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第一章 未來之眼
“我帶著秘密,孤獨地穿梭於世。得見所有。”
V城的夏季漫長而炎熱。龍牧作為本地土著,也不能完全適應這時常超過38度的盛夏高溫天氣。
傍晚,總算涼快一些了。
大二學業不算太重,下課時間一到,大家哄鬧著走出教室。
龍牧遠遠地落在大家後麵,走在綠樹成蔭的校園小道上。金色夕陽仍然明晃晃地發著光。
從學校出來,他伸展一下身體,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路口右邊,沒有紅燈。
走——
一輛車驟然飆出喇叭聲,聲音高亢,令人驚恐。
龍牧覺得一刹那,仿佛看見上帝他老人家跟一群飽食終日不用幹活的天使。
天空瞬間發黑,晦暗下來。
車就在眼前,龍牧看到司機驚恐的臉,似乎還聞到了隨風飄來淡淡的酒氣。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閃過:我,還這麽年輕,居然會死於別人的酒駕?
但是,幾秒鍾後,他驚魂未定地站在馬路邊,旁邊是一個少女。她在一瞬間把他拉開,救了他。
龍牧驚出一身汗,喘息未定,回頭看救了自己的少女。
他第一感覺就是她非常美,皮膚雪白,頭發烏黑,眼睛很大,十分明亮。
車主幾乎撞死人,看見沒出嚴重事故,而那個少年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隻顧著看美女,也不來找他算賬,他就迅速逃掉了。
龍牧恨恨地罵了一句,注意力落到了眼前這個救了他的少女身上。喘息了好久,他才恢複鎮定,問少女。
“你也是V城科大的?是哪個院係哪個班級的啊!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呢。”龍牧看見女生的校徽了。
少女似乎也被驚嚇到,喘氣了一會兒,才回答龍牧:“你以為學校裏的女生你都認識嗎?”聲音淡得像是番茄湯沒有放番茄。
龍牧準備一口承認“認識”,自己這麽出風頭,是漫畫社副社長,的確很多女生認識他。而且在科大,漂亮女生怎麽可能沒人認識。
他舔舔嘴唇又仔細一想,這女生的話裏透著一股強烈的諷刺味道啊。
龍牧心想,你誤解了吧,我並不是那些天天圍著女生打轉,追來逐去送東西討好,過幾天又換掉女朋友的家夥。
“請你以後小心走路。雖然跟你不是很熟悉,不過,也不想看見同學出車禍。”少女還是那副不願和誰扯上關係的淡淡的樣子。
“好吧……”這麽冷淡的女生,剛剛卻奮不顧身地出手救了他。不管怎麽說,龍牧心裏還是很感激的。他說道:“謝謝你,不如,我請你看電影吧!”
“不用了。謝謝!”女生微微低頭,朝著路的另外一邊走去。
“等等,好歹讓我謝謝你啊!請你賞個臉吧!”
女生充耳不聞。
直到那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路口,龍牧才算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剛剛差點車禍,然後又意外被救,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顯得那麽不真實。他覺得有點奇怪。
龍牧回過頭再去看看路邊,終於明白剛才為什麽沒有看見交通紅燈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掛著交通燈的巨大鐵架立牌被撞倒了,歪斜扭曲成一團。
紅綠燈根本就壞掉了,他自然沒看到。
龍牧心裏有點後怕,真的是差一點就死於車禍。
記憶的細節漸漸恢複,他就在看見那輛車閃電一般貼近自己身體的時候,刹那之間,他與司機打了一個照麵,然後被人猛烈地拖回人行道。
那麽猛烈的一拽,龍牧猜想,那個女生大概使出了她一輩子最大的力氣,以至於她喘息了片刻才和自己說話。不過這女生性格似乎有點固執乖僻。救了人不願意被感謝,不求回報,那算是品格高尚,但也不必如此冷淡吧?
