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決戰的前幾天,於生再沒去找過她們。他親自喂養了一匹馬,在它吃食的時候,他會在馬槽裏滴上自己的血,看著它混著血色下肚。它總是貪心的,吃完總要央求似的看著他,然後,伸著舌頭舔厚嘴唇。

等到那天來的時候,於生便騎著它跟著部隊出城了,他的血是它的興奮劑,使它狂熱起來。馬兒是隨他的,亦是血氣方剛。

常麟也親自出戰了,於生就跟在他的後頭,他轉過頭來跟於生說:“這次贏了,你要什麽我便給你什麽。”

於生說:“我要的你給不了。”

她的心是誰也捉不到的,就像是夢裏的蝴蝶,追的越緊,她就飛的越快,追著追著,她就失蹤了。

常麟不在乎他的無禮,常麟知道他是沒有野心的,否則,該死的便是他了,他知道他想要什麽,的確,他想要的他給不了。

他們帶著上千人的隊伍出發,士兵是最精銳的,武器裝備亦是最精良的,他們對這場戰役勢在必得。

他們與忠軍約定好在“荒裏”決戰,這是一場約定好的廝殺,他們厭倦了來來回回的拉鋸戰,準備在“荒裏”決一死戰。

夕陽曬的戈壁無精打采,偶有燥熱的風吹過,埋在沙子中的枯木便無力的呻吟了幾聲,它的身子像是陷入了流沙之中,一點點的看不見了。

於生看著遠處慢慢卷來的沙塵,像個骷髏頭似的,骷髏頭的眼睛、鼻子裏冒出憧憧的人影來。

他終於是要在這場最後的生死博弈中見到他的父親了,他想好了怎麽見他,他會提著槍,任黃沙埋了陌生的父親的枯骨,他是緊張的,可一想到盲女,他就鎮定了。

不一會兒,那陣狂暴的黃沙嘶吼著殺過來了,它便這樣將他的父親帶來了。

那個男人同樣騎著一頭棕色大馬,除了老成一些,模樣幾乎與他一般無二,他甚至以為自己見著了海市蜃樓,那是虛幻世界中的另一個自己。

於華見到人們口中的“小將軍”心中同樣是詫異,他與他之間的差異隻是軍帽上的軍徽。那是另一個沾滿鮮血的他,目光同樣的冷酷、無情,好像整個世界都得罪於他。

於生對於華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於華和於生不過是第一次相見的敵人,他跟他隻能是你死我亡。

於生看著他笑,他輕輕的對自己說:“我思念已久的父親我們終於見麵了,可是,我不得不殺死你。”

他取下掛在馬脖子上的酒囊,咕嚕嚕的喝了一大口,皮膚漸漸的出現了淺紅,他的眼睛仿佛掛在刀尖的血滴,透著它看,整個戈壁都是可怕的血紅。

常麟和於忠也是對著笑的,笑是溫柔的,不似仇人見麵,倒像是久別的老友借著黃昏溫酒。

“好久不見。”於忠突然開口說。

“好久不見。”常麟也跟著說,然後,他說:“得結束了。”

他的眼睛豎的像把豁了口的刀,怨氣一刹那的湧出來了,他罵了些難聽的話,接著,喊了聲“殺。”

槍響了起來,孤獨的子彈穿梭著,最終也葬進了人的身體裏,出了槍,連子彈也成死人了。

這批流水線裏生產出來的機器一碰撞就殘缺了,一個個的倒地,奇怪的是,他們碎了的部件裏竟咕咚咕咚的流出了血紅的**。

風化的石頭上探著腦袋的蜥蜴也叫這些巨響震聾了耳朵,它聽不見聲音便以為是自己成了啞巴,於是,它連聲音也發不出了。落寞的夕陽見不得這些恐懼,搬起小山往腦袋一蒙,光就沒了。

於生的槍法是極好的,他把一個個的腦袋兒當成了仙人球,一槍就叫那些歹毒的刺兒灰飛煙滅了。

他記得她的小院裏養了盆仙人球,她看不見它,總是叫它的刺弄傷了手,於是,他便恨起這些傷害她的植物來。

到現在,他還是想著她的,他想,他得趕緊回去,否則,她又要在那條她永遠都認不得的路上摔跤了。

他失了神,馬兒哀鳴了一聲,前蹄就跪在了黃沙裏。

他每次思念她,總是要人仰馬翻。

他從馬背上摔下,周圍的忠軍立馬舉著刀向他殺來。她是他的興奮劑,就好像他的血是馬兒的興奮劑一樣,它的後遺症是,時時刻刻的想她。

他狂暴著躲過襲擊,又奪過他們的刀,讓他們睜著眼睛不安的死去。

這場持久的戰役看不到尾,沒完沒了似的,後來,那個女人的死才叫模糊的結局有了定論。

佟和陳秀是徒步趕來的,她們沒有任何代步的工具,隻能靠著那雙小腳走,這又讓她們想起了逃跑的日子,曾經她們也用這兩雙腳一起手牽手的跑過,那次,她們是快成功了。

她們來的時候天黑的看不見人了,隻能看到槍口的火不要命的噴著。

佟隻能聽到屍體倒在黃沙裏的聲音,她固然是害怕的,尖聲叫了起來。她又想起那個噩夢來,那條金黃的船翻了,所有衝向她的洪水都變成了血紅色。

她跟陳秀說:把我帶來的木箱子打開。

陳秀照做了,木箱子裏堆滿了一片片經她手打磨過的葉子。

佟從沒求助過它們,她怕它們用多了次數之後就不靈了,她隻求它們顯靈一次,就這麽一次,把劫難給驅散了。

她求它們,可它們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把它們灑開,它們就像死在這場戰爭中的枯蝶,落到地上便不動了。

“你真以為它們能變成船嗎?假的,都是假的。”陳秀大喊著朝槍火之中跑去。

直至今日,佟不得不承認它不過是瘋子的臆想,傳說也不過是瘋子編造的。瘋子說的話也隻有同樣瘋了的人才會信。

“我以為你們能救我的。”佟笑著跟滿地枯黃的葉子說。

陳秀到底是勸住了常麟,暫時停止了這場戰爭。

所有人都看著這個醜陋的女子,她一步步的在屍體裏失魂落魄的走,終於,她在死人堆裏找到了她受傷的孩子。

她把他從血泊裏拖了出來,她說:“我的小將軍受傷了,你們別再打了。”

於忠和於華同時認出了這個女人,他們驚訝的看著她。

她吻著孩子的血,像極了那匹已死的馬,她跟於華說:“這是你的孩子,你覺得,他像你還是像我。”

於華說不出話來,原來一直想殺他的是他的孩子。

他的心軟了下來,可於忠是戰爭的古董,他的心是硬的,其實,他也看出了孩子與於華的相似。

他指著於華說:“他連妻子也沒有,怎麽會有孩子。”

陳秀沒與他爭辯,她說:“我希望你記得你害死過的人的名字。”

她毫無征兆的拿起了孩子身旁的槍,她對準了自己的腦袋,她告誡自己,最後一點時間了,你要笑,不能哭。

她看到於生掙紮著要奪她手上的槍,她笑的更開心了,她喊著跟佟說:你看,他還是在乎我的。

她果斷的摁下了扳機,血就像她喜歡的薔薇在這個戈壁的夏夜終於開了花。

佟聽到她倒下了,連苟延殘喘也聽不到了。

南飛的鳥忽然掉了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