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鶴舞雲台(二)
第二天,船隊啟程繼續溯江而上。行了一日,冉璡冉璞看到了赤壁山和太平古渡,想起了兩年前在這裏曾經跟孟珙將軍的交談。冉璞對冉璡說,“兄長還記得孟將軍說的話嗎,他建議我們加入軍旅,建功立業,何必與那等貪官爭個不休呢?”冉璡知道冉璞的心思,回答道,“當時我也說了一句話。以朝堂之大,如果連真大人這樣的人也容不下,恐怕就是我們該離開之時了。”冉璞見他這樣說,似乎勸說不動,隻好不再勸了。
到了嶽州後,船隊就停靠碼頭不再前行了,眾人又專門雇船前往衡州。離開碼頭之前,冉璞跟冉璡說,“上次從洞庭湖入大江時候,真大人對未能登上君山島一遊很是遺憾,現在左右無事,不如登島如何?”冉璡很是讚成,於是冉璞跟謝周卿謝瑛說了提議,雁兒聽說要去君山遊玩,高興地拍起手來。
船家聽了吩咐,就送眾人先登島遊玩。此時正是清晨時分,島上雲霧繚繞,原來這島上還有許多小山,在雲霧遮掩之下若隱若現。順山上行,到處林木蔥蔥。又見到處都有竹林,湖風吹過,婆娑作響。眾人看到了舜帝二妃之墓,見那墓的兩邊有石刻,上麵刻了對聯:“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諸斑淚一人。”謝周卿看完對聯說道,“傳說舜帝南巡,在蒼梧去世。他的兩個愛妃娥皇和女英聽到有人傳來了舜帝噩耗,兩人悲痛萬分,攀竹痛哭,把淚血都滴在了竹節之上,這些竹子就都成了斑竹。”雁兒聽了,趕緊去竹林邊找尋,果然看見有成片竹林,翠綠的竹竿上長了大小不一的黑紫色斑塊,真是很像點點淚痕,當地人把這竹稱作湘妃竹。
站在山上亭中,遠眺湖景,霧氣朦朧之中,似乎隱約可見對麵嶽陽樓的一角。謝周卿輕聲吟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然則何時而樂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冉璡聽了默然不語,冉璞笑著說,“這看起來跟仙樓一下,若有若無。是因為這時霧氣太重,還是離我們確實相隔太遠嗎?”謝周卿聽他似乎話裏有話,就笑著說,“如果沒有霧氣阻隔,一定可以看得通透。”眾人在山上並沒有耽擱太久,下山後又沿湖走了一走,觀賞了島上景物,這才登船離開。
這時雲霧開始散去,朝霞映照在湖麵之上,水波泛動,透明清澈,更顯得山色翠重深濃。謝瑛讚道,“以前讀過唐詩,‘煙波不動景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寫地真是傳神。剛才又聽了那古老的傳說,更是惹人遐想。”謝周卿說,“這般景致,真讓人舍不得走了。”
眾人依依不舍,目送了君山遠離。這一路風平浪靜,出了洞庭湖進入湘水,不需兩日就到了潭州境內。冉璡冉璞望著漸行漸遠的嶽麓山,想起不久之前跟隨真德秀離開潭州時的盛景,不禁感慨世事無常。船行又過了幾日,終於抵達了衡州。
到了謝府舊居,由於沒有人常年居住,院落顯得很是破敗,謝周卿讓謝安趕緊去附近找了一處房子租了下來。安置好眾人後,冉璡冉璞陪同謝周卿仔細查看了舊居情況,謝周卿決定雇人將舊居徹底翻新,修繕水井和花園等等,預計需要幾月才可完工。
冉璡就與冉璞商議下麵如何安排,冉璞說,“翻新舊居需要有人照應,謝安年老,謝大人更是不擅長這些瑣事,我還是留下,照看一段時間罷。”冉璡點頭讚同,說道,“這樣也好,你先留下把這一大家徹底安頓好,我也好放心些。那我就先趕回播州,也將祖屋翻新加蓋,好來迎娶謝姑娘,你看如何?”冉璞笑道,“有兄長主持,我當然放心。”
