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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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艙裏的水已經淹沒到了腳踝,程敬默和賈方,以及建元輪上被救起來的兩名船員,終於將所有的貨物都翻了個遍,翻出了一些木箱,甚至連那些能漂浮起來的木塊都沒有放過。他們搬著這些東西離開了貨艙,唯獨留下一個寬大而結實的木箱。

“這個你們留著,可能會救你們一命!”建元輪上的一位中年船員說。他是被賈方和程敬默救上來的。

“那你們呢?”賈方輕聲問。

“唉!我們已經比我們船上的其他船員多活了幾十分鍾了。”中年船員說著,和其他幾人默默地搬著木箱、木塊離開了。賈方和程敬默有心將這箱子也搬出去給其他乘客,但想到葉娉婷和程太太,便沉默下來。

“程太太和婷婷都不會遊泳,我們留下這個吧!”賈方說。

程敬默點了點頭。

兩人搬著那木箱順著樓梯想上二等艙,小蔣趟著水過來擋住了去路,“楊大副讓我告訴你們,不能拿著太顯眼的東西上去,上麵全堵住了,即使能上去,也會被人搶走的。還是想辦法從這裏下海吧,反正早晚都是要下海的。”

“可是……我太太和程太太還在艙裏呢!”賈方大驚道。

小蔣想了想,說:“你們一個在這裏守著箱子,另一個跟我上二等艙去找她們吧!”

程敬默和賈方點了點頭,賈方對程敬默說:“程先生,你在這裏看著木箱,我去接程太太和婷婷。”

“我去,你擠不過他們的。”程敬默按了按賈方的肩頭,跟著小蔣離開了。

安靜下來的貨艙散發出一陣陣的腥臭味,賈方看著被丟得亂七八糟的行李,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難過。這些行李,很可能是一些乘客的全部家當。他在被半淹著的行李中尋找著自己帶的行李,那是葉娉婷的母親用了一整晚時間給他們精挑細選的。

“婷婷就交給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啊!”葉太太的叮囑不停地在他耳旁響起。

“媽媽,我一定會讓婷婷好好的。”賈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聲,那聲音在浸水的貨艙裏有了回音。

水很快淹過了賈方的小腿肚,程敬默他們還沒有來。賈方有些擔心起來,開始在心裏罵自己,為什麽不守著葉娉婷,如果她出了事,怎麽對得起她和她的父母。

冰冷刺骨的海水讓賈方的雙腳開始麻木,但他的頭腦卻出奇地冷靜。按貨艙進水的情況來看,二等艙應該還算安全,隻要葉娉婷和程太太不亂跑,應該很快就會被程敬默找到。

“不管怎樣,我都要讓你活下去。”賈方又想起了來貨艙前他對葉娉婷說過的這句話。

“一定要讓她活下去!一定!”賈方輕輕念叨著,他打開木箱看了看,開始在貨艙裏尋找,最後找到了一條結實的粗繩子。

海水已經快要淹過賈方的膝蓋,他聽到了越來越大的哭叫聲,有人好像朝這裏奔了過來。

“下麵是貨艙,剛剛那些木板箱子就是從這裏拿出去的!”有人在大聲地喊著。

賈方看了看自己守著的大木箱,急忙將它拉到隱蔽處,壓沉到水裏,跪在了上麵。

一會兒工夫,一群人像潮水般湧了過來。他們在那堆貨物裏翻找著,箱子、包袱、麻袋,全部被抖落開來,裏麵的東西紛紛掉落,有些沉了下去,有些則漂在了水麵上。

有人看到首飾要去撿,另一個人說:“快走吧!命都快沒了,要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這裏已經沒有木箱、木板了,快想別的辦法吧!”賈方朝他們喊。

這群人還不死心,他們像瘋了一樣,撕扯著貨物。

“快走!要放救生艇了,要放救生艇了!”有人過來喊了一聲。

這群人一聽,忽拉拉又湧了出去。

一個人經過賈方麵前,“你還不跑?”

