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抓她們的是一支軍隊,這隻軍隊在這裏埋伏了好幾天,他們等的是敵軍,卻意外的等來了兩隻異想天開的鳥。

她們被折斷了翅膀,傷口處卻流不出血來,她們的血因失望而凝固在了血管裏,像是藏在皮膚裏的血伽,企圖提早痊愈,或許,從陳家跑進黑裏的時候,她們就無意識的看到了結局,她們提早的為自己療傷,可傷痛還是鑽進了她們的骨頭縫裏。

關押她們的牢房像消失在她們眼前的那所房子,灰白的牆,冰冷的窗。

陳秀再也沒有任何期待了,她問佟:“我們會死嗎?”

佟又一次的被擊敗,於是,她說:“我們會死。”

佟聽著牢房裏其他人的呻吟,心裏想著自己會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也許會被直接槍斃,也許會被一刀刀的殺死,也許又會是被浸在水裏溺死。她知曉以前人的娛樂,他們喜歡在菜市口看著臨刑的罪犯被劊子手處死,他們尤其喜歡罪犯臨死前的哭鬧,恐懼,掙紮。她希望是被槍斃,沒有痛苦,也不難堪的死亡。

被關押的期間,她們很少說話,彼此也不交談,隻是隔壁同樣被羈押著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偶爾問她們話。

她像是剛被關進來的,臉上還有新鮮的淡妝,她問她們:“你們是因為什麽被抓來的。”

“不因為什麽,我們本來就屬於牢”陳秀答。

女人羨慕她們的年輕,雖然她的年紀也還不算老,可有哪個女人會嫌棄自己更年輕一些呢?可她又是同情她們的年輕的,她同樣是從十幾歲過來的,她知道年輕的難。

她看著兩個女孩,愈發覺得她們像是自己,她看到一條鋼絲繩捆住了她們,慢慢的勒進了她們年輕的肉體裏,於是她告訴她們她的故事。

她說:她是於司令的女人,可她心裏藏了秘密。每次跟他**,她都麵無表情,無論男人怎麽碰撞,怎麽刺激,她都像具屍體。終於,於司令發了火,他說他不想再**,於是,他拿刀剮進了她的心裏,他發現了她的秘密。她不愛他。他隻好把她關進牢裏。

女人對著鐵窗裏照進來的月光,臉上的突起形成一片片的陰影,她的臉一塊明一塊暗,仿佛斑駁的樹影,裏麵藏著一頭奄奄一息的棕熊。

她說:“他說過,我什麽時候愛他了,他就放了我。”

“可是,這輩子我都出不去了。”

佟看到了她蒼老的模樣,她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下半輩子隻得一個人老死在這裏,與牢裏的稻草一起腐爛。

要死的那天,她將搽上自己最喜歡的一款胭脂,然後,在耳朵旁別一朵茉莉,坐在牢裏的單人**,擺出一個矜持的姿勢,就像出嫁的時候那樣。

在佟和陳秀要出去之前,女人跟她們說:“你們最好不要像我。”

她們是在一個星期後被帶出的牢房。她們路過行刑場,聽到了響亮的槍聲,然後她們看到了自己的血和腦漿濺在了牆上。

她們以為自己會死,結果,士兵帶她們去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又用車載著她們到了一所洋房裏。

在這裏她們見到了女人口中的於司令,他的背後是一個穿著軍裝的低著頭的白淨小生。她們還見到了那張永遠從容且沒有表情的臉。

“爹。”陳秀叫他。

“陳老爺。”佟也叫他。

陳老爺輕出了口氣,把她們拉到了自己的身後,接著,向於司令道了謝,說了些場麵話,便抱手告了辭。

“陳老板回去考慮考慮。”於司令送他們出門,看了陳秀一眼說。

直到提親的那天,佟才明白那日陳老爺與於司令的交談。

陳秀自己心裏是有數的,從回來的那天就再沒出過門,也沒有跟佟去看小貓。她像極了小時候她自己手中的布娃娃,強裝笑臉過著每一天,等到身上破了,裂出口子露出裏麵的棉絨來,就隨手將它棄置在角落裏,從此與自己再無瓜葛。現在,她不屬於自己了,她把自己也扔到了一旁,再也不去問津。

於司令帶著他的兒子下了聘書,又送來了聘禮。聘禮大抵像山,由隨行人員擔著,擱置在廳堂前的小院子裏,幾乎占滿了可見的石板路。

陳老爺與三位夫人笑著迎了出來,嘴裏的稱呼卻是從“司令”變成了“親家。”他們又將於司令讓進了廳堂,接著,便坐下去嘮話。

陳秀與佟坐在裏屋,皆是緘默不語,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她們是知曉外麵的動靜的。這種場麵少了陳秀本人在場是不禮貌的,但她若是貿然去了廳堂,本身又覺得難堪,幹脆,她便做些違反禮數的行為來,讓佟陪她在裏屋待著。

外麵有人來敲門,兩人便搶著去開門,佟覺得不妥,就又坐了回去。

敲門的是於司令的兒子,那位白麵小生,陳秀給他開門,便見他衝自己笑了笑,笑容是最尋常不過的對陌生人的微笑。

陳秀愣了片刻這才將他讓了進來。

“請進。”

他們倆第二次見麵,動作、表情,彼此都是帶些尷尬的,他們是彼此眼裏的陌生人,可他們馬上要一同走過一生了。

小生進了屋才發現屋子裏還有一個人,他斂著動作四處找座位。

佟站起來,對他笑了笑便要走,陳秀輕輕的拽了拽她,佟就又隻好坐下去了,心裏卻是生了些難堪與愧疚。她本是來陪陳秀的,剛才卻覺得自己多餘要走,倒是對不起陳秀了,而她本是要讓座的行為又重新坐了回去對站著的小生也生了歉意,她怎麽做都是不稱心,但衡量了一下兩人的遠近,她便坐著不動了。

陳秀與小生像是在舞會上不得不遇見的人,刻意的打著招呼,又刻意的扯著話談,沉默的時間是大於談話的時間的。

屋裏是隨著天陰而黯淡的,對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倒是讓陳秀心裏好受了些,她也不問小生什麽,隻是小生問一句,她答一句。

有時,佟也替陳秀擋上幾句話,她了解陳秀的局促的,回答的大都是應付小生的話。

後來,小生幹脆也不問了。

她們兩個坐著,小生站著,像是共同對付著一頭猛獸的入侵,陳秀把手藏在佟的手裏,她的手在佟的手心裏不自覺的抖著。

直到外麵來了個穿軍裝的招呼小生走,這才結束了尷尬的場麵,小生才對兩人說了走的話。

接著,他跟陳秀說:“等我爹挑好了日子,我再來。”

小生一走,陳秀嘩的便落下淚來。

佟去拉亮屋裏的燈,才看清她的臉被眼淚分割的麵目模糊了。

“我將像那個司令的女人一樣,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再見了,十八歲, 我就要嫁給一個我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了,然後,我會無依無靠,再也逃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