於是,冉璡收拾了行裝,次日就啟程趕往播州綏陽,路途遙遠,大半月之後方才到達。到家之後,見到了年邁的母親,納頭就拜,冉母未曾料到冉璡趕回,真是又驚又喜。送走二子出遊訪學,幾年之後,如今母子得以團圓,冉母不禁悲喜交加。冉璡覺得這許久未能侍奉母親,一片愧疚之心,後來見族人對母親一直照顧有加,心裏頓時充滿了感激之情。
第二日,冉璡去給逝去的父親上香圓墳之後,又讓人置辦幾桌酒席,請了族人到家中一聚。當眾人得知冉璞即將娶親時,紛紛敬酒祝賀。席後,冉璡跟母親商議,要將祖屋翻新擴建,等一切工事結束之後,才好趕往衡州娶親。這些年,冉璡冉璞攢了一些銀兩,離開臨安之時真大人又讚助了一筆,建房之用綽綽有餘。冉璡隨後幾日請了族人幫忙,找了工匠開始動工,預計至少兩月才能完工。
這日,冉璡寫信請人捎往還在衡州的冉璞,信中大意就是家中諸事一切順利,希望冉璞跟謝大人謝瑛一起訂好婚期,通知冉璡就要帶人前往衡州迎親了。因為捎信人住在播州城裏,冉璡又趕往了播州城,辦好事後,到楊府去見楊文楊聲兄弟。楊文兄弟早已從石鼓書院返回了播州。他們的父親,世襲播州安撫使楊價非常重視教育,命楊文擴辦官學和鑾塘書院,要在播州大力興辦各種書院培養人才。楊文正忙於此事,聽說冉璡回來見他,不由得大喜。出來迎接冉璡,拉著他的手說道,“真是天助我啊,你如今回來,一定要給我當個幫手,我這裏實在忙地不行了。”兩人親熱地走進府內敘話。那邊楊聲聽說冉璡來了,高興地趕緊跑來相見,因為隻見到冉璡一人,詫異地問道,“如何隻你一人回來,冉璞在哪裏?”冉璡就把從臨安回來後的情形大致地跟他們說了。當楊文楊聲聽說冉璞就要娶親了,都非常開心,當即約定了娶親那日,他們一定要到場大家熱鬧一下。
三人少不得飲酒小聚。席間,楊文請冉璡認真考慮他的建議,一定要幫他辦好這個鑾塘書院。他的父親楊價花了不菲的代價,才從江南聘來了幾位儒學名師。楊文楊聲認定了冉璡兄弟都是飽學之士,一點都不遜於那些江南來的名師,那麽為何不在家鄉出力,而非要遠走他鄉呢?冉璡笑著點頭,隻說回去仔細考慮,現在還不能確定下來。這時楊文說道,“我剛看過朝廷的邸報,說真大人已經被貶回福建家鄉了,恐怕你還不知道罷?我看真大人一時也不可能回到朝廷了,那你現在還有什麽打算呢?”楊聲見冉璡沒有回答,就問,“冉兄要是不願意教書,那就幫我爹做事如何?我一直很佩服你的,以你的才幹,一定會得到重用的。”冉璡笑著敬了楊氏兄弟一杯酒,說道,“的確暫時做不了決斷,且讓我把兄弟的婚事辦好再說,如何?”三人就說笑著開懷痛飲了一番。
又過了幾日,冉璡終於得空前往雲台上宮,去看望師父楊欽。站在山腳仰望,隻見山間雲霧縹緲,山道幽靜深遽,望不到盡頭。山道還是舊日那條熟悉的山道,氣味還是記憶那種清香的氣味,山泉還是一樣清冽可口的山泉,可冉璡的心境,卻再也尋不到年幼時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冉璡拾級而上,這時霞光照射過來,山霧開始逐漸消散。走在半山,有幾股泉水穿空而出,撞擊在巨石之上,水花飛濺,恰如碎玉飛花。從隔壁深峽裏又傳來了陣陣回聲,仿佛有人彈奏出甜美琴聲,而對山之上,又有人在同時和韻。
繼續前行,此時陽光普照,霧氣褪盡。隨著進入深山之中,隻見重巒疊嶂,古木參天,峰轉路回,雲斷水連。冉璡停在半山亭裏向下眺望,隻見穀幽澗深,天光一線,萬壑飛流,水聲潺潺。亭子的一旁,叢叢鮮花之上,翩翩飛過幾隻彩蝶。冉璡注意到遠處有一株古鬆,竟然是穿石而出,淩空傲立,如鳳展翅,如龍挺首。冉璡不由得怔住了,此鬆竟然能穿石而出,當初又經曆過怎樣的艱苦磨礪?當它受盡磋磨之時,又有過誰人幫它將巨石打開呢?曆經千年磨難而至今屹立不倒,冉璡忽然覺得有些慚愧起來,如果真能效法此鬆,那麽又何來怨言呢?