龍牧在原地呆滯了一會兒,無精打采地撿起落在地上的背包回家。
走著走著,龍牧腦海裏不自覺地冒出一個人的背影——白色校服,黑色校裙,中短頭發,剛好覆蓋到眼睛的劉海。暮色傾斜的光線下,她的臉上有一種古怪的神情,像是在哪裏見過。
哦,就是剛才見過,就是剛才那個女生的樣子。
在險些出事的片刻,回頭看見女生的臉,大概人腦對這一幕印象格外深刻。
暮光之下,這個城市的馬路和房子呈現出一片金黃色,顯得美好靜謐,完全讓人忘記了之前差一點就發生慘烈的車禍。
城市太大,人流如潮水般來往。
V城多年前早就對機動車禁鳴。剛才的一聲劇烈的喇叭聲也消散得像是沒發生過。隻有手臂上的一道刮痕和瘀青提醒著龍牧發生過的一切。
龍牧有點懊惱,忘了問她的名字。
龍牧兜兜轉轉,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天色泛黑,暗沉下來,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龍牧忽然笑起來。
V城科技大學就這麽大,難道你以為你是隱形人嗎?明天自然有辦法找到你。
龍牧拎著背包繼續走,他家距離電影院不遠,過兩條巷子就到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與龍牧交錯而過。
回到家,龍牧沒有跟家裏忙著收拾餐桌的媽媽說話,免得她白白擔心。他進了自己的臥室,背包丟在地板上,仰頭倒在**。
龍牧沒有注意與他擦身而過的高大男生。
那是一個騎單車的男生,路過龍牧的時候,看了他一眼。
半個小時之後,這個男生刹車,停在拯救了龍牧一條小命的女生麵前。
“喂,站住。”這個身材高大的男生喊女生,聲音低沉,略帶磁性,很溫柔動聽。
“你是誰啊?”女生後退一步,瞪大眼睛。
男生滿臉笑容,上前一大步,一把抱住女生。
“你是誰啊?你想幹嗎?”女生重複了一遍。她用力掙紮,麵孔漲紅。
女生用力掙紮,但絲毫不管用,她惱怒起來,“我要喊人了!非禮……”
“我叫高夏,男,十九歲,就讀科大二年級金融學院管理係,關注你好久了,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你是一個可愛的……小傻瓜。哈哈!”
女生閉著眼,假裝生氣,嘴角卻彎起來。
良久,女生撲哧笑出來,“好吧,原諒你。”
“葉幸,你的演技不錯啊!”高夏鬆開懷抱。
女生笑道:“什麽演技?我真的在生氣。”
男生拉起葉幸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今天教授上課太羅唆了,講一個曆史故事講得都上癮了,非要跟大家說完了不可,現在才放人走。”高夏認真地解釋。
因此他才會約會遲到。
他們本來還準備去小吃街填飽肚子,再去江畔看夕陽。現在沒有夕陽了,隻有一點月球的影子,淡淡掛在天空中。
“不要緊,這麽走走路也挺好。”葉幸微微笑著。她在這個男生麵前露出的表情,與對任何人都不一樣。
高夏念大二,個頭也高,葉幸則是大學一年級,加上女生比男生又矮了十來厘米,葉幸剛好靠在他的肩膀上。兩個人十分舍不得這一刻的相處,彼此看著對方,不願挪開視線。
這時,草叢悉率響動幾下,一團黑影掠過。兩人停下腳步。葉幸往身邊男生的背後躲,眉頭皺了皺。
“就是一隻小貓呢,不用怕。黑貓的耳朵居然是白色,很可愛啊!”高夏笑起來。
這隻貓卻很大膽鎮定,目光炯炯,漆黑閃亮,似笑非笑的樣子。葉幸根本就不想直視貓的眼睛,但這隻貓似乎偏偏就要看著她,帶著一股凜冽的死亡氣息。葉幸的胃**了一下,像是有什麽東西翻滾掙紮,很難受,她幾乎要嘔吐。
葉幸飛快地移開視線,扭頭和高夏說話,讓注意力不要停留在那隻黑貓上。
葉幸說:“別管它了,我們走吧!”
