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高文居然存了80萬!

要不是韓羽說拿“債務”打賭,這事兒我還真不敢相信。難怪他都開始琢磨創業還是買房這檔子事兒了。相比之下,我的收入一直比他高,存款卻從沒超過4萬,這些年大手大腳地花下來,我都存了些什麽?手機倒是存了不少,滿滿一抽屜的舊手機,衣服鞋子也存了不少,大部分一年四季都塞櫃子裏。對了,還存了個小肚子,要趕上什麽災荒年月,倒是能比高文多熬幾天。

嗯,我還把韓羽拉扯大了。

自從上次王大衛敲定了投資,高文便開始著手他的項目,除了上次田莉過生日,就再也沒見過他。聽韓羽說,他現在成天四處奔走,幹勁十足。

這人呐,隻要精神有了寄托,幹什麽事兒都有滋有味的。

我吃得有滋有味——趁著周末,在家惡補最近剛出的幾部大片兒,躺沙發上正磕瓜子,韓羽忽然來個電話:“在家沒?我和高文過來。”

“來吧。”我說。

沒多久兩人就來了,韓羽進來就倒沙發上,抓把瓜子嗑得“哢哢”作響,瞄一眼電視問:“什麽片兒?”

我沒理他,眼看高文神色不太好看,招呼他坐下:“這挺長時間沒見了啊,聽韓羽說你挺忙的?那項目弄得還順利?”

韓羽搶著說:“什麽狗屁項目,不做了。”

“不做了?”我看韓羽神色不像開玩笑,高文也不搭話,實在是意外:“怎麽突然就不做了?是遇上什麽問題了?有問題咱就想辦法解決,不能說不做就不做,你當是小孩兒過家家呢——”

“我爸病了,可能是癌症。”高文說。

偌大的客廳,一時隻剩下韓羽“哢哢”嗑瓜子的聲音,我心裏歎口氣,輕聲問他:“你明天回去?”

他點點頭,韓羽又叫我:“你也收拾收拾,明早一起走。先泡杯咖啡出來,你這瓜子兒太鹹,我吃齁著了。”

我沒理他,回屋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想起田莉讓我明天陪她逛街,打個電話過去:“跟你說個事兒,高文他爸病了,我明天陪他回去看看。”

“哦,好。”她突然有些支吾:“江楓,我,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算了吧,我和韓羽去就行了,人多反而麻煩。”

“韓羽也要去?嗯,那你需要帶錢過去嗎?是這樣的,上次提香給我買的包,我後來拿去退了,然後加了點錢湊成一萬放著。怕你說我,一直不敢跟你說,要不你把這錢帶上吧。”

“不用,這錢你先收著吧。我這會兒還得收拾東西,明天再給你電話。”我說。

掛了電話出來,韓羽躺沙發上看電視,沒見高文,進廚房看他在洗咖啡杯,我本想問問他父親的情況,可看他低著頭,拿著個杯子翻來覆去不知洗了多少遍,心裏一酸,過去拍拍他肩膀:“高文,沒多大事兒,吉人自有天相。”

他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滿麵淚痕,輕聲說:“謝謝你。”又低頭洗著手裏的杯子。廚房裏,隻剩下嘩嘩的水聲。

第二天一早,車剛開出小區,韓羽就叫:“等等秦月,我昨晚跟她說好,在這兒等她。”

我莫名其妙:“叫她幹嘛?”

“她爸是省醫院的,醫院裏那一套她全懂,咱不至於跑過去兩眼一抹黑,再說了,要是高文他爸需要轉院,讓她聯係也方便些。”

這我倒沒想到,連忙靠邊停下。一會兒秦月打個車過來,上車後安慰高文幾句,便老老實實坐著。

高文父親已經住進了縣醫院,縣城離我們這好幾百公裏,快中午了才到。進了醫院我才想起:不能空著手去看病人吧?連忙叫韓羽:“去買點什麽吧,咱這樣空手去不太好看。”

韓羽還沒開口,高文卻說:“不用買,真的。你們能來我已經很感謝了,就別客套了。”

我隻得作罷,幾個人跟著他上樓找到病房,進門便見一個滿臉憔悴的中年婦女守在那,默默望著病**一個滿臉焦黃的中年人,高文輕聲叫:“媽”,他母親像是被驚醒一般,回頭看見他,未語淚先流,哽咽著叫聲“文娃子”,哆嗦著不停伸手抹淚。

“媽,沒事,我回來了。”高文聲音發抖,過去坐到病床邊,仔細看看他爸,回頭又問:“爸怎麽樣了?”

他母親止住眼淚,說:“剛檢查完,還沒醒。”轉眼看見我們幾個,眼神有些慌亂,連聲說:“快坐快坐。”手忙腳亂地招呼我們,又拿來幾個蘋果一個勁往我們手裏塞:“你們快坐,快坐,唉,感謝你們這些朋友,還陪文娃子一起回來,太感謝了。”

“阿姨,你不用管我們,”我說:“你這麽客氣,我們都覺得是跑來添亂了。”

她憨厚地笑笑,轉眼看見桌上的杯子,又說:“我給你們倒開水。”拿過杯子一提水壺,她又麵露尷尬:“怎麽沒水了,你們等一下啊,我去打點回來。”提著水壺就往外走。

我連忙跟過去,又回頭給韓羽和秦月使個眼色,他倆會意也跟了出來。到外麵過道上,我叫住高文母親:“阿姨,叔叔的情況咋樣?”

她歎口氣:“前天上課的時候,突然就倒在地上,我在家裏還不知道,學生娃娃們和幾個老師幫忙送到醫院,又跑來通知我,我馬上跑過來。照了下片,說是有個腫瘤壓到什麽了,我也說不清楚。說不準是良性還是惡性,幾天做了個檢查,明天拿結果。我這兩天——”說著又不停伸手抹淚。

我連忙寬慰她:“阿姨您先別擔心,還是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吧。”

秦月也說:“阿姨,就算真是癌症,那也有辦法治,我爸爸是省醫院的,要是這裏不行,就把叔叔轉到省醫院去,治療條件肯定會好些。”

高文母親眼神一亮:“感謝感謝,真是感謝你們這些朋友。這麽遠還跑過來。你們吃飯沒?我去叫飯來吃。”

我忙說:“剛才下車就吃過了,您別管我們。”她這才放下心,轉而拉著秦月問些醫院裏的事。

我讓她這一說,還真餓了,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還沒吃東西,想著叫高文出來一起去吃飯,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裏麵有人說話,仔細一聽,原來高文父親醒了,父子倆正談著。一會兒,高文說:“爸,你不要管那些事,我會處理好。你現在把身體養好了,就是幫我了。”

他父親歎口氣:“好,不管,不管”

裏麵安靜下來,我正想進去,他父親忽然說:“高文,你以後要好好對你媽。”

裏麵再沒了聲音,我站門口猶豫再三,隻得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叫高文:“高文,出來下,我跟你說個事兒。”

他應一聲,他父親問:“是你朋友?”

