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斷了的情

接下來的整整一周,除了要備考,還要等著沐琪那邊的消息,處理結果下來之前,沐雪的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不過事情還算順利,在下班前,那頭來了電話,處理結果是記過處分一次,沐琪轉到別的班級,換了個數學老師。這樣的結局沐雪是滿意的,在電話裏,他連連致謝,表示感激。

掛了電話,他見蘇蘇遠遠地站在旗杆下麵望著他,沐雪迅速低下頭,就像遮蓋他那受傷的自尊一般,退離了現場。他不想說什麽,也害怕說什麽,他心裏窩了一團雜亂的情緒,就像牛吃進胃裏的仙人掌,不知刺痛的麻木。

中午回到教室的時候,他從書桌裏取出本書,伸剛伸進去,就抓到一個近似橢圓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透著雞蛋黃顏色的枇杷,沐雪看了眼老孔。

看什麽,不是我,嗯,是她。

老孔用眼神戳了戳蘇蘇的背影。

沐雪握著枇杷就像握著一個謎,嘴上不說,卻也擠出了一個微笑。

小心毒死你。

毒死我也願意。

不知怎的,當他說出毒死也願意的時候,臉上癢的難受,真恨不得抽自己兩下,心中浮出兩個字:低賤。

整個下午,老孔就被他折磨得夠嗆:老孔,你幫我分析分析,這是為什麽,她到底什麽意思?

我看你還是找別人吧,我幫不了你,鬼知道為什麽,女人哪有正常的,你直接問她多好。

我哪敢啊,你不知道她那眼睛,氣場太大,我見了她都不敢抬頭。

哼,我看你是色性大發,被人家美貌搞得沒自信了,怎麽,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醜啦?

沐雪找了一張紙,將那枇杷包了起來,放在了課桌抽屜的最深處,他知道老孔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便不再跟他討論。

沐雪啊,我說平時你也挺男人的,怎麽遇到個女的就慫了呢,能不能學學老孔,勇敢點多好。

鍾平你給我滾,欠我的錢趕緊還我。

一提到老孔的傷口他就急了。鍾平齜牙咧嘴的說:最近手氣不好,等過兩天,過兩天贏錢了就還。

沐雪看了眼鍾平,歎了口氣,惡狠狠的罵了鍾平一句:你真是毀掉的一代啊。

鍾平兩眼仇視,拂袖而去。

晚自習鈴聲剛響,沐雪拿出課堂筆記準備複習第二天的考試,蘇蘇下來了。

老孔,你讓開,上我那坐去。

她認真說話的口氣讓老孔稍顯猶豫,他看了眼沐雪,那意思是我走還是不走?

沐雪哪敢看他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走啊老孔,趕緊。

蘇蘇說著就拿他課本敲著桌角,一副攆人的姿態。老孔無奈,卷起書就踉蹌而逃。沐雪看著老孔逃走了,壓根癢癢的想要吃了他,心想:好你個孔尚書,陷我於危難之際,你倒是回來啊。蘇蘇一屁股坐下來。

往那邊坐坐,你擠到我了。

哦。

沐雪往他那邊挪了一大截,蘇蘇微笑著說:你怎麽……你過來點,跑那麽遠幹什麽?

沐雪不會動了,他突然就不知道遠近的概念是什麽了,好像他的行為已經決定不了什麽,現在的自己就像是被喂了迷藥的小狗,根本不聽自己使喚。

蘇蘇望著沐雪:你看書幹什麽,看我啊,鍾平說,你有話要跟我說,說吧,我就在你旁邊。

沐雪的腦瓜像是灌進了一瓢大糞,心裏叫罵不堪:我有什麽話要說,我他媽要說什麽啊,鍾平你個兔崽子,你死定了。

心裏罵歸罵,他哪敢跟蘇蘇說這些啊:我……我沒……

我知道你沒最好準備,沐雪,你的事他們都跟我說了。

沐雪又是一驚:我沒最好準備?準備什麽?他們?不是鍾平嗎?怎麽又出現了他們?一時間,沐雪眼裏的階級敵人輻射到班級每個同學身上,心底的仇恨升了上來。

沐雪默不作聲,心快跳到嗓子眼,他恨不得鑽到書桌去。

謝謝你,蘇蘇,你的枇杷。

嗨,沒關係,可惜就剩一個了。

兩人沉默了好半天,沐雪心裏沒有打過草稿的話一遍遍翻騰著,都快把嘴皮子頂破了也沒說出來。蘇蘇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字,擦著桌麵推到沐雪跟前:沉默是金!

