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真武廟
太陰化生。水位之精。虛危上應。龜蛇合形。周行六合。威攝萬靈。
無幽不察。無願不成。劫終劫始。翦伐魔精。救護群品。家國鹹寧。
數終末甲。妖氣流行。上帝有敕。吾固降靈。闡揚正法。**邪辟兵。
化育黎兆。協讚中興。敢有小鬼。欲來現形。吾目一視。五嶽摧傾。
急急如律令。
——《玄天真武大帝神咒》
真武廟建在德勝門甕城北麵,背靠箭樓。在巍峨的箭樓之下,這座原本規模就很小的道觀,看起來就像是小石塊搭成的模型。不過廟小神威大,對於城門,甚至是京城,其意義絕不僅僅體現在體量,而在於其中供奉的真武大帝,富良站在廟外的琉璃影壁前,看著葛羅和吉祥迎麵走來。
前日,吉祥到府,送上葛羅手書。
“真武廟?”看到信中所述邀請和會晤地點,富良有些意外。
在戰與和的相持階段,選擇了軍營以外地點見麵,傳出去,多少會引來朝中和坊間各種猜測。往好聽了說,是腦筋活絡,手腕翻新;往難聽了說,豈不變成了通敵叛國,私相授受!
為人臣子,撇開天資能力、政見理想不說,至少要將“忠”、“勤”二字,作為底限;更何況他富良還有個滿洲貴族身份,大清亦國亦家。借職權之便媚外罔上,吃著皇糧賣國敗家,這罵名,他富良實在是擔不起。
“葛羅先生如此不避嫌疑,就不擔心你們的盟友心生猜忌嗎?”富良讀完信上內容,把信紙攤在桌上後,向吉祥問道。
吉祥擺擺手,示意富良不必擔心:“大人多慮了。明日會麵,是會友不是談判,地點何必局限?雙方都舒心就好,別人有什麽想法,隻能由他們去想了。”
“朋友?特使這樣的朋友,以鄙人這等凡俗短視,怕是沒有資格結交。”
雖然富良話裏帶著揶揄,但吉祥並未計較,而是繼續說道:“如果選擇真武廟作為會晤地點,是鄙人提議,大人您是否願意賞葛羅先生個麵子?”
“麵子”!聽到這兩個字,富良臉上的陰沉,換成了訕笑。如果不是這段時間與洋人頻繁往來周旋,他還真從未注意到,“麵子”在自己乃至國人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
“平安說,北京城樓下麵,都要修廟,供奉貴國的戰神。”
“戰神?”富良一時間無法理解這個詞匯,在中國的語言文字裏,似乎找不到類似的表達和解釋。
“那是……一位英勇善戰的將軍,貴國人民心目中的忠義英雄。你們把他視為神明,供奉在城樓下,保佑城池永固。”
富良這才恍然大悟。吉祥所說的戰神,就是關公關雲長。在城樓下麵修建關帝廟,供奉三國西蜀名將關羽,是京城城門修建的規範,更寄托了民眾對安寧的企盼。
“看來平安這丫頭,還是沒把話說明白。”富良的歎息中,帶著一絲苦笑。
聞聽此言,吉祥瞪大眼睛看著富良。富良沒有立刻作答,而是微揚手掌,示意他不必著急,先喝口茶。
見吉祥將蓋碗移到唇邊,他才開口解釋,臉上流露出隱約的得意神色:“德勝門底下,偏巧不是關帝廟。”
可是剛說了這一句,他就停下,陷入沉思。德勝門,曾經專供兵車出城,宣揚武功,保疆守土的城門,如今已是兵臨城下,成為了西洋兵的營地。他們手握龐大而醜陋的火器,不時就會對準彰顯大清國國盛兵強的城防。轟響的炮彈,輕而易舉飛躍過高聳的城牆,擊碎了厚重的青磚;箭樓射孔裏飛出的冰冷箭雨,未及對方槍口炮口,便已陷入烈火,化為灰燼。
聽到平安兩個字,吉祥的雙唇微張,深吸一口氣息。客廳裏已經籠上炭火,木料的熏蒸香味,令人放鬆,愜意,又浮想聯翩。溫暖的室溫,仿佛融化了他冰晶般的眼睛,令目光愈發柔和和濕潤。富良的聲音,時而像從遠處飄來,時而又像飄往遠方。
“她……是什麽……”暖流不斷升騰,他的思維也變得飄渺。
“它呀,是真武廟。”富良答道。
“失禮了,大人。”吉祥回過神來,向富良鞠躬,對剛才短暫的失態,表示了歉意,“我是說,平安,她好嗎?”