“嗯,來了三個。”

“那你要記住人家這份情,以後別忘了。”

“嗯”

等高文出來,幾人在街邊找家小飯館,隨便點了幾個菜吃著,高文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能咽下。我想說點什麽安慰話,想了半天又覺得無從說起。吃完飯,我讓高文先回醫院,領著韓羽秦月去找住的地兒,這縣城挺小,幾分鍾就能走完一條街。四處打聽後總算找到一家三星級酒店,據說是城裏最好的。

這三星級的酒店有個五星級的氣派門臉兒,大廳裏麵裝修也不錯,隻是服務員個個都懶洋洋的,一付愛住不住的樣子。一問價格,標間1200,還不打折,果然是“愛住不住”的價。

交錢定了兩個標間,秦月進她房間洗澡去了,我和韓羽在這邊等著,韓羽在**玩了會兒手機,忽然說:“江楓,跟你說個事兒,你得勸勸高文。”

“什麽事兒?”

“他爸要真是癌症,能治就治,不能治拉倒,別為了治病把他手裏那80萬全填進去,到時候人沒了,錢也沒了,不值當。”

“這是別人的家務事,輪不到咱說話,你跟著摻和幹什麽?要說你自己說去。”

“我幹嘛要去說啊,我又不傻。”

我一下火了:“對,你聰明,就我傻!眼看著高文他爸病了,我去跟他說別治了,把錢省下來以後自己花。這他媽明擺著得罪人,還不是得罪人,這是說了就要做仇人的話,你讓我去說?你他媽安的什麽心?”

他反倒笑了:“我是不知道怎麽才說得動他,倒不是怕得罪誰,我讓你去說呢,是想著你在公司做領導的,比較擅長跟人做思想工作。這麽著吧,你給我講下怎麽說,我去找他。”

看他表情,不像是作偽,我隻得說:“就算你真要去,那也等檢查結果出來,確診是癌症再說,你現在去幹嘛?要是他爸沒事兒,你這不是找些冤枉背自個兒身上?”

他不以為然:“高文的脾氣,他爸要真確診了,那誰也說不動了。所以得趁現在給他打點預防針。我呢,不像你,懂那麽多談話技巧,我這人有什麽說什麽,他要恨我,那就恨吧。”

我心裏一軟:“算了,還是我去吧。但我不會跟他明說,凡事都講究個循序漸進。”

“嘿嘿,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媽的,說了半天還是我去賣命,就這還不懂談話技巧?

一會兒秦月洗完澡過來,三人出了酒店。一路上我都在想該怎麽開口,等到了醫院,找個兩人單獨在場的機會,裝作不經意地樣子隨口說:“我聽說癌症患者痛起來很要命的,你爸有沒有叫疼什麽的?”

“還沒有。我也聽過這說法,所以現在感覺,腫瘤可能是良性的吧。”

“嗯,良性就簡單了,做個手術就行。”我說:“但你也要做最壞的打算,要真是惡性的,攤上什麽放療,化療,後麵還得長期服各種藥,雖說老人受罪,但你在經濟上也要做好準備。”

他看著遠處,過了很久,輕聲說:“就算把我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拿去賣,也要治。”

我心中一震,完全沒想到他的態度如此堅決,一時方寸大亂,事先準備的說辭竟然一句也用不上,隻得說:“哪那麽誇張,治個癌症也花不了多少錢,你別想太多了。我就是剛才臨時想起,說了兩句。”

他看我一眼:“其實這個問題,我很早就想過了。”

整個下午,高文都在病房陪著他父母,人一家三口聚一起,我和韓羽在旁邊站著感覺跟電燈泡似的,隻得出來溜達。至於秦月,韓羽說拿著收費單跟人吵架去了,結果到了晚上,秦月卻領著大家去蹭了頓飯,做東的不知道是她爸的同學還是學生,沒聽清,我和韓羽光顧吃了。高文倒是一直給人敬酒,吃完飯出來,他又叫住我:“明天早上9點,你們能不能陪我去拿下化驗結果。”

“行啊。”我說。

“怎麽不叫我?我也去。”秦月過來說。

高文立刻滿臉堆笑:“你好好休息下吧,今天真是麻煩你了,要不是你,我跟剛才這幾個醫院領導都說不上話,真是該好好感謝你。”

秦月一臉得意:“這有什麽,我能幫上忙就行,好吧,你早點回去,我們也回酒店了。”

“好,今天真是謝謝你們了。”高文說。

回到酒店,秦月回房洗完澡,裹個浴巾便過來找我們聊天,聊著聊著,又聊到高文身上去了,韓羽聽了直笑:“那是,高文太可憐了,這麽著,你現在趕緊過去慰安一下。”

“你給我滾!”秦月抓個枕頭就衝他劈頭蓋臉砸下去,兩人立刻鬧成一團。

我實在嫌吵,出來在走廊上轉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想給田莉打個電話,翻聯係人時看到於燕的號碼,心裏一動,點了下去,剛響一聲她就接了:“喲,終於想起我了。”

“嗯,你還好?”

“好不好都這樣,你在哪呢?”

“在高文老家,他父親病了,我和韓羽跟著過來看看。”

“哦,沒什麽大問題吧?”

“現在還說不清楚。”

這麽不痛不癢地扯了幾句,電話裏再沒了聲音,能說的話已經說完,不能說的話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小心回避著,可似乎,又都等待著對方先開口?一番尷尬的沉默之後,默契地互道晚安,掛上了電話。

這個電話讓我心情有些煩悶,索性下樓走出酒店,在附近轉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回去。秦月早就走了,韓羽躺**玩手機,等我洗澡出來,他忽然問:“江楓,下午我跟你說高文的事兒,你當時是真急了還是假裝急了?”

“真急了。”

“我當時也就一說,你犯不上真急吧?”

我不想跟他討論這事,上床準備睡覺,他又說:“跟你說,以後你不管遇上什麽情況,先別激動,別發火,別有任何情緒,腦子裏隻留一個念頭:這事怎麽解決,有什麽辦法可想。”

我聽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麽?”

“我在幫你分析啊,一定要遠離情緒,因為情緒是最原始的思維方式,在人類具備思考能力之前,就是情緒在主宰人類的行為。所以它對人的操控能力遠遠淩駕於思考之上,它可以駕馭思考、誤導思考、甚至可以阻止思考。人是因為思考才強大的,所以被情緒主宰的人一定是弱小的。為什麽我們要避免說髒話?說髒話,就意味著一個人被情緒主宰,或者他是缺乏自製力,或者是心理承受能力不行,需要發泄情緒,這種人——我操,跟你說話呢,你他媽在幹嘛呢?”

我真是——隻得敷衍一句:“你跟我說這幹嘛?”

“就是探討下唄,純學術。”

“探討?你在糾結下午那事兒吧?為了防止以後我再跟你急,先給我洗洗腦?那什麽,人是可以被改變的,可以被欺騙,被**——”

“咦,你居然還記得?”

“那可不,就防著被人騙。”我說。

“哈哈哈哈哈……你這人太逗了,我真是跟你探討。”

“被人點破還能厚著臉皮笑成這樣,你是我見過的第一人。”

“別啊,你丫誤會了,我剛才在想情緒、思維、潛意識這三者的關係。想了半天,越想越好玩兒。”

“潛意識又是什麽鬼?”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開車的時候,為什麽不去撞別的車?”

