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返十八歲

沐雪從昏睡中醒了過來,這是他離開華僑鎮的第十年,女友趴在床前,握著他的手,眼睛裏沒有一絲的愛恨,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從旅館出來的,也忘了是誰將他救出來的。

他經曆了複讀的折磨後,徹底告別了大理,十年了,母親再沒有回過大理,他也不曾想起這個地方。

然而,沐雪還是想起了蘇小小,三天前睡掉他身體的女人。

高考結束後,寒陽去了河北一所中醫藥大學,專科,在那裏,導師在解剖課上免費給班級男生做了包皮環切手術,讓他們成了不完整的男人。而老孔,去了家職業學院,學習咖啡文化。畢業後寒陽回縣裏接替了他爺爺的老本行,成了個顧家的男人,而老孔,畢業後做了兩年的網管,便騎上摩托車開始了摩旅生涯的探索,用他的話來說,他成了夢想的實現者,有了真正的自由,一年後,在朋友的合夥幫忙下,在大理洱海邊上的庭院裏,開了家咖啡館,前不久由於財務糾纏,老孔隻身去了西雙版納,帶走了他僅有的存款和店裏唯一的咖啡師,也是他的現女友。

現在的沐雪,窩在**,他記起來高考前一天楊帆在飯前跟他說的話。

楊帆說:沐雪,你爸爸情況怎麽樣?

沐雪愕然的問:我爸?什麽怎麽樣?

蘇小小寫信跟我說的啊,他說你爸爸好像身體不好,她和段老師還在班上進行了募捐,你不知道?

楊帆呆呆的望著沐雪,沐雪說:怎麽可能,我爸怎麽樣我還不知道,蘇小小的話你也信。

沐雪,你還跟我藏著掖著,我就是想說,讓你別有心理負擔,什麽事情,高考過了再說。對了,你真應該謝謝蘇小小,為了你爸,她和段老師在辦公室忙了一晚上,將同學們的祝福信整理成了一個禮包,第二天才郵到你家去了。

沐雪聽到這,突然想起來段老師給蘇小小錢的那個中午,蘇小小說要去買點什麽,但後來他氣急敗壞,就一個下午都沒回學校。等再看到蘇小小和段老師在宿舍呆了一晚都沒出來的時候,他徹底崩潰了。結合楊帆的話,沐雪頭腦發麻,一股清涼的激流從腦子噴發到全身,將他淚水趕到了眼眶邊緣,看見寒陽和老孔赴宴而來,他才收了神色。

這十年以來,隻要一想起和楊帆的這段對話,沐雪的心就像是充了氣一樣的難受,而這十年,他也把對家人的愛全部付諸到母親身上,父親已然離開了他。他失去的不單是一段可以珍惜卻因誤會而不得不散的感情,也失去了和父親別離的機會。

十天前,正是沐雪過完年往學校返的時間,然而,他卻收到了一張名叫何書的匿名網友發來的照片,照片裏的女子麵容憔悴,嘴角紅腫,正當他端詳照片的時候,何書發來消息。

你是沐雪?十年前華僑中學沐雪?

沐雪一聽見華僑中學四個字,心裏便有些生生的作痛,隨即打過去三個字:是,有事?

沐雪,我是何悅,還有印象嗎?

沐雪又看了一眼那照片:不像你啊,你是何悅?

不是我,沐雪,你走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托人打聽到你的QQ,你要不……去看看蘇小小把?

沐雪心裏咯噔一下:看她?

沒看見照片嗎?她老公前幾天動手打了她,現在她搬出去了,那天她無意跟我提到你,我想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最起碼十年前,隻不過當年大家為了不讓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小小承受了很多,你不是一直誤解她嗎,那三年?我想你該去見見,有些事總要說開,你認為呢?

沐雪沉默了大半天,打了兩個字過去:在哪?

