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房門剛被打開,就有一人閃了進來,在燈光下看得明白,果然是去而複返的賈勇,隻見他抱了抱拳,對花溪奴說道:“姑娘,你果然沒有騙我!”
原來,下午他離開客棧之後,提心吊膽,惴惴難安,好不容易等到下半夜,一摸脖子上那顆吃飯家夥還在,這才相信花溪奴所言不假,鍾山五鬼果然沒有要了他的命去。
這時他又說道:“姑娘莫要見笑,老賈平生有一個怪毛病,要是欠了誰的情不還上,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沒辦法,誰讓我該人家的呢!姑娘你別看那三隻鬼凶霸霸的,他們越是凶,我老賈就越是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反過來,姑娘你越是不問,嘿嘿,我老賈還偏就想跟你說說!”說著,就把緣由細細地道了出來。
原來這件事是與西北大俠賀天舉有關。前些時日,一些草莽人士得到消息,說是賀天舉已被仇越抓到蘭州城,現正囚禁在總督府的地牢之中。據帶來消息的人描述囚犯的身材相貌,確與賀天舉一模一樣,那是決計錯不了的。
得到消息之後,這幾天,賈勇和那個胖和尚鐵泉,還有其他的一些人,正在秘密聯絡甘陝兩地的豪傑,要在蘭州府外聚會,打算唱一出“大鬧蘭州府”,救出西北大俠。
當年賀天舉自稱為“西北大俠”,行事放縱無檢,得罪過不少人,不僅與像鍾山五鬼這樣的邪魔外崇結下梁子,就連一些前輩高人都對他頗有微詞,甚至根本不屑一顧。既如此,為何又要眼巴巴地,甘冒奇險救他出大獄呢?原來這中間還另有一個緣故。
許多年前,義士馬嘯伯領導了農民義軍,與清兵鏖戰經年,一時間國庫耗盡,朝野沸騰。從那以後,此地大大小小的戰鬥不斷,倒是一多半都打出了馬嘯伯的旗號,朝廷一邊鎮壓,一邊派出高手,四處捉拿馬嘯伯。十五年前,終於逼得馬嘯伯和他的妻子雙雙傷重自盡,但他們的兒子馬小天卻被賀天舉救走,從此下落不明,渺無音訊。
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賀天舉,對朝廷來說,什麽西北大俠,就算是東南西北中大俠一齊來到,也不過是一群廢物而已,全無用處,他們要的,仍是一個“馬”字。因此抓到人後,總督府馬上就有人放出風聲,隻要馬嘯伯的兒子到蘭州城見總督大人一麵,便立即放了賀天舉,決不傷他一根毫毛。否則,一個月後,便將西北大俠斬首在蘭州城頭。
賈勇他們之所以要去救人,一多半還是為了馬家的緣故,唯恐那個“馬家後人”年輕識淺,孤身一人前去救人,那就上了官府的大當。
賈勇如此這般說了一遍,果然沒有絲毫隱瞞,說完便趁著夜色,與鐵泉和尚會合,一齊趕往蘭州去了。花溪奴送走了他,隻覺得心亂如麻,久久不能寧定,不由自主地