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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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還在繼續下沉,那龐然大物般的身軀在一點點地縮小,遺留在海麵上的隻剩一層甲板了。吵鬧聲逐漸被海浪衝遠,在死亡氣息彌漫的甲板一角,蜷縮著古氏和她的三個孩子。

小六依然噙著那個已經被掏空的“肉袋子”拚命吸吮,因為無法滿足,她不時地發出“抗議”,因為饑餓,那“抗議”聲也隻是微小的哼唧聲。小四緊緊地依偎在媽媽懷裏,閉著的眼睛時不時地張開,看著媽媽那沒有絲毫恐懼的臉。

古氏已經放棄了對生的希冀,她希望自己的兒女也能如此,小四和小六:一個帶著幸福和滿足,一個毫不知情。這樣,她就能坦然地帶她們去赴死。

然而,她的小五,那個他們家唯一的小小男子漢,卻在死亡麵前顯得那麽不甘和煩躁。這讓她很是不安,更覺慚愧。小五雖然一直緊緊地拽著她的衣襟,但眼神卻在四處尋找。她知道,小五在尋找賈先生和程先生。

她心疼而憐惜地看著小五,輕輕地搖著懷裏的小六,緩緩念道:“我們要去見爸爸、哥哥嘍!我們就要一家團聚嘍!”

“媽媽,爸爸和哥哥真的會來接我們嗎?”小四發起燒來,臉上紅彤彤的。

“會……爸爸和哥哥都會來接我們的,會給我們準備好熱氣騰騰的米飯,香噴噴的肉塊。”

古氏說著,笑著,但淚水卻已溢滿眼眶,她仰著頭,不想讓孩子們看到。

“還有肉吃?是紅燒肉嗎?”小四說完,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她已經有一年多沒吃過紅燒肉了。紅燒肉是爸爸的拿手好菜,每個月領了工錢,他總會買上一點來給全家打牙祭。可他死後,他們家的出租屋裏就再也沒飄過肉香。

“會!什麽都有,你們想吃什麽就有什麽。以後再也不用挨餓、受凍了,再也不用……”

古氏還沒說完,小五便打斷了她,“媽媽騙人,我們就要死了,什麽也吃不到,聞不到,看不到了!”說完,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用小手捶打古氏,“媽媽騙人,根本看不到爸爸和哥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小五,別鬧,等會兒我們就能和媽媽、妹妹一起去見爸爸和哥哥,就不再受餓,受冷了。”小四的手已經凍僵,她想去拉小五,但還沒伸過去,就被小五打了一下。

“我不要死,我要去找賈先生、程先生!”小五哇哇哭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傻孩子!”古氏的眼淚再也無法忍住,她把小六遞給小四,抱著小五嚎啕大哭,“小五,都是媽媽沒本事,都是媽媽沒本事啊!我生了六個孩子,一個都養不大啊!媽媽對不起你們的爸爸,對不起老柳家啊!”

“媽媽!媽媽!”小五和小四跟著一起放聲大哭,被奪去幹癟“肉口袋”的小六沒有了可吸吮的,也閉著眼哇哇哭著。

一家四口的哭聲被不遠處正等待和太平輪一起沉沒的楊烈聽到了,他走了過來,看著這可憐的一家。

“你們為什麽不上救生艇?”楊烈的這句話說得沒有絲毫底氣,他知道,雖然這一家四口都是婦女兒童,屬於優先上救生艇的,但實際上真正上了救生艇的婦女兒童根本沒幾個,而且就是上了救生艇,也未必能活命。

不過,楊烈那沒有底氣的聲音,還是引起了小五的注意。他感覺這聲音很熟悉,急忙從古氏的懷裏掙脫出來,轉頭看著楊烈。

“長官,長官叔叔!我認識你,認識你!”小五認出了楊烈,高興地喊。

楊烈仔細一看,認出他是經常去二等艙021的那個小男孩,也和他一起去過頭等艙,還被劉溫初踢了一腳。

“長官叔叔,賈先生和程先生呢?”小五緊緊抓住了楊烈的衣襟,好像生怕一鬆手楊烈就會跑掉似的。

“他們一定在海裏!”楊烈記得小蔣和他說過,賈先生和程先生找到了一個大木箱。

“在海裏?他們死了嗎?”小五剛剛還發亮的眼神暗了下來,拽緊楊烈衣襟的手也鬆開了。他覺得,如果連賈先生和程先生都死了,那他們更沒有了活的希望。

楊烈輕輕歎了口氣,撫摸著小五的頭,“不知道,也許他們還活著,也許他們……我希望他們還活著。”楊烈腦海裏又浮現出葉娉婷那張任性而美麗的臉。

小五沉默著,突然又仰起臉盯著楊烈,“長官叔叔,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五那純淨的眼神,讓楊烈一下子想起了女兒,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你們等一下。”