然而,這貓似乎對麵前的兩個年輕人特別熱情,身體翻過來,躺在地上,吐出舌頭,發出撒嬌的聲音。突然變了一個風格。
“你們女孩就是膽小!這貓很可愛啊!”高夏略微嘲笑起來,“來,跟我走,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嗯!”葉幸不語。
“你從小就是這樣,別的女孩喜歡貓貓狗狗的,你反而害怕小動物。”高夏親了一下葉幸的額頭,衝著貓說,“你走吧,我們沒帶吃的。去找別人。乖。”
黑貓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似乎能夠聽懂高夏的話,它模模糊糊發出一聲“哼”。又望向葉幸,但葉幸完全不敢看它。
葉幸隻是用眼睛的餘光看見黑貓已經閃開了,悄無聲息地奔向暗處角落,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她的鼻端似乎還有一絲血腥味。
“有你在,我才不會害怕呢!”葉幸露出笑容說道。從側麵這個角度看過去,她覺得高夏的麵孔更加好看,讓她感覺堅定可靠。
白天救下另外一個男生的事,她差不多遺棄在腦後。
高夏含著笑,送葉幸回家。
被送到家門口,葉幸擺手,“晚安加再見。”
高夏也微笑揮手,“再見加晚安。”
高夏轉身沒走多遠,在一連排房屋後,倒數三排,掏出鑰匙開門。
他們兩個住得很近,從小就認識了,算是青梅竹馬。
這個地區是新城區,坐半個小時公交車,就到了郊區,那邊有常年青翠碧落的山脈。小時候,葉幸常常被高夏帶出門去玩。
開門進屋,葉幸經過母親的背後。
母親靠在陳舊的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裏是歡快的廣告,但葉幸發覺母親的身體在發抖。
葉幸緊張起來,問道:“媽媽,你怎麽了?”
母親轉過頭,眼睛裏全是淚水,她說道:“好可憐,真的好可憐,太殘忍了。”
葉幸大惑不解,心頭浮起莫名的不安。
母親用幾乎哀歎的語氣說道:“我剛才看新聞裏報道,有個小孩子死了,被撞死了,在他放學回家的路上,地上流了好多血。才七歲的小學生……”
葉幸與母親視線相對,母親的瞳孔較之平常放大,頓時,她跟母親之間猶如被數據的連接線接駁,無數細微的畫麵碎片如塵埃一樣跳躍,通過視線傳遞,撲向葉幸的腦海。
那流淌一地的鮮血,葉幸也看見了。
人類每天都有悲劇和不幸發生,戰爭,謀殺,天災,恐怖主義,等等。
長期處於和平環境的人民,隻要不去知道,不去了解,那麽照樣可以安心生活。
然而,葉幸總是不可避免知道一些。
海嘯一般的難過還是覆蓋了葉幸的胸口。她硬生生地轉過頭去,胃又開始不舒服。
這是今天第二次不小心看見令她難受的畫麵。
葉幸握緊母親的手,“別難過了。你要不要喝水?”葉幸乖巧地安撫母親的情緒。
母親小口小口喝水,平靜下來,說:“不看電視了,我去睡覺了。”
“媽媽,晚安。”
“你的早餐,我做好放在冰箱了,明天你去上學前,自己用微波爐加熱就好了。”母親說著進了自己房間。
“知道了!”
“以後回家走路千萬小心。”母親羅羅唆嗦念叨著,心中充滿驚恐不安。
“好,我記住了。”葉幸在母親麵前一直是完全順從。
母親終於關上房門。
電視裏換了嘈雜吵鬧的娛樂綜藝節目,葉幸有點發呆。
那些她不願看見的東西,總是無從逃避,如同細細的銀針,紮到葉幸心裏。
自從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離開了,葉幸就避免與母親對視。每天回到家裏,她會習慣性把頭發撥弄到臉的一側,這樣可以遮住眼睛。
葉幸根本無心看電視。她幹脆捂住眼睛,讓自己休息。好一會兒之後,她才關掉電視回到自己房間。
V城科大的男生居多,並且多半愛看新聞,關心社會時事和體育賽事,女生珍貴稀少,定期買雜誌,閱讀小說漫畫。龍牧的漫畫社,是極少數聚集了不少女生的社團,不像別的社團,全是男生。因為他也考慮女孩們的口味,把一些愛情啊美食啊這方麵主題的漫畫,也列入了采購名單。
此刻,龍牧假裝在專門配備給學生會的辦公室裏麵畫漫畫,實則一直在翻找學生花名冊。他自己也畫一點,而且是走搞笑路線。
有個女生敲門進來,興奮地對他說:“龍牧,我好喜歡你的漫畫。太好玩了。”
“是嗎?”
