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Jason

Jason的低落來自他的病,一次下大雨的時候,他跑著追一輛公交車,因為跑得太急而突然恍惚了,去醫院拍了片子,顯示顱骨上有個重影。醫生說他跑脫了,這是一種自我的拉傷,不是肌肉的那種拉傷,是整個Jason從他自己裏麵跑出來了一點,醫生寫下診斷:“一種自我之疝”,囑咐他多喝水不要急,這種問題隻能慢慢休養,平時多平躺。

這幾年Jason非常安靜,坐著的時候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微微搖晃,病不好不壞,他已經接受了這種情況,不過就是餘生有點對不齊而已。但長時間不活動改變了他,他有點不太均勻,性格也有些發潮,一些小麻煩也多起來,先是眼睛不太舒服,迎風流淚,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有一種要哭的樣子。然後是他的貓從九月開始慢慢褪色,變成了黑白的,找不出原因,拿出去曬也沒有用。

但生活還過得去,他還是,他是特別的,我覺得他像是那種被無數人的念頭塑造出來的人,海水一樣的話語和念頭凝結在一起,他在其中呼之欲出,然後在一個尋常的清早,一群老太太嘎嘎大笑,Jason忽然就出現在十字路口上,穿著滌綸白襯衣,身上掛著隻言片語,非常驚慌地想要不要過馬路。

但這都是瞎說了,他其實是甘肅人,甘肅人眼睛都有點發腫,不知道為什麽。他取了一個常見的英文名字,是看上了這個名字的塑料感,就像買了一個十塊錢的玩具塑料馬。這是一種自我暗示,Jason這個名字有一種戴著耳機買蘇打水的感覺。

工作不忙,Jason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幾乎都用在了回憶上。他說自己幾乎是一條線,用來串起來一些事物,在交談的時候供人閱讀,人生意義基本就在於此了,不會有更多。我不是很明白他說的線是什麽意思。Jason解釋說,人其實都沒有什麽自己的人生,一輩子就是陸續穿過一些見聞,去掉這些就不剩什麽了。尤其是他自己,他是一個躡手躡腳的人,一個旁觀者,不想動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不想留下任何痕跡,就是來看看,在熟人麵前說一說。事情不多,很快就可以說完。一生概括起來就是兩三麵白牆,有點陳舊的、在雨季微微發烏的那種白牆,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這幾麵白牆展開,所有遠離這些白牆的,都不是那麽重要,以後也不會夢見。

白牆就是姑媽家的白牆。Jason是被她姑媽養大的,一個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帶著不鏽鋼的股骨頭,人生沉甸甸的,臉上有嚴厲的灰白棱角。她做完了飯就穿著那件黑白斑點的長裙坐在靠牆的椅子上,像一幅畫一樣看著Jason吃完,然後給他一個蘋果一瓶水,打發他去上學,然後自己去上班。她在武威市的空地管委會找了一份臨時工,給穿過空地的人做向導,一個月七百塊錢。每天帶著暖水壺,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邊上等人路過,發一些傳單,告訴人們要按照指示走路,不要隨便亂穿空地,否則走著走著會徘徊起來,陷入可怕的妄想。

夏天,天比較長的時候,Jason放學會繞路去找他姑媽。他忘不了從背後看她坐著的樣子,在光線還不那麽暗的時候,能看到她微微有點歪,在緩緩揮發。所有的老人,癌症病人,都會揮發,就像爐子裏的熱氣汩汩向上。Jason說我們這些人早晚也會慢慢揮發的。

他姑媽臨去世之前,也還是那個樣子,總穿那件斑點長裙,坐在椅子上放空。他還記得姑媽去世那個中午,能感覺到舊屋子在慢慢縮小。他盯著家裏那些每隔三五年粉刷一遍的牆壁,有些熟悉的坑窪紋路,像一隻站起來的羊,他看著那隻羊走神,想象它兩腳走路的吃力的樣子。

許多年之後,在另外一個城市的動物園裏,Jason看到一隻年老的鴯鶓,踱著步走過陰天的下午,轉身進了黑洞洞的屋子,他覺得那隻遲緩的鴯鶓是他姑媽,肯定是的,但不知道該怎麽喊她。

Jason在一次篝火晚會上說起來這些,我們對著火堆,被烤得有些彎曲,臉慢慢向耳後翻卷,但後背還是冰涼的,後麵有一些山和樹,至少在回頭看的時候是有的。

長大之後的經曆,就沒有那種白牆的感覺了,沒有兩腳的羊。他經過長時間的沉思,認為一個城市的事物之間有大規模的相似性,卻普遍缺少真正的聯係,容易陷入一種集體沉默,事物之間的麵麵相覷是詭異的,有時候會發生常識的突變,這種狀況稱為醒來。比如一個超市的收銀員忽然逃走一直向西流浪到吉爾吉斯斯坦,比如有七個人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種過度的思慮讓他更加心事重重,有時候我剛要說什麽,他會突然讓我別動,說他能感覺到地球在呼嘯運行,“那種岩石的聲音聽到沒有。”

基本上他認定自己也會有醒來一天,這是宿命。

Jason的醒來是在今年夏天,我們在一起吃烤肉,他喝著喝著啤酒,忽然停下來,眼睛瞪大了看著周圍,有些驚慌,鼻孔有些張大,就是那種我想象中他忽然出現在人行道上的樣子。我知道這就是他說的那一天。他說他突然對生活有強烈的陌生感,必須要重新審視周圍了,這些煙霧,酒瓶子,烤肉,眼前的人,還有一切常識,計劃,出門穿過天橋,在路燈下打車,心裏想著明天的工作,回到家上廁所,所有這些,是怎麽陸續出現在下一秒的,是誰讓一切就這樣向下流淌,我們為何聚在一起食屍,究竟是搭上了什麽船。

我告訴他,其實我也能想到那種醒過來的感覺,Jason,我隻是不願意醒來。

從那天之後,Jason經常用右側臉凝視這個世界,不管在哪,總是恰好在一個青黑色的背景前麵,這是一種巧合,或者其他,但我們都認為這是巧合,也習慣了看他在魚脊色的夜幕中,用發亮的、感慨的眼神看著我們。

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麽不站在藍天或者燈光的前麵,為什麽不站在一顆石榴樹的前麵,或者恰好站在一個繁忙的廣場前麵也行,後麵是人來人往,可以有點微風,就像電影裏一樣。他說他沒有那種際遇,沒有那種聊天的時候背後恰好是一棵樹的機會,這不能強求,每個時空都有四分之一的青黑色,這些青黑色的背景屬於他。但這不重要,Jason說,很多事情你發現了就有,不發現的話就沒有,青黑色這件事,不留意的話就像不存在一樣。

活著是很累的。他家的窗口正對著一條馬路,他每天都能看到一個很老的清潔工,帶著白色的塑料水桶打掃衛生,Jason覺得那個人就像都靈之馬,我覺得他其實不必為別人憂慮,每個人的痛苦都是等量的。他不認同。

但他仍然是我認識的最真誠的人,他已經醒來,並且卸下了表情,用有點迎風流淚的臉直麵一切。他最喜歡的話是“我已準備好走向可以擁有更多天空的地方/但這明亮的渴望現在已不能/將我從尚且年輕的沃羅涅日山坡/釋放到明亮的、全人類的托斯卡納拱頂。”我不確定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但他經常用這幾句話來校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