楊烈飛快地向一個地方跑去,小五怔了怔,也跟著跑了過去。他不知道為什麽要跟著楊烈跑,他隻知道,如果跟上楊烈,也許他和媽媽、姐姐,還有妹妹就有了活命的機會。

楊烈在操作室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又跑向船員休息室不停翻找,他希望能找到一件救生衣,救一家四口中的一個也好。即使沒有救生衣,哪怕有塊木板也行。可沒有,什麽都沒有。

“對不……”楊烈失望地看著跟在後麵的小五,可“起”字還沒有說出來,便又一喜,他看到了放在角落裏的一張破床板。這張破床板原本是他**的,因為中間坑窪不平,被他收了起來,想必那些尋找求生工具的人慌亂之下沒有看到它,竟讓它成了“漏網之魚”。

“快走,用這個,也許能救你們一命!”楊烈興奮異常,他抱著木板,和小五一起飛快地向古氏那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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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張被遺漏的床板,古氏那原本絕望而呆滯的眼神放出了光。她嘴唇哆嗦著,感激地看著楊烈,不停彎腰給他鞠躬。

楊烈把床板放進水裏,他先把小五抱上去,接著抱小四,剛抱起小六,他猶豫了,這麽小的小孩,怎麽可能一動不動地趴在木板上?

“這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你們的命,但……隻能這樣了。對不起!”楊烈深深向他們鞠了一躬。

楊烈是真心在向他們說對不起!如果太平輪不超員,如果開船時間不推遲,如果不是為了趕時間而抄近路,如果沒有加速,如果船員不喝酒……如果……如果……如果沒有這些如果,是不是一切都會改變?這一家四口還會好好活著?

他不知道!

“謝謝長官!”古氏衝楊烈笑了笑,那笑容像一把刀,狠狠地紮在楊烈的心口上,他的心一顫一顫的,疼得他額頭冒出了汗。

“長官,幫我把這最小的孩子也放上去吧,謝謝您!如果他們命大,能活一個是一個!”古氏小聲對楊烈說,那張被汗和淚浸泡過的臉,讓楊烈想到了太太和母親。

“可是她太小,我怕她亂動,反而……”楊烈還沒說完,便見古氏解下自己的布腰帶,又把身上的棉襖脫了下來。

“您?”看著原本就凍得臉無人色的古氏,此刻隻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汗衫,楊烈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古氏沒打算和孩子們一起用木板逃命。

“把這棉襖蓋在他們身上。”古氏的嘴巴打著哆嗦,但眼神卻異常堅毅。

楊烈接過棉襖,蓋在小六身上,又用布腰帶將她固定在木板上。隨即,他脫下了自己的棉衣,蓋在了小四和小五身上。

“謝謝長官!”古氏又朝楊烈深深一鞠躬,然後抬眼看著他,“我去送他們一程!”古氏那張被歲月侵蝕的臉綻開了笑顏,那笑臉像一朵美麗的花,美得耀眼,美得嗜心。

“媽媽,上來吧!”小五高興地對古氏喊。

古氏笑笑,沒說話。

“媽媽,我要和你一起去見爸爸和哥哥!”小四掙紮著要起來,被古氏用手按住了。

“爸爸和哥哥會保佑你們的!”古氏說著,回頭衝楊烈一笑,便推著那木板下了海。

“祝你們好運!”古氏和木板慢慢漂離了太平輪,楊烈輕聲說。

話音剛落,便見古氏放開了一隻手,人也在慢慢往下沉,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脖子,隻露出蓬亂的頭發和腦袋。楊烈不忍再看,狠狠心,轉身離開了。