“我又沒瘋。”

“哈哈,可你不會時刻去想,對不對?可你就是這麽做。這就是潛意識,完全主宰你的行為,可你很難察覺到它的存在。”

“這不就是平常說的習慣?”

“潛意識和習慣不同,潛意識更像是思維上的習慣。”

我真煩了:“你不覺得無聊麽?”

“不啊,挺好玩的。我本來以為,情緒產生於人的生理感覺,由人體內各種荷爾蒙分泌、大腦生理結構所決定,應該是最底層。情緒發展出思維,而潛意識源於思維的重複行為,應該比思維處於更高的位置。可實際上潛意識比情緒的位置還更底層,它能控製情緒。比如我罵你,你會生氣,如果換成田莉罵你,你可能根本不會想什麽,可就是不生氣,是吧?所以應該是潛意識、情緒、思想,這麽個順序。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潛意識能在最底層。”

“怎麽有點自我、本我、超我的意思?”我說。雖然一句沒聽明白,但並不妨礙我裝個逼。

“放屁,弗洛伊德那種神經病,能和我的思想相提並論?他那套弱智理論千瘡百孔,我連辯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我被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隻得說:“還是洗洗睡吧。”

他看我一眼:“那你睡吧。”

聽他聊這麽會兒,雖然一句沒懂,可先前的“負麵情緒”一下沒了,我開始想別的事,剛出來個大致思路,對麵**一聲“哈哈”,瞬間把思路全拍散了。

“江楓,我想到了,所有智慧行為的基本準則,就是確保自己以最低成本存在,絕對是真理啊。”

“哦。”

“比如人為什麽會長臉,因為眼睛、鼻子這些感覺器官,上麵有大量的神經元,這些神經元將信息傳給大腦,需要消耗很多能量,所以得集中在距離大腦最近的地方,這樣傳輸路徑最短,能量消耗最低。人為什麽會長2隻眼睛,2隻耳朵?為什麽脖子會轉?因為這是獲得最大視覺聽覺範圍的最低成本。”

“哦。”

“再比如人類的遷徙路線,第一個走出非洲的人,一定是競爭的失敗者,因為適應新環境是需要高成本的。走出非洲後,人類會怎麽走呢?首先向同緯度的地方走,因為同緯度氣候相近,物產也相近,適應成本低。等同緯度的地方沒處遷了,人類才會向高緯度進發。適應新環境,人丁興旺,又開始競爭,失敗者再次遷徙。所以說,適應和競爭,是人類所有文明的源動力。你看人類最初發展那麽慢,因為競爭失敗的遷走就行了,其實沒什麽壓力。等到遷無可遷,競爭加劇,人類文明才迅速發展,競爭越劇烈,文明發展越快。”

我實在聽不下去:“要不你去隔壁找秦月聊聊?我有點累,想睡了。”

“你這人,越來越沒意思。算了,我看看秦月去。”他跳下床,出去敲隔壁房間門。我聽他在外麵嘟囔幾句,轉眼又回來了,說:“她死活不開門,說已經卸妝了。你見過她卸妝的樣子沒?”

“沒見過,估計隻能以後問她老公了。”

“哈哈,咱倆來猜下,她會是什麽樣子。”

“你慢慢猜,我睡了。”

整晚我都沒睡好,不知這三星級的酒店用的是一星級的消毒液,還是養了群五星級的跳蚤?身上到處都癢,好不容易睡著,身上某個地方突然如針刺般一疼,半夢半醒中伸手撓撓,這疼痛感迅速消失,可一會兒又在別處突然冒出刺你一下,讓你猛然清醒,知道這並不是在夢中,那刺痛是實實在在的感覺。

等我痛下決心,渾身上下抓撓一遍重新合眼睡下,忽然眼前一片刺眼,韓羽打開燈,跳起來抓著被子亂舞一通,嘴裏呼呼怪叫。我也隻得跟著坐起來,兩人相視苦笑,索性就這麽坐著聊天,還好他再沒提什麽“情緒”“潛意識”,倆人隻是從這被子,聊到這酒店,再聊到昨天在這縣城裏的種種見聞,到最後我心裏好奇,問他:“你昨晚那些什麽情緒,潛意識的,怎麽這會兒不聊了?”

他一陣苦笑:“我這人有個毛病,腦子裏一旦想到這些東西,就刹不住車,會一直想,整晚整晚地想。可隻要跟人說了,或者自己寫下來,就會忘得一幹二淨。昨晚我已經跟你聊過了,這會兒你要真讓我聊,我還得好好想想。”

整晚整晚地想?我忽然有點同情他了,眼看時間已經差不多,說:“那現在去醫院吧,陪高文去看看檢查結果。”

“行啊。”

倆人到了醫院,沒頭沒腦地竄了半天,總算找到地方,高文在裏麵安安靜靜地坐著,見了我們連忙起身。

“有結果了?”我問。

“還沒,醫生去拿化驗單了。”

我和韓羽也跟著坐下,一會兒,進來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見了我和韓羽一臉意外,問:“你們找誰?”我指指高文,他會意點頭,徑直到辦公桌前坐下,端起茶杯,拿蓋子“哐哐”地抹了抹茶麵,又撅嘴吹兩下,喝上那麽一小口,心滿意足地咂咂嘴,長歎一口氣:“這個——你父親哪——”說著居然又端起茶杯,拿著蓋子開始抹茶麵。

我他媽真想衝上去開揍!我們三個等得望眼欲穿,他卻喝得閑庭信步!還信了好幾步!真是急病遇上慢郎中。眼看他喝完這口茶,有些不舍地放下茶杯,總算開口:

“你父親哪,檢查結果是良性的,沒事,開個刀就好了!”

我心裏一鬆,就聽身旁“砰”的一聲,高文身形一軟,從凳子上一頭栽下來,像癱爛泥似地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我心下驚駭,剛要起身,便看他渾身觸電似地抖個不停,轉眼又像是用盡全身氣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揮手拍地,拍得劈啪作響,嘴裏反複念叨“是良性的,良性的”……

醫生顯然見慣了這種場麵,慢悠悠踱了出去,臨走還沒忘把他心愛的茶杯端在手裏。我和韓羽在一旁默默看著高文,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跳起來,大叫一聲:“是良性的!”撒丫子就往外跑。等我搶到門邊一看,連個人影兒都沒了。

韓羽笑道:“這癌症剛排除,又來一精神病。”

“還是精神病好。”我說:“治不好也死不了,走吧,咱趕緊回去。”

回到病房,裏麵早已是歡聲笑語,高文正拿毛巾洗臉,樂嗬嗬地跟他母親說剛才醫生喝茶的情形。他父親在一旁聽著,明顯心情不錯,臉上氣色都好多了。

接下來的一切都透著喜氣兒,仿佛高文父親等的不是手術,而是過大壽一般。醫院給了消息,說幾天後就可以做手術。我跟韓羽、秦月商量了,三人決定先留下,等高文父親做完手術再一起回去。韓羽鬧著要找個地方好好玩玩,高文一聽便說:“到我家去吧,雖然是鄉下,可風景很好的。我也想回去給爺爺奶奶上柱香,這回一定是他們在保佑。”

