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提亞安塔
鬱景從學校出來,沒有急著回家,漫無目的地換乘了2路公交車,再一直走下去,走到行人稀少視野開闊的地方。這裏是新興科技產業區,整潔高聳建築物旁邊,還有大片淩亂未開發完的工地。比一般孩子還高的野草一直覆蓋延伸到荒郊邊際。
夕陽下,地麵一片通紅。很快,這裏就會成為充滿鋼筋水泥森林的發達城區。
這一路上,鬱景有兩次停步,覺得有點異常。當她第三次暫停腳步,她確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這一次,她微微動了一下嘴角,冷笑,就站在原地既不前行,也不倒退,更加沒有四麵張望,隻是望著前方,很悠閑地觀賞黃昏的天空一般。鬱景心想,我倒要看看誰更有耐心。
半晌,她的背後漸漸有了聲響。
“不耐煩了嗎?”鬱景問。
兩個黑色製服的男子,分開走半圓形路線,立在鬱景麵前。這兩個人低頭小聲交換看法,然後對鬱景點點頭說:“我們沒有惡意。”
“我不認識你們,為什麽跟著我?”
其中一名開口:“很抱歉,打擾你了。請盡快回家吧!我們接到指示,近期鬱景小姐會遇到不少的騷擾。再見。”
兩個人重新轉到鬱景背後,迅速消失在茂盛的野草中。
這是什麽意思?這兩個人來意友好,但動機不明,鬱景隻覺得莫名其妙。她往後轉,原路返回。很快,鬱景聽見了類似搏鬥的吭哧呼喊,以及沉悶的撞擊聲響。
鬱景快步走過去,隻看見一個清秀的男孩,那兩個人不在了。
那男孩凝視鬱景,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台機器,是一款平板電腦。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觸控操作幾下,似乎在查看什麽資料,抬頭跟鬱景說:“沒錯,是你。格德先生邀請你,鬱景小姐!”
“邀請我做什麽?”
“格德先生服務那些需要他的人,提供優秀的治療。你就是其中之一。我是他的助手K。”
“我是其中之一?什麽意思?你說的是什麽服務?”鬱景困惑,格德這個名字她有印象,最近頻繁出現在新聞中,她記得那是個有名的醫生,研究腦部與心理學科。
“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需要見他,更不需要他的服務,謝謝。”鬱景徑直離開,不打算再說下去。
“等等。”K伸手,按住鬱景的肩膀。
鬱景腳下用力彈起,整個身體360度翻轉,出現在K的背部,手肘抵出,然後落地。K身體前傾,幾乎摔倒。
“好厲害的女孩子。”K捂住疼痛的肩頭,迅速轉過身,“你不想恢複缺損的腦部記憶嗎?”
“什麽缺損的記憶?”鬱景問。
“去見了醫生你就知道了。”K的口風很緊。
“是嗎?”鬱景也笑了一下,“我可以相信你嗎?”
“當然,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們。”
“但我應該回家了,作為一名學生,現在太晚了。”
“不,才剛剛開始。我知道,你家裏隻有媽媽,而這位母親多半又喝了一點,睡得很安穩。”
鬱景轉換話題,“你調查了我?剛才那兩個人是什麽人?”
“他們,是執行公務的人。”K邊走邊說,“他們關注所有想要關注的對象,並且長年累月。”
“那跟你們有什麽不同?”鬱景走在K的旁邊,與其說她相信他,不如說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是種很奇特的東西,記憶與經驗都隱沒了,而直覺判斷還在。
“見了格德先生你就知道了。”K賣關子。
“難道我們就這樣走著去見格德先生?他住得很近嗎?”
“不算很遠,我們走到CG大廈就可以了。”K補充說,“CG大廈是一座寫字樓,辦公的是許多科技公司。就在產業園區的東區。前麵就是了。”
鬱景心裏有東西晃動一下,今天真是巧合,為了擺脫跟蹤者,居然就走到這裏來,而這個地方如此接近K的CG大廈。天色漸漸日暮,園區很靜謐,也沒看見多少人。
“工作人員很少,主要依賴自動化設備操控多數工作。”K解釋。
K走到有CG字母標識的樓下,在一塊屏幕上按了幾下,很厚的玻璃自動門打開放行,跟著進去,右轉,進了電梯。
從電梯出來,劇烈的風吹動,鬱景身體晃動幾下。電梯直達天台,強風來自高速轉動的螺旋槳,是直升機。
鬱景訝異,一個做研究和治療的醫生擁有這種昂貴的交通工具,太不簡單了。
K先上了直升機,朝鬱景伸手,“來,上來呀!”
