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金密談(二)
曲畢,真德秀心想,這個曲有因為世事險惡,人不如雁幸福的含義,另外也有奏曲者壯誌未酬的意思,莫非這是他們夫婦二人思歸的寄托。他就試探地詢問阿魯答,“請問將軍在北方是否有此茶?”阿魯答心想,他這樣問是不是在暗諷我們金國人不習茶道?於是回道,“真大人,我在金國之時,此茶乃平常之物。”真德秀不由撫須笑了,“將軍莫要相欺,我曾出使貴國。據我所知,貴國因為進口太多茶品,耗費了太多財力,以至於規定:七品以上官員才能飲茶,所有人不得存儲買賣饋贈茶葉。是否如此?”
阿魯答知道是這樣的,不容否認,但也不願示弱,笑著回道,“那是因為茶業利潤太過豐厚,我國為了避免進口太多而資助敵國,才訂了這樣的規矩。”然後微笑著說道,“聽說貴國的鹽跟茶一樣也是利潤豐厚,五文錢成本的淮北鹽,貴國官價可以定到四十文。我國君主憐惜百姓物力艱難,命令渤海產鹽全國官價不許超過十五文。貴國江北百姓買的鹽,可基本都是我國渤海之鹽,這給了我們很多財入啊。”
這樣的說法真德秀不清楚,可趙汝讜知道這些的確可信,隻是在朝廷上大家都不說而已,這裏既有官員的私利,也因為懼怕金軍不想生事,就不敢擅自緝私金鹽。趙汝讜笑著說道,“原來將軍對文官之事也頗有了解,佩服。我們聊一聊將軍關心的軍政如何?”阿魯答想了一下回答道,“不知趙大人所指為何,可否詳細指教?”趙汝讜說道,“將軍在我們這裏快有十年,可知道如今的北方跟十年前已經大為不同了?”阿魯答回道,“願聞其詳。”
趙汝讜又續了盞茶,理了下思緒說道,“將軍可知道,你們金國現在已是危如累卵了?”阿魯答麵無表情地說道,“哦,何以見得?”趙汝讜一邊看著阿魯答,一邊說,“其實不用我講,將軍心裏也應該有數。將軍還記得野狐嶺麽?”野狐嶺之戰是阿魯答從軍生涯的打的第一次敗仗,聽到野狐嶺三個字,阿魯答的臉立時驚恐地就要抽搐一下。那是他經曆的一場極其可怕的戰鬥。金軍主力被主將完顏承裕布置在野狐嶺的群山裏阻擊蒙古軍隊,那天鐵木真的軍士居然全都下馬上山作戰,他們就像魔鬼一樣恐怖,瘋狂地衝擊金軍的防線,突破了主將完顏承裕的中軍山頭。主將的下落不明,使金國全軍頓時失去了指揮,分散在各個山頭要塞的金軍失去了相互聯絡和支援,被紛紛攻破。蒙古人漫山遍野地追殺敗退的金軍士兵,金兵的屍體塞滿了山路,逃不掉的士兵大量的跳崖,屍體掛在樹枝上,到處都是血流成河。那天的夕陽是血紅的,山上的草木也都被血染紅了。直到現在阿魯答都不願意回憶那天的慘狀。
阿魯答竭力掩飾的痛苦被趙汝讜看在眼裏,繼續說道,“那日,蒙古十萬騎兵對陣你們的四十五萬主力。蒙軍大勝,你們幾乎喪失了所有精銳。更致命的是,你們丟失了桓州,桓州牧監的百萬匹軍馬被蒙古人奪走了。從此,你們的精銳騎兵就已經枯竭了。”這時,阿魯答猛地搖了搖頭,強笑道,“不對,大金國的軍隊現在還是強大的,至少也比你們南朝的軍隊強大。跟你們的戰爭,我們的勇士幾乎從來沒有被擊敗過。別忘了你們不久之前的北伐!哪怕我們暫時地失利,最終的勝利者也是我們。”
真德秀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真的是嗎?將軍,你太驕傲了,別忘了你是被我們的一個無名裨將李全給俘虜了。”阿魯答聽到李全這個名字,頓時一臉地不屑,“李全,這是個十足的卑鄙小人。”這時趙汝讜也笑了,“將軍,你們君臣就是這樣的,驕傲地不願擁抱該有的理智,想要征服所有的人。你們先後的幾任金主都是兩線作戰,哦不,是三線作戰,知道嗎?現在你們跟蒙古、我們和西夏同時開戰。這是何等的狂妄和瘋狂!”