“哦。她……好……好……”富良結結巴巴應付著。雖然和洋人接觸時間不長,但是他已經覺察到,洋人並非如前輩口中筆下那般行為粗魯和頭腦簡單。在親曆了軍事上的強硬,政治上的智慧,外交上的圓滑後,富良又見識了他們在感情上的外露和直接。
直接表達是好事,省得猜來猜去,還摸不對路。但是對一位年輕婢女,多次表現出關切和熱情,卻是超出了富良的應對能力。對於自己剛才的反應,此刻他竟有些窘迫和哭笑不得,可一時間又找不到其他語言,來岔開話題。
“如果府裏方便,我仍然希望能,由平安姑娘帶我遊覽京城勝景。大人有所不知,我和她,私下有過約定。”吉祥語氣自然,毫不掩飾心中意向。
“私下!這……”富良驚歎道。話才說了半句,側屋門簾後便緊隨著傳來“哐啷”一聲響,驚得富良喉嚨一梗,後麵的話也被生生噎了回去。
富良夫人此時正站在門簾另一端,豎起耳朵,聽得起勁。她不時把臉貼近門簾,透過縫隙,偷看吉祥。她探著身子踮起腳,不斷搖晃身體,以便同時“照顧”到左右兩隻眼睛,讓它倆誰也別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西洋景。無論是平安的有問必答,還是丈夫的輕描淡寫,她的好奇心,早已被撩撥得高高的。
“要是那洋人再來,你可得叫上我。我非得看看活的是什麽樣子……”早前富良夫人就揚言,要看真人,開開眼界。結果話還沒說完,丈夫便抬腳離開,走之前還不忘嚴肅告誡,要懂規矩護麵子。若是非要出來看熱鬧,即是壞了規矩,丟了麵子,少不得讓洋人笑話。
突然聽到“私下”兩個字,她心裏驚詫,身體失去平衡,倒向一旁,手肘碰響了身旁的家具。
富良猛然起身,手握拳頭,頂住嘴唇,狠狠咳嗽幾聲,之後又清了清喉嚨。他如此這般舉止誇張,態度強勢,既是要明示夫人注意修養,立刻走人,也暗含了心裏對孤男寡女之間所謂“私情”的猜想和嫌惡。
“北京是一座神奇的城。它的魔力,不是輕盈地、漂浮在空中,而是沉澱下來;它不是空氣裏凝結的冷熱濕潤,鳥語花香,它已經滲透在土壤裏,滋養著這裏的人、這裏的生活和這裏的文化。”吉祥說得動情,臉上也跟著泛起一陣紅暈。
看到富良頷首,慢慢走回原處坐下,鼻息中透出了淺笑聲,吉祥趕緊起身,對著富良鞠了一躬:“鄙人賣弄淺見。讓大人見笑了。很有營養的城市。嗯,非常有營養。鄙人滋養其中,可謂受益匪淺。”
“哪裏哪裏。吉祥先生的見地,生動風趣,情感充沛。給予我大清都城以如此溢美評價,作為京城子民,既是感激,又是慚愧啊。”富良起身還禮。
謙虛一番後,他不禁心生哀痛,不自覺地又歎道:“城是好城。可謂天時地利。可好城更需要人守。若守不住丟在自己手裏,那便是人禍了。”
“聞大人所言,足見大人的胸懷和眼界。中國人講‘成敗在天’。我們不這樣看。我們始終相信,隻有人的力量,才是最根本的決定因素。正所謂,‘成敗在人’。”
看到富良點頭表示讚同,吉祥繼續說道:“即使是一處景物,有人和無人,便不一樣。更何況一座城。恕我冒昧,盡管皇上,以及大人和大人的同僚同胞們,反感我們進城,認為這樣糟透了。但是當我們成為曆史,供後人評說時,有了我們的北京,未必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讓活著的人去關心曆史結論,我自問沒有這樣的境界,也沒把自己寫進曆史的能力。現在隻盼貴國,給鄙人一個退路。若不把活人的事情做好,又怎能給曆史個交待呢?”