韓羽一下來了興趣,我也覺著上高文家看看也不錯,秦月一聽要爬山就沒了興趣,說還是留在醫院,有什麽事也好照應。這倒正中我下懷,這幾天全靠她跟院方打交道,她要真的走了,恐怕高文父母得抓瞎。忙跟她說要是有什麽好吃好玩兒的,全給她帶回來,她一聽更樂。

臨走前,高文給秦月買了幾大包零食,又把大小事都跟他母親交代一番,他母親仔細聽著,不停點頭。他父親微笑著看他,像總也看不夠似的。等事情交代完畢,三人出了醫院,直奔車站。去高文家得走山路,我的帕薩特自然去不了,大家隻能坐車過去。

車站裏一片喧鬧,等客的全是髒兮兮的小客車,高文買了票,帶著我們擠上一輛。一上車,地板上厚厚一層土就嚇我一跳,車裏人雖不多,卻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竹編的籮筐,紅色的塑料盆,袋裝的飼料……全堆得滿滿當當。好不容易找個位置坐下,司機一腳油門,踩得這車渾身作響,帶著滿車的人貨,搖搖晃晃著總算上路。

現在正值盛夏,車上座椅早被曬得滾燙,坐著感覺跟鐵板燒似的。這車裏也沒空調,雖然車窗大開,撲麵而來的卻是滾滾熱浪,再加上這一路顛簸,讓人覺得自己像是鍋裏的餃子在上下翻滾,隻盼著頭頂的鍋蓋早點揭開,好脫了這劫。就在我感覺自己已經8分熟的時候,總算聽高文喊了一聲:“師傅,在石橋那停一下。”

三人下了車,路旁就是一片布滿白色石頭的河灘,一條小河就在石頭間隙中蜿蜒流轉,一座石橋橫跨而過,這橋不過一人高,隻是幾塊石板簡單搭就,走在橋上一低頭,從石板間的縫隙就能看到橋下流水,水並不深,不過齊人膝蓋,卻清澈見底,連水底那些五顏六色的石頭都能一眼看清。

“這水真不錯!”韓羽連連稱讚,突然叫一聲:“有魚!”話音未落便跳下橋去,站水裏四處亂撲。

“你這樣抓不住魚的。”高文笑著說:“小心螃蟹夾你,這河裏很多螃蟹。”

韓羽在水裏撲騰一會兒,大概沒什麽效果,索性脫下T恤,當做漁網繼續“圍剿”,這法子果然有效,一會兒便聽他大叫:“抓住了,抓住了”得意洋洋地拿著“網”過來,裏麵有條一指寬的小魚,正拚命掙紮。

“這魚可夠大的啊,夠咱們吃好幾頓了。”我說:“上來吧,魚也抓到了,別玩了,等會兒還爬山呢。”

“急什麽?”他低頭看著河水,忽然叫:“還有螃蟹!”拿著“網”又衝了上去。

我看他在水裏玩得不亦樂乎,一時興起也跟著跳下去,入水才驚覺這河水涼得刺骨,低頭細看,果然有些小魚在石頭間遊來遊去,看準了一條伸手去捉,卻撲了個空,抬手再看,連個魚影子都沒了。想起剛才韓羽說有螃蟹,翻開旁邊一塊小石頭,還真有隻螃蟹揮舞著雙鉗示威。一把抓起來,回頭叫高文:“你也下來吧,咱們多抓點,今晚就吃這個。”

高文笑著應一聲,也跳了下來,一出手就抓條魚。韓羽不知從哪兒撿來個塑料袋,這會兒魚也不抓了,就跟在高文身後,高文抓一條,他叫一聲,不一會兒就裝了小半袋。

河灘上的石頭幾乎讓我們翻了個遍,連那些大石頭也沒放過,伸手把下麵的石縫仔細摸過,估計螃蟹們的祖墳都讓我們挖完了。魚早就被嚇得不知所蹤,塑料袋裏大多裝的是螃蟹。眼看戰果頗豐,三人在河邊找塊石頭坐下洗腳,韓羽讚道:“這小日子簡直太美了,高文,你們這簡直太好了,有魚有螃蟹,水也好。”

“也有不好的時候,”高文笑道:“這條河一下雨就發大水,連這橋都淹了,我上學從這裏經過,就隻能看背後這棵樹的位置,才知道橋在什麽地方,然後淌著水過河,有次水太急了,直接把我衝河裏去,差點淹死。”

“你傻啊,不會穿救生衣啊。”韓羽說。

三人休息一陣,繼續趕路,河邊是片竹林,過了竹林,眼前便是條崎嶇山路。這地方的風景果然不錯,四周的山大多孤傲聳立,上麵不少鬱鬱蔥蔥的樹木,看著有些桂林山水的味道。

隻是我久未鍛煉,爬這山路實在費勁,一會兒就累的不行,招呼他倆停下休息。高文倒挺精神,到路邊摘了個什麽東西,遞一個給韓羽:“這叫刺梨,可以吃的,你嚐嚐。”

韓羽咬一口,大讚:“好甜啊,江楓你快嚐嚐,咱等會兒摘點帶回去,給秦月嚐嚐。”

我連忙叫高文給我一個,這東西有指頭大小,長滿細小尖刺,高文教我先把這些尖刺抹掉,抹得我心急火燎,好不容易弄完,咬上一口……

韓羽,我操你十八輩兒祖宗!

連酸帶苦還發澀!酸得我眼皮直跳,苦得我舌頭打直,澀得我嘴裏跟刀割似的!

“確實甜——”我說,心念一轉:高文肯定知道這東西什麽味兒,韓羽已經吃過了,我這裝著騙誰?趕緊一口吐掉:“媽的,你倆王八蛋。”這倆沒良心的在旁邊憋了半天,這會兒哈哈大笑。

“你倆給我等著!”我連吐幾口唾沫,嘴裏的酸味才減輕了一些:“高文你行啊,跟韓羽學壞了啊,你明明知道這什麽味兒,也不跟我說?”

高文笑道:“這東西真可以吃的,隻是現在還沒熟。”

“那行,你弄點給秦月嚐嚐。”我說:“看她不打死你!”

等他倆終於笑夠,三人接著趕路。山裏空氣很好,帶點濕潤,又帶點青草和野果混合的味道,深深呼吸一口,隻覺得肺裏每一處都清新無比。路邊到處都是鳥,一群群亂飛。有次就在我們腳下,一隻大鳥突然飛起,差點嚇我一跳。韓羽撿塊泥就砸,卻連鳥毛都沒沾到,氣得他直跺腳。高文在旁邊說:“那是斑鳩,晚上才好打,全蹲在樹枝上,拿手電筒照著都不動,一打一個準。”他聽了便拉著高文問在哪打,拿什麽打,好吃不,怎麽做才好吃……等等一係列問題。

拚著命爬了半天,才到山腰,這次連韓羽也累得不行,一行人隻好再次休息。韓羽坐下就吵著要喝水,高文到前麵撥開草叢,叫他:“這兒有水”。我過去一看,是條清澈的小溪,回頭看看來時的山路,原來這小溪一直陪著我們,隻是藏在路邊的草叢裏。

眼看韓羽俯身捧水喝,我倒是猶豫了,問高文:“這水能喝嗎?”