聽到這裏,阿魯答一臉的驚疑,連說不可能。趙汝讜問道,“你不相信嗎?將軍自山東一敗到了我們這裏以後,你們的金主就南遷了。已經放棄了北方和山東,金主集中所有的兵力固守關河,才使得蒙古大軍的攻金計劃沒有取得進展。可是你知道嗎?他們的大汗,鐵木真的注意力已經改變了方向,他去西征廣闊的大陸了。這其實是上天給了你們寶貴的喘息之機。你們應該整頓兵馬,調整策略爭取與西夏和我們修好才對啊。”
這時趙汝讜話鋒一轉,“可是看看這些年你們的君臣都幹了些什麽?因為河南一地產出的糧食無法供養最後的三十萬軍隊,金國嚴重缺糧,新帝完顏珣與丞相術虎高琪等人竟然想‘失之於蒙古,取之於南朝’,那幾年他們以‘歲幣不至’為理由南侵,在京湖、兩淮和川蜀三個方向對我們發動了攻擊。結果如何呢?現在的金軍已經不堪使用了,西路統帥完顏阿鄰戰死蜀口;兩淮戰區,你們的東路軍更是一軍全沒。正如你們的大臣自己總結所說,‘經此一戰,士馬折耗十不一存,國家精銳幾近喪失’。”
聽到這裏,阿魯答閉上了雙眼,緩緩說道,“你們知道為什麽嗎?金國的貴族和大臣們從來都是看不起南朝的,在他們的心中,他們的勇士永遠是不敗的猛虎,南朝的士兵永遠是待宰的羔羊;他們繼承了過於沉重的榮耀,寧肯敗給蒙古,也不能忍受敗給曾經被自己任意淩辱的南朝。這其實是一種多麽大的悲哀,一種寧肯生活在過去美好記憶中的幻覺。”
真德秀和趙汝讜聽他如此說,都是有點驚異,他為何這樣的口吻說這番話呢?
阿魯答覺察出兩人的心裏,說道,“我並不憎恨成吉思汗鐵木真。其實我不是女真人,是蒙古汪古部。我們的部族是為數不多的支持金國的北方部族之一。”真德秀和趙汝讜頓時釋然。阿魯答繼續說道,“雖然忠於金國,但我很喜歡你們南朝。我們汪古部重視教育,也信奉儒學,建了不少孔廟。我喜歡你們的詩書禮樂,也喜歡你們南朝曾經有的鬥誌,那種鬥誌曾經讓我欽佩。到現在,我還能夠記得曾經讀過的一篇南朝文字:‘兵出有名,師直為壯,況誌士仁人挺身而竟節,而謀臣猛將投袂以立功。西北二百州之豪傑,懷舊而願歸;東南七十載之遺黎,久鬱而思奮。聞鼓旗之電舉,想怒氣之飆馳。噫!齊君複仇,上通九世,唐宗刷恥,卒報百王。矧乎家國之仇,接乎月日之近,夙宵是悼,涕泗無從。將勉輯於大勳,必允資於眾力。言乎遠,言乎邇,孰無中義之心?為人子,為人臣,當念憤。益礪執幹之勇,式對在天之靈,庶幾中黎舊業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綱之猶在。布告中外,明體至懷。’”
當真德秀和趙汝讜聽到這段文字時,都是眼中一熱,心中忍不住就要落淚。這是李壁寫的開禧北伐的討伐詔書,真德秀和趙汝讜都是開禧北伐的親身經曆者,這個詔書曾經讓他們熱血沸騰過。那是他們年輕時的黃金年歲,那時候他們寧願粉身碎骨,也要取得北伐的勝利。
可是,恍如一場美好的夢想,總有被驚醒的那一刻。北伐以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式失敗了,他們憎惡世家子弟吳曦的野心和叛國,痛恨韓侂胄的用人失誤和專橫跋扈,也鄙視朝廷主和派的苟安和見利忘義。