正在想著心事,有幾個道長走到了亭子旁邊,其中為首的中年道人向冉璡稽手施禮道,“是冉璡師叔罷?”冉璡一看,認得此人是鄧長真道長,一直以來他把楊欽師父稱作師叔祖,所以就把自己稱作師叔了。冉璡回禮道,“正是在下。多年未見了,長真道長一向可好?”鄧長真笑道,“師叔多年未見,竟然能一眼認得出我。”冉璡也笑了,說道,“我雖然不在上宮,卻是經常想念,所以記得。”鄧長真再次施禮道,“果然是有緣人哪。師叔祖今早有言,說有貴人回來,讓我們前來此處等候,果然等到閣下了。請隨我們一起進宮罷。”冉璡回禮說,“多謝!”
往前走了一會以後,開始了一段很長的向下山路,再轉彎後下麵陡然開闊,前麵是一片巨大的平坦地勢,各處都有整齊的水田茶園,遠處的山莊和商鋪街道整齊排布。地勢高處就是無比熟悉的上宮了,這上宮規模著實宏大,各個殿宇層次分明,三清殿、玉皇殿、靈官殿、藏經殿、聚寶閣、鍾樓、鼓樓等等,及各自附屬樓閣依次排開。
進宮之後,冉璡最喜歡的鶴池隨即映入眼簾,讓他驚喜的是白鶴還在,竟然不止兩隻了,其中一隻鶴見冉璡走來,就仰天鳴叫起來,其他幾隻鶴隨即飛了起來,來回盤旋。冉璡站在鶴池旁邊賞鶴,隨口誦道,“臨風一唳思何事,悵望青田雲水遙。”
這時一個小道長走過來,對冉璡說,“楊真人請貴客進來說話,他已經等候多時了。”冉璡跟隨著小道長進入師父楊欽住的觀裏,隻見裏麵的每一件物事都跟他們離去時幾乎相同,就連位置的擺放也是幾乎一樣。進入內室,冉璡見到了楊欽師父,他特地換了一件嶄新的道袍,正坐在桌案之前寫著什麽。
冉璡趕緊上前行了大禮,說道,“師父,您老人家一向可好?”楊欽師父站起來,笑嗬嗬地走到冉璡跟前,扶起了冉璡,看著他說道,“這些年沒見,真是成熟了,穩重了。來,到這裏坐吧。”然後拉著冉璡走到椅子旁坐下,問道,“為何不見冉璞?”冉璡就告訴師父冉璞訂婚的事情,預計兩個月後回到家鄉大婚,楊欽聽了大笑,連說是好事。冉璡給師父捧上禮盒,裏麵裝了一些禮品,從臨安帶回的上等好茶,黨參、湖筆徽墨以及師父的家鄉洞庭湖特產等等,楊欽一麵看著冉璡,一麵笑著點頭,心裏很是高興。
小道長給冉璡端來了茶盅,楊欽說道,“這就是本地茶園最新引種的好茶,你來嚐嚐。”冉璡嚐罷連聲稱讚。楊欽笑道,“你如今也走了不少地方,有了比較,可知道了罷,我們雲台這裏可算得是洞天福地?”冉璡笑著說道,“的確,剛才弟子一路走來,觀賞滿山風景,心想就是那桃花源也就是這樣了罷。”
楊欽師父問起了二人到石鼓書院後情形如何,冉璡就把二人這幾年的經曆詳細講述了一遍,楊欽聽著頻頻點頭,最後當他聽到真德秀被貶回了福建時,捋著長須看著冉璡,微笑著對冉璡說道,“你二人沒有辜負我對你們的期望,師父對你們很是滿意。”冉璡有些慚愧地說道,“徒弟還是才疏識淺,常常感到有心無力。”楊欽笑道,“你們沒有權柄,又能做幾件事情呢?從我致仕以後起,都換了幾位君上了,當年的小後生成了權傾朝野的宰相!你記著,史彌遠之後還有史彌遠,真德秀之後還有真德秀。隻是?”冉璡聽師父停頓在了這裏,就問道,“師父,您想說什麽?”