“放心喝,沒問題的。”高文笑道:“我們這沒自來水,每家每戶都用塑料管引這樣的山泉水,比城裏賣的礦泉水都好,而且冬暖夏涼。”

休息完畢,一路向上爬,總算到了山梁,高文指著遠處山下說:“看,那就是我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有好大一片竹林,裏麵依稀可見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

韓羽驚呼:“我去,你家這麽大?”

高文忙說:“不是,裏麵住了十來戶吧,不止我們一家。這院子以前是個大地主家的,很有錢。他兒子是黃埔軍校畢業的,有次回家,據說迎接的鞭炮就擺了好幾裏路。”

“那還是塊風水寶地,”我說:“趕緊走吧,這兒風大。”

下到半山腰,這裏有叢蘆葦,裏麵照例有條小溪。高文讓我們等一下,他卻貓腰鑽進蘆葦叢,不見了身影。一會兒,又不知從哪鑽出來,手裏拿幾朵蘑菇,個個都有碗大,笑道:“回去拿這個燉湯,味道很好的,保證你們一輩子也忘不掉。”

下了山,過了竹林,便進到這院子。院子建得很工整,格局像個四合院,卻是個超大的四合院,中間的空地比籃球場還大,四周一圈泥牆黑瓦的房子,足有十來間。院子角落還有個桌子大的磨盤,旁邊立著個石頭打製的鼓風機。

這院子看著雖然破敗,可一切都透著大氣,想來當年的主人也自認創的是萬世基業,要一代代傳下去,隻可惜世事無常,昔日的高簷大瓦,如今幾近殘簷斷壁,地麵到處坑坑窪窪,有的地方甚至積著水,四周的房子也殘破不堪,有的牆麵泥土剝落,露出裏麵的竹筋,顯然多年失修。隻有鼓風機上那盆茂盛的紫羅蘭,掙紮著給這院子添了幾分生氣。

“這鼓風機是幹嘛使的?”韓羽問。

高文笑著解釋:“稻穀磨成米後,裏麵還會夾雜些米糠,在這鼓風車上過一遍就能把米糠吹走。”

我四處打量一番,卻發現院裏戶戶大門緊密,一派蕭瑟,也沒什麽生活的痕跡,問高文:“這兒沒什麽人住?”

“都搬走了。”他說:“以前住了十來家,後來都走了,有的在別處修了新房,有的搬鎮上去了,都快搬完了。

“那你們家也可以搬啊,在這住著不冷清?”我說:“剛才路上我看有不少新房子,還都是獨棟小樓,你們家也可以弄一個啊。”

他搖頭苦笑:“我家的錢都供我讀書了,我工作後也想給家裏修一棟,花費也不高,二三十萬就能搞定,可我爸媽都說住慣了這裏,不想搬。”他說著掏出鑰匙,打開旁邊一扇木門:“這就是我家,快進來坐。”

進門就聞到一股煙熏的味道,這屋子應該是廚房,右側是個熏得漆黑的土灶,旁邊有些柴火,左側有張粗陋的方桌,帶幾根長凳。我看高文向裏屋走去,跟過去一看,裏麵一片漆黑。過會兒眼睛適應了,才發現屋頂兩塊明瓦透了些光線進來,依稀能看到一張床,還有個大櫃子。

高文從他家出來,又到院角一間小屋門前,叫道:“肖婆婆,肖婆婆。”小屋的門虛掩著,裏麵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片刻,門“吱呀”一聲拉開了點,一個老婆婆探出頭來,半眯著眼,有些警惕地看著高文,忽然像是恍然大悟:“是文娃子啊?文娃子你回來了啊?”

我看這老婆婆滿頭白發、滿臉皺紋,顫顫巍巍的樣子,心裏正歎歲月不易,年老多艱,沒想她這一開口,卻是聲如洪鍾,差點嚇我一跳。

“肖婆婆,你身體還好吧?”高文大聲喊。

“哎呀,你爸前幾天送醫院去了,你去看沒有?”

“去看了,我爸現在沒事了,肖婆婆你身體咋樣啊?”

“哦,你帶朋友回來耍啊?這個是你朋友啊?”婆婆說著拿手指我。

“對,我朋友。”高文說。

他倆就這樣大聲喊叫著,聲嘶力竭地說著話,似乎都沒指望對方能理解,可彼此臉上卻都帶著微笑,似乎對眼前的情形非常滿足。

這場景,竟讓人有些莫名的溫暖……

一會兒高文回屋,說:“這是肖婆婆,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沒上學,我爸上班,我媽成天忙農活,都沒什麽時間照看我,就是肖婆婆帶著我。我現在都還記得,有次我鬧著餓了,一直哭,肖婆婆就背著我,從一口煮豬食的大鍋裏,撈了根指頭大的紅薯給我吃。經常夢到這個事,夢到自己在肖婆婆背上,看著她彎腰撈紅薯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掉進鍋裏了。”

“一看你就沒吃過好東西,豬食裏撈根紅薯都能一直記著。”我說。

我回頭一看,還真不見人了,正想四處去找找,韓羽卻自己回來了,鬼鬼祟祟地抱著個口袋,進門就叫:“趕緊關門。”說著把口袋一打開,一隻毛色鮮亮的大公雞掉了出來,眼睛裏滿是驚恐。

我和高文都傻了,眼睜睜看著韓羽抱著雞滿屋亂竄:“刀呢?高文,刀呢?你家刀放哪去了?我去,你倆站著幹嘛?趕緊幫忙啊,你倆不想吃雞啊?”

我小心著問他:“你買的?”

“買啥?你看不出這是野雞啊?別他媽廢話了,高文,刀呢?”

我瞬間崩潰:“你家的野雞長這樣?”

這偷雞賊還有臉笑:“要是讓事主找來,咱一口咬定是野雞就行了,就說咱倆沒來過鄉下,分不清野雞家雞,多簡單的事兒?高文弄那麽些蘑菇,咱好歹得弄隻雞來配啊,小雞燉蘑菇,多美!這雞是在外麵放養的,真正的跑山雞,你看這小身板兒,味道肯定好!”

高文一臉苦笑,把我拉到一邊:“我去問問是誰家的,把錢給了,就說買吧。你在這看著韓羽,別讓他再出去了。”

再出去?再出去這孫子得抱條狗回來!我忙說:“放心,我看著他。”等高文走後,回頭一看,韓羽拎把鏽跡斑斑的刀,直叫:“快來幫忙,高文呢?又走了?一見幹活就躲,他是不想吃啦?”說話間,那雞突然發力掙紮,驚得韓羽連連叫喚,手一鬆,那雞落了地,幾個撲騰衝出門外,一下沒了影兒。

韓羽急得跺腳,直叫:“你趕緊追啊,楞在那幹嘛。”

“上哪——”我剛一開口,外麵忽然傳來兩聲雞叫,出來一看,這雞居然飛上了房頂,在上麵蹦躂得那叫一個歡實,眼見我倆出來,還挑釁似地連叫幾聲。

房頂上一活雞,院子裏我和韓羽呆若木雞。過會兒韓羽回過神,扭頭問我:“雞會飛?”

沒聽說雞會飛啊,可要是不會,眼前這雞怎麽上的房頂?

