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常麟接納了男孩,同時他也給佟安排了一處住所。

他聽人說瞎子不喜喧囂,於是,便在城郊給佟置辦了所寂靜的小院落。

佟受寵若驚,百般推辭,最後隻因常麟的一句話,到底還是住下了。

他說:“你帶回了我孩子的死訊,值得。”

佟想了很久,才明白軍官這句話的意思:一個人活著,父母便時刻擔憂著,若死了,所有的擔憂都將絕壩,它來勢洶洶,如猛獸般的撒野,或是讓人痛不欲生,或是讓人歡笑強顏。

佟是習慣安穩的人,她說她希望她過的每一天都像一生,安穩平靜,波瀾不驚。她一個人住在這裏,卻不覺無趣,她照樣細心的打磨葉子,打掃院落,刺花繡鞋。

她刺繡刺的並非其它,單是自己的模樣。

她已太久沒見過自己了,連自己的模樣都開始模糊,她怕她死的那一天,連自己長什麽樣都記不得,於是,她便將自己烙印在布上,她能摸得出自己的樣子。

在她的眼睛還能看見的時候,她總喜歡坐在鏡子前往眉心點上一枚端正的朱紅,可現在她認為這是個流血的彈孔,就連布上的她的模樣也沒了這抹曾經令她著迷的痕跡。

她也已好久沒打理過自己,她不知道該往哪描眉毛,她怕塗不均勻腮紅,讓自己變的像個滑稽的小醜,總之,她的眼睛灰白之後,她整個人都黯淡無光了。唯一讓人向往的不過是那份虛無飄渺的神秘,除了不成熟的孩子,誰也不會對它感到好奇。

有時,男孩也會請上半天假來這陪佟,他們之間依舊很少說話,男孩依舊喜歡靜坐。

他在訓練當中表現出了不錯的天賦,軍營裏的士兵都說他是塊當將軍的料,就連常麟也是這麽認為。

他變化很大,僅是三個月,便脫了胎換了骨,連聲音也變的沙啞。他吃盡了當兵的苦,樣樣爭第一,可是他心裏想著的人卻看不到分毫。

男孩懷念佟第一次摸他的時候,她輕巧、光滑的手指像溫熱的水一樣流過他的額頭,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下,接著,繼續流向鼻子,兩頰,下顎。

他心裏明白,女子一直將他當作小孩,可他現在長大了,五官已經展開了,棱角分明。他多想佟現在再摸摸他,他不要她再摸到他臉上的稚氣了。

男孩往水缸裏挑滿水,自己舀了一勺一口氣喝完便坐到了佟的對麵。

許是覺得屋裏太暗,他便劃燃了火柴,剛要點上,卻又被他自己給吹滅了。

“力氣長了不少。”佟突兀的說了一句。

佟是曉得男孩的變化的,開始幫她挑水的時候,他總是大喘氣,現在,連他的呼吸聲都要仔細辨別。

男孩的呼吸聲比其它人還要輕微,佟曾調侃他,呼吸聲這麽輕,連死了都不知道。

其實,男孩是記得佟的夢,她說,她的夢裏,炮聲、槍聲又讓她聾了耳朵。於是,他就連呼吸也克製著,怕打擾了她的生活。

她嫌吵、嫌鬧,他便像死了一樣,無聲無息。

男孩輕輕回了一句,好久之後,他才開口說:“明天我要走了。”

“嗯。”佟平淡的道了一聲。

她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連小貓走了也沒有去找,更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

男孩咬了咬牙,也沒繼續說,他仿佛也是變得像佟一樣的淡漠,對自己的第一場戰役也不關心。

他本是來道別的,也想吃上一頓她親手做的飯,可她一如既往的涼薄,一個字也舍不得多說。

男孩生了悶氣,扔下句走了,便離開了院落。

下午,男孩跟著浩浩****的軍隊前往靈州城。

他穿上了軍裝,將所有的扣子扣好,又整理了一番行裝,雖然覺得有些別扭,但未曾扭動一下身子。

他跟在部隊的後頭出了城門,始終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他笑著想:她一定在送他,可他怕一去不回,便不再去看上那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