木板上的小四和小五緊緊盯著母親露出的頭。

“要是活著,就好好照顧弟弟、妹妹!”古氏的手觸了觸小四,伸長脖子說完便沉了下去。

“媽媽,媽媽!”小四和小五一起大叫。

“媽媽,我和你一起去見爸爸哥哥!”小四伸手去抓那即將徹底消失的蓬亂的頭發,不慎從木板上翻了下去,瞬間也不見了。

“姐姐!媽媽!”小五想伸手,見木板搖得厲害,馬上縮了回去,他大聲地叫著,被綁在床板上的小六也開始哭泣。

小五緊緊趴在木板上,一隻手拽住木板一邊,另一隻手拽住捆綁著小六的布腰帶。小六像是知道自己和哥哥處境的危險,很少扭動身體,乖乖地待著。

那不甚平坦且帶有蛀眼的木板,就這麽托著小五和妹妹小六在海麵上漫無目的地漂著。周圍到處散落著人和貨物,有些人還在水裏掙紮,而有些已經變成了屍體。

看見那些麵目恐怖的死人臉,小五害怕得發抖。但慢慢地,他不再畏懼,甚至會仔細辨認,看是否有他熟悉的麵孔。

海麵上黑暗依舊,但天空卻透出了點點星光,悲憐地看著暗夜裏的悲劇。寒冷、困乏和饑餓讓小五打起了瞌睡,但他不敢睡,他怕錯過了被救的機會。

小六進入了夢鄉,時不時地發出哼唧聲。看著妹妹,小五又想起媽媽和姐姐,她們是被爸爸和哥哥接走了嗎?

“唉!這麽多的羊毛,可惜了啊!”

小五聽到寂靜的海麵上有說話聲,那聲音非常熟悉。他激動起來,大聲喊:“胡先生,是胡先生嗎?”

小五想掙紮著讓自己抬起身子,但衣服和木板間已經結了冰,將他固定在了上麵,動彈不得。

胡春年坐在木桶裏,看著海麵上飄著的羊毛,他禁不住歎氣。這些羊毛,很可能就是他的貨物。雖然是去台灣收賬,但為了讓自己跑一趟台灣更劃算一些,他還是帶了一些羊毛。

“胡先生!是胡先生嗎?是二等艙的胡先生嗎?我是小五,我是小五啊!”小五繼續大聲叫著,雖然他拚盡了全力,但聲音依然微弱。

胡春年隱隱聽到一個孩子在叫他,剛開始他並沒在意,甚至懷疑是自己的幻聽。畢竟在海麵上飄了很長時間,他還沒見過一個活人。

直到聽到“我是小五”這句話,他才想起那個在二等艙,見什麽都稀奇的調皮小男孩。

“難道他活著?”胡春年激動起來,朝那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了趴在木板上的兩個孩子。

“小五?你是小五?你還活著?”胡春年喊了起來,聲音雖然有些撕裂,但很清晰。

“是!胡先生,我是小五,我還活著。”小五的整個身體被凍在了木板上,無法動彈,隻能伸長脖子喊著。

“你的家人呢?”

小五一聽,哇的一聲哭了,“我媽媽和姐姐都死了,就剩下我和妹妹!”

“唉!”胡春年歎口氣,坐在木桶裏用雙手當槳,向小五趴著的木板劃去。

劃近了,他問臉被凍得鐵青的小五,“賈先生和程先生呢?你有沒有看見他們?還有賈太太和程太太,她們都活著嗎?”

小五搖了搖頭,他使勁想掙脫那木板,卻沒有成功,甚至還讓蓋在他身上的楊烈的棉襖掉進了海裏。

“胡先生,胡先生,我動不了!”小五著急地嚷著。

“唉!這樣也好,要是沒被凍結在木板上,說不定你早就掉到海裏去了。掉下去還能有命嗎?就先那麽趴著吧!”胡春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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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坐在木桶裏,一隻手拉著小五趴著的木板,另一隻手不時地在水裏劃著。小五的臉色越來越差,身體完全沒了知覺。他想讓小五到他的木桶裏來,可又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小五,千萬不要睡哦!和我說說你最高興的事吧!”胡春年逗著小五說話。