“雞有翅膀,有翅膀應該就能飛吧。”我說。

“那企鵝、鴕鳥也有翅膀,怎麽不會飛?”

“你給我上房頂待著去!”

他當然沒上去,我倆找根竹竿,捅了半天好歹把這雞趕下來,倆人又一番排兵布陣,圍追堵截,累個半死總算抓住。拿回屋裏找繩子拴住雞,兩人罵罵咧咧,控訴一番這雞臨陣脫逃的罪行,吹捧一番自己剛才的英明神武,暢想一番小雞燉蘑菇的鮮美,然後倆人又傻了:怎麽殺?

“要不咱不吃小雞燉蘑菇,”韓羽說:“改吃叫花雞!拿泥一裹,扔火堆裏一燒就行,你看著啊,我挖泥去。”話音未落,衝出門一溜煙跑了。

我剛想追出去,迎麵碰上高文回來,手裏拎個袋子,見了我問:“韓羽怎麽又跑了?叫他也不聽。”

“還是我來吧。”高文說著放下袋子。

“這雞誰家的?你問到沒?”

“韓六叔家的。”他到灶台邊生火:“我說我帶朋友回來玩,想請他們吃點好的,就去把雞捉了。給他300塊錢,他死活隻收100,又幫著我挖了些竹筍,采了點桑葉,拿個袋子給我裝上。我叫他過來一起吃,他又不肯,還叫我明天過去吃飯。”

我聽著稀奇:“桑葉拿來做什麽?你家還養了蠶?”

“不是,竹筍綽水的時候加點桑葉,把苦澀味去了才好吃。”他燒上水,找把刀坐門檻上剝竹筍,過會兒抬頭笑道:“還好是韓六叔家的雞,要是宋二娃家的就不好辦了,他跟我們家有仇。”

“什麽仇?”

“他爸當年跟我爸爭著做村小老師,沒做上,一直懷恨,有機會就找我們家麻煩,有次放牛,故意把我媽擠倒在水田裏。”他說著壓低聲音:“那時候我在縣城上高中,一聽這事氣壞了,晚上熄燈後翻出學校,爬了個貨車回來,把他們家房子燒了,又連夜爬貨車趕回學校,還趕上了早自習。他們家一直猜是我幹的,可又沒證據,這麽些年,見了我媽都繞著走。”他說到這,沉默片刻,歎口氣:“那會兒年紀小,不懂事,還好當時隻是燒了房子,沒出人命。”

我聽得心驚,隻知道高文打架是把好手,沒想到放火也是把好手,想起來時的山路,要讓我夜裏上去走一遭,怕是九條命都不夠摔的,可他竟然走了個來回。再說這事兒也夠邪乎的,如果不是他親口說的,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會做這樣的事兒。

等我倆把一切收拾停當,天都快黑了。韓羽總算回來,左手夾幾根玉米棒子,右手拿根竹竿,一路劈劈啪啪亂打,叫花雞什麽的估計早忘了。

晚飯是兩菜一湯,竹筍蘑菇燉雞,油炸小魚和螃蟹湯,全是高文做的。韓羽一屁股坐下,抓條小魚就吃。高文見了,卻麵有難色:“韓羽,我請了肖婆婆過來一起吃,這位置你不能坐,應該是肖婆婆坐的。”

韓羽倒滿不在乎,嘿嘿一笑:“那我換個位置唄。”

一會兒,高文扶著肖婆婆過來,幾人圍坐在昏黃的燈光下,熱氣騰騰地開吃。所有東西都透著說不出的鮮味, 高文一直照料著肖婆婆,兩個雞腿都夾到了老人碗裏,又怕老人家咬不動,幫著撕成細條。肖婆婆卻沒怎麽吃,隻是一個勁問高文:有沒有媳婦兒啊,怎麽沒有呢?怎麽不去找呢?你再不找,肖婆婆可能就看不到你媳婦兒了。高文笑著回答,眼圈卻紅了。

吃完飯,高文把肖婆婆送回屋休息,回來收拾完畢,三人便到院子裏乘涼,院子裏一片漆黑,隻有高文家透出點燈光,正好照著這邊。四周傳來陣陣蟲鳴,有節奏一般此起彼伏,偶有夜風吹過,吹得屋後竹林發出細碎聲響,像是為蟲鳴協奏。大概蟲子們也在側耳傾聽,叫聲也弱了幾分。等風過去,片刻清靜之後,從某個角落傳來一聲蟲鳴,像是段獨奏,重新拉開蟲子奏鳴曲的序幕。

“高文,你小時候都怎麽過的?有朋友嗎?”韓羽忽然問。

“小時候?”高文想了一會兒,說:“以前院子裏住了很多人家,挺熱鬧的,小孩兒也多,全都算朋友吧。我們成天一起玩,偷別人地裏的西瓜,下河摸魚摸螃蟹、上山找蘑菇,挖何首烏、抓蛇、逮兔子,趕上過年,就偷家裏的香腸臘肉,到山上烤著吃。最好玩的還是打仗,拿竹子做成弓箭、水槍,分成兩派在院子裏幹仗。現在想起來,感覺那時候挺快樂的。”

“也是,聽著就挺樂的。”韓羽說。

“也有苦的時候吧。”高文笑道:“有時候偷東西被抓住了,讓人告上門來,晚上院子裏就是一片哭聲,全在家裏挨揍。”

“那也挺歡樂的。”韓羽又問我:“江楓你呢?小時候有朋友嗎?”

“我那會兒成天跟我姐鬧。”我說:“要不就是小區裏的孩子,學校的同學,都差不多吧。誰小時候沒幾個狐朋狗友啊,你怎麽問這個?”

他沒回答,過一陣說:“我進去睡了,今天爬山爬累了。”一個人進了屋。

高文問我:“你困了麽?”

“還行,不怎麽困。”

“那咱們再坐會兒?”

“行。”

其實這樣的夏夜,聽著蟲鳴在院子裏納涼,是件很享受的事情。隻可惜今晚沒有月亮,不然我真想試試,看指了月亮會不會被割耳朵。

奇怪,這話我打哪兒聽來的?不是爸媽,也不是姐姐,哦,想起來了,是奶奶。小時候我跟著奶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會做各種各樣的小點心給我吃,或者帶著我四處走走,但也會跟我說些莫名的禁忌,比如:不能指月亮,否則會被割耳朵。

奶奶愛看戲,也常帶我去看,每次我都被戲台上的大花臉嚇得直哭,回來她罵我,說我不像個男孩子,老是哭。小時候我愛打架,可又打不過人家,常讓人揍得回家大哭,她也罵我,不許我哭,讓我出去打回來。

有一次,我眼饞鄰居小朋友新買的海軍帽,非讓奶奶給我也買一頂,威脅她說:“你不給我買,我就去跳河!”奶奶罵我:“快去跳!”可最後還是給我買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帽子很貴,相當於奶奶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

不知道為什麽,在我的記憶裏好像奶奶總是在罵我,可我一直覺得,她才是最愛我的人。

隻是,奶奶在幾年前已經過世了。

為什麽在這樣的夜裏,會突然想到奶奶?難道真像傳說那樣,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如果這是真的,奶奶,哪顆星星是你?是離我最近的那顆麽?