鬱景坐在K的旁邊,直升機離開地麵,漸漸拉高,地麵建築物縮小,夜景充滿璀璨燈光。這些光汙染致使星空暗淡。
“你不能打鬥吧?剛才怎麽趕走那兩個人的?”鬱景想起了一個困惑。
“我攜帶了秘密武器。”K摸摸肩膀,“你出手太重了,快跟我說對不起。”
“那是什麽?”鬱景問。
K從他的腦後拿出很微型的機器設備,“你聽到的打鬥的聲音,是我為了吸引你注意,故意製造的。”
鬱景一愣,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這個K也很不簡單。
在鬱景發笑的同時,K也觀察著這個女孩子。她是一種奇妙的存在,而此刻,她還不了解自己這種奇妙的源頭。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源頭。亦即因果律。
透過機窗,K看向外麵,這個詭異又美麗,正常又醜陋的世界,以三年為契約期,迎接X的重返。要回來的,會回來。
順著K的角度,鬱景也留神去看窗外,他們目睹的是一樣的畫麵,所想的卻不一樣。
鬱景又想起了“落雪”那一幕,不過隻是一閃而過。
K提醒她:“就要到了,準備下飛機。”
鬱景下了直升機,看見這棟建築物地上部分有兩層,頂層天台可以降落直升機,占地麵積比較大,周邊是樹林,因為在夜間,看不清楚遠處。
這個地方好像曾見過,鬱景沉思一下,跟著K前行幾步。
兩個人沿著旋轉的樓梯而下,走到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門前,K用手拉開,裏麵卻是現代化的電梯。進去電梯之後,不斷向下,很快,停靠在地下五樓。
想不到表麵上看隻是一棟兩層的郊野別墅,地下還有這麽深的空間。電梯叮一聲開了,兩人經過一條通道。走到盡頭,K再度操控了一下監視觸摸屏,門自動打開。
進門之後,鬱景的視野頓時開闊,大約近一百多個平方的空間,陳設簡單,如同還沒有繁複裝修的倉庫。整個空間隻有一架龐大的淺灰色沙發擺在中央位置。地板很柔和的白色,沒有地毯,更加顯得空曠。明亮的光線從屋頂各個角落投射而出,沒有陰影的死角。
沙發上有一本書,白色封皮,黑色字體的書名。近年來,這種紙張印刷的書和報刊很多都消亡了。大部分的閱讀都是在手持電子設備上。
K微笑了一下說:“格德醫生待會就過來,你先休息下,坐著等等。我去辦點事,我們待會兒見。”
走出幾步,K又回頭,“醫生是個很好的人,不用擔心。”
鬱景也笑了,點點頭,她很平靜,也很信任K,隻可惜貓不在,不然可以一起分析,這些奇怪的遭遇背後隱藏著什麽秘密。
鬱景坐在沙發上,順手拿起那本書,封麵上隻有一個單詞,Atyanta。下麵有小字標出中文翻譯的名字——阿提亞安塔。
鬱景不認識這個詞,還是不知道是什麽含義。翻開書,那一頁是空白的。再翻一頁,還是空白。幹脆整本在手裏翻一遍,全是空白。
太古怪了,一本空白的書,有什麽用?放在這裏當擺設嗎?鬱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丟開書。房間內在明亮如白晝,鬱景隻覺得眼睛看久非常疲累,時間感也弱化了。
她等待著格德醫生的出現,但他很久都沒出現,K也不再出現。
就在鬱景等待之時,阿柏出發了。當阿柏發現鬱景一直沒有回家,隱約覺得發生了事情,就開始尋找她。先是飛一般的奔跑,接著加快速度,最後幾乎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從各種障礙物的中間穿梭過去。它畢竟是一隻年紀有點大的貓了,但是它必須盡快趕到鬱景的身邊。
阿柏運用它後天獲得的能力,追蹤鬱景在空間中殘留的信息,直到抵達高新科技區產業園內的那棟大樓。仰仗著動物體積很小的優勢,阿柏溜進了那棟大廈後,然後鑽進了空氣調節的管道。
但是,鬱景會是在哪個房間呢?阿柏發現進了大廈後,漸漸找不到鬱景經過空間的殘餘信息。
阿柏想了一想,運用邏輯做出判斷,人類習慣將一些隱蔽的行為,在地下建築中進行。這是一種很常見的行為模式。