楊欽這時收起了笑容說道,“從你講述的情況來看,大宋的氣數實在堪憂啊。”冉璡問,“真大人說過,當今皇上是英明之主,他現在隻是韜晦而已,一旦時機成熟,就要更化改製的。真能如此,大宋的局勢還是有救的罷?”楊欽捋著長須,想了一會說道,“從北方過來的道友跟我講,如今北方霸主,蒙古已經崛起,它不同於過去的契丹、大遼或是西夏,隻怕宋、金兩國都不是對手。”冉璡疑惑地問道,“這蒙古當真如此強大?”楊欽點頭說,“據說蒙古已經兩次西征,橫掃數千裏,滅國無數,很多地方都是我們漢人聞所未聞的。蒙古西征,接觸了大量異域國家之後,一定會學到很多更先進的東西。今天的蒙古更加強盛,滅金隻是時間問題。金國滅亡之後,大宋朝將要直接麵臨滅國的危機了。”
冉璡鎖眉問道,“師父,您可有良策嗎?”楊欽回答道,“要去主動了解他們才行,像朝廷現在這樣坐井觀天,忙於內耗,肯定是不行的。”冉璡又問,“如果真要軍事對決,師父覺得大宋目前的軍隊有幾成勝算?”楊欽搖頭說,“這個就非我所知了。我已經不了解現在朝廷的軍隊了,對蒙古軍隊更隻是聽說,從沒有見過。不過,當年的大宋水師經我改造後無比強大,令金國膽寒。我認為現在的大宋水師,對蒙古軍隊應該還是占優勢的罷。”冉璡說道,“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去蒙古那裏一探虛實,要為大宋尋找一個良策。”
楊欽讚許地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做吧,盡自己的力量就行了。一代人幹一代人的事情,即使這代人幹不好,未必下代人幹不好。”聽了這些話,冉璡頓時心情大好。楊欽接著說,“上次你們離開這裏以後,我寫了一本書,現在就授給你了。”說完手指著書案。
冉璡走到書案前,看到有一本書正放在桌角,看來是師父特意為他準備的。封麵上寫著四個字,“雲台道經”,楊欽說道,“我這本書,與符籙道不同,跟丹鼎道也不同,不修仙,不煉丹,不談飛升煉化,不講長生久視。隻探尋萬物本初之道,論及天下大同之策,融合儒釋道三教之義,借力於儒釋而入我道門。這本道書你拿走,好好研讀。將來我的衣缽傳人,非你莫屬。”冉璡聽師父如此說了,立即行了大禮,將書收好。
楊欽指了指外麵的道人說,“你跟他們不一樣,雖然我指定你受了我的衣缽,你無須出家,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罷。直到有一天你累了,想回家了,就回來。”冉璡聽罷,再次向師父行大禮。楊欽笑著說,“天道茫茫,無窮無極;永複循環,思之慎之。”這時,窗外的鶴池裏,群鶴舞動翅膀,競相鳴叫。冉璡聽那鶴唳之聲,分外得清亮,仿佛真的能夠穿透到九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