賈方苦笑了一下,“既然跑不了就不用跑了!”

“不跑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快跑吧,擠上救生艇就有救了!”那人沒有停下來,趟著水喊著。

貨艙裏又安靜下來,比剛才多了不少漂浮著的貨物:好的、壞的;新的、舊的;昂貴的、低賤的……全都混雜在一起,像一具具屍體橫陳在水裏。

賈方的心裏火燒火燎,他不知道程敬默去接她們遇到了什麽情況,會不會已經……賈方不敢想。

“賈先生,賈先生!”賈方聽到了程敬默的聲音。

“我在這兒!程先生,婷婷,婷婷!”賈方的嗓子啞得讓他幾乎不相信是自己的聲音。

“賈方,你這個渾蛋!”聽到葉娉婷那帶著哭腔的罵聲,他笑了,他真想葉娉婷就這麽罵他一輩子。

他朝那聲音奔去,看到程敬默一隻手扶著背上的程太太,一隻手拉扯著葉娉婷,葉娉婷還吃力地拖著他們隨身攜帶的皮箱。

賈方衝上去,一把摟住葉娉婷,兩個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賈方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臉,突然一把奪過她手裏的箱子,“你怎麽還拿箱子?”

“其他行李都沒有了,再沒了它,我們到台灣怎麽過?”葉娉婷眼淚汪汪地看著賈方。

“我讓她不要拿,她偏要拿。”程敬默說。

賈方的眼睛一紅,衝葉娉婷說:“這箱子不能要,太沉了!快,你和程太太到箱子裏去。”

“到箱子裏?”葉娉婷滿臉狐疑地看著那個大箱子。

“這箱子比救生圈都管用,非常結實。快進去!”賈方邊說話邊把葉娉婷往裏推。

葉娉婷進去,蹲在了裏麵,程敬默把程太太也放進木箱。程太太蒼白著臉說:“你們也進來吧!”

程太太和葉娉婷擠在一起,騰出了一些位置。賈方和程敬默一起搖頭。

“我們不用。”賈方說。

“還有位置的。”葉娉婷又和程太太擠了擠。

“就是再有位置,也不能上人了,再上去,這箱子就浮不起來了。”程敬默說。

“那你們……怎麽辦?”葉娉婷和程太太同時問道。

“我們沒事,隻要扶著這個木箱,一樣可以的。別忘了我和程先生都會遊泳。”賈方說完,拿出了那條結實的繩子。

“賈先生,你這是要……”程敬默有些不解。

“用繩子把箱子繞幾圈,這樣會更安全。即使木箱翻了,她們也不會掉下去。”賈方說著,開始一圈一圈地繞繩子。

“你們在水裏怎麽行,水那麽冷,會生病的。”葉娉婷哭了起來。程敬默是軍人,身體素質肯定好,可賈方是一介書生,那單薄的身體怎麽可以長時間地泡在水裏?

“現在還管什麽生不生病,能保住一條命已經不錯了。”程敬默麵無表情,他和賈方一起,將箱子裏的兩個女人圍了起來。

“不行,最好留個活套,如果她們獲救,解開繩子也方便。”賈方突然說。

“還是你想得周到。”程敬默說著,和賈方在程太太和葉娉婷所坐一方各係了個活扣,並讓她們抓著。

“我們不要活扣,你們在我們還要什麽活扣。我們獲救,你們也會獲救的。你們會幫我們解開的,我們不解,我們就要讓你們解。”葉娉婷說著又哭了起來,程太太也開始抹眼淚。

程敬默和賈方眼圈一紅,沒說話,飛快地將木箱上的蓋子取了下來。

“這個木板,說不定也能救個人。”賈方說。

程敬默點了點頭,“應該還能撐得起一個孩子。”

葉娉婷默默地盯著賈方,她第一次發現,賈方是那麽有男人味,那麽有魅力。

“我以後會像程太太對程先生那樣對你好的!我們還會有孩子,一堆孩子!”葉娉婷對賈方說。

賈方的心又痛了一下,他忍著痛笑了笑,摸了摸葉娉婷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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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方從程敬默那裏得知,整艘船全都亂了套,通向二等艙和頭等艙的鐵柵欄門被撞倒了,搶救生衣的比比皆是。賈方這才發現,葉娉婷和程太太身上的救生衣都不見了,“你們的救生衣呢?”

