪裏看到了這種瓦片修成的房頂,那它或為皇宮,或為孔廟。
“孔?”葛羅有點困惑,“皇帝為一個兩千年前就死掉的教師,修了一座宮殿?”
在他看來,清國的國民素質,與最高統治者尊師重教的態度及行為,似乎不太匹配。
“推崇孔子——哦,中國人把賢者聖人,尊稱為‘子’——與其說是教育,不如說是教化。這種教化作用,讓清國人對於皇帝的忠誠,達到忘我。這種忠誠,看起來既無知又愚蠢;但是這也讓他們更團結更智慧,讓他們更願意通過犧牲,來成全自己的信仰。”
“信仰?他們的信仰在哪裏?我到過一些寺廟,也見到清國人念念有詞地說‘阿彌陀佛’,但這不是信仰。”葛羅對吉祥擺擺手。
“信仰,吉祥,你最懂得信仰是什麽。真不敢想象,在沒有信仰的國家裏,是什麽在約束如此多的人。清國皇帝……唉……至少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中國人的信仰,”吉祥指著遠處說到,“您往遠處看,視線的盡頭,是什麽?”
葛羅先看看近處,再極目遠眺。除了房子,還是房子。雖然這些房子,看著雜亂,但又仿佛隱含著秩序。是什麽,他看不出來。還是那句話,中國的事物,沒法用準確的、定義式的語言來解釋,隻能靠悟。可是,“悟”又是個什麽東西?
吉祥看出了葛羅的困惑,他繼續解釋道:“盡頭,是天和地的交匯。中國人的信仰,就在那裏。他們相信鬼神。鬼在地裏,負責懲罰;神在天上,負責賜福。中國人崇尚善惡有報,因此天地,就是他們的寄托,是他們的信仰。”
“可是我的視線盡頭,隻有皇宮。”葛羅眯著眼,向前探身,然後睜大眼睛,用確定的語氣說:“是的,應該是皇宮。”
“完全沒有問題!盡頭,皇宮!中國的皇帝,叫作‘天子’,他們擁有上天賜予的無上權威。他們是人民的天,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們的信仰。”
葛羅把手攤開,苦笑兩聲後,走下城樓。他現在沒心情和吉祥討論玄妙的理論,他要抓緊時間想想怎樣對付固執的富良,以及暴躁的額爾金。自己的美妙計劃,讓圓明園一場火給攪黃了。至於怎樣翻牌,讓牌局反轉,還需要重新開動腦筋。
吉祥雙肘撐著城牆跺口,俯視城市。方形的院落,方形的街區,整齊排列。中國的城市規劃,曆來沿用“營邑立城,製裏割宅”的基本原則——用城牆圍出方形城市;再將城市分割成四麵規整的裏坊,即街區;裏坊內街道貫穿,東南西北,不偏不斜;街道兩旁,修建庭院,通常也是方形。
“長官,特使先生真的看到了皇宮嗎?這裏除了房子,就是湖泊。”一名在城樓上巡視的士兵,走過來問吉祥。從他們所在的位置看去,時斷時續的水係,南北貫穿在街巷中,為這個城市增添了靈性和生機。
幾次路過北京,吉祥都沒能親見京城的運河和水係,如今站在高處俯瞰,與其說是補償,不如說更增添了好奇和向往。
“心裏有皇宮,眼裏就能看到皇宮。”吉祥此刻覺得,中國人對心性的解釋,用在葛羅身上,實在是太合適了。
“呃,您的意思是……”士兵聽得暈頭轉向。
“我要先想好……”士兵雙手叉腰,挺直胸脯,深呼吸之後,屏住。未足兩秒鍾,他就大口吐出,或者說,更像是“泄氣”。毫無疑問,他還是沒有看到。
葛羅也很泄氣。按照他的計劃,一方麵要兌現承諾,撤出圓明園,並保證園內人員、設施的安全,把誠懇和大度的姿態做足;另一方麵,將法軍派往紫禁城,對真正的皇宮進行保護。
當然了,在保護的同時,也需要帶走一些東西,為我所用:比如犒勞背井離鄉、英勇戰鬥的士兵,討好留在國內的妻子和家人,更要挑選驚世駭俗的珍品,獻給國王和王後!
