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西直門

西直門,帝京九門之一,是連接內城和西郊的城門。因在清代供皇家水車通過,又被稱為“水門”。每天清晨,城門打開,最先通過的,便是水車。如果您走近些,走到城門洞下探頭看了,便會發現,一個走過的,其實是馱車的驢子。所以北京人在玩笑中,經常會說:“騙您?騙您我就是那第一個進西直門的!”車上滿載的西郊玉泉山特產“甜水”,在通過西直門後不久,即成為皇宮專用的飲用水。它會成為一盞清茖,一碗濃湯,或者僅僅就是冬日裏一杯冒著嗬汽的熱水。可無論繁簡、濃淡,都是京城裏喝著苦井水的百姓心中,最神秘的猜想。

鹹豐十年八月,秋高氣爽。

這個季節的北京,還沒有多少涼意。猶其是在正午的日頭下,雖說少了大夏天裏的潮悶,可曝曬,幹燥,炎熱,仿佛一隻鉤針,撐開皮膚上的毛孔,再往裏灑上胡椒粉。人們在戶外走著,大多會張開布滿幹皮的嘴唇,喘息幾口後,又不情願地閉上嘴。沒法子啊,總張著嘴也不行,萬一舌頭想伸出來舔舔嘴巴,豈不和蹲在門墩旁邊的狗,成一個模樣了。

出了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門,就是北京西郊。雖說帝國都城的西郊大了去了,但此西郊非彼西郊。西直門外,一條河道蜿蜒向北,名曰“長河”,是大清皇家專用的行船水道。就這一條“禦河”,載著帝國的君主後妃,到達西郊的三山五園。

皇帝暫避開皇宮森嚴肅穆的環境,後妃呼吸到宮闈高牆外的空氣,宮女太監們可以在廣闊天地的掩護下偶爾偷懶。當然還有一個屬於所有人的好處——避暑。

長河河道寬敞,水波清亮,水楊、垂柳、碧桃、山桃,各種花木在兩岸交錯生長。春夏之交,柳絮飛揚,透過如雪的白色,看見桃紅柳綠;晚秋花落,亦是一派濃綠新黃映秋波,風清雲高披暖陽的旖旎景象。

千百年曆史的必然,終歸是為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權威,殺得頭破血流。可是黃袍加身,玉璽在手的人們,在山呼萬歲後的失眠的夜,會不會在孤獨和恐懼中,回憶起自由的味道?權力又怎樣,財富又怎樣,加在一起,能換來個“永遠”嗎?原來,“永遠”才無價;才求而不得;才要拚盡力氣,求得,求得!

那些緊張、疲憊和別人讀不懂的擔憂,在走出西直門,登上龍船時,總算可以暫且放放了。遠看西山玉泉,近看帝國蒼生,怎麽都是一派生機。龍之爪鱗堅強、威武,足夠製服什麽發撚刀槍,什麽白蓮教眾,什麽外夷船隊,當然還有他們的火炮。

“砰砰砰”,幾聲沉悶的聲響,從遠處傳來。長河邊上的幾位老鄉,站起來,走出樹蔭,尋找聲音的方向。太陽從雲朵中滑出,大地瞬間金光燦爛。陽光剛一投射到老鄉曬得黝黑的臉盤上,幾個人便迅速回到了樹蔭裏。

“什麽聲音啊?”

“門頭溝的煤窯子唄,又炸山呢吧。”

“大哥,咱這是西直門。就算挨在走煤車的阜成門那塊兒,也不一定能聽到炸山的聲音啊。”

幾人不語,一邊繼續吸著旱煙,一邊看著幾輛水車,緩緩駛出西直門城門。西郊玉泉山出產的泉水,口感清甜,是皇家禦用水源地。每天,排成串的水車,從紫禁城出發,出西直門,到玉泉山上取水。之後載著甘泉,通過西直門,回到皇宮大內。因了玉泉山的緣故,“西直門走水車”,也就成了京城九門的慣例。

“天真好,從這兒都能看見玉泉山。真近。”

“謔,近!你走個試試。望山跑死馬。”

“哥,最近水車少了好多啊。”

“皇上娘娘們都在圓明園呢,宮裏哪需要那麽多水。喂那幫公公啊,哼,我家胡同那邊的井水就成。”

水車走遠了,其中一人慢慢站起來,將腦後的長辮子撩起,又拿汗巾擦了把脖子上的汗水。他踱了幾步,看看左右無人,又坐回到眾人身邊。之後壓低了頭,話還沒說出口,眼珠子倒先上下左右瞄了一通。

“嗨嗨嗨,小道道兒,你又有啥小道消息,趕緊用嘴說啊。別淨勞累您那眼仁兒,哥兒幾個看不懂!”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小道道兒”尷尬地用拳頭頂著嘴,幹咳了幾聲。

“這水車啊,過幾天還得更少!我告訴你們!”

“啊,為啥?”一位稚氣未脫的半大小子,睜大眼睛問道。他目光清澈,又寫滿好奇,其中的意味,遠遠大於口中這零星幾個字。

“問啥,別問!憋死他!看他說不說!”周圍那些年長的,開始哄笑起來。有的人已經起身,撣撣屁股上的灰,打算立刻走人。臨了,還不忘了扯住小夥兒的後脖領子,把他從“小道道兒”身邊拉走。

看到即將散去的人群,“小道道兒”急了,拉了這個拽住那個,得空還不忘了哈腰作個揖。

“哎別別別,別介啊!老哥兒幾個,他叔伯大爺!說,說,這就說!哎呦,我在毛病,你們懂啊,屁能憋著,話可不行!”

又是一陣哄笑。眼見著大家重新聚回到樹蔭下,“小道道兒”開了腔兒:“宮裏麵的大兄弟,都告訴我了,皇上……”

他的音量低下來,“皇上要走,去避暑山莊。宮裏基本空了,還要什麽水……”

一個幹瘦男人突然打趣:“謔,兄弟?什麽兄弟?你說說,你宮裏那些‘大兄弟’,倒有沒有‘二兄弟’。哈哈哈哈。”他笑了兩聲,發現沒人附和。其他人的臉上,全掛著疑問,或意外,或擔憂,或將信將疑,或者是更加複雜、難以名狀的表情。

“都這個季節了,還避暑?”不知誰說了一句。話音未落,又是一陣“砰砰”轟響。仿佛比剛才更近,更淩厲更尖銳,帶著挑釁,帶著殺氣。雲層把橘紅色的太陽,托到了遠處西山頂上,風也隨之起來。有人打了個激靈,又有人跟著打了個噴嚏。

京城的四季很是有趣,說起來是四季分明,但是春天吧,太短,脫了棉襖,馬上就得換上最薄的單衣。什麽罩衫夾襖的,有錢就做幾套放櫃子裏存著。沒錢,也就別做,省了,反正是沒時候穿;秋天呢,大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和夏日裏沒區別,可是黃昏臨近,氣溫就馬上降下來。要是再吹個小風,來場陣雨什麽的,那何止是涼快,恐怕夜裏還得蓋上薄棉被呢。

這樣的季節裏,去熱河避暑?舟車勞頓一場,有這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