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以說她們隨小貓長大了,也可以說是小貓隨她們長大了,隻有時間是不老的,它不是被固定在鍾表上的,也不是在人的嘴裏成長的,它既是每天流動,又是一成不變的。

十年時間陳家大抵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外界卻是千變萬化了,政府崩了盤,大小軍閥打著響亮的名號冒出了頭。不過,這些與她們是無關的,她們並不是電影裏的逢場作戲,過的單是自己未知的生活。

陳秀讀完了中學,倒是不能陪佟走那一條路了,她追著潮流,逆著家裏人的意思,剪短了頭發,額前是齊密的劉海,兩邊頭發緊貼臉頰,當時人是叫童花頭的。

陳家還停留在十年前,短發在他們看來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甚至有一段時間,二姨太還囚禁了陳秀,不讓她在外麵走。

倒是佟安分了些,舊社會的禮儀還記的周全,她對陳老爺,大夫人、二姨太、三姨太,都是彬彬有禮的,心裏也不在乎他們說的話,做的都是些該做的禮數,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陳秀說她被舊社會洗了腦,近幾年的書白讀了。她是不知道的,中學兩年,三年的課本還是舊社會的課本,沒換的,學的大抵還是以前的知識。

她們兩個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分你我的,有什麽話,無論是喜的憂的,也願意跟對方說。陳秀與佟去看貓,路上她便跟佟說:“以後我和你怕是不能像現在這樣天天一起了。”

佟早早就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子的煩惱的,她安慰她:“事事都是有他的好處的,你若嫁出去了,倒也離開了這個不喜歡的家,也算是一件稱心的事。秀姐姐,我,你是不用擔心的,有時間我還可以去看看你,照樣可以像現在這樣該談什麽心就談什麽心。”

陳秀牽強的笑了笑說:“你說的是對,也不對。”

“怎麽個不對法?”佟問她。

陳秀是不想多一個人為自己擔憂的,但她又事事與佟說,又是不想瞞著她的,她猶豫了一會兒,摟緊了佟的胳膊,眼睛看著地麵,尋找著地麵的小石頭輕輕的踢著,邊走邊跟她說:“我跑出了這個牢,可另一個枷是早早就等著的,等著我去鑽呢。”

“女子生來就是嫁人的,雖然不如男兒,但也是有自己的本事的,是可以用來聯姻的。她們不說,我心裏也是清楚的,我未來的丈夫五個手指頭裏也能猜出一個來。”

陳秀也沉默不說了,打小就知道的事現在說出來卻是瞞不了自己了,自欺欺人也不過就從小到大的幾年,長大了還是在劫難逃的。這個過程就像是一隻寵物換了一個新的項圈,犯人換了個新的囚牢,本質是不變的,她們插翅難逃。

她們是被鎖在天窗上空的聖馬丁鳥,隻局限於那一處天牢,一出生就被困在了這裏,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落腳,它們隻能在那四方的空間裏無止盡的轉著圓圈。它們被一種叫命的東西催著飛,一鬆氣掉到地上,便死了。她們又是沒有權利為自己哭泣的提線木偶,被人安排進了一場身不由己的戲劇裏,逗人哭,逗人笑,卻不能自己。她們像任何不能控製自己的東西,唯獨不像她們自己。

佟再乖巧,骨子裏還是剛硬的,她過怕了這樣的生活,也見不得自己的秀姐姐再入圈套,於是,佟勸她:“你對這個家也是沒感情的,那我們逃好了。”

佟是有逃跑經曆的。第一次,從瘋子的死屍旁逃走,第二次,在眾目睽睽之下逃離。可那時候的她是被栓住了腳的,被人輕輕一拽繩子就回到原點了。這一次,她做足了準備,有了陳秀做伴,對別的也是無所謂了,哪怕在霧裏迷了路,也是可以相擁取暖的。

她們為這一天策劃了好久,她們約好一起逃亡,約好在陌生的小鎮落腳,約好找個喜歡的男人,在同一天結婚。

佟說:“我要找個文縐縐的男人結婚。”

陳秀說:“那種男人太木訥,我才不要,我要找就要找個軍官結婚,威風。”

她們互相嘲笑對方未來的男人,佟說她未來的男人是個有體臭的男人,陳秀則說她未來的男人是個有潔癖的男人,不會讓她跟他在同一張**睡。

那天晚上,她們帶上小貓偷跑著出了陳家,走進一片黑裏。她們一無所有的走,滿載著理想的逃。

小貓習慣了黑,目光灼灼的為她們指著路,她們躲著光走,穿過一條條黑色的胡同,她們暗自祈禱,祈禱逃亡的順利。

她們甚至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去了一座廟,在廟裏,她們虔誠的拜了菩薩,並向她求了一支簽。麵無表情的菩薩給了她們一隻上上簽。