程敬默歎了口氣,“被搶了!我上去接她們的時候,她們還抱在一起痛哭,身上的救生衣被人扒走了。”

“扒走了?這些畜生!”賈方罵了一句。

“也不能怪他們,這時候,誰都想活命,可救生衣有限……”程敬默說不下去了。

賈方沉默了一下又問:“胡先生呢?”

“胡先生久等你們不見,外麵又亂哄哄的,他說去廚房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逃生的工具,然後就再沒出現。”葉娉婷說。

“唉!但願他能找到自救的工具。”程敬默又長歎一口氣。

“不知小五一家怎麽樣了?”賈方的這句話又讓四人都沉默起來。

窩在箱子裏的兩個女人,默默地看著自己的男人一臉堅毅地各站一邊,他們推著箱子,慢慢地出了貨艙。

水已經沒到了賈方的大腿處,兩人加快了速度,可要怎麽才能從船裏出去呢?如果出不去,水漫過頭頂,他們照樣會和太平輪一起沉沒。

程敬默抬起右腿,拿出自己軍訓時的本事,使勁朝一扇門踢去,門開了,程敬默和賈方合力將木箱推出了艙外,葉娉婷和程太太頓時和那些漂浮在海麵上的人和物一樣,呈現在了廣闊的海麵上。

她們驚恐地看著周圍在水裏紮掙、哭喊的人。一個人看到了木箱裏的她們,拚命地朝這邊遊,喊叫著救命,可沒等她們反應過來,那雙伸出來的手已經一點點變短,最後消失了。葉娉婷驚恐地將一隻手握成拳頭,堵在自己嘴上。

“怎麽這樣呀!怎麽會這樣!”葉娉婷嗚咽著,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程太太那蒼白的臉上,也布滿淚水。

賈方和程敬默也從艙裏爬出遊到了木箱旁,像兩個守護神一般護衛著載著葉娉婷和程太太的木箱。兩人不約而同地握住了各自女人挽著活扣的手,向她們傳遞著勇氣和希望。

四人一起看向他們身後的太平輪,它變得越來越矮小,曾經的三層甲板如今已經變成了兩層,最底下的三等艙全部淹沒不見了。二等艙和頭等艙的甲板上站滿了人,不斷有人從甲板上掉落下來。有自願跳下去的,也有因為擁擠而掉落的。海麵上飄浮著的人頭越來越多,葉娉婷傻傻地看著他們,聽著絕望的喊叫聲,響徹了夜空。

有人揮著手,在不遠處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們,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花白的頭發在水裏**來**去。

賈方正要將那塊從木箱上取下的蓋子扔給老人,程敬默已經那麽做了。

老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伸手去抓那木板,不料剛剛抓到手裏,有隻手同時伸了過去,抓住了另一邊。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兩個人都不撒手。