還是趙汝讜心思比較快,稍許工夫馬上反應過來,背誦這個討伐詔書乃是阿魯答的一個策略,真是有點小瞧這個武夫了,剛才的情緒險些被他帶了過去。趙汝讜就問阿魯答,“將軍精通文武,令我佩服。不知道像將軍這樣的,在你們汪古部還有出類拔萃的人物嗎?”阿魯答回道,“汪古部的世家大族,要麽姓黃摑,要麽姓汪等少數幾個姓。我認識的世族中,要數汪姓家族的汪世顯最是突出,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真德秀和趙汝讜就記住了這個名字。他們沒有想到,日後給大宋川蜀防線帶來最大麻煩的,竟然就是這個汪世顯。
真德秀突然有了興趣,問了一句,“不知將軍對我們的將領怎麽看呢?”阿魯答認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我們知道的有畢再遇,趙方,扈再興、孟宗政等人,他們很會打仗,其他的不太了解。”
趙汝讜和真德秀對視一眼,他說的將領中除扈再興以外,其餘的已經陸續病故了。想到朝廷有名望的將領漸漸凋零,未來還有誰能支撐朝廷呢?兩人心裏不禁沉重起來。趙汝讜問道,“你們知道孟珙嗎?”阿魯答點點頭,“這個年輕人厲害的,是孟宗政的兒子對不?”趙汝讜點頭稱是,又問道,“趙範趙葵你也知道不?”阿魯答不禁笑了,“好像聽說過,是趙方的兒子。你們南朝選將,為什麽總是在世家子弟裏麵找,是不是信不過其他人?”
趙汝讜趕緊回道,“隻是順口一問,並沒有特意地選擇。年輕一代將領中,目前有戰功的還不多,需要戰爭的考驗才能成長。”阿魯答點點頭,“你們南朝教化發達,人才眾多。隻要用心尋找,將才是大有人在的。就比如這個李全,雖然此人反複無常,還是個會打仗的。我們金國的下一代將軍們?唉!”阿魯答長歎一聲,臉上現出深深的憂愁。
真德秀看他神傷,接話問道,“如果將軍能夠回到北國,你是否認為自己可以說服金主,聯合西夏和我們一致抵抗蒙古呢?”阿魯答沉思了半晌,回答道,他認為三國聯合幾乎沒有可能的。真德秀和趙汝讜聽阿魯答說這樣的話,心裏都猜測,阿魯答和平國公主夫婦並不親近金宣宗和現在的金國最高層貴族權力圈子,他們即使回去,也沒有什麽影響力了。
但是今天的交談還是有收獲的,對金國的權貴精英們有了更清楚的認識。雖然此時金國的對宋主戰派占據了上風,有阿魯答這樣理智的人在,對宋主和派可能還是可以爭取的力量。可是真德秀和趙汝讜又同時想到了另一個事情,衰敗中的金國是否有能力抵抗蒙古大軍呢?而這個問題,恐怕誰都不知道,這個阿魯答已經遠離了金國朝廷,更加不會知道的了。真德秀曾經出使金國,早就看出了金國亡國的各種征兆,越是在滅亡之前,越是會出現瘋狂的舉動,也許這就解釋了為什麽現在的金主,寧願跟西夏、蒙古和南朝同時開戰。
趙汝讜於是向阿魯答拱手致意,“今日相談甚歡,來日得空,再來看望將軍。如果缺什麽,請不要客氣跟我說,趙汝讜一定盡力。真大人也會幫助的。”阿魯答起身向兩人致謝。其實阿魯答的心裏一直是苦楚的,如果將來哪一天金國滅亡了,他們夫婦二人將何去何從呢?起碼現在還能得到南朝的禮遇,將來能不能帶著公主回到家鄉,可能根本就是一個奢侈的美夢,他們這對北雁真的要永遠留在南方嗎?
真德秀和趙汝讜二人從玉泉寺出來,邊走邊說了些閑話,沒有再談及阿魯答,而兩人都知道此行的目的沒有達到。但是對北方形勢的判斷,卻比過去更清晰了一些。兩人心裏一致地認為,聯盟他國是不能指望的。朝廷必須要有緊迫感,必須要整頓兵馬,為應對未來可能非常艱難的局麵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