這一次,他下定決心,堅決甩掉額爾金和他那群瘋狂的士兵!先同議和大臣立下約定,以退為進,服軟妥協,主動承認錯誤,撇清和英國的關係;進而變被動為主動,取得單獨進入紫禁城的特權。葛羅自信這不是難事,隻需要幾輪商談,進軍皇宮便如同板上釘釘。
總之,如此精密布局和謀劃,必定出現異於圓明園事件的局麵,成果會更豐厚!這次不是掠奪,是依照規則,依靠實力,取我應得!不不不,在圓明園也沒有掠奪,都是英國人搞砸了一切!法國人無從選擇,隻能替自己的盟友背黑鍋。
從德勝門到紫禁城,距離不算遠,原本可以帶槍騎馬駕著炮,輕鬆到達。如今,遙看黃瓦紅牆,仿佛縹緲的幻境,近在眼前,又觸不可及。
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是機遇恰恰是藏在變化中。慧眼永遠比抱怨和暴怒更值錢!
葛羅抓起桌子上錦緞裝飾的官文,上書俊秀小楷,橫看成行縱成列,美觀工整,宛如書法藝術品。
“這是三年前,我們和清國政府簽訂的《天津條約》。”葛羅把文書遞給身旁的孟托邦。
在他們看來,蓋有兩國君主大印或簽名的文書,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鹹豐皇帝逃走時,不僅沒有把它帶在身邊,甚至還丟棄在勤政殿的故紙堆裏。清國皇帝理解不了國際公約的意義,甚至都懶得多看一眼,更不用說遵照執行了。
這是弗朗斯上交的“戰利品”,他不想在哄搶中敗給英國人,可惜勤政殿的火拚和火光,沒有留給他更多時間、精力和膽量,去鑒別文本、書籍的價值。有啥拿啥吧,反正圓明園裏沒有垃圾廢物。
他也谘詢過吉祥,然而對方讓他把這張漂亮的黃緞子交給將軍,並說自己留著沒意思。
沒意思是什麽意思!弗朗斯想質問吉祥。瞥了一眼神父蒼白、冷漠的側臉,他翻了翻眼珠後,不再開口。
回到軍營左思右想,反複翻看。滿紙黑字,它不認識你,你不認識它。弗朗斯意興闌珊。既然上司會喜歡,索**上去討個人情,或許還能抵消一些放火燒園的罪過。
“所以,額爾金爵士的暴怒,也有他的道理。”孟托邦把《天津條約》放回桌上。
“我記得吉祥說過,皇帝是個可憐的苦命人,畢竟中國現在既不富有又不太平。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清國皇帝傲慢自大,又愚昧無知。他們不懂國際公約,也不打算遵守。他和他的大臣,眼裏隻有所謂的‘麵子’——締約是為了麵子,毀約也是因為麵子。仿佛坐下來簽約,就是為了彰顯清國的胸懷,照顧遠道而來,觀光獻禮的外國客人;而說到執行條約內容,哼,憑什麽執行,反正咱們走了,這裏還是他們的地盤,還得他們說了算!這就是皇帝的想法!”
葛羅苦笑著聽完孟托邦的長篇大論。雖是氣話,但也有道理,與額爾金爵士暴跳如雷時,理由如出一轍。
“荒謬、無禮、出爾反爾的騙子皇帝!《天津條約》當做了廢紙,派去的使者遭到侮辱!我要讓國際社會看到,我們在行動,在維護權利!聯軍是正義之師,絕不是他們口中的強盜!”
“規則!規則!任何事物,都要遵守規則!規則才是這個世界安全存在的依據,規則不能被打破!如果規則受到破壞,一定是某方的實力,超過了對方。就是建立新規則的時刻!否則社會沒法運行!”