“給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三十多歲的男人向老人哀求道。

老人鬆開了手,慢慢沉了下去,花白的頭發像海藻一般,先是飄浮,接著一點點隱去。

“嗚……”三十多歲的男人發出了一陣嚎叫。不過很快,男人和木板一起沉了下去。木板太輕了,根本浮不起他的身體。

“啊……”葉娉婷大張著嘴,卻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喊。

那塊原本是他們木箱蓋子的木板又浮了起來,瞬間被人搶了去。沉、浮……沉、浮……那塊木板的命運在不同人的手裏不停轉換,終究卻沒能救活一個人。

葉娉婷不忍去看那塊木板,以及那些想用木板來拯救自己的人,她把臉轉向了太平輪。太平輪上正在放救生艇。

“有救生艇,他們一定能活下來吧?”葉娉婷喃喃道。

“不一定!那麽多人,給誰呢?”程敬默說著,把頭扭到了一邊,他無法想象,太平輪上的船員要如何分配那些少得可憐的救生艇。

救生艇剛一放下來,便有人爭先恐後地往上跳、往上爬。

“婦女兒童優先上!婦女兒童優先上!”楊烈不停地用大喇叭喊著,可還是有男人、大人爭搶著上。因為擁擠、衝撞,有人被擠下海去。瘋狂的爭搶,讓救生艇根本無法正常落下,即使落到了海麵,那些浮在海麵的人也會奮力往上湧,從而將救生艇掀翻,原本坐在救生艇裏的人翻落海麵,而這些跌落在海裏的大多又都是婦女和兒童。

原本救命的救生艇卻成了殺人工具。這些場景全部看在了楊烈的眼裏,他的心被撕得粉碎。

“不要爭搶!不要爭搶!”楊烈隻能不斷地重複這些話,雖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他還是一刻不停地說著。

“楊大副,我們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沉入海底?”一個船員說著,怔怔地看著海裏起先還一起一伏的手臂和腦袋,轉瞬間慢慢消失不見。絕望似乎已經讓他忘記了害怕,剩下的隻有麻木。

“你家裏都有些什麽人?”楊烈問。

“父親和姐姐不在了,有個母親,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弟弟。”船員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我有個太太,還有個女兒。今天早上,是她們母女倆送我出海的。以前每次都是這樣。”楊烈笑著,淚水卻從眼眶流了下來,“不過以前我都會回去,這次恐怕回不去了。”楊烈心一痛,他不敢想象,太太和女兒知道自己出了事後,將會怎樣。

“真沒辦法了嗎?我們不能……不能留幾條救生艇嗎?哪怕一條就行。”船員又說。

“你看看……這種情況,我們能那麽做嗎?如果這些人都死了,而我們卻因為偷偷留下了救生艇而活了下來,那……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我會一直活在愧疚中,一輩子都不得安寧!”楊烈說著,再次衝到了人群中。又有一條救生艇要放下來了,他必須製止強壯的男人往上湧。

“婦女兒童先上!男人不能上!如果再有男人往上擠,我就……”楊烈朝天開了一槍。

擠在前麵的男人們往後退了退,小蔣和另一名船員急忙安排婦女兒童站在前麵。站在中間的劉溫初見楊烈放槍,也將後頸處的槍取了出來,大聲罵道:“媽的!我用那麽多條‘小黃魚’換來的船票,就是這麽一條破船?這破船要沉了,還不讓我上救生艇?”

劉溫初一隻手提著他那裝著金條和美鈔的箱子,另一隻手舉槍朝天開了一槍,多人驚恐地往後退。

“都給我走開!這救生艇我要了!”劉溫初大聲吼著,撥開了人群。

“我們買了,這救生艇我們買了!”董仁義像狗腿子一樣,緊緊地跟在劉溫初後麵,扯起脖子大聲喊。

得知船開始下沉,劉溫初便提著他的箱子,帶著董仁義去找船長老肖。結果,不僅老肖沒找到,就連二副也不見了。

他們東竄西竄,找到了三副,劉溫初拿出不少金條和美鈔,讓三副給他弄一條救生艇,並護送他們上岸,還許諾如果平安將他們送上岸,一定保他一輩子榮華富貴。

三副苦笑了一下,告訴劉溫初,現在多少美鈔金條都換不來一條命。

“那你們呢?老東西老肖呢?他不逃?他不搶救生艇逃命?”劉溫初大聲吼道。

“哼!船長說了,船上的工作人員,誰敢不顧乘客而逃命,就地解決!”三副大聲吼著,那似哭又笑的表情恐怖極了。

劉溫初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的金條和美鈔也有不起作用的時候。董仁義悄悄走到他身邊,“劉先生,你不是有……”他指了指劉溫初後頸處的手槍。

劉溫初馬上明白過來,拿出手槍頂住了三副的腦門,“快!馬上給我一條救生艇!”