“胡……先生……到……哪兒去?”小五沒有回答胡春年,他不僅被凍住了,就是動得了也不能動了。現在,舌頭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他開始害怕起來,如果頭和舌頭、眼睛都動不了,那不就死了嗎?他想起了爸爸去世時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木板上。小五拚命地扭動脖子,以證明自己還活著。

“不知道……等吧!熬吧!”胡春年好久才歎口氣說。他的身體也快凍僵了,他在木桶裏動了動,讓麻木的雙腿恢複一下知覺。

“妹妹……妹妹……是不是……死了?”小五看了看旁邊的妹妹小六,小六已經好久沒動了,眼睛一直閉著,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已經被凍死。

“你妹妹可能睡著了吧!”胡春年這樣安慰著小五。雖然小六的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但躺在結冰的木板上,穿再厚的衣服也沒用。

“唉!”胡春年長歎了口氣,他甚至想,假如小五和他妹妹早些沉入海裏,也許好過這樣受罪。

“小……小六!”小五掙紮著,想去拉綁在小六身上的布帶子,可是手動彈不得。

胡春年掙紮著跪在木桶裏,竭力伸手在小六的鼻息上探了探,還有呼吸,他將手伸到小六嘴上,小六的嘴巴動了動。

“活……活著!小……小六活著……”小五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胡春年看見他那黑溜溜的眸子開始發亮。小五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的臉已被凍僵,能傳遞喜怒的隻有那雙眼睛。

“老天,救救我們吧!看在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的分兒上,救救我們吧!”胡春年閉上眼睛,在心裏祈禱著。

“胡……胡……先生……那……動……”聽到小五比剛才高亢些的聲音,他睜開了眼,扭頭四下看著。遠處,有個飄浮著的、緩緩移動的木箱子,箱子裏好像還坐著兩個人,有個腦袋在一動一動的。

“有活人,有活人!”胡春年驚喜地尖叫著。在海麵上漂了這麽久,看到活著的人實在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他拖著小五趴著的木板,向那移動的箱子劃去。再近一點,他發現那箱子之所以動,是因為箱子旁有人在推它,準確地說是有兩個人在推。推箱子的兩個人頭上已經結了冰,白花花的。胡春年朝木箱裏那還動著的腦袋一看,更是喜出望外,他認出了葉娉婷的那頭卷發,黑色呢子大衣下那件有著金絲線的淺藍旗袍。那烏黑亮麗的卷發雖然已經結了冰,但形狀還在。旗袍上的金絲線,在漆黑的海麵上也格外醒目。

“是賈太太,賈先生!”胡春年大叫著,他真想從木桶裏站起,朝那木箱奔去。

他的叫聲驚動了推箱子的人,一個白花花的腦袋動了動,胡春年認出他是程敬默。

“程先生,還有程先生!小五,是賈先生、程先生,還有賈太太,那木箱裏可能還有程太太。他們都活著!天啦,我們021艙的竟然都活著。太好了,太好了,佛祖保佑!”胡春年說著,泣不成聲。

021艙的六個人,竟然奇跡般地相遇了。

“賈……先生……程……先生……”小五那怎麽都笑不出來的臉像被下了魔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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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年拖著小五趴著的木板拚命朝那木箱劃去,好像那裏就是生的希望。那木箱也在往胡春年這邊移動。很快,木桶、木箱、木板在海麵上形成了一個獨特的三角形,靠在了一起。

葉娉婷和胡春年的臉上都混雜著欣喜與悲慟。

“程太太,程太太,快醒醒,醒醒,快看胡先生和小五,快看!他們都活著,都活著!”葉娉婷推著身邊的程太太,程太太的睫毛動了動,但眼睛並沒有睜開,依然軟塌塌地靠在葉娉婷身上。

“賈方,賈方,快看,胡先生,小五,他們都活著,還有小五的妹妹,他們都活著,你剛才不是還在說他們嗎?他們來了,來了!”葉娉婷轉頭推水裏的賈方,賈方的頭發上、眉毛上、鼻子上,甚至臉頰上都結了冰。胡春年根本無法把眼前的“冰人”和那個戴著眼鏡、始終麵帶微笑的賈方聯係起來。

賈方艱難地偏了偏頭,看看胡春年,又看看木板上的小五、小六,眼神裏泛起了笑意。

“賈先生!”胡春年叫著,鼻子一酸。想必,賈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賈先生,坐到這上麵來吧!”胡春年在木桶裏挪了挪位子。