那就往樓下找吧,阿柏心想。電梯的樓層標記表示著最底下是負三樓。阿柏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查看。從負一樓開始,這一層,被劃分ABC三個區域。C區陳列的物品排放規整,有很多的實驗器材。而AB區明顯是封閉的,大概是做要求很高的實驗的地方。
再往下一層,雷同於上麵一層。
在最底層阿柏聽到有人在說話。似乎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人聲音比較年輕,被吩咐著去執行什麽事務,另外一個聲音略為低沉厚實的人,聽起來像是年輕的那個人的上司。
阿柏盡量向右挪動,靠近通風管道的縫隙,這下看得更加清楚。的確是有兩個人的聲音,但隻有一個人在房間內,這個人對著一塊42英寸的屏幕說話。阿柏明白了,他們是在進行視頻通話。
等一等。阿柏眯起眼睛,記憶被喚起,那個人的臉很熟悉。沒錯,再看一眼視頻畫麵中出現的年輕人,阿柏確定是他。
“待會兒就可以做檢測了!”年輕人似乎在報告情況。
“現在她已經進入深度睡眠,可以開始了。”背對著貓,明顯年紀很大的男人衝這視頻畫麵說。這個男人穿著醫務工作者常穿的那種白大褂。
這個年紀比較大的男人伸出手指,觸碰了屏幕,畫麵立刻分解為對半的兩個。一邊繼續顯示年輕人的行為情況,另外一邊是一間房子。
阿柏一眼看見了畫麵中的鬱景。她的表情很舒服,像個小孩子一般,蜷縮起身體,躺在極其寬大的沙發上。四周一切都是白色,她睡著了。
然後令人震驚的情況出現:原本簡單開闊的房間輕微響動了一下,中間地帶連同整個沙發升高了一米左右,四周地麵全部自動翻轉,牆壁也朝內翻轉,許多設備從四麵八方伸展露出,相互拚接。
阿柏看見畫麵中,出現了很多電子機械操控的手臂,以及一些顯示儀器。然後沙發降低,調整角度,自動分解開,變成一張平坦的臥台。有一本書從沙發上掉落下去,落到黑洞一般的縫隙裏,消失不見。
鬱景依然熟睡,隻是兩條細長的金屬物接觸到她的腦部兩側。
這些人想要對鬱景做什麽?
阿柏緊張地思索,很快它有了眉目,沒錯,那個年紀偏大,站在視頻前指揮著的男人,就是曾經在電視新聞裏出現過的著名心理醫生格德。阿柏大致有一點明白了,他們應該是在拿鬱景做研究,但他們為什麽要選鬱景?
阿柏猜測,他們是不會傷害鬱景的,因為他們需要的是鬱景腦內的記憶或意識吧。
也隻能追蹤到這裏了。
看來他們是把鬱景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通過視頻會話遙控研究的。如此謹慎小心,好像是在躲避什麽人的監控追蹤,以免被發現一般。
能蒼一直很沉默,沉默地上課,沉默地下課。同年級的同學,年紀比他要小。這顯得他更加格格不入,他也沒有興趣跟他們產生任何交集。
中午就開始下起雨來,人們步履匆忙,跑到商店屋簷下躲雨的,冒雨攔截計程車的,直接拿出雨傘連忙撐開的,在濕漉漉的陰暗泛黑的場景中,像是身處嘈雜的劇場。
能蒼攜帶了雨傘,同時,也看見了接送他的車子和司機。但他朝著反方向走去,也沒有撐傘。他有些不想回家,大腦裏鬱積了太多的思緒,整個人都有些茫然。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父母,他一直在做的夢。
直到最近,夢結束了,因為他沒有再做夢了。能蒼覺察到自己的身上起了變化。就算他閉上眼睛,身心放鬆,聚精會神地數數字,還是沒有成功入睡。既然睡不著,就談不上做夢。
奇怪的是,連續幾天沒睡覺,他卻感覺不到疲倦,更加沒有影響身體健康,整個人的體力和飲食如常。
隻是這種驟然增加了一倍清醒時間的狀態,令他覺得沉重無奈。一個人不打傘走在雨中,雨水打濕了他的黑色內衣、黑色外套和褲子,整個人越發黑得濃重。如果就這樣一直清醒下去,他的生命等於普通人的兩倍,也等於過著雙倍的人生。
能蒼為之苦惱,心情壓抑,越壓抑就越沉默,渾身越是散發著不要靠近我的信號,就越是孤僻。
為什麽會這樣?