“我給不了你,就是給得了你,我也不會給!”三副冷冷地看著他。

“你現在殺了我,我感謝你!我就不用再看那些在海裏掙紮、在我眼前慢慢消失的生命了,我就不用再內疚了!”三副的眼圈泛紅,他衝劉溫初一笑,“在這艘船和建元輪相撞時,我的這條命已經留給了太平輪。開槍吧!”

三副緊閉雙眼,等待著。

“來個找死的!”劉溫初扣動了扳機,三副嘴角帶著笑,倒了下去。

“劉先生,快,去甲板!那裏在放救生艇,我們可以去那裏搶一艘!”董仁義見劉溫初的金條美鈔,乃至手槍都換不來一艘救生艇,也慌了神。

兩人匆忙趕到了甲板上,看到楊烈在向天空放槍。

“快把這艘救生艇放下來,這是我們的!”劉溫初拿槍指著吊著的救生艇。

“你想幹什麽?”楊烈把槍對準了他。

“我要救生艇,我要離開!我要活命!”劉溫初也將槍瞄向了楊烈。

“隻能上婦女兒童,這是規矩!你現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放你上去的!”楊烈的臉上毫無懼色。

劉溫初又是一怔。又一個不怕死的,難道還要再殺一個?可楊烈的手裏也有槍。

劉溫初和楊烈各自用手槍指著對方,僵持在那裏。救生艇停在了半空。

董仁義眼珠子飛快地轉著。這時,他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正偎在一位年輕婦女的懷裏,驚恐地看著劉溫初和楊烈。董仁義一陣狂喜,他一把扯過小女孩,衝劉溫初說:“劉先生,他不怕死,有怕死的!”

劉溫初馬上心領神會,他一把抓起小女孩,把槍對準小女孩的頭,“再不給我們救生艇,我就一槍打爆她的頭!”

楊烈愣住了,握槍的手軟了下來。小女孩哇哇哇地哭了起來,年輕婦女瘋了似的往劉溫初身上撞。

“再撞劉先生就開槍了,你女兒也就沒命了!”董仁義朝年輕婦女嚷著。

年輕婦女停在了那裏。

“我們不要你們的命,誰的命都不要!我們隻要救生艇,我們隻要活命!隻要我們上了救生艇,你的女兒也就不會死了,而且會活得很好!因為她會和我們一起上救生艇!”董仁義又衝那位年輕婦女說。

“長官,給他們救生艇吧!長官,求求你了,讓他們上救生艇吧!”年輕婦女突然向楊烈跪了下去。

楊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

“讓他們上去吧!讓他們上去吧!”年輕婦女不停地在船板上磕著頭。

“小蔣,放救生艇,讓他們上去!”楊烈大聲吼道。

47

劉溫初和董仁義用槍抵著小女孩的頭,讓一艘救生艇停在了他們麵前。楊烈氣得牙齒咯咯響,拿槍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他的槍始終對著劉溫初的頭。

“給我把箱子提著!”劉溫初吩咐董仁義。他並不想和董仁義在一起,但在這樣的時刻,他需要和董仁義聯合。

董仁義一邊答應,一邊忙不迭地去提箱子,那隻他覬覦了很久的箱子,終於要提在他的手裏了。

“快點快點!”劉溫初朝董仁義的屁股踢了一腳。董仁義抓起箱子把手一拎,差點摔了一跤,那箱子實在太重。他用盡吃奶的勁才抱著那沉重的箱子上了救生艇,劉溫初用胳膊夾著小女孩跨了上來,槍始終頂在小女孩的頭上。

小女孩哇哇大哭,伸手叫著媽媽,想從劉溫初的胳膊下掙脫。

“老實點,再哭,我打死你!”劉溫初不耐煩地用槍柄在小女孩的頭上敲了一下。

“不要傷害她,再傷害她我就開槍了!”楊烈此時心疼得隻想撲過去掐死劉溫初。

“哼!那你來呀,看誰的槍快!”劉溫初又在小女孩的頭上敲了幾下,一邊敲一邊嚷,“快!快往下放!”