富良把葛羅的信,整齊地疊好,放回信封。之後說:”請吉祥先生轉告特使先生,受邀再往會談,是鄙人的榮幸。既然特使先生對真武廟有意,明日即按信中約定,見麵詳談吧。”
富良將吉祥送至垂花門前。送客送到門檻之外,是中國的傳統禮儀,彰顯了主人對客人的尊敬。兩人對拜作別後,吉祥卻沒立刻離開。他往垂花門內張望,視線被影壁牆擋住,上麵精美繁複的磚雕,令他心情煩亂。
“大人剛才提到真武廟。”吉祥輕輕說道。
“是。”富良壓低聲音應到,盡力維持著自己的耐心和風度,眼中卻流露出更多憂慮和煩悶。
“您剛才說,平安沒有說清楚真武廟。所以我想,是否還能有這樣的榮幸,聽她講講,那是什麽。”
富良深吸口氣,心裏冒出個驚喜甚至是大膽的念頭。府上的丫頭和一個洋人兩情相悅,處理不好就是意外,處理好了,或許又是意外之喜呢?自己麵對的局麵,千年未聞,無章可循。既然無處講理,索性就不按常理。
俗話說“山高皇帝遠”。沒想到俗話裏講的狀況,竟讓自己撞上了!老天自有安排,索性自己就自由安排了。
“這倒不難。鄙人還是那句話,這是府上的榮幸。就看先生的安排了。”
“大人通情達理,吉祥在這裏先謝過了。”
中國的城市規劃,既重規範禮製,又重風水五行。從皇帝到百姓,“五行”在人們心中,重要程度絕不遜於“禮製”。越是處於等級鏈條下端,越是貼近尋常生活,關乎簡單日子,“五行”越要發揮重要作用。
在傳統的風水理論中,東南西北四方,皆有專屬神靈守護,即”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因此,各方位城穩固,生活安定,避禍祛災,需全要仰仗上述四方神靈各顯神威。
德勝門地處京城北部,城門之下的神廟,自然是供奉玄武大帝,作為鎮城之神,威懾妖孽,斬除邪魔,保北方安定。隻是自康熙皇帝即位後,為了避國君名諱,玄武大帝改稱“真武大帝”,供奉本尊的廟宇,也順便更名為“真武廟”了。
按照五行理論,北方屬水。水克火,則真武大帝亦為“水神”,主消災防火,保佑城池宅邸,山林園囿,從此無起火走水之憂。
可惜在這個深秋,不知是真武大帝未開眼,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總之他沒能施展法力,以致戰火自城北安定德勝兩門而至,一路燒到海澱西苑,燒掉了圓明園,燒掉了大清國的自尊,燒掉了臣子百姓的膽子,也燒掉了皇上回家的路。
“笑話啊,笑話。”富良看著真武廟的正殿殿門,苦笑道。
但是麵對神明,該敬還是要敬,該拜也還是要拜。富良沒有走進門,而是站在殿外,雙手合十,閉目冥想後,對著其間供奉的真武大帝造像,鞠了三躬。吉祥站在他斜後方,也懷著虔誠鞠躬。與富亮不同,他隻是雙手下垂,後背微躬,頷首以示禮敬。
他一向認為,宗教信仰,無論起源出處,更無論教義尊神,揭示是平等;信仰不同,互相尊重。然而從他的父輩起,在中國傳教時,遇到的最大困境,莫過於“排斥”。一個中國人,無論他信仰的是何種宗教或派別,對於其他信仰形式,就算嘴上不說手上不動,但心裏必然是帶著排斥。
對於本土宗教尚不能包容,更何況外來的。吉祥的父親,在體嚐到舉步維艱和寸步難行的苦果後,把兒子留在中國,繼續自己未竟之事業和信仰,隻身回到法國。而吉祥則打定主意,走出一條與父親不同的傳授之路。
看到富良禮畢,站直身體,吉祥上前問道:“大人是道教的信徒?曾經聞聽貴國世宗憲皇帝,便是篤信道教。”
世宗憲皇帝就是雍正皇帝。聽到他用諡號來稱呼先帝,以示尊敬,富良對眼前這位洋人,又多生出幾分好感。
“信徒不敢當。隻是對神靈,無論來自哪一路的,都該有尊有敬有畏。畢竟他們普渡一方生靈,保佑一地平安。”富良把視線從真武大帝的造像,移到吉祥身上。