賈方緩緩搖了搖頭。

“我們還是……趕快往那邊劃吧!”程敬默說話雖然有些哆嗦,但從他說話的語氣中,胡春年知道,他還撐得住。

“太好了,看到你們就太好了!小五、小五!”胡春年激動得不停拍著那塊木板。

小五沒動,他根本動不了。他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貼著木板的臉,隻有那烏黑的眼珠子還能動。

“我們要……趕快到岸邊才行!”程敬默不停地活動著,避免自己的身體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如果不盡快上岸,七個人中已有四個岌岌可危。

“嗚……嗚……什麽時候才能到岸邊?看不到岸呀!”葉娉婷哭了起來,胡春年也想哭,卻擠不出淚來。

程敬默多麽希望自己的太太也能像葉娉婷一樣哭出來,但她卻一動不動。他將手放在太太的鼻息處,那微弱的、幾乎感受不到的氣息,讓他心疼而無奈。

“婷……婷……”賈方的嘴巴雖然在動,但已氣若遊絲,隻用眼珠子盯著她。

“賈方,你這個壞蛋!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岸呀?”聽到葉娉婷的罵聲,賈方的眼神露出喜色,他知道,他的婷婷很好,他放心了。

賈方知道自己已經撐不下去,很早之前就撐不住了,隻是怕自己離開,程敬默一人無法保護兩個女人。現在看到了胡春年,他覺得他可以放心走了。

“我……一定!程……程……先生……胡……胡先生……照……照顧……婷……”賈方像是用盡了力氣,第二個“婷”字還沒說出口,他一直放在葉娉婷手上的手一鬆,慢慢往下沉去。

“賈方!賈方!”葉娉婷一把抓住了賈方的頭發。

“你怎麽啦?”葉娉婷根本想不到他會離開自己,雖然賈方已成了一個冰人,但他的眼神在告訴她,他很好,他會一直保護著她。她一直以為,賈方很少說話隻是為了保存體力。

“賈先生,撐住!”程敬默的眼一熱,用盡力氣喊。

胡春年一隻手還抓著小五小六趴著的木板,另一隻手卻伸了出去,抓住了賈方的一隻胳膊。程敬默也遊了過來,從下麵托起他的身體,但賈方的眼神已經暗淡了下去。

“渾蛋!賈方,賈方,你不能死!你說要照顧我的,你答應過我爹媽咪,你說要照顧我的,你說你要照顧我一輩子!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不讓你死啊!”葉娉婷大聲叫著,用手去掐賈方。但不知道要掐哪裏,因為她手摸到的地方全是冰。

“他死了嗎?”葉娉婷看著程敬默,程敬默沒有說話,隻是用胳膊托著賈方,以免他沉下去。

葉娉婷怔怔地問胡春年,“他死了嗎?”

胡春年點了點頭。葉娉婷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你胡說,你才死了呢。他不會死!不會的,他怎麽會死呢?他不會死的!他死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胡先生,你胡說,他不會死,不會,絕對不會!”

她拚命地搖著頭,用手去摸賈方那結成冰的臉,“賈方,你給我活過來!活過來,你活過來,我再也不胡鬧了,再也不罵你了,再也不打你了,我做你的好妻子!隻要你活過來,我再也不去百樂門跳舞了,再也不氣你了。你活過來!快活過來呀!我要給你生孩子,生一堆孩子,你不是說,隻要我高興,願意讓我捉弄你一輩子嗎?我還沒捉弄夠,沒捉弄夠!你快給我醒來……”

葉娉婷的眼淚,落在賈方結了冰的臉上。

“我知道了,你故意的,你在捉弄我,對不對?賈方,你是在捉弄我,一定是在捉弄我!以前都是我捉弄你,你現在也要捉弄我,是不是?好!我答應你,隻要你喜歡,我讓你捉弄一輩子!”葉娉婷又哭又笑。

賈方的身體越來越沉,程敬默托得更加吃力,他也隨著賈方的身體在往下沉。

“程先生,放手吧!不然連你也會被拖下去的。賈先生已經死了!”胡春年哽咽著說。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放手啊!他沒有死,沒有死,他是在捉弄我!他不會死,他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他說過的,他不會說話不算話的!”