“這是十二人的救生艇,繼續上人!”楊烈一邊喊,一邊讓小女孩的媽媽也跨上去。

“劉先生,千萬不能再上人了,上的人多,咱們的危險就大。”董仁義小聲嘀咕。董仁義知道,劉溫初的體重加上腰裏纏著的金子,已經抵得上幾個人的重量,再加上裝滿美鈔和金條的箱子,如果再多上幾個人,救生艇很可能會下沉,再說,上的人多,他也沒辦法向劉溫初下手。

“這救生艇不能上人了!快放!”劉溫初喊。

“不夠十二個人,我們是不會放的!”負責放救生艇的小蔣向他大聲喊。

“媽的,如果不讓上,他們就不放救生艇,老子一槍打死她!”劉溫初衝董仁義嘟囔著,用槍柄又開始在小女孩的頭上敲。

“千萬不能打死她,留著還有用。現在她死了,我們肯定也活不了。”董仁義說著,朝救生艇的繩索看了一下,輕聲說,“劉先生,不行弄那個!”

劉溫初飛快地舉起槍,啪啪兩聲,繩索斷了,救生艇撲通一聲掉進海裏,泛起了很大的浪花。甲板上的人都不自覺地大叫一聲。

救生艇在濺起的水花中彈了幾下,又重重地掉在海麵上。劉溫初手裏的槍飛了起來,他伸手去抓,不料,胳肢窩下夾著的小女孩卻掉落下去,掉在了救生艇邊緣。

劉溫初沒有抓到飛出去的槍,身體的一半卻掉到了救生艇之外,救生艇開始側翻,他一邊往救生艇裏爬,一邊去踢趴在救生艇邊緣的小女孩。沒想到在小女孩掉下海的同時,他也像顆石子般滾落進海裏。

董仁義緊緊抱著那隻裝滿美鈔和金條的箱子,趴在傾斜了的救生艇裏才沒有掉下去。救生艇搖晃了幾下,穩穩地停了下來。

救生艇裏隻剩下董仁義和箱子,以及劉溫初那把勃朗寧手槍。槍進水了,能不能打響他並不知道,不過他還是一把抓了過去。看著那隻裝著美鈔和金條的箱子,再看看手裏的槍,董仁義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發財了!發財了!”他大聲喊著,聲音在海麵上回響。

甲板上,小女孩的媽媽像瘋了一樣大叫著,從甲板上跳了下去,瞬間也消失在海麵上。

楊烈怔怔地看著這一切,他拿槍的手在顫抖,越抖越厲害。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甲板上響起一聲聲的狂喊。

董仁義穩穩地坐在救生艇裏,朝甲板上看了看,冷冷一笑。他知道,楊烈此刻是不敢開槍的。海麵上露出了那麽多的腦袋,而且剛剛拿槍抵著小女孩頭的是劉溫初,將小女孩踢下水的也是劉溫初,和他並無關聯。

果然,楊烈將槍瞄準了董仁義,卻一直沒有扣扳機。

劉溫初在救生艇不遠處露出了頭,他是會遊泳的。不過,他那捆著金條的笨重身體,讓他無法很快遊到救生艇旁。

“快,把救生艇劃過來!”劉溫初一邊費力地遊著,一邊伸長脖子大聲喊。

董仁義故意大聲問:“什麽?劉先生,你說什麽?”