這是對沐雪極大的諷刺和看不起,這也是對沐雪抽象的告白,意思很明顯,但沐雪挑不起這個主動告白的勇氣,好像那渴望發生的一切真的到了眼皮底下,突然又變得陌生起來,不知怎麽,他有些膽怯,於是繼續沉默下去。他知道那本日記曾深深的傷害了蘇蘇,裏麵關於楊帆的任何一句話都是對蘇蘇的殘忍和不認可,但那畢竟隻是他告別過去的一種方式,隻是已經無從解答和解釋,現在蘇蘇放下了過去,主動來到身邊,他卻懷疑起自己的這份感覺,變得模模糊糊。

蘇蘇離開了坐位,沒有得到沐雪的隻言片語,沉默是金四個大字透著一股濃濃的油筆味,那味道苦苦的,有些刺鼻,還夾雜些絲絲香味,讓人醒目和溫暖。沐雪將那紙折疊好,收了起來,仿佛蘇蘇給他的每一件東西都值得他珍藏一輩子似的,除了那本寫滿楊帆的日記本。

那晚,一場針對沐雪的逼供大會開始了,老孔作為見證人首先在宿舍展開唇槍舌戰,寒陽趴在**聽老孔的隨聲聽,也發表個人觀點。

沐雪人家都跟你說什麽了?趕緊交代,省得我們動手。

哎呀,什麽也沒說,我都沒說,她能說什麽。

哼,你本來就是個啞巴,能指望你說什麽,你可以啊沐雪,蘇蘇可是你們班大美人,能主動找你,你就美去吧。

沐雪不想討論了,這樣的談論讓他尤為別扭,畢竟他什麽也沒說,他感到自己錯過了什麽,又好像沒錯過,他甚至分不清事情的對錯了。想了一晚上,他終於開竅了,第二天,他偷偷的上街買了一斤枇杷,淩晨四點多他就起床,來到教室,點著蠟燭,剝了枇杷皮,去了核,拚到盤子裏,往上撒了一層白糖,偷偷的放到了蘇蘇的課桌裏。

然後沿著操場一直跑,一圈又一圈,他心裏有些恐懼,他想用運動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不想沉浸在懷疑自己的角色裏,他也害怕承認自己的所做,但這一切,又似乎是難以自控的。就這樣,他渾渾噩噩的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早讀結束,蘇蘇轉過身朝沐雪招手,沐雪就像機器人一樣的橫著過去了。

蘇蘇說:這麽甜蜜的東西應該兩個人一起吃,說著往裏邊坐過去,給沐雪留出了位置。

沐雪坐下,接過從蘇蘇手裏遞過來的裹著糖的枇杷,放到了嘴裏,有些冰涼,有些甜,咬進去,透著酸甜的果汁占據了沐雪的口腔,羨煞旁人。

吃了兩個沐雪就匆匆回去了,就像剛過門的新媳婦,還不習慣親密的相處方式,他給蘇蘇的感覺永遠像個小偷,一邊害怕發生的一切,一邊創造著故事的發生。

從那天起,蘇蘇也過上了周末不回家的日子,對家裏的理由當然是要留在學校學習之類,反正不管怎麽說,沐雪的周末,可以不用再獨獨的麵對老孔,除非他要回到外婆家伸手要那一個月的生活費,除此之外,他都是幸福的。

有時候碰見陳童童他們,沐雪會帶著蘇蘇過去介紹給他們:蘇蘇,你們可以叫他蘇蘇姐。

陳童童眯著眼支支吾吾,楊菲和伊依噘著嘴,就是不叫。沐雪帶著蘇蘇跟三個孩子一起玩羽毛球,又帶著他們到周末的黑板上寫粉筆字,三個孩子把零食給沐雪吃,沐雪又給蘇蘇,把楊菲和伊依氣的直跺腳。