也許當他打下這兩個字的時候,就注定那段長長的宣言會變成一張密不透風的裹屍布將他吞噬。所以他走進蘇小小住的屋子,將她從沙發上抱起來的時候,他那蓋在身上的十年愧疚感才有了要脫落的意思。

他親吻著蘇小小身體的每一處傷痕,不過問這十年之中的是與非,他隻想那時那刻裏的忘懷和傾注。當他蜷縮在蘇小小身體上,像一條貪婪的蟲子汲取失散的情感一樣,門被推開了。一個兩歲大的孩子乖乖的看著媽媽和這個男人,他咯咯咯的笑,脖子上的飾品被沐雪捕捉到,他的心就好比進了顆鋼針,鋼針將他心肌緊緊的串在了一起。

你有孩子?

蘇小小傻傻的看著沐雪,頭發亂成一團:怎麽樣,孩子乖不乖?

沐雪惱怒的從蘇小小身上抽離開:你該告訴我的。

我隻是把他藏起來了,你看他多聰明,自己跑來找媽媽了。

沐雪走出去,伸手去抱那孩子,從孩子的脖領處拽出那根栓了飾品的紅繩,蘇小小情急之下,一把想要奪過孩子,卻沒搶過去。

沐雪看著孩子脖子上那顆黑乎乎的東西,腦子就跟進了濃硫酸一般,燙,灼。

你從哪兒弄來的,畢業的時候我扔了,我明明記得,蘇小小,你為什麽還要撿回來?為什麽?

孩子在屋子裏跑來跑去,蘇小小點了根煙坐在窗台上。

你還好吧?她問。

邊工作邊讀書,談不上好,你呢?

嘁,你看到了,有孩子有事業,不好嗎?

他呢?

誰?嘿嘿……離了。

沐雪沉默不語,就像是錯過了這一生最珍貴的一場話劇,話劇裏本該有他,但現在他卻成了話劇的締造者,一個無情的局外人。

你走吧,何悅讓你來看我的吧,謝謝她。

蘇小小說著,穿了雙拖鞋,抱著孩子開始逐客,沐雪從地上坐起來,說:小小,剛才我……

別說了,你趕緊走,你什麽也不用說,走。

蘇小小說著就用手去推趕沐雪,將他推出了門外。然後從孩子脖子上扯下那顆枇杷,扔進了廚房下水道。

沐雪離開前一秒,給孩子拍了張照片,那孩子趴在蘇小小肩膀上,看著沐雪的手機攝像頭,而這也是蘇小小留給沐雪的最後了一個背影。

門關上了。

就像他跟沐雪的故事在這一生徹底結束了一樣。

然而,沐雪的故事還遠遠沒有完結。出了蘇小小的家門,他感到自己是那麽的無恥和卑鄙,他記住了孩子看他的眼神,看著他壓在蘇小小身上的那一刻,孩子的咯咯笑聲更像是對他的嘲笑。在趕往機場的街道上,他覺得身體被一道網扣住了。

回學校的途中,他就像個失心的患者,老孔的未接來電有十幾個,他均未予以回應,實在受不了,他便關了機。

回到家中,屋子裏空無一人,桌上的飯菜還有絲絲餘熱,想必是兩小時前就已經做好,他打開冰櫃,取出來一罐啤酒,坐在沙發上一口灌進了肚裏。這時候,在他餘光盡頭,一張白色的紙張被吹進來的風拂動了,白紙從桌子上掉下來,在空氣中回旋了幾秒後,掉在地上。

沐雪走過去,撿了起來,紙上說:我走了,別來找我,十年了,你還是忘不掉她,我等了你十二年,現在我要走了,不再見!

伊依的離去對沐雪來說是個絕望的打擊,就像他曾經受損的心被突然擺出來指責一般,這是種**裸的鞭笞,他羞恥至極,也惱怒至極。可他沒有了發火的資本。

老孔電話又來了:

沐雪,你怎麽一天不接電話啊,出事了出事了,伊依發現你去見蘇小小了,趕緊回家看看。

掛了電話,那邊便發來照片,照片備注:伊依發給我的。那張蘇小小抱著孩子背對著他的照片,沐雪才突然想起,他和伊依用的同一個手機注冊號,兩部手機開通了雲服務,雙方的照片都會出現在對方手機。而沐雪站在蘇小小麵前,顯然忘記了這件事。

沐雪關了門,關了手機,他歪歪倒倒的走出了學校,腳下竟不知了去向。他以為伊依會是他這生唯一一個陪伴他的女人,她追逐了他十二年,撼動了他的心,感動了他的生命。但他那泛濫的同情心卻將這個女孩驅逐了。