“您確信他們存在,並且用他們的慈愛、能力和智慧,幫助了世界,幫助了人們嗎,大人?”吉祥問富良。
真是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到底洋人全都是這種調性,還是自己遇到了異類?富良心中暗想。好在這個洋人,既不蠻橫也不固執更不矯情,並且時時刻刻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和距離,讓自己免於陷入前輩或同僚們遭遇到的“雞同鴨講”的尷尬氣氛,和焦灼處境。
“無所謂能不能幫到,至少這些宗教這些神靈尊者,讓人心存敬畏,心存希望,心存善念。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讓人有了敬畏心,懂得善惡有報,更懂得苦難和福報的轉換,前世今生來世的因果。看得到報應和希望,才會有約束,有容人容事的善心。”富良回答。
“中國的儒釋道三家,你可以說它們是宗教,但歸根結底,都是一種思想。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便是用它們來對為人、處事,或者活著、死去,進行解釋。其中的教義和細節、諸位尊者,雖然存在差異,但是三家倡導的核心價值,或者說宗旨,其實都一樣,那就是’善’。善,無論是心裏的善念或是身體的善行,其中包含的忠誠、寬容和謙虛,恰恰是儒家佛家道家思想基礎。所以,無論我們選擇信哪一家哪一教,或者三種兼聽兼信,首先還是選擇了向善。”
富良說完,長出口氣。話雖長,但卻是由衷的。他覺得奇怪,為什麽自己會對一個洋人,完全放掉戒備。而這個養人,無論直接還是間接,都沾著國恨家仇。
他沒有回頭,隻是用餘光觀察吉祥。對方臉上帶著沉默,偶爾點一下頭,似乎並不認同。或許他這種深藏不露的表情,隻是用來掩飾自己的不解。畢竟這番話,超越了他的文化和認知。
到底還是逃不掉“雞同鴨講”啊。富良略感失落。正當他決定結束這場無關緊要甚至是不著邊際的對話時,吉祥說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也明白了大人的行為。善是最廣義也是最普世的價值。人的生存,即是為了善,至於堅持什麽信仰,是否有信仰,都無關緊要。傾其一生追求善,我想這就是大人所謂的向善。當然除了向善,還是要多行善。”
“是啊。也許善事做得多了,習慣成了自覺,心裏也就自然能夠向善了。”富良對吉祥伸手,示意他帶路。吉祥很知趣地走到富良前麵,引著他前往真武廟的東進院。
與傳統廟宇不同,真武廟的三進院落,是按照中東西的格局排列。葛羅已經在東進院的客堂裏坐好,等待富良。道士偶爾從裏麵進出,舉止如常,神態自若,看來葛羅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到訪,而百姓們的適應和包容能力,也讓富良在感慨的同時不禁疑惑:到底是自己太固執和保守,還是國民都沒有了氣節和底限?
吉祥和富良走進客堂時,一名年輕道士,在桌上擺好了茶具。葛羅對著道士微微點頭,用蹩腳的中文說了聲“謝謝”。對方先是一愣,之後馬上明白了葛羅的意思。
“您客氣。慢聊。”年輕道士說完後,轉身離開。臨出門前,也不忘對著門口的富良作揖,敬稱一聲“大人”。
“和葛羅先生比起來,鄙人倒像是這裏的生客了。”富良這話,一半是客套,一半也是真話。這座真武廟,他確實是第一次來。假使沒有聯軍起事,他猜測自己在有生之年,都未必會進到此處看一眼。
“生和熟也是相對的。常人遊曆,往往走馬觀花。看了走了忘了,或者未能體會環境景物中的深意。如果沒有走心,就算去了再多次,還是陌生;但如果通曉一地之曆史、淵源、風情和人物、道理,雖未親身遊曆,但依然可以稱得上熟悉。”葛羅一邊說,一邊請富良入座。