“說我們的條約不平等,是要挾!他們磕頭下跪的禮節,不接受使臣覲見,不設立使館,不讓我們按照正常途徑進京,這又算什麽平等!別和我提朝鮮、越南、日本,這些都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這些國家會同意我的說法,會讚成我的態度,會支持甚至會參與我的行動。走著瞧吧!”
不愧是國際象棋高手,時時處處,口口聲聲都是規則。一麵要製定和執行明確、完備的規則,一麵還要劍走偏鋒,占盡實惠。葛羅心裏暗想。兩國聯手起兵,對清國用兵,這已經是第二次。跟著英國,自己沾了不少便利,但也多少讓人覺得,法國是個跟班。所以葛羅要利用這次進入北京的大好時機,不說在世界曆史上劃下光輝一筆,至少也要打開本國外交新局麵,為自己的政治生涯添上一枚重量可觀的砝碼。
“清國隻是一艘招搖的破船。他們引以為傲的文明和盛世,隻不過是臆想和幻境,是他們編造的自欺欺人的夢境。封閉、排外和千百年來一貫的優越感,讓他們膽怯,不肯醒來。所以清國自詡的文明,哼,早就消耗光了。我在這個國家隻看到了野蠻。”額爾金的聲音,餘音不絕。
葛羅咂咂嘴,打開紅酒的瓶塞,往兩隻金屬的杯子裏倒滿酒。兩隻杯子一模一樣,表層均勻地鍍滿黃金,呈現出啞光質感。外表麵是中國傳統的掐絲裝飾,圖案精美,工藝精湛,顯示出匠人的用心設計、巧妙安排和精工細作。將實用性和觀賞性集於一身,是中國器物的典型特征。
“非常好的杯子,不容易碎。用這種杯子品嚐紅酒,將軍,你是第一人,可以開創曆史了。”葛羅把酒杯遞給孟托邦,等對方品嚐後,才說道。
之後,葛羅金杯靠近唇邊,聞了聞紅酒的味道後,對孟托邦說:“野蠻,總是要被文明替代或征服的。你可以用更野蠻的方法,比如武器和殺戮;也可以用文明的方法,比如公理和宗教。在我看來,後者更加高明,也更難。”
“也許吉祥是對的。我們應該看著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向往它,仰慕它,愛上它。”孟托邦抿了一口酒,接著說:“融入它。如果能夠不用開槍,我真的願意試試。哈哈,太可怕了,沒有了尚武精神,我還能算個軍人嗎?!”
“嗯。尚武精神,這很重要。他可以讓音樂家變成粗魯的武士!哼哼!”葛羅說完,孟托邦心領神會,大笑起來。
他明白葛羅所指的音樂家,正是英軍總司令格蘭特將軍。參軍前,他曾是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在英國很有些名氣。
“吉祥?你剛才提到吉祥。他現在在幹什麽?從城樓上回來後,我就沒有看到他。”葛羅問。
“他在治愈創傷,從身體到心靈。聆聽懺悔和感化民眾,他忘不了神職。葛羅先生,他第一時間穿上了軍裝,但是未必能迅速進入角色。”孟托邦答道。
“哦?”
“這麽說吧,愛上一個城市比較難,但是愛上一個人也許很容易。走著瞧吧。”
平安努力了幾次,都沒能完全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身體很沉,頭很沉,連眼皮也仿佛被鉛塊壓著。她隻能眯著眼睛,感受著外界的微光,偶爾轉動一下眼球,試圖在一片模糊中尋找到熟悉的人和物。真是太累了,眼皮和眼球的運動,都會耗盡她的體力,讓她再度陷入昏睡中。
這一次醒來,平安決定先不為難眼睛。在閉目養神中,她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聽覺還算靈敏,即便是輕微的腳步聲,也能被耳朵捕獲,更何況是嘈雜的人聲和不明來由的撞擊聲。
即便有了聽力,平安還是沮喪透頂。因為所有的聲音,無論她怎樣專注聆聽,都聽不出其中的內容。完全聽不懂,難道是到了陰間,鬼話連篇,凡人不懂?