“快把救生艇劃過來,不然我崩了你!”劉溫初繼續大喊,他已經沒有力氣往前遊了,雖然救生艇近在咫尺。

“打死我嗎?劉先生,你想用什麽打死我?哈哈哈哈……”董仁義狂笑著,舉了舉自己手裏的槍。

“是用這把槍嗎?劉老板,謝謝你!你真是我的財神爺啊,我會報答你的,每年的這一天,我會給你多燒幾張紙錢,哈哈哈哈……”董仁義的笑聲,讓救生艇跟著震顫。

“你這個……”劉溫初剛想罵,又迅速改口,“把我拉上去,我給你金條,除了腰裏的,我家裏還有很多,比那箱子裏的多得多!”劉溫初大聲說。

“腰裏的?哈哈哈……”董仁義拍拍那箱子,“你不知道有句話叫‘貪心不足蛇吞象’嗎?這箱子裏的東西已經足夠我用一輩子了。而且,你也會被你腰裏纏著的那些金條害死的!”

“你……”劉溫初這才幡然醒悟。他拚命想要解開腰裏纏著的那些金條,可惜還未解開便被那黃燦燦的東西扯進了深海。

董仁義望著劉溫初消失不見的地方,嘿嘿笑了兩聲,“可惜了,可惜了腰間那一圈黃金啊!”此刻的他,感覺徹底擺脫了死神的糾纏。他看了看太平輪上那絕望的人群,又掃視了一眼海麵上湧動的腦袋,搖搖頭,喃喃道:“唉!這都是命啊!你們真是太可憐了!”

董仁義用手撫了撫光滑的頭發,忽然想起了葉娉婷。如果她也能坐上這艘救生艇逃出去,那麽自己很可能會成為上海灘最富有的人,成為第二個葉佳成。

他美滋滋地幻想時,突然感覺救生艇在晃動。好不容易從失衡的救生艇上穩住身子,他拚命地抓牢艇身周圍的繩索,抬頭向四周看了一眼。還好,那個裝滿財寶的箱子還在,他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暗道慶幸,要是這箱子也跟那粗鄙的暴發戶一樣沉入海底,自己的如意算盤可真就落空了。想到這裏,他的嘴角不由地露出了狡詐的微笑,但這微笑並沒有持續太久。他驚恐地看到一個黑影單手扶在了他的側後方,黑影舉起的右手指向他,手中那黑洞洞的槍口閃著駭人的寒光。董仁義幾乎失聲尖叫出來,死亡的恐懼迅速籠罩了他的全身。當他看清那黑影的臉龐,心中更是一涼:完了,怎麽是他!

黑影並不是別人,正是程敬默!董仁義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抖著身體顫聲問道:“這位先生,你要幹什麽?你是要這艘救生艇嗎?好辦,你上來,咱們一起逃到岸上去,隻要你不害我的命,錢好商量!”

程敬默冷笑了一下,沉聲道:“姓董的,事到如今你覺得是錢能解決的?”

董仁義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經被他識破,但還抱著一絲僥幸,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說:“這位先生,你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呀,你我素不相識,有什麽樣的事情用錢解決不了啊。”

程敬默用冷冷的目光緊緊盯住董仁義的雙眼,“看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那好,我來提醒你一下,你幫日本人做事的那種無恥嘴臉現在丟到哪裏去了?”

董仁義心說不好,但仍然硬著頭皮說:“日本人?什麽日本人啊?我就是一個戲子,哪裏認識什麽日本人。這位先生,我看你是認錯人了吧?”

程敬默厲聲道:“董仁義,狗漢奸!別忘了我是幹什麽的,想必你看到我的時候早就應該認出了我,幾次在上海沒有把你正法算你走運,這次,我看你還往哪裏跑!”