“他死了!”胡春年哭著大喊,“你的賈方已經死了!死了!”

“不,不會的,他不會死!”葉娉婷搖著頭,死死抓住賈方的頭發不放。她哀求著程敬默,“求求你,程先生,求求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手!隻要救活他,我讓我爹把全部家產都給你,都給你!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手啊!”葉娉婷的手顫抖著,不停乞求程敬默。

“賈太太,賈先生已經……你再這樣會讓程先生也……”胡春年勸她。

“我不管,我不管!程先生,你別放手!求求你,千萬別放手啊!”葉娉婷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程敬默,歇斯底裏地喊著。

程敬默繼續隨著賈方往下沉,海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脖子。

“程先生,放手吧!不然你也會沉下去的,她瘋了,你也跟著她瘋嗎?你別忘了賈先生托付你的事,他讓你照顧賈太太的!”胡春年說完,又瞪著葉娉婷吼道,“賈太太,賈先生已經死了,死了!托著也沒用,你這是想讓程先生也去死嗎?”

葉娉婷哇哇大哭,她想從木箱子裏翻出去,無奈被繩子綁著。

海水沒過了程敬默和賈方的嘴巴。

“賈太太!”胡春年又大叫一聲。

“啊!啊!啊!”葉娉婷鬆了手,抱著頭大哭起來,哭聲在海的上空回旋,像一聲聲淒厲的鳥鳴。

“程先生,放手吧!你不能死,你要照顧這兩個女人啊!”

胡春年抓住了程敬默的胳膊,程敬默鬆了手,賈方消失在海麵上,程敬默怔怔地看著賈方消失的地方。

“賈……賈先……”在木板上久久不動的小五突然拚命掙紮,他抬起了一隻手,又猛地放下。

“小五!”胡春年和程敬默一起大叫。

小五那烏黑的眸子沒了光。葉娉婷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他,小六動了動,嚶嚶地哭起來,哭聲很微弱,像在憑吊自己剛剛逝去的哥哥。

52

載著葉娉婷和程太太的木箱,載著胡春年的木桶,載著小五和小六的木板,仍在海麵上飄浮。跟隨他們飄浮的還有程敬默。

胡春年讓程敬默到他的木桶裏來,但程敬默拒絕了。木桶空間有限,即使自己真擠了進去,也不一定能讓木桶浮起來。此時的他,不能讓這些活著的人再出一點事。他不僅要活著,還要讓這些人也活著,他要把他們帶上岸,這是他的任務。即使太太沒有活下來,他也要將她和肚子裏那沒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帶上岸,埋進他們程家的祖墳。

他在海裏不停地活動著腿腳,像在戰場上一般。他在心裏不停訴說:“小佩!我一定會帶你上岸的!賈先生,我答應你,一定讓賈太太活著;小五,我不會讓你妹妹掉入這冰冷的海水裏。”

葉娉婷再沒說一句話,她怔怔地看著海麵,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雪人。程敬默有些擔心,他知道,葉娉婷很可能已經失去了求生欲望。他要幫她重燃生的希望,他要擔負起賈方臨死前的囑托。

程敬默輕輕推了推太太,“小佩!小佩!”

“程太太怎麽樣?她還好嗎?”胡春年問。

“不知道!賈太太,能幫我喚喚小佩嗎?”程敬默對葉娉婷說。他知道太太已經沒了氣息,但為了救葉娉婷,他隻能去觸碰他最不願意觸碰的痛。

葉娉婷好半天才緩緩轉過頭,看著耷拉著腦袋靠在她身上的程太太。程太太那清秀的麵龐,像是蒙上了一層石灰。

“程太太!”葉娉婷叫了一聲,聲音沙啞。

程太太紋絲不動。

“程太太!”她又叫了一聲,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

猛地,她抬頭看看程敬默,“程太太她……”

“小佩!”程敬默抓住了太太的手,不斷地摩挲著,好像要將她那冰冷的手摸出溫度來。

“程太太,程太太……”葉娉婷急了,不停地搖晃著程太太,程太太的身體硬梆梆的,“她……她……”葉娉婷體內剛剛被凍結的鮮血,又熱了起來,她的牙齒又開始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程太太她……她……死了?”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程敬默帶著微笑,撫摸著太太的手,“小佩!我一定會好好活著,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著,我不會讓你擔心的,你放心去吧!”程敬默是在對太太說,也是在對自己說,更是在對葉娉婷說。