“可以醒來嗎?我已經檢查過了,放心,你活得很好。”
她從被窩裏做起,環顧四圍。陌生的屋子裏,一位英俊的外國男人,對自己講話。她驚得踢開被子,直接從**跳起來。剛站到地上,便覺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眼前一黑,又坐回到**。
“哎呦我的媽呀,還是見鬼了啊!見鬼了。”平安用雙手覆著臉,低聲咕噥著。
“我該怎樣做,才能讓你覺得,嗯,我是個人,平安。好像每次見麵,你都擺出一副見到鬼的表情。”吉祥走到平安麵前,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希望給予她安撫,也給予她力量。
和上次不同,吉祥能夠感覺到,這一次,她瘦弱的肩膀沒有顫抖。他俯下身子,把臉貼近平安。
平安猛地閃身,驚跳到稍遠處,在他觸不可及的地方站定後,大叫:“你是不是說‘檢查’來著?你怎麽檢查的,你說啊說啊!信不信我敢跟你拚命!”
看到吉祥沒有反應,平安一時手足無措。她正想著,自己口出狂言必定要激怒對方。一場惡鬥,暴風驟雨,估計是躲不過了。
可是對方既不出手,也不動嘴,看來要麽是沒聽懂,要麽就是憋壞水兒呢。反正被俘虜了,生死由不得自己,拚了算了。平安深吸一口氣,放開嗓門:
“我沒槍沒炮,沒功夫沒幫手。我打不過你,但是我不怕你!來吧!來吧!”
吉祥雙手抱在胸前,看著眼前手舞足蹈,暴跳如雷的平安。這真是個直爽伶俐的女孩,討人喜歡,更讓人心動。憐愛充滿整個胸腔,仿佛掏不空自己的心。
洋人的臉,在中國是一個奇妙的存在。每當自己出現在人群中,有人好奇,有人偷笑,互相指點,互相耳語;如果再加上一身戎裝,各色各異的目光裏總要包含著恐懼。可是平安沒有,她不恐懼,她隻有純淨,如果這片純淨如水的眼光中,必須有些其他內容,那麽一定是疑惑。發生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對於這樣一個活在深宮中的少女,憑你有怎樣真誠和耐心,也很難為她解釋清楚。
“放心,沒碰過你。我指的是……”吉祥指了指平安的衣領,平安用手捂住脖子,狠狠瞪了吉祥一眼,“剛才沒碰過,現在也不打算碰你。你很累,睡著了,就是這樣。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對我的檢查結果充滿了自信。”
“哎,你?”平安指著吉祥手背上的傷疤說。
從血紅到深紫,再到如今的褐色,第三次看到這條痕跡時,平安已經可以記起它,並由此想起眼前這個人——他有著溫和的表情,英俊的麵孔,和**的笑容。奇怪啊,闖入者、掠奪者、殺戮者,就算不是牛頭馬麵,好歹也得胡子拉碴,滿臉橫肉啊?世道混亂,強盜也長得不專業了!
“看來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紹。”吉祥微笑著靠近平安,平安趕緊把手收回,重新捂住脖子。“請叫我吉祥。嗯,我們的名字,聽起來很像。這樣真好。”
此刻的平安,非常懊惱,沮喪。記憶慢慢複蘇,愈加清晰和完整。他沒有親手殺掉常妃、小團子,沒有燒毀安佑宮,沒有開槍、防火和搶劫。在一次次危難中,她始終受到他的保護和關照。但是他畢竟是洋人,帶著軍隊和火器殺進圓明園,他有生殺予奪的能力,有以燒殺搶掠為樂的夥伴,有逼走皇帝,侮辱同胞,毀滅祖業的前科。麵對這樣一個人,如果不能發自內心去痛恨,不能舍生忘死去搏鬥,至少應該害怕、恐懼、瑟瑟發抖、渾身發冷吧?