這一句幾乎把董仁義嚇得靈魂出竅,難道真是在劫難逃了?但他仍然想搏一搏,以前數次成功脫險,也許這次也能獲得上天的眷顧。他哆嗦著對程敬默說:“長官,以前是我做錯了,不應該給日本人賣命,但我也沒辦法啊,日本人嚴刑拷打,我實在不想死,所以才投靠了日本人。我知道錯了,求求長官給我一條生路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他邊說邊咧開大嘴痛哭流涕,還不停地給程敬默抱拳討饒,“這裏有一箱金銀財寶,長官要是饒我一條命,我願意把箱子裏的東西分給你一半,保證你享盡榮華富貴……”

見程敬默沒有說話,“要不……”董仁義猶豫了一下,這箱子財寶就像是他的**,他心裏實在舍不得,但眼前為了保命他也隻能忍痛割愛,“要不,全給長官你了,隻要你能放我一條生路。你看怎麽樣?”他幾乎是咬著牙才說出這句話。

程敬默又是一聲冷笑,“狗漢奸,死到臨頭了還想拿錢來買你一條狗命!我要是不把你正法,怎麽對得起因為你的出賣而死難的同胞!”說完,他就準備扣動扳機。

董仁義突然抓起裝滿金銀的箱子,使足了全身的力氣向程敬默投了過去,程敬默手中的槍也同時噴出了怒火。子彈並沒有打中董仁義,他的拚死頑抗加上海浪的起伏,讓程敬默的槍法失去了準頭,子彈擦著董仁義的頭皮飛了過去。正當他想要第二次瞄準時,董仁義像瘋了一般向他撲了過來,猝不及防之下程敬默和董仁義雙雙落水,而救生艇則滑離了他們身邊。看到救生艇上的人落水,旁邊想要求生的落水人群紛紛向救生艇拚命遊去,迅速將其團團圍住。於是,一場新的你爭我奪再次上演。

程敬默在水中死死抓住董仁義的衣服,拚命將他往水裏拽。而董仁義落水後十分驚慌,他心裏很清楚,如果不趕快解決掉這個軍人重新搶回救生艇,那等待他的就隻有死亡,他不想死,他要活著,他還沒有享受榮華富貴,沒有享用過像葉娉婷這樣漂亮的女人!求生的欲望讓他拚命遊向海麵,探出頭大口大口地吸氣,嘴裏還不斷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殺人了!快來人啊!”

然而此時此刻,落水的人們自身難保,哪還會有人來管他的死活。董仁義有些後悔,他不應該早早地幹掉劉溫初,不然這時候還能有個幫手。

但一切都太遲了,程敬默的雙手像鐵鉗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拚命用雙手和雙腳砸向程敬默,但是軍人出身的程敬默完全不理會他的掙紮,隻是死死地掐住董仁義的喉嚨。很快,董仁義的掙紮越來越無力,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直到他的雙手和雙腳不再掙紮。又過了一會兒,程敬默鬆開雙手,看著董仁義睜大的絕望而又空洞的雙眼,慢慢沉入海平麵,帶著他肮髒的靈魂與他夢寐以求的財寶永遠沉睡在白節山附近的海底。

程敬默第一次見到董仁義的時候就覺得這人有些麵熟,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後來在船艙和賈方聊天講起刺殺漢奸的驚險,他才靈光一閃,想起了這個人是他們追緝了許久沒有得手的一名漢奸。

“沒有錯,肯定是他!”程敬默心裏想,“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下撞在了我的槍口上,豈能讓你再次逃脫。”但是,他也有些犯難,太平輪上人多眼雜,雖說他是軍人,在幹掉董仁義後隻要亮出身份解釋一下便可以息事寧人,但也不得不考慮萬一引起乘客的恐慌,或者動手的時候誤傷了乘客會帶來很大的麻煩,更何況太太和未出生的孩子還在身邊。因此,他心裏盤算了一下,決定在船到達台灣的時候動手。看到董仁義和劉溫初依靠手裏的槍強行搶奪了一艘救生艇,他就悄悄遊向了那裏。

完成了這個任務,程敬默長出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小佩乘坐的木箱的方向,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向木箱邊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