老和尚告訴她們:這尊菩薩是有求必應的,麵前的許願台是讓你們盛放願望的,菩薩看到後,便會幫助你了。

陳秀聽懂了他的意思,臉色一窘,想了想,脫下了帶在手上的手環:“幫我交給菩薩。”

老和尚不動聲色的收了手環,雙手合十給她們做了個佛禮,他說:“菩薩會保佑你們的。”

手環起了作用,菩薩接納了她們的願望,一路上她們果真沒有遇到什麽阻礙,在見到小鎮後兩個人忍不住抱在了一起。

她們在山頭眺望著小鎮,她們在小鎮裏看到了兩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兩個女孩住在同一所房子裏,她們一同起床,一同做女紅,一同熄燈睡覺,一同看一天裏的第一道光,一同驅趕著房間裏的暗,她們相似到連臉上的表情都是一樣的。

陳秀指著一處房子說:“以後我們住那裏。”

她們懷著同樣的期許,佟說,她要把房子的牆刷成藍色,每天生活在純淨的海裏,而這海裏隻能有她們這兩條魚,不讓任何人闖進來。

她們興奮的做著未來的規劃,又一同等著天黑,她們說要讓陽光消失在房間的一刹那住進房子,這樣她們就與黑完全的融在了一起,別人再也找不到她們。

在天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她們開始與太陽賽跑。她們跑下山,太陽也跑下山,它的光一點點的被萬物搶著吞吃,吃飽了的雞鴨開始趕著回家,接著,大山的影子遮住了許許多多的影子。她們盯著那輪圓圓的火紅,看到它的身體上出現了鋸齒狀的啃咬過的痕跡,她們便互相拉著手跑得更快了些。

她們筆直的往前跑,撞斷了樹枝,又驚起了入巢的鳥兒,下山的路難走,她們卻又跑得這麽急,可她們什麽都看不見了,眼裏隻有那個與世隔絕的家。

她們跑的太快了,佟崴了腳,陳秀便蹲下來背著她跑。她們離那幢房子越來越近了,她們甚至能夠清晰的看到屋角裏結了多少根蜘蛛網,隨著光的泯滅,那些灰塵也一同潛藏起來,再也無法尋覓。

這時,佟聽到了背後倉促的腳步聲,還有濃重的呼吸聲。她們跑著,背後的人跑著,太陽也跑著。背後的人像是埋伏已久的獵人,看到獵物便耐不住性子的跑了出來。佟不敢回頭去看,她想陳秀一定也是聽到了來自獵人的警告,他們喊:別動。

屋子就在眼前了,光也快消失了,她們心裏一同想著:馬上,馬上就到了,陽光一消失,我們就藏的無影無蹤了。

可是,獵人們是多麽的敏捷,凶猛啊,他們有豹子的腿,老虎的爪牙,他們向兩個女孩撒開了網,把她們網在了裏頭。

她們就倒在這幢房子的麵前,顏色是佟討厭的灰白,它衝著佟和陳秀笑,笑她們現在狼狽的姿勢,又笑她們是跑不快的短腿狗,接著,它等陽光不見,躲進了黑裏,消失不見。

太陽沒來得及將她們藏起來,就被一座座的山給殺死了,家畜們回了家,她們呢,又被抓回了籠子裏。

菩薩的護佑如它的臉色般慘淡,它的麵前是供台上插著的焚香。它本就是不會動,也沒有情緒的,它睜著笑眼看一個個虔誠跪拜許願的信徒,他們訴說著願望,耗盡了願力祈禱,可它又怎麽會輕易對凡人許下承諾呢。

菩薩終究是欺騙了她們,準確的說,菩薩還是廟裏那座披著金衣的雕塑。它在天上看著她們躺在許願台裏滿懷期待的願望慢慢枯萎,像一個精致的女人慢慢衰老。

它看著她們被抓,袖手旁觀。它看著她們掙紮,置若罔聞。也許此刻,老和尚跟它一樣藏好了手環也正在廟裏看著。

在被帶走前的一刻,佟甚至還在祈禱,她求命運放她們一馬,求菩薩發發慈悲。

士兵們笑她愚蠢,她的樣子像極了在為自己立著墓碑。她向菩薩喊著自己與陳秀的名字,可士兵在墓碑上一筆一劃的寫下了她們的姓名,又在她們的胸前貼上了犯人編號,就像是標記著她們的死亡時間。

她們重新被關進了牢裏,手腳套上了更笨重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