“我會把你帶上岸的,我會遵守對賈先生的承諾,讓你好好地活下去,這是賈先生的遺願!我還要把小五的妹妹帶上岸,不管她是活著還是……”程敬默沒有說下去。

“好好地活著!為賈方、為程太太、為小五活著!”葉娉婷說著,狠狠擦了擦眼淚。她把頭轉向那塊載著小五和小六的木板。

“程先生,胡先生,幫我把小五的妹妹給我好嗎?我想抱著她!”葉娉婷大聲說,聲音出奇地平靜。她穿著賈方的大衣,身體還有些溫度。如果小六沒死,說不定她的體溫能讓她活命。他們四個家庭,如果每家都有一個人活著,那麽就會延續這四家的希望,她這麽做,賈方一定會開心的。

程敬默鬆了口氣。

程敬默沒有說話,他和胡春年一起解開了綁在小六身上的布條。他把手放在小六的鼻息處,好久才說:“還有呼吸。”

“快給我吧!”葉娉婷伸出了手,帶著一種使命。

程敬默把小六遞給了葉娉婷,葉娉婷取掉包裹在小六身上那件已濕透的棉襖,解開自己穿著的黑色呢子大衣,將小六緊緊抱在懷裏。

“我們一定要活著!太平輪已經消失不見了,也許我們就是太平輪上唯一活著的見證者,我們一定要讓人們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胡春年的話裏透露著一種堅毅。

三人一起看向太平輪消失的地方。他們不知道,在沒頂的那一刻,船上的那些人都是怎麽度過的。

楊烈和小蔣及另一名海員緊緊地抱住一個欄杆,隨著太平輪慢慢沉了下去。楊烈不知道太平輪上的船員活下來的有多少,但他知道,船長、三副和他們一樣,和太平輪永遠地在一起了。

見自己已無力讓任何一個乘客逃生,他還想再看一看這個他工作了一年多的地方。

楊烈走遍了太平輪上能去的任何一個角落。在操作室,他看到了三副,這是他所看到的屍體中唯一一個被槍打死的。他不知道是誰向他開的槍,但他確信,三副一定和他一樣,決定和太平輪共存亡。

他將三副的屍體安放在操作台旁的椅子上,然後去了船長指揮室。

船長老肖坐在椅子上,身子直直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

“船長!”楊烈以為他和二副已經坐上了救生艇,要知道他們完全有機會這麽做。

“船長,您為什麽要留下?”楊烈沒有說下去。

“是我這個做船長的失職,是我害了船上所有的人,害了無數個家庭!”船長老肖說完,老淚縱橫。

“船長!”楊烈的聲音開始哽咽,他剛要轉身往外走,隻聽老肖又說:“我守在這裏,你守著甲板,站好最後一班崗!”

楊烈站住,朝船長老肖敬了個禮,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敬禮了。

從船長指揮室出來,他又去了唯一還沒被淹沒的頭等艙。他看到一家三口安靜地躺在**。

“你們為什麽不逃?”楊烈問。

“逃得了嗎?”女人說。

楊烈沒有說話。

“我們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而且還睡在了根本坐不起的頭等艙,多難得!”男人的臉上帶著笑意。

他們的孩子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他眨巴著眼睛看著楊烈。

“你害怕嗎?”楊烈問。

小男孩先是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最後把頭埋進了媽媽的懷裏。

楊烈不想再打擾他們,默默地走了出去。

船的一頭高高翹起,大部分被淹沒了。楊烈衝到露出海麵的一塊地方,緊緊地抱住一根欄杆。

“楊哥!”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小蔣和另一名船員也緊緊地抱著欄杆。

“如果我們現在逃,還能逃得掉嗎?”小蔣突然問。

楊烈沒有說話,那名船員卻看向海麵上飄浮著的屍體,“像他們一樣嗎?如果是這樣,我情願死在船上!”

楊烈聽著那越來越輕、越來越少的求救聲和撲通聲,聲嘶力竭地喊:“囡囡,聽媽媽的話,爸爸愛你!”

他的聲音穿透了漆黑而陰冷的海麵,傳出去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