此時的伊依,麵含冰涼的淚水,正去往機場的路上,她要與此訣別。

沐雪站在馬路的天橋,望著激流的車海飛逝著,他坐在地上,不像一個大學老師,他以為逃離了家鄉就逃離了一切,他以為帶著父親對他的期許就會成為一個有良知的人。他錯了,他想起高考結束看見父親遺像時的情形,想起他將母親摟入懷中,親手拆開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信中寫道:我兒沐雪,見信時,恐怕我早已入土,你爸命該如此,你不許悲痛,隱瞞病情是我對你媽的囑咐,也不知我走後她是否會遵從我心願,那個我是決定不了的。你爸你媽無能,讓你一人在家,寄人籬下,吃了苦頭我們也疼在心裏。你要是感到痛苦,就離開大理,去你想去的地方,越遠越好,這輩子我不敢要求我兒,隻求你過好日子,顧好你媽,至於你弟,要做好兄長,我走了你就是他的爹。你爸話在心裏,多說不必,從小我教你挺直腰杆為人,你今後謹記就好。我兒珍重,你爸有愧,先於你一步——雪父。

坐在天橋下,他感到愧對父親,他成了一個遭人唾棄的下流胚子,他的眼淚就快將他包裹住,那濃烈的傷痛拉扯著他,他要去和伊依定情的那家旅館,他要在那訴說他犯下的罪過……

……

伊依在得知沐雪失聯之後,從登機口折了回來,從回憶的角落裏,將沐雪從旅館裏救了回來。

此時的沐雪睜著眼睛,腦袋靠在伊依腿上,伊依的手撫摸著沐雪的腦袋,溫暖著他的傷口。

你死了我怎麽辦,沐雪哥?

我死了,是你把我救了回來,我以為你就這樣走了,可你還是回來救了我。

沐雪睡了過去。

一周之後就是他跟寒陽老孔約好的十年之期,沐雪買好了禮盒,伊依把他送到機場入口,揮手作別。

下了長水國際機場,又坐上長途車,五個小時之後,他回到了大理,老孔也從西雙版納趕了回來,兩人前後腳到達縣城,寒陽帶著兩歲半的兒子來車站接他兩。

一下車,寒陽走過來一一擁抱。

沐雪,老孔,十年了,十年未見,你們可還好?

少給你孔爺爺來這套,滾一邊去,我抱抱我大侄子。

說著接過寒陽那大侄子,沐雪也兌現承諾,掏出了給侄兒的大紅包。

晚上簡單擺了個家庭宴,沒有太多的敘舊,老孔和沐雪旅途操勞,就讓他們先睡了。

第二天,寒陽弄來三輛自行車,老孔和沐雪整理背包。寒陽看看他兩:別以為還年輕,啊,這二十多公裏,騎車可是不容易,做好思想準備,後悔的話我就開車去。

走走走,我奔波在外這些年,摩托車輪子都讓我騎掉了好幾個,二十公裏算個球啊。

老孔啊,我說你這麽多年了,說話還是這麽誇張,你啊,是一點都沒改。

寒陽看了看時間,說:抓緊了,別去晚了。

晚什麽晚,就咱們三個,想什麽時候到什麽時候到。

寒陽不理老孔,上了車。

在這蜿蜒的柏油路上,三輛自行車就像一條堅硬的蛇,穿梭在通往他們作別已久的華僑中學,他們畢業後的第二年,這裏就再沒有進來過高中生,高中部也變成了小學部。這裏再沒有挑燈夜讀的景象,沒有那緊張惆悵的麵孔,更沒有華僑中學,取而代之的是華僑小學。似乎他們熟悉的那個華僑中學在他們畢業後就人間蒸發了,又或許是這個長久封存的記憶在他們再次踏入學校的那一刻起,那種神秘的感覺又回來了。

三人艱難跋涉,終於進了華僑鎮。

變了,老孔,你看,變了。

是啊,來,讓孔爺爺在前麵領路,看我還能不能找到咱們學校。

老孔一個加速上了前去,路過醫院門口,他特意看了眼當初老板娘的米線店。他捏了把急刹,停了下來:寒陽,老板娘呢?