老孔蹲在水龍頭麵前刷鞋,精神頭十足,遠遠地望著沐雪和蘇蘇,他微笑著,刷完鞋,自己拿起碗,泡了碗麵。周末食堂那師傅不上班,留校的學生都吃不上正經飯,有幾個閑錢的都到鎮上吃去了,而像老孔沐雪之類,隻能勉強靠泡麵過活。老孔吃完泡麵一個人去了教室,途中碰見楊帆的父親拎著兩兜酒水禮品往校長家裏走,他想跟過去看看,但馬上期末考就要到來,他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對於老孔來說,這是他證明自我的機會和手段,他想借這次考試完成徹底反彈。至於寒陽,班級的活動也停辦了,賈老師一開始是支持的,但這股風氣愈演愈烈,搞得大家都成了戲子,沒了學習的心思,所以強烈製止了。

寒陽推著自行車和楊帆往校外走去,心情有些低落,兩人看了眼對方,相視而笑了。離校門口還有十多米遠,寒陽停下來和楊帆再見,楊帆背著包小跑出去,上了他爸的小汽車,那是村裏第一台小汽車,新買不久。

寒陽耐著頭皮上了自行車,騎了二十多公裏去了縣城的爺爺家,剩下毛坯房裏的母親自己一人,弟弟也輟學在家,不過多數時候都在外麵混著,隔三差五領不同的小姑娘回家,搞得寒陽沒法呆。

似乎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那個點,掙紮著,湊合著。

回村的路上,楊帆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剛才父親的話讓她突然間沒有了對未來的思考和打算,轉校這種東西楊帆從來沒有想過。

爸,我不想轉走。

你不想?你不想怎麽行,你自己看看過了這兩年的成績,連中間水平都達不到,這個學校太有問題,就那麽幾個老師,又是領導又要搞教學,我就沒見過哪個高中還跟小學用一所學校的,當時我就不該依你的,我現在想想都後悔死了,你媽隔三差五就罵我,啊,怪我沒把你的事安排明白,你說你也不爭氣,我看你就是著了那個沐雪的道,小小年紀你心思跑偏,這次由不得你,咱們就去一中,我都幫你聯係好了,從高二念起,反正你歲數小,多一年無所謂。

楊帆把臉扭向窗外,咬著嘴唇說不出一個字,手指甲都快讓她摳掉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寒陽在爺爺家度過了一個輕鬆的周末,返校後的那周是楊帆的生日,大家按照老規矩去KTV玩到了很晚,楊帆買了不少酒,中途的時候把寒陽叫出去了。

陪我走走吧,寒陽。

好。

楊帆的腳底就像栓了一坨鐵,路燈下的人影都快被她磨平了。

寒陽,謝謝你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說你們還會想起我嗎?

寒陽頓住腳步:為什麽不在?

我就說如果。

我們這群人是生死之交,你說會不會想起。

寒陽,你要替我看好沐雪,他是我們當中最不容易的一個,你們是朋友,你要多幫幫他,行嗎?

楊帆轉體九十度,麵朝寒陽,用很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你怎麽了楊帆,今天的你怪怪的,又是囑咐又是要走的,發生什麽了。

沒發生什麽,我就是害怕,害怕會失去你們,寒陽,你還記得那年你生日我們寫在木棉樹上的夢想嗎?

記得,怎麽了?

你陪我看看去吧,我想看看。

木棉樹想必是睡著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夜的黑將所有人和物都塗抹成了一片,楊帆什麽也看不著,隻能用手去摸。

寒陽,你也摸。

他不清楚今夜的楊帆怎麽了,那種溫柔的要求讓他有種難以拒絕的迫感。

兩隻年輕的手在黑暗中摸著他們寫下的夢,絲絲的風穿過手指,連成了一片模糊的斑斕。寒陽的手碰到了楊帆,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那新大陸迅速從黑暗中逃離,被哥倫布緊緊的逮住了。

寒陽,你放開,好嗎?

楊帆,我……

你別說話!