現在這樣一替一句地聊大天算什麽!平安啊,你整個兒就一個沒骨氣、沒良心、沒臉沒皮的傻大膽!常妃娘娘若天上有知,怎是一個失望了得。常妃,對了,平安突然想起了什麽。她停止胡思亂想,抓住吉祥問道:“吉祥大人……”
吉祥學著平安的樣子,移開了她的手。中國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他必須顧及姑娘的清譽。此刻他心裏又多了幾分佩服。他相信,她此刻便是妥協,與其說是勇氣,不如說是一種超強的適應能力,是一種寬容。
葛羅總說中國人狹隘,短視和封閉。但是在吉祥看來,中國人擁有強大的變通能力,這才使得他們能夠在複雜的國際環境下,始終保持原有的體製和生存方式。當下的故步自封,隻是因為疼痛困住了中國人的行動,一旦決定改變,他們將爆發出無窮能量。覺醒,試錯,犧牲,並愈發強大。平安就是這樣的代表,一個孤單、嬌弱的女子尚且能做到,更何況廣闊國土上的億萬民眾。
“吉祥大人,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包裹,昨天晚上……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或者再早些。唉,反正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平安把手縮回來,交握著垂在身前。除了“傻”,她找不到其他字來形容自己。
“對我很重要。雖然是我家娘娘的,但那是先帝留下的。唉,說著些,你懂不懂啊!”
“放心,都很好。完璧歸趙。”吉祥從桌上拿起包裹,塞進平安懷裏,“‘完璧歸趙’,你懂不懂呢?”
“懂。”平安低聲哼了一句。雖說是沒怎麽讀過書,但是跟著主子侍書聽戲,閑坐淺談幾年下來,也學了些成語詩句,名言諺語。
“《完璧歸趙》《澠池會》《負荊請罪》都是有名的折子戲。哎,你懂不懂!”平安突然來了精神,頂了句嘴。
就算是半懂不懂,也輪不到黃毛綠眼的洋人指指點點。她心裏不服氣地想。
好久沒和人鬥嘴了。放在往常,下了差事,大家總是聚在一起,笑鬧一場。就算在差上,不是還有小團子嗎?不分出個勝負,就不算完。
“不用勸,由著他倆人鬧。咱們看戲。”常妃笑著止住小圓子,“比《十五貫》熱鬧。”
“什麽《十五貫》。娘娘,分明是《竇娥冤》!”平安分辯道。
“那我就是《擊鼓罵曹》!”小團子立馬反駁說。
常妃拍著腿,招呼小圓子:“來來來,站站這裏。今兒咱們有福氣,屋裏擺開堂會了!”
平安抱著包裹,任由往事浮現。突然,小團子離開的背影,出現在眼前。小圓子躺在血泊裏,常妃娘娘跌倒在地,還有更加慘烈的景象,清晰的模糊的,一起襲來。
“安佑宮!大人,我們到過安佑宮。你的手下點了火,然後……然後呢!”