“你上一期在校報上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室友笑死了。”
他那期畫了一幅女生係列的四格漫畫。
那女生忍不住開始複述起漫畫內容:“有個女生失戀了,被男朋友甩了,她就哭得稀裏嘩啦,哭了兩天,也沒胃口吃東西。結果她看了下手機短信,忽然掙紮起床,要去陽台。室友們嚇死了,趕緊拉住她,怕她想不開。”
“你們喜歡就好!”龍牧也笑了。他想起來了,他畫的結局是——那女生有氣無力地回答室友——“什麽想不開啊!我才不是想做傻事,我是想看看我的快遞到了沒!讓快遞員樓下等著我下去。”
這女生一副很想跟龍牧大聊特聊的架勢,“我室友也是這種狂迷網購的家夥。跟你畫的角色太像啦!她頭發也是喜歡綁馬尾,戴著眼鏡,視力都退化了還天天在手機上購物。”
“所以我就是想提醒女生嘛!愛情再重要,也不過是人生一部分,幹嗎鑽牛角尖,還有很多開心的事情。比如買喜歡的東西。”龍牧雙手抱著腦袋說。
女生用崇拜的眼神看著龍牧,“對了,我好喜歡貓,下次你畫貓的係列吧!”
“行啊!沒問題。我也喜歡貓。”龍牧滿口答應。他倒是真心喜歡貓。
“能給我簽個名嗎?”
龍牧給這個粉絲簽名,看她歡欣雀躍地離開,然後回頭繼續翻查花名冊。
他找了大半天的資料,打開科大社會學院社會學專業一年級那一冊,找到了要找的人。
“葉幸”這個名字有點像男生,跟她漂亮的臉反差有點大。
龍牧又查了下課程表。《大學英語》《簡明微積分》《人類學概論》《家庭社會學》……他查到了她上《人類學概論》的上課時間和教室。
查資料看得眼睛累,龍牧把報紙覆蓋到臉上,有點小困,卻又睡不著。昨天那一幕總在他腦海裏反複浮現。
龍牧又拿起報紙,慢慢看起來。
小孩的照片被打了馬賽克,新聞寫著有個七歲的小男孩在回家路上被車撞死。
當時因為那條路的進口是狹窄的小巷道,旁邊恰好沒有人經過,也沒有電子攝像頭。這一路段前麵的路口有攝像頭,但又因為幾天前紅綠燈杆子撞到,附在一起的攝像頭沒來得及修理,也沒有記錄。警方呼籲有知情者提供線索。
“好可憐。”龍牧喃喃說了一句。
龍牧幾乎可以想象到受害者的父母多麽心碎。
想想看,自己平時打球擦破了膝蓋,父母看見了也要緊張兮兮地叮囑再三,何況是那麽小的孩子遭遇飛來橫禍。
這個司機真該死,為什麽不小心駕駛?龍牧想起昨天,多虧葉幸出現,他才幸免於難。
龍牧悶悶地出來,去教室上課。
暫時也不想去找葉幸。想到這個女生,龍牧總有一絲奇妙矛盾之感。她明明熱心救人,但又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
“喂,我可是有恩必報的人哪!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龍牧抱住後腦勺自言自語,好像麵前就是葉幸,他在對她表白。
下午放學後,龍牧去。
龍牧截住一個個頭矮矮的女生,“請問一下,你們班的葉幸已經走了嗎?”
“學長找誰?”