星空,夜風,蟲鳴,一切和先前並無兩樣,但我的心緒卻有些變化,在某個瞬間,我甚至有些無名的感動,卻不知道這感動因何而來。

“江楓,什麽叫蔑視別人的觀點?”高文忽然問。

先前的心緒被一下擾亂,我暗自歎口氣,說:“就是字麵的意思吧。”

“哦,我還以為這話有什麽深層的含義,想了挺長時間。”

我心裏一動:“是韓羽說的?”

“對,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要蔑視別人的觀點?認真聽取別人的建議不好嗎?人與人之間,難道不應該相互尊重嗎?”

“尊重一定會被當作軟弱可欺。”我說:“等你真正做點事就知道了。各種自以為是、裝神弄鬼、張口就來、不懂裝懂、心機叵測的人,各種真傻假傻裝瘋賣傻的人,還有各種心理需求特別大的神經病。聽他們說話完全是浪費時間,你要敢去尊重,得讓人玩成狗。所以在確定一個人可信之前,他說什麽都別聽。”

他沉默半響:“聽你這樣說,感覺人與人的關係好冷漠。”

“本來就很冷漠,人家跟你非親非故,不冷漠就有鬼了!隻是大家為了方便相互算計,才假裝不冷漠,所以才會有那麽多所謂的社交技巧。”

“那不就是太虛偽了麽?”

“這不叫虛偽,這是技巧。”我說:“一條活魚跟一道水煮魚,最後吃到肚子裏都是魚,你願意吃哪個?你得學會把魚做成水煮魚,甚至酸菜魚,這樣別人才能接受,才會掏錢買單。中國人是感覺動物,隻要你味道夠好,他們根本不在乎吃到嘴裏的是什麽。”

“你這比方有點意思。”

“韓羽怎麽跟你說這個?”我問。

“他上次問我,知不知道怎麽帶創業團隊。我說不知道,他就跟我聊了會兒,就剛才那句我沒聽明白。江楓,要不你也教教我?你在公司就是做管理的,這方麵肯定比我有經驗。”

這問題實在太大,千頭萬緒,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想了想說:“關鍵還是要分清主與次,本與末,因與果,現象和本質,目的和手段,普遍和特殊。這就是我多年的總結,每次出了問題,事後一分析,都逃不出這些。”

他沉默良久,問:“有沒有具體一點的?就是我這次創業,你能說點建議麽?”

“你說得挺好,我感覺很有收獲的。”

我聽他口氣,好像真聽進去了,忙說:“這些都是閑著沒事兒扯淡,創業這種事,你記著6個字就行了:不要慫,就是幹!”

他一笑:“哪有這麽簡單,總得先想好怎麽幹吧。”

“想什麽?都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時不同、勢不同、人不同,別人的經驗教訓跟你沒任何關係。再說了,不是隻有正確才會成功,錯誤也會帶來成功,所以看準了目標就去幹,幹了再說。”

他又是一陣沉默,很久才說:“你這話也有道理,江楓,要不你也來,我們一起幹?其實我一直這麽想,隻是剛開始資金沒到位,就不好意思跟你提。”

我有些意外:“算了吧,我這人太懶,到時候拖累你們。你先做,有什麽我能幫上的,你盡管來找我。”

“不是,我覺得我這人有點傻,怕到時候應付不來。”他說。

“一聽這話你就不傻。真正的傻逼,都認為自己最聰明。”

他遲疑片刻:“那你要是什麽時候考慮好了,都可以來。”

“行,到時候再說。”

已是深夜,頭頂的星空變得有些朦朧,天地之間似乎升騰起一片薄霧,屋裏透出的燈光一改先前的慵散,化作光柱,清晰地展示光明與黑暗的界限所在。過了很久,高文輕聲問:“江楓,你覺得什麽是幸福?”

我想了想,說:“幸福就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各得其所。狗也可能打到小怪獸,可它一定不幸福。”

他笑道:“我也想打小怪獸,可不知道自己是狗還是奧特曼。”

“那就先打一把試試,”我說:“時候不早了,進屋睡了吧。”

“好!”

第二天起來我渾身酸痛,總算嚐到平時不運動的苦果。韓羽還是活蹦亂跳,一大早便出去轉了一圈,揀根樹枝回來,在院子裏耍得虎虎生風。高文給我們做了點麵條,吃過後三人便出發,去給他爺爺奶奶上墳。

出門沒走多遠,到了一處半山腰的墓地,這裏兩側都是山,正下方是片難得的平地,一條河從中間流過,消失在遠方的晨霧中。我雖不懂風水,可這會兒看來,也感覺有點氣吞山河的氣勢。

“就是這裏,你們先休息下吧。”高文說著放下竹簍,拿把柴刀開始清理墳頭的雜草。這墳看著挺高大,幾乎比周圍的墳大了兩圈,高文說這是雙棺墳,他爺爺奶奶合葬在一處。等清理完雜草,他從竹簍裏取出祭品擺好,點上香蠟紙錢,在墳前跪下,合眼默念著什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等硝煙散盡,三人回到墓前,韓羽抓起墳前的白酒就喝,又倒點在紙錢餘燼上,這餘燼原本隻剩下屢屢青煙,被酒一澆,忽地一下又竄起藍色火苗。

韓羽看得有趣,索性把剩下的白酒全澆上去,又說:“老爺子,老奶奶,都來喝酒啊,這可是地道白酒,純糧釀造,您二老當年肯定沒喝過。”

高文笑道:“你少算了一個,這墳裏除了我爺爺,還有兩個奶奶。”

韓羽一下來了興趣:“兩個奶奶?你爺爺還娶倆老婆?”

“對,我爺爺娶了兩姐妹。”

韓羽驚叫:“我去,老爺子還挺牛的啊,娶倆老婆不說,還是兩姐妹?怎麽著?你爺爺家特有錢?”

高文笑笑:“我爺爺以前是我們這的大地主,有很多土地,算是很有錢吧,那時候可以娶小老婆的,就娶了我奶奶兩姐妹。”

“有錢也不帶這麽欺負人啊!”韓羽眼珠子一轉:“你奶奶家是不是也很有錢?”

高文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是很有錢,當年有個外號就黃半城,我們鎮上一半的房子都是我奶奶家的。據說我奶奶當時嫁過來,挑嫁妝的隊伍就有五裏長,銀元都是成箱裝。我們這有條河,這河的流域全是我奶奶家的土地,我奶奶的父親,就把這些土地一份為二,給兩個女兒做嫁妝。”

韓羽笑道:“看吧,我就說這裏麵肯定有貓膩。你爺爺挺賊的啊,他這麽一弄,你奶奶家的什麽地啊、錢啊全到手了,少奮鬥30年啊。”

“不是這樣的。”高文急著解釋:“我爺爺家也不差的,聽我爸說,不僅有很多地,還開了廠,糖廠、磨坊、酒廠都有,規模也很大。當年也算是鄉紳,鄉裏有誰被抓了壯丁,來求他,就算是已經被抓到了外縣,隻要我爺爺一張紙條,就能放回來。”

“那又怎麽樣?”韓羽又笑:“還不是你奶奶家倒黴,偌大的家業,就這麽拱手送人。”