“他們都死了。”
他們都死了!鴻慈永祜,圓明園裏最神聖的地方。不該有人去撼動列祖列宗的安寧,不該有人錯過列祖列宗的護佑。可他們依然都死了。
“是的,安佑宮。他被燒毀了,我的士兵去看過,裏麵有上百人,都沒能活下來。我很抱歉,平安。”
平安安靜地滴著眼淚,她咬緊下唇。上百人慘死是什麽樣子?他們會不會很疼,會不會很熱;是像小圓子那樣死不瞑目,還是像常妃那樣麵色慘白;他們為什麽不喊,為什麽不逃;誰會安撫著誰,誰會埋怨著誰。彩鈴,你會孤單嗎,你的平安姐姐,好想拉著你的手,因為姐姐知道你怕。
“弗朗斯不知道宮殿裏有人。否則,他不會防火,他會讓他們都活著。我真的很抱歉。”
平安慢慢走向門口,突然拉開門,衝向室外。她控製不了自己的眼淚,更控製不了自己的腳步。她隻想跑,一路跑,也不去想目的地,就是跑,跑,跑。
士兵們正在休息。這些天來,除了日常巡邏和守城,他們通常都處在一種放鬆的狀態。要麽是反複把玩或者互相炫耀到手的寶貝,要麽是等著吃飯,要麽就是吃完飯後,繼續把玩和炫耀。
遠征戰役,果然意義獨特,流血犧牲,發財致富。跨越重洋長途遠航,在風浪中吐得七葷八素,或者在風平浪靜看著漫無邊際的海麵,枯候著地平線時,他們誰都沒有想到,自己將一路高歌猛進,戰利品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珍寶。想要計算這些珍寶的身價,就更是做夢。
“真是夢境啊!一個仙境裏的花園,神秘的宮殿,還有無窮無盡的寶貝。我……難道我又回到夢裏了?”士兵們三三兩兩圍成幾堆,正在交流感受。
一名士兵正說到激動處,看到平安突然出現在軍營裏,立刻止住話語。其他都士兵循著他的視線,緊盯住平安。
“小野貓!不知好歹的瘋子,貪生怕死的笨女人!嗬嗬,我們又見麵了!”弗朗斯一邊說,從人群後麵走出來,他雙手叉腰,歪頭看著平安。
雖然語言不通,但是平安還是讀懂了他目光和表情裏的嫌惡和鄙夷,不禁嚇得一哆嗦。她摟緊包裹,慢慢後退。
吉祥打開門出來,與調頭往回跑的平安,撞了個滿懷。平安緊貼著吉祥的胸膛,她在他手臂的力量中,感受到安全。
“哈哈哈哈!先生們,除了夢境,還有好戲看!英雄救美,還獵人和獵物?”弗朗斯使勁鼓掌,其他士兵不敢回應他,隻是各自帶著一臉懵懂,看著長官懷抱著中國女孩。這樣的場麵,太超出他們的想象了,看來今天晚上必須寫一封家信,給遠方的親人報個平安,順便講個故事,裏麵充斥著狗血的劇情。
吉祥輕推平安,看她走進屋裏,才來到弗朗斯麵,直逼視著他那張胡子拉碴、皮笑肉不笑的臉,嚴肅地說:“隻要不去碰她,不去傷害她,隨便你怎樣說。”
“還有你們!”吉祥伸手指向人群。士兵們紛紛散去,他們既沒興趣圍觀兩位長官的明爭暗鬥,也沒膽量挑釁兩個人的耐心。有這個時間和精力,不如躺在帳篷裏,預測一下後麵的好戲。
平安把包裹輕輕放到**。又是命懸一線,依然是吉祥出手相助。她心裏覺得古怪,如果自己就此死掉了,或者在之前幾次死掉,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她還活著,隻有她是活著的,隻有“活著”,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我做錯什麽了嗎?不對啊,做錯事情,就該死了啊……那就是做對什麽了?……我到底做什麽了?”
平安用力捶了捶腦袋。“拍腦袋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吉祥已經走進來,“在這裏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出去的話,就不好說了。”
“嗯。明白了。”平安抬頭看了一下吉祥。他可真高,站著的時候,自己隻能達到他的肩膀。坐下仰頭看,脖子都會難受。平安低下頭,歎口氣,應付了一句。
“我要去葛羅先生那裏看看。你可以睡一覺,明天我送你回去。”
“回哪裏?”
“這個……我聽你的安排。”平安的疑問,讓吉祥又是一陣心痛。圓明園的大火還沒有停,不斷有人死去。天堂變成了地獄,神話變成了詛咒;平安的家,如果圓明園可以算是家的話,那裏已是廢墟。
“你是要出去嗎?還回來嗎?”
“如果我回來了,你還會睡嗎?”吉祥半蹲下來,眼睛剛好看到平安曲線玲瓏的下頜。“休息吧,我不想驚擾到你。明天見。”
“還有,不用叫我‘大人’。”吉祥已經走到門口,他停下來,背對著平安說。
平安使勁地點頭,雖然是對著吉祥的背影點頭,但是她確信,對方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