“葉幸,是你們班上的女生。”
這個女生仔細想了想,終於想起來,“哦,就是總低著頭,從來不跟同學說話的人!剛才老師有事,提前五分鍾下課,她就先走了。”
龍牧打開背包,“我寫個號碼,明天你給她。別說我是誰,隻說是有重要事情,明白嗎?拜托啦。下次請你吃冰激淩。”
女生頓時露出很明白的表情,“我了解啦,放心!學長加油,我會幫你的。”
龍牧一看這女生的表情就知道她所謂的了解是多麽富有想象力,但是他奇怪地一點也不想解釋。
葉幸忍不住抬頭看天。黃昏真美,這個世界上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似乎都藏有無盡的美感。希望這些美能抵消她見過的惡劣記憶。
幾分鍾前,那隻被貓捕食的鳥雀,還在葉幸記憶裏徘徊。
貓是大自然當中的掠食者,當小鳥遇見自己的天敵,在劫難逃,人類眼裏的萌貓,是它們巨大的恐懼與噩夢。小鳥被咬住脖子,滲透出血,皮毛剝落,然後被貓吃掉了。
這一幕旁人永不可見,而在葉幸眼前,卻纖毫畢現。
葉幸隻能責怪自己,太不小心,與貓對視到。
之後,是母親描述的新聞畫麵。準確地說,是母親眸子再度複寫的畫麵。電視報道雖然大致處理過一些畫麵,但鏡頭移動時,還是快速露出了那團幼童軀體……
母親看見的畫麵又傳遞到了葉幸的腦海裏。
葉幸蹲下身,大口喘氣。
她仍然麵無表情,但是心髒感受到的針紮之痛,唯有自己最清楚。葉幸命令自己忘記這些,徹底忘掉。
隻有遺忘一切,才可以好好生活。
葉幸歎氣,這個時候她真希望高夏在自己身邊。
從小,因為是鄰居,比她大幾歲的高夏就像大哥哥照顧小妹妹一樣,帶她玩,陪著她,關心她。長大了,他們成為彼此最有默契的人。他卻始終隻跟葉幸親近。
後來,高夏念大一,葉幸高三,可惜大學生和高中生的節奏實在不契合。自己放學要回家,而他精彩的大學活動可能正要開始。沒有更多的時間碰頭,一起吃東西,閑逛。
現在,高夏大二,自己大一,同一個校區,近在咫尺。不過,長大以後的高夏,外貌、成績和能力在名牌大學裏也很出眾,有跟他年齡相當、條件似乎更匹配的女生喜歡他,不斷往他身邊靠近。
想到這一點,葉幸喜憂參半。
她不由看向頭頂。
在葉幸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這樣對她說過:“如果感覺不舒服,就去看看天空,看看太陽吧!”
父親還說:“太陽是人類遠古最神聖的光源。你眼睛看到的一切,無論是陽光雨露還是飛蟲走獸,其實都是太陽對地球最大的恩賜。”
父親的身影高大瘦削,喜歡穿衣料普通、款式簡單的衣服,時常坐在一張躺椅上,也不發出聲音,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當光線照射進來,他便閉上眼睛。這個時候的葉幸,很想要父親陪她玩,就蹲在他的身邊,把頭放在父親的膝蓋上。
在葉幸模模糊糊的記憶裏,父親伸出手,按在躺椅的扶手上。她多麽渴望那隻手撫摸自己的頭。
但父親沒有睜開眼睛看她,隻是喃喃自語:“這世界上的人類,所見的一切都依賴光。明暗、顏色……構成我們看見的一切。沒有光,我們就什麽都看不見,隻剩一片漆黑。”
為什麽父親如此淡漠呢?仿佛有一種肅穆的威嚴。葉幸不敢打擾父親,她默默流淚。
多年之後,葉幸還記得她忍不住偷偷親吻了父親的手背。但他一聲不吭,似乎陷入了徹底的寂靜。
葉幸從記憶中驚醒,看著此時的天空,夕陽無語,隻是把雲天塗抹成絢爛的油畫。
即便進入夜晚,還會有其他光源存在,那些光源來自更加遙遠的恒星。至於與地球鄰近的月球,不過是光源之光的再度反射。
不知道父親此刻,是不是也沐浴著同一片光亮?
