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陳秀的死是阻止不了戰爭的,它就像是一場阻止不了的瘟疫,隻有全部人都死了,才宣告結束。

麟軍取得了全麵的勝利,忠軍滅亡之後,廖副官也逃脫不了被消滅的結局,有意思的是,在廖副官的身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那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打扮妖嬈。

於生終究是為他的母親哭了一場,年少時在泥牆上刻下的話隨著她的死不見了。

人、事,總也是隨時間變化的,愛、恨,總也隨人的成熟而倒置。

佟沒想到陳秀會以“死”來取得這場戲劇的圓滿,瘸腿的舞者下了舞台,一瘸一拐的遠走了。

她是知道陳秀的心願的,她們同樣渴望手臂長滿羽毛,輕輕一撲,就會飛了。

她跟她的骨灰說:“現在你是最隨心的,如果你想像鳥似的飛,有風會馱著你;如果你想像魚似的遊,有海會載著你。”

“那對枷鎖困不住你的肉體了,它隻能困住那些被它戲耍的人。”

佟沒有抱著她,她一隻手握著花梨木做的鏤花方盒子,她說:我們再牽一次手,破鏡重圓。

佟便這樣牽著她,領著她要回那年她們共同選好的棲身之所,常麟有意要送,佟拒絕了。

“我跟你走。”於生收拾好行禮,跟在盲女的後頭。

佟笑著問他:“跟你母親住還是跟我住?”

於生答不上話來,她便決然狠心的說:“你是孤兒,所以你要自己去找另一個家。”

他是倔強的,唯獨這一次沒有聽她的話,他跟在她的後麵走,他說:“我繼續當你的盲杖。”

佟忽然想起以前丟掉的盲杖來,第一根是在小貓走的時候丟的,第二根是在鋒死的時候丟的。

她知道勸不了他,自嘲似的說了一句:“跟我的都沒好結果。”

她和於生最終是在那座屋子住下了,她沒有繼續養花,也沒有把牆刷上藍色,打磨葉子自然也成了她的恨事,她恨它愚弄她,就像是愚弄一隻圈養著的牲畜。

她定好了為她下葬的日子,但當那天來的時候,她的骨灰竟然飄出了濃鬱的清香。香味似古沉木,淡雅的,留戀似的撫摸著屋裏的每一寸,於是,屋裏有了淡綠的色彩,像她最喜愛的那串翡翠色的手鏈的顏色。

佟知道她回來了,她滿意於眼前的一切。佟聞著古香,眼睛裏竟慢慢的有絲絲的光亮擠了進來。她害怕的遮住眼,對光明猝不及防。

她的骨灰成了她療傷的妙藥。

於生為她也為自己感到開心,他說:“你能看到東西了,很快也能看清我了。”

佟苦澀的笑著,她說:“眼睛於我已經沒用了。”

那天,他們把陳秀的骨灰埋進了種滿作物的田裏。佟怕她一個人在山上太孤獨了,所以讓她住在這片綠油油的田裏。鳥兒是會來啄菜吃的,總也能給她帶來些歡鬧。

佟把她的黑紗布圍在了脖子上,像思念似的一圈圈的繞著,壓抑的黑色讓她徹底的成了葬禮上帶著佩花前來追悼的人。

參加葬禮的隻有三個人,陳秀是主角,她和於生是心甘情願的配角。

佟向來是討厭告別的,她認為所有正經的儀式都帶著掩人耳目的虛偽,況且它是悲傷的,總讓人想起不好的事來。

可她永遠見不著陳秀了,她得許她一場“後半生的慶典”——不用再受苦了。

回去的路上,佟在那個到處是難民的小鎮裏見到了她們。

她們髒兮兮的縮在人群裏,尖酸刻薄和那傲氣依舊是顯而易見的,一點難民的覺悟也沒有。

她們顯然也看見了佟,從難民群裏走了出來,三姨太的臉上帶著詭異的笑。

大姨太是跑著來的,她到底是瘋了,她掐著佟的脖子,狠狠的罵她:“臭婊子,是你把陳家害沒了。”

佟任她掐著,黑漆漆的手指頭印像彈孔一樣置她於死地。

她不知道她掐著的是於生的命,於生不顧這個孱弱的老女人,一點餘力也沒留的將她推倒,他護著她,誰也不顧。

於生問佟:“她們是誰?”

“回家去把盒子裏的錢取來。”佟吩咐他。

他擔憂的看了一眼佟,又惡狠狠的像狼崽似的盯著兩個老女人,最終,他還是聽了她的話。

佟淡漠的看著她們,她隻是想將陳老爺給她的錢還給這兩個老女人,就像是陳老爺帶走了她,而後,又物歸原主,還給了這片天,任它去玩弄流亡的人兒。

大姨太瞪著眼睛隔著三姨太喋喋不休的指著佟罵,嘴像碾米機似的,運轉不停,罵出的話就是米糠了。

三姨太走上前來,笑著跟佟說:“你還是一樣的窮,一無所有。”

她們一直就看不起佟,就算她們淪落到吃救濟糧亦是如此,佟不在乎,她跟她們說:“把錢給你們我就走”。

三姨太貼著她的耳朵,忽然對她說:“你知道嗎?我的孩子差不多跟剛才在你身邊的男孩一樣大了,可惜我跟他走丟了。”

說完,她就猖狂的笑了起來,她笑的直不起腰,隻得扶住佟的肩勉強的站著,她止住笑歹毒的跟佟說:“如果你見到他了,告知我一聲。”

於生帶著錢回來了,可是,他沒有看到她,他臉色難看的問她們:“她去哪了?”

“自己去找啊。”

於是,他便開始找,他還是那個孩子,眼裏進了沙石,隻能望著那個影子,慢慢的慢慢的丟失。

“我該去哪找?”他問自己。

後來,他記起了那片林子,一到冬天就似裹屍布白的林子,他記得她總愛一個人去,不願人作陪,他曾偷偷的跟蹤過她,在那裏,她像個雪中的精靈,美麗的精靈是不需要眼睛的。

從那以後,上山拾柴的人總是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托著腮坐在生了青苔的石頭上,他從春天等到夏天,夏天等到秋天,忽然有一天,他的頭上冒出了白發,他忘了是叫做冬天的季節來了,還是自己已步入花甲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