能蒼好像知道原因,但又好像完全不知道。這聽起來很矛盾。但這矛盾又有某種難以用語言解釋的原因。能蒼丟開了書包,開始奔跑,腳下發出踩踏積水的啪嗒聲,跑得精疲力竭,他才站住,彎腰大口呼吸。雨滴不斷從他額頭前滴落,模糊了眼睛看見的一切景物。
能蒼不斷回憶:對他極好的父母,他們給他超過普通小孩子的豐富物質,童年基本上各種需求都得到滿足。
自己的媽媽是個親切的女人,有著大和民族的習慣性禮儀動作,對人愛彎腰,笑起來嘴角高度上揚,略顯誇張,眼睛會微微眯起,尤其喜歡照顧小孩子,也很喜歡小動物,會去動物福利機構做做義工。
而爸爸,是有著一定實力的商人。近兩年的業務區域的重點轉移,於是全家人一同到這個城市定居。
起初他們給他選擇了不錯的國際學校,但是,他很快回家跟他們抱怨,不喜歡說著聽不懂的各種語言的氛圍。那種多語種的環境,讓他心煩意亂,待不下去。後來他指定要轉換到某一所普通的學校,也就是鬱景所在的學校。
那天他逃出國際學校,無所事事地遊**,目睹了一場激烈的打鬥。那場打鬥,正是鬱景跟一群男生的惡戰。能蒼有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個女生很厲害,同時又有一絲親切感。在親切感之外,又有著某些強烈的厭惡感。這感覺很複雜,很微妙。之後,他夢見了鬱景。
然後,那個叫鬱景的女生在學校裏,跟他說過話,再然後,似乎還夢見了她兩次。至於夢見了什麽,能蒼就徹底想不起來,仿佛大腦的某一塊記憶區域被完全抹掉,怎麽也想不起夢境的內容了。
“你要不要傘?”
誰?誰在問?能蒼轉過身,是一個男孩子。
這個男孩子自己打著傘,看起來年紀偏小,臉上是友好的表情。
“你是誰?”
男孩沒有回答能蒼的問題,隻是說道:“你都打濕了,會得重感冒,發高燒的。拿去,這把傘借給你用!”
“謝謝!”能蒼沒有拒絕,下意識接過來。他這才想起自己雖然攜帶了雨傘,但是傘在背包內,剛才在跑動時自己把背包丟了。
“打開啊!”男孩子提醒他。
能蒼點點頭,撐開透明的塑料雨傘,雨水被隔離開。
能蒼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慎!”男孩子回答,“我要回家,先走了,下次遇到你再還給我吧!遇不到就算啦。”
這家夥倒是很大方,能蒼心想。
“我本來是給滯留外麵的爸爸送傘的,不過,爸爸剛才打電話說攔到車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對於小慎來說,既然有多餘的傘,那就順便幫下路人好了。小慎揚起手,揮動兩下,表示再見的意思,繼續前行,留下能蒼站在原地。
“爸爸”這個名詞像雷電一般擊中能蒼,他忽然想起來什麽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來,這個身影陌生又熟悉,令他心情極端矛盾複雜。最可怕的是,這個名詞對應的身影,並非自己的商人父親。
能蒼喃喃自語:“爸爸……給爸爸送傘。我的爸爸,是他……是他……”
小慎穿著雨衣和橡膠雨鞋,走了很長一段路,依稀看見自己家所在的大廈,他很想立刻回家看見爸爸。雖然是個無比差勁濫賭成性的爸爸,但始終是自己的父親。沒有讓自己像別的正常孩子那樣生活,但一直在自己的身邊,父子不離不棄,相依為命,這就夠了,小慎很容易滿足。
能蒼停留在原地,寸步不移。他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疼痛,像是被重物襲擊了腦部,眼前的視線在雨中更加模糊混沌,漸漸聽不見動靜聲響,也感覺不到冷熱。
能蒼閉上眼睛,閉了許久,然後,在他雙眼睜開之時,這個世界不再是他曾經擁有的世界。真正的噩夢終於到來,像巨大的蟒蛇一樣,纏繞住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