“你知道嗎,昨天,前麵那邊路上有一個小孩子被撞死,肇事司機還沒找到。”
“太可惡了。”
“我看,一定要判刑……”
四周是瑣碎的議論聲。葉幸停留在原地,忍不住傾聽。
“到現在還沒線索。那小孩子的爸媽昨天來了。做媽媽的都哭暈了。”
“據說,犯罪者會在一種心理驅使下,返回犯罪現場。”這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如果那司機來過,又沒有人發現他的話,這一晚的時間足夠他清洗掉證據。”另外一個年輕聲音義憤填膺地說,“如果被我看見……我一定會指證。”
葉幸心想,這個人應該是附近的大學生。
現場的聲音越來越多,葉幸覺得頭開始脹痛。這麽多的陌路人在關心一件日常悲劇,對她來說是一種沉甸甸的壓力。
這時,葉幸肩膀一震,被什麽人在背後拍打了一下。她愣住,有點害怕,幾乎不敢回頭。
“葉幸,你還沒回家啊!”那個人轉到她麵前問,“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葉幸快速看了這人的臉一眼,轉過視線,回答道:“是你啊,衛荔。”
其實葉幸與所有的同班同學從來都沒有好好說過話,但她清楚地記得每個人的名字,這是她的某種天賦。
“還以為你走得早,已經回家了呢。那好,不用等明天,給你!”衛荔表情神秘地遞給她一張紙條。
什麽?葉幸滿頭問號。那紙條好像是從什麽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寫著一串手機號。
“那人說有重要事情找你,別的我就什麽都不知道啦!再見!”衛荔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等……”
“你打那個電話就知道啦!”衛荔回頭說。
葉幸等的就是這一眼。
光線承載著無盡的信息,以衛荔的眼睛為中轉,葉幸一瞬間看見教室門口發生的一幕。
原來是他,她救過的那個男生。
當時一切迫在眉睫,又近在咫尺,她不能不施以援手。但葉幸不想讓任何人發現她可以覺察到要發生車禍的征兆,所以救下那個男生後她很快就脫身走了。
葉幸深深吸入一口空氣。這個男生想做什麽?
從衛荔的眼中,葉幸看見一張有所企求的麵孔。他隱約的心思,她估摸可以猜測到。那是一張足夠吸引女生的麵孔,說話的時候,眼裏流露出一種光芒,讓他看起來聰明而率真。他很高,腿修長而筆直,有不少女生回過頭來看他。是個容易讓女生產生好感的男生。
不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可以與高夏媲美。再好的男生,也比不過高夏在她的生命裏經由漫長時光積累的重量。
葉幸輕輕揉掉紙條,丟進一個垃圾桶。垃圾桶在一個小型電線杆旁邊,散發出臭味。
與此同時,一個男人斜身靠在電線杆上,抽完煙,將煙頭丟向垃圾桶。
男人背對著葉幸,葉幸卻感覺到這個男人的背影有一種極力克製的緊張像水波一樣擴散開來。
葉幸的心髒迅速收縮,急速跳動。
隻看背影也可以看出這個男人穿的是質料優良的西裝。
男人忽然轉身,視線與葉幸對上,一觸而閃。他步履很快,身影隨即在這條路的轉彎處消失。
雷擊一般的痛苦綿綿不絕地覆蓋了葉幸每個可以感覺痛苦的神經細胞,她一瞬間感覺到耳膜脹痛,兩腳發軟。
不知過了多久,葉幸靠著電線杆,力氣漸漸回到全身,她終於平靜下來。
與男人對視的一瞬間,她看到的景象,讓事情變得清晰明了。
葉幸心裏猶豫,我該怎麽做?
她一直不願意介入任何人的人生,可是這件事,她無法置身事外,假裝毫不知情。
此刻夕陽掙脫了雲朵的遮蔽,孤零零地掛在天上,鮮紅如血。雲彩在一輪完整的太陽旁邊,鮮豔奪目。
葉幸的視線回到垃圾桶上。她小心地輕輕撿起剛才丟掉的紙條,放進口袋。
她已經有了計劃。
或許可以令那個無辜受難的孩子靈魂安息,而她也能像以前一樣悄悄隱匿。
回到家,葉幸慢慢拿出紙筆,在一張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她隻是寫下一些零碎的詞語,隻有她自己能看懂。她需要構思好具體的細節步驟,然後一步一步執行。
她偶爾皺眉,苦苦思索,遠遠看著就像任何一個普通學生在為解答習題而煩惱用功。
母親有點心疼女兒,切好水果,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將果盤放在葉幸的床頭櫃上。
葉幸從小乖巧懂事,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這樣的女兒是母親的慰藉。唯一的小缺陷,大概是葉幸與其他人不怎麽親近,也沒有什麽朋友,她對誰都似乎不熱絡,除了高夏。作為母親,看著葉幸長大,也很少見到她嘻嘻哈哈大笑開懷的樣子。
也許,症結之源是葉幸五歲那年永遠失去了父親。這也是葉幸母親胸口之中恒久的傷痛。
母親黯然退出房間。
一會兒之後,葉幸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如果這樣不行的話,那麽還有第二個備用的辦法。”
似乎可以安心入睡了,這個晚上。
龍牧沒有想到事情順利得不像話。同學在下課期間傳過來一張白色信紙,落款是拚音“yx”,內容隻有一個地址,是距離學校門口不遠的一家飲品店,步行大約十五分鍾就到。
這算是她直接的約會邀請嗎?