怎麽,想老板娘了?

麵前再沒有什麽米線店,那排原本破舊的平房也變成了新式的居民區,從前的戾氣也一掃而淨。

哎,這幾年發展太快了,發展了新東西,舊房子裏的故事也挖走了。

沐雪你發什麽牢騷,我看你這些年是書讀多了,嘴裏也說不出什麽人話,說話不幹脆了呢。

老孔的話沒錯,時代變了,時代裏的人也在變。老孔領著路一直往前走,在那鳳凰樹的路口,寒陽看了一眼那棵樹,它從一個二十多米的大樹變成了隻有五六米。

道路建設的需要,樹太高影響交通,修一修枝條是對的。

對是對,可變化也太大了,我還想看看這棵大樹呢,你記不記得,寒陽,那年林誌炫剛出《鳳凰花開的路口》,咱們在那出租房裏聽了多少遍?聽得我那時候做題的心思都沒有了。

老孔對這棵樹的感情隻有他知道,他曾帶何悅過來看過它的盛開,現在卻隻是蕭條的拖著幾根綠綠的新芽。

看到這些改變,三人的心多少有些失落,但心想著,車輪子也進入了期盼已久的華僑中學。

進門不一會,教學樓身後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便射過層層的樹蔭透了過來。

停了車,三人起步一排,看了看彼此,笑著走向他們的寫下的誓言,在那裏,他們要親手擦去在青春裏刻下的疼痛。

剛走到木棉樹下,後麵幾雙手包抄過來,捂住了三人的眼睛。

你們猜猜,是誰來了?

老孔閉著眼,回憶著這熟悉的聲音,心裏掠過兩個字:何悅!

他一個反手撥開了那雙手:你們幾個?啊?你們幾個?

捂在沐雪和寒陽眼睛的手也放開了,剛才街道上那些不完美的失落感隨著這幾人的出現,似乎一切都圓滿了起來。

楊帆,日語翻譯,在廈門外貿公司擔任外交主管。

何悅,政府公務員,在昆明區政府坐班。

韓天,韓氏集團CEO,定居廣州。

華僑中學的天之驕子沒想到降臨到他幾個身上。

你們幾個怎麽來了?

老孔見了何悅,突然想起了那句“時間是治愈一切傷痛最好的解藥”。

寒陽笑了笑:我聯係的,別以為就你們幾個夢想實現了,人家也要來擦掉寫下的夢想,人家的夢想啊是真正的夢想,老孔,你說咱兩,當時給自己定的什麽啊?一個要自由,哼,成了個泡咖啡的,一個呢,離不開家人,結果嫁給了一個九零後。沐雪你也好啊,還沒畢業就破格留校了,將來要當什麽教授……

好了好了,大家先靜一靜,你們先在這坐著,我在飯店定了套桌子,一會兒送過來。我還有個大大的驚喜送給大家。

寒陽說著騎上了自行車瘋狂的行駛出去,大家拿著刀片,找他們刻下的夢想箴言,楊帆低著頭,撥開一塊巧克力,輕輕咬了一塊含在嘴裏。

楊帆,你的呢?

我的?我的早就沒了。她不加解釋的感受著巧克力的香甜,仿佛那個橫在心中惡夢般的夜真正的迎來了它的黎明。

大家仔仔細細找著那些趴在樹皮上的字,卻始終不見蹤影。幾人看看對方,忍不住大笑:十年了,樹長了那麽大,樹皮上的字早就沒了。

是啊,沒了,那些字就像掉進時間陷阱裏的片段,隨著時間的成長,樹幹的茁壯,一點點化成了通往他們夢想道路的那一撇一那。

這時候,太陽的光線穿過婆娑的樹影,送來了他們青春歲月裏最後一份禮物。

寒陽的自行車後座,背著孩子的蘇小小落落大方的站在了大家麵前,她雙腿合並,將孩子抱在懷中,露出了她那一如從前的嬌羞笑容。

時光在這裏靜止了,這個故事到這裏最好,這個美麗的畫卷就這樣卷成了一幅紀念青春的情詩,扔進了那段冗長酸楚並幸福著的三年時光中,詩的名字叫:那群可笑可愛可人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