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死記事(二)

如果那天有人恰好飛過那片空地,就會看到我的記憶之一:天黑下來,是那種快要下雪的樣子,李樹增在一大片空地上遇到我,遞給我一小塊凍羊肉。

這是一小段很早很早但是無關緊要的記憶,是我在記憶中打下的木樁之一,像雪地中的木樁,讓一些漂浮的時間和地方不至於丟失。它在我睡覺之後和醒來之前反複播放,每次都不一樣,風從東吹向西,天要下雪,或者風從北吹向南,天隻是黑下來了,有一棵楊樹,沒有一棵楊樹,李樹增彎下腰,李樹增站著,有時候會有口琴聲響起,但多數時候沒有。

我提到李樹增是因為李樹增死了,我從小就知道他必然會死,並且隨時會死。因為他太瘦了,他被孫子用磚頭趕走、訕訕轉身的樣子,他坐在樹下任憑槐花落滿頭頂的樣子,本身就是在描述死,或者隻能用死來描述。

直到那天,時候到了,人們說他靠在椅子上就沒了動靜,幾乎就是熄滅了,麵前還擺著涼下來的飯。

在去世之前,李樹增因為過度衰弱去看過病。那段時間他偶爾會衰弱到不可見,在和鄰居說話的時候,會突然閃爍,變成一陣灰色的嗡嗡聲。

一個下午,他換上新衣服,慢慢地上了車,去了大醫院,就像去走完某種例行程序。醫院是世上最色彩斑斕的地方,有新鮮飽滿的護士,有熱乎乎的細菌,紅色的綠色的,有一個醫院有灰色的牆,他們給出的診斷是心髒病,開了藍色的藥,而另一個醫院有黃色的牆,他們給出的診斷是神經衰弱,開了白色的藥,還有一個醫院有石頭色的牆,他們在單子上寫下一個結果,就像一種判決。

“少於一。”

那個年輕的大夫說,李樹增長期少於一,他和旁邊任何一個人算在一起,都不夠兩個人。這是一種無法補救的貧瘠。這種貧瘠在他的家裏到處都是,屋子時常一片漆黑,鍾表有時在那掛著有時不在,連他最喜歡的舊圈椅,都不足以成為那個舊圈椅本身。

李樹增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很平靜,像已經死了一樣沉默,他在衛生所賣了二十多年的藥,差不多熟悉所有的病。去醫院不過是一種儀式,最後一趟出門,看著窗外的樹,好讓子女們完成人生。

在北方,很多老人都習慣說“喝方便麵”,他們臨終前尤其喜歡吃重口味的飯,在一些可以開窗的天氣,等房間裏的尿味散去一些,在墳墓一樣的被子底下跟湊過來的兒子說“我喝方便麵”。從醫院回來後,李樹增也開始喜歡喝方便麵。他買了一箱放在桌子下麵,湯非常鹹,每次喝都是一次簡陋的縱欲,他喝了好多回。

不久之後,他就坐在圈椅上死了。

人在病死的時候各有各的儀式感,有的鋪張有的簡單。我見過許多快要去世的人,有人會說出一個答案,留在世上等待問題的到來。有人會趁世上某地響起喜歡的歌聲抓緊死去。有人在死前把棄用的內髒整理得橫平豎直,在體內排得整整齊齊再去火化。有人把自己除以五,成為五具稀薄的屍體,需要搬五次才能入殮。

李樹增的死是最簡單的一個,他直接消失了,關於他的記憶逐漸隻剩下那片空地。但我後來在別處偶爾也會想起他。說到這裏,有兩件小事都可以作為結尾,兩個結尾都是真實的。

一個是大柳樹路的葬禮。這一帶經常能看到老式的出殯,人們點著了紙馬,把磷灑在火裏助燃,磷是有機磷,火是大火,裏麵有個紙馬隻有一隻眼,它用這隻眼怨恨地看著人們,慢慢地燒塌了。

還有,幾年前我帶大吳楠去我十歲那年去過的動物園,看到一隻年老的鴯鶓,非常遲緩地走進一個黑屋子,它的神情讓我想起了李樹增,我覺得這隻鴯鶓是他,但也很有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