龍牧收好紙條,心跳都快了幾拍。
她這樣大方,他更不能露怯。
他很快來到飲品店。
店員問他:“你是龍牧吧?”
“嗯!”
“有個女生來點了兩杯飲料,不過好像臨時有事情,點完東西就離開了,說是馬上就回來。喝的已經做好了,就放在那邊的小茶幾上。是你女朋友吧?她說你會買單。”
“這樣啊!好吧。”龍牧有點意外,掏出錢包付款。
茶幾在角落,龍牧坐下。
店員熱情地說:“兩杯都是一樣的啦!試試我們的新口味。”
龍牧心不在焉地捏起吸管,喝了一口。
“這是什麽口味?”有點古怪,龍牧一下子分辨不出來。冰凍了的**清甜芬芳,很爽口。
店員神秘一笑,“噓……好喝就成。”
龍牧納悶,怎麽店員也顯得莫名其妙?
他又喝了一口,覺得好像什麽時候聞到過這種氣味。
葉幸還沒回來。
“她,就是那個女生,有沒有說什麽?”龍牧問店員。
“也沒有。”店員頓了頓,又說,“就是翻了下那邊的舊報紙。”
龍牧來過這家店,知道這裏提供很多報紙和雜誌,學校很多同學都愛光顧。
“好可憐,她看到一個新聞,還指給我看了下。那件事情我也聽說了。”
“什麽可憐的事情?”龍牧忽然提起興趣。
“就是那個七歲的小孩子回家出車禍的新聞。現在都沒破案,好像也沒什麽線索。不知道那個狠心的司機還能不能抓到。這種交通事故,又不是特別重大的刑事案件,我看警察也不會死盯的。如果有神探就好了。你喜歡看偵探漫畫嗎?”店員似乎很健談。
龍牧頓時想起自己在學生會辦公室讀到的報道。
那個可惡的肇事逃逸的司機,隻要有一點線索,說不定就可以查出來。偏偏現場沒有目擊證人,攝像頭巧合地出了故障,沒有任何監控記錄。
龍牧喝完飲料,仍不見葉幸回來。冰凍感退卻,舌頭恢複大半知覺。
啊,龍牧忽然明白了。“好啊,你們店居然……很多大一的同學還沒滿十八歲呢!”
“噓——”店員嘿嘿笑道,“當然不能出售酒精飲料給未成年的學生。這是我們店的小發明,絕對不會有過高的含量。隻是稍微調劑味道。”
“真的?”
“蜂蜜摻雜一點啤酒,添加了冰凍果汁。不錯吧?”
酒味——
龍牧想起為什麽覺得最近聞到過了。就是那個差點撞死他的司機身上,飄來一絲酒味。
龍牧猛然站起身來。
哎呀,小腿撞到椅子了。
顧不上疼痛,他對店員說:“我有點事情先走了。她回來請轉告我再約她。”
“沒問題——歡迎下次光臨。”店員比出OK的手勢。
會不會就是那個人?很有可能。
趁著記憶還沒有淡化,龍牧拿出鉛筆和素描本,非常寫實地將輪廓描出,陰影部分逐漸在龍牧筆下分明。一個男人從車窗口探頭,臉上露出劇烈的驚恐未定的表情。
最大嫌疑人!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