“我不能苟同特使先生。達到精通境界,還是需要親身經曆。北京值得遊曆,更值得精通。”吉祥在為葛羅翻譯後,又額外補充了一句自己的觀點。
“你會精通北京的,孩子。你是有心人,還有向導。哈哈哈哈!”葛羅打趣道。
“當然,遇到平安是我的幸運。雖然我給她帶來的,或許是不幸。這讓我很遺憾。”吉祥說。
富良皺緊眉頭,嘴裏發出一連串沉重的幹咳聲,打斷了葛羅和吉祥。他清了清嗓子,用略帶輕蔑的語氣,提出疑問:“吉祥先生若是有意,鄙人自會妥當安排,不必特意安排特使先生來當說客。今天若是探討我大清國都遊曆事宜,抱歉,這實在不是鄙人分內之事。還望特使大人體諒,並另請高明吧。”
吉祥聽出了富良的慍怒,他低聲對葛羅說了幾句後,葛羅立刻起身,為富良的茶杯裏斟滿水,之後陪笑道:“富良大人息怒。本是閑來一聚,想到的自然是輕鬆話題。您為貴國和皇帝盡忠職守,我何嚐不是受法蘭西皇帝指派,接了任務過來?都是重任在肩,時間在你我這裏,隻能在忙碌中流逝。閑的狀態,之於我們,是奢侈品啊。似乎在貴國的文化了,為了休息一下,往往還得發動智慧,不擇手段。”
葛羅看著富良迷茫的表情,露出友善的微笑。但是在富良看來,葛羅不過是皮裏陽秋,他必須時刻警惕,保持清醒。端起杯盞,他輕輕抿著細瓷邊沿,不疾不徐地品味著寡淡的清茶,用一種既像是在聽又像是沒聽的狀態,等待著葛羅的後話。
屋裏的氣氛陡然凝固。吉祥審視了一下富良的表情,恍然大悟。所謂“不擇手段”,是葛羅理解錯誤,更是因為自己在翻譯時,沒能正確還原本意。
他立即開口重新解釋,打破了尷尬的冷場:“忙裏偷閑。偷,這個詞很微妙,可惜特使先生並沒有準確理解。大人,這也是我的錯。”
“偷得浮生半日閑啊。此偷非彼偷,原本是人和事的區別,結果成了道德上的區別。引申意義再廣,終歸還是脫不開本意。這樣看來,特使的理解,也無可厚非。咳,有些事情,讓文化人一解釋,就是自欺欺人了。”
富良放下茶盞,麵對葛羅,說道:“鄙人不通情趣。隻道議和事重,聖諭繁至,容不得鄙人有特使先生這樣的雅興;且西苑餘燼尚存,京城諸門兵臨城下,聖上撫遠親征,宿夜難安,鄙人也沒有這種雅量,和特使先生您煮茶論道。還請特使先生,直抒本意,你我二人,反倒方便。”
“大人,”葛羅停頓了一下,他先用餘光看了吉祥,腦海裏快速調閱出腦中存儲的中國君臣、民眾處事風格和底線,之後換了嚴肅的表情,說道:“我方照會貴國皇帝,提出諸如撫恤虐待致死的我方代表,開辟使館及歸還我國傳教人員的田產、房屋等事項。到目前為止,貴國皇帝未予答複,也未見全權代表恭親王給予說明。我想說的是,拖延不會把我們拖走,就算我們肯走,英國公使額爾金,此人的做事風格,大人您是知道的,您覺得他會怎樣?”
富良愣住了。他立刻明白,英法兩國早已經有了約定,葛羅是來下最後通牒的。隻不過嚴酷、絕情,帶著刀鋒,殺氣凜冽和寒光刺眼的“通牒”,在葛羅皮裏陽秋的表情下,多了曲徑通幽和柳暗花明的意味。
“當然,拖延不是貴國,更不是大人您有意為之。隻是因為各有各的苦衷。”葛羅的表情緩和了,富良也跟著釋然了。當然這份釋然,並不是因為葛羅善解人意,而是因為契合了自己的預料,法國人果然話裏有話。
葛羅伸手示意富良,讓自己先把話說完。他繼續說道:“聯軍係遠征而來,且不說近無補給,遠無援兵,居無定所,更何況按國際之常經,修約亦不在交兵之列。我奉法蘭西皇帝之命來清,本不能率性而為,限定時間之後,我仍需回國複命。所以,盡快完成締約事宜,重修兩國舊好,是我的本意,更是我的誠意。為了這份誠意,本人願意和大人就部分條約款項,重做推敲商榷。不知大人,有沒有雅興和雅量,以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