高文有些尷尬:“也不是,我奶奶家還有個弟弟,也分了不少家產的。隻是那人好像不怎麽成器,家裏送他去省城讀書,可他花錢請人幫他上課,自己成天到處去聽戲,解放後好像過得不怎麽好,當年幫他讀書那人,倒是學了些文化,好像後來還做了官。”他說著,大概感覺扯得太遠,又說了回來:“當時我奶奶兩姐妹嫁給我爺爺,他一聽說這事兒,就提著槍從省城趕回來,到處放話要弄死我爺爺——”

“這我就不知道了,”高文忽然笑道:“倒是想起個好玩兒的,我爺爺說,以前兩幫軍閥在我們這打仗,兩隊人馬各占一個山頭,可當兵的全是這一帶的人,相互都認識,大家邊放槍邊聊天,這邊喊:“打高一點嘛,都要打到人了。”那邊喊:“你自己脖子那麽長,怪誰呢?”就像小孩兒過家家一樣——”

“高文,你爺爺怎麽發家的?”韓羽問。

高文笑道:“就是拚命存錢,有錢就買地,一家人過得很寒酸的。那時候家裏有幫長工,到吃飯的時候,長工就吃白米飯,我爺爺和家裏人就吃下麵的紅薯。那會兒紅薯就是喂豬的,沒人吃的,就這麽寒酸。連我爺爺去趕集,都還得跟人家借褲子,就節儉成這樣。”

韓羽笑得打偏:“你這什麽地主啊,這是給地主丟臉的吧?”

高文麵色一紅:“不是,那會兒的地主好像都是這樣,很節儉的。”

韓羽更樂:“得了吧,別人家的地主都是錦衣玉食,成天逗鳥玩狗,強搶民女啥的,再不濟也吊幾個長工來打,你爺爺這算什麽地主,混得比狗還不如,借褲子都來了,還什麽大地主,你跟我們吹牛逼逗我們玩兒呢?”

高文勉強笑道:“你說的那種,也有。不過都是些手裏有槍,有勢力的,其實不能算地主了。像我爺爺這樣真正的地主,靠種地為生的,都是老老實實的,哪敢打長工啊。別說打,你就是敢多說幾句,還不是罵,隻要一晚上,地裏的莊稼全給你偷完,偷不走的也毀掉,你還找不到是誰幹的。那麽大的地方,你也沒辦法讓人一直守著。所以不管是家裏的長工,還是外麵的鄉鄰,我爺爺對人都很好的,趕上逢年過節,都挨家去問,要是有誰家裏窮得沒辦法過年,就送上豬肉和大米。我奶奶家也是這樣,對窮人都很好的。對了,我爺爺村裏有個小流氓抽上了大煙,我爺爺把他找來逼著戒掉,拿幾畝地給他種,又幫他娶上了媳婦。後來解放,這人成了農會主席,幫我爺爺躲過很多事,我爺爺能活下來,也多虧了他。”

這番話,高文娓娓道來,而故事的主人公,此刻就靜靜躺在我們的身後。我們生活的時代,相隔數十年,我們現在的距離,是一個小小的墳堆。這種穿越時間和空間的感覺,讓人不由心生感慨。

韓羽忽然冷笑:“你家人當然盡撿好聽的說了。也就騙騙你這傻子,你真以為發家就那麽簡單?勤儉持家,宅心仁厚就行了?放屁!不管哪朝哪代,不夠無恥,不夠心狠手辣,都做不了有錢人。這個世界,謊言和暴力才是最強力的武器,其他都是扯淡——”

高文讓他擠兌得一時說不出話,我隻得把話岔開:“那解放後呢?”

“那你爺爺不是恨死了?”我問。

他淡淡一笑:“我以前也問過,他倒是想得開,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改朝換代向來是血流成河,從來沒例外。時代大勢如此,隻當是自己運氣差了點,沒什麽恨不恨的。就像是打仗,總得死人,攤上誰是誰,沒有誰該不該。”

“這氣魄倒是條漢子,挺帶種的。”我說。

他眼神一亮:“我也這麽覺得,一直覺得爺爺是個英雄,我是他孫子,也該做點事業,不說光宗耀祖,至少不能給他丟臉。”

“那是,不能給祖上丟人。”我說。

“我爺爺真挺利害的,以前還練功夫,據說他年輕時候一掌能劈開5塊磚,我家裏那種長凳,他能一掌劈斷。小時候他教我練拳,練腿法,說男人一定要敢打架。又教我背詩,給我講各種故事,讓我做事一定要動腦子。對了,上次在河邊韓羽讓我作詩,我當時念的,就是爺爺以前讓我背下來的……”

我突然發現一件事情:認識高文這麽多年,好像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話。甚至根本不需要我問,他都會主動訴說他爺爺的種種事跡,像是心裏深埋了很久的東西,迫切地想找個人傾訴,可為什麽他以前從不說這些?眼前的他,和我印象裏那個拘謹,害羞的高文判若兩人,倒是更像那個燒別人家房子的狠角色。他現在的神情,是驕傲?是自豪?還是別的什麽?

等高文終於說無可說,總算清淨下來,三人坐了會兒,高文起身說:“你們在這等一下,我去六叔家看看,就在山後,最多半個小時就回來。”

韓羽忙叫:“你可記得回來啊,別把我和江楓扔山上吃草。”眼看著高文走遠,他忽然一笑:“高文這逼,瘋了。”

我笑道:“他剛才這麽一會兒,一年的話都說完了吧。你猜我想起誰?上次那個王大衛,說什麽宗教儒家告訴人怎麽活。其實這個問題,高文心裏有另一答案,他就是想成為像他爺爺那樣的人,像他爺爺那麽活。”

韓羽聽得搖頭:“算了,不說這個。”

“說不定高文還真能成土豪呢?”我說,看他好像沒什麽興趣,問他:“你呢,你要是有錢了,變土豪了,你怎麽花?”

他撿根樹枝拿著玩兒:“我就建個精神病院,收集一幫精神病擱裏麵,成天陪我說話。”

“那你收集的肯定全是正常人。”

“什麽?我去!你才是精神病,你丫長能耐了啊,罵人還帶拐彎了!你呢,你有錢了怎麽花?”

“別逗了,還是趁早來我這兒,給你準備個單間。”

一會兒高文回來,三人下山回到高文家,肖婆婆見我們準備回縣城,堅持要送送我們,高文再三勸阻,她拉著高文的手,眼裏已有淚花:“你這一走,我怕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高文輕言細語安慰著老人,自己眼圈卻紅了,隻得攙著老人出來。肖婆婆邁著小腳,顫顫微微的陪著我們爬了個小坡,就再也走不動,老人不住抹淚,對高文千叮嚀萬囑咐。直到我們走了很遠,回頭望去,那佝僂的身影依然佇立在那裏,在山間的薄霧中時隱時現。

趕回縣城醫院,秦月聽我們講一路的趣事,開心得不行,說早知道就該跟著我們一起去。高文母親聽說肖婆婆送我們出來,很是驚訝,說老人家很多年都沒出過院子。過兩天,他父親做完手術,高文總算放下心,跟我們一起離開。

幾個月後,高文母親打來電話,肖婆婆在一個清晨走了,老人走得很安靜,像屋後的竹林一般寂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