楊帆不讓寒陽說什麽,她的手開始抽出那充滿斑斕的孔洞。這時候,一隻皎潔得有些汙濁的光束照在了兩隻幹淨的手上,將他們暴露在這個世界。光束快速移動過來,將兩隻手燙傷,散開了。

寒陽睜著眼望著那光,將楊帆擋在身後:誰?

光線走到了兩人麵前,開始說話:你兩幹什麽呢?

是陳老師,政教主任,華僑中學的黑臉。寒陽嚇得心都快掉出來了,兩人一句話不敢說,等待發落。

我問,你們兩個幹什麽呢?啊?

陳老師,我……

你給我閉嘴,我沒有讓你說話,楊帆,你給我過來。

楊帆抬起頭有些著急的說:陳老師,我兩就是出來走走,他送我回宿舍去路過這裏。

出來走走,你哄鬼呢?大半夜你出來走走,楊帆,你爸爸辛苦賺錢供你上學,你要好好珍惜啊,你怎麽能這樣呢?

楊帆一下忍不住,哭了出來,寒陽一把將楊帆摟在身後,說:陳老師,要罵你罵我,你別罵……

寒陽,我沒讓你說話,你趕緊給我滾,今天晚上你最好老老實實睡覺,別讓我再看見你。

陳老師,我們……

寒陽,你走啊,快走!

楊帆痛苦的哭著,用手推著寒陽讓他離開。然後跟陳老師說:陳老師,我知道錯了,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告訴我爸爸,他要是知道了,會打死我的,也請你別跟班主任說,要不然我兩就毀了,求求你了,陳老師。

寒陽站在邊上不肯走,看著傷心欲絕的楊帆,感覺自己簡直豬狗不如,因為自己,害了楊帆,卻沒有說話和保護的權利。

你趕緊走,我不想看到你。

我不走,陳老師,要處罰你就罰我吧,別罰楊帆。

陳老師拎起腳給了寒陽一腳:我讓你滾,你聽見沒有。

楊帆慌忙攔著陳老師,撕心裂肺的朝著寒陽叫到:你走啊,趕緊走。

男人的無助此刻在寒陽的身子裏抽打著,他看著滿臉淚水的楊帆,心疼的說不出話來,他想留下卻不可以的心情快要將他吞噬掉,咬著牙,噙著淚水,寒陽轉身撒野似的跑向了宿舍,他的身體被絕望充斥著,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匯集到他拳頭的皮膚上,拉扯著它衝向了玻璃窗。

嘩啦一聲,宿舍同學全都被他嚇醒了。

鍾平爬起來揉揉眼睛:是寒陽啊,出什麽事了?

寒陽不說話,不住的用後腦勺撞牆,瘋了一樣,鍾平趕緊躥起來將他拉到了**,死死的按住他,他的淚水也隨著鍾平的手指流的到處都是。

他絕望的思考著,思考著自己走後楊帆發生了什麽,陳老師是如何辱罵她的?她承受的委屈是如何化解的?她現在回宿舍沒有?

陳老師的摩托車燈光還在校園裏到處巡視著,就像屠夫的刀,無情而生冷。

沐雪和老孔喝的不省人事回來的時候,寒陽也灌進了一斤白酒,徹底壓製住了那股疼痛。

直到第二天中午,寒陽才醒過來,他看了眼被他打碎的玻璃窗和被包紮過的手背,突然一陣惡心逼迫喉嚨,吐了一地。

他再也沒見過楊帆,那是楊帆留給他的最後一個記憶,那張本應該微笑卻帶著淚和折磨得臉。

一段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相遇停在了高二結束前的最後一個禮拜,楊帆走了,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就像那火紅的木棉,開過了短暫的春天。

考場上,楊帆的坐位空空如也,寒陽幾次抬起頭望著那個沒人的位子,心裏便像進了一窩蜂似的,怎麽也趕不走,過往的回憶就像驗鈔機的錢,模糊的從寒陽記憶裏流過,那些歡歌笑語,那些陪伴和祝福,最終都沒有了延伸的音訊。

放下筆,寒陽走出了教室。

寒陽,你去哪,寒陽……

何悅叫不住他,他現在就像一根斷了的煙,沒有辦法再繼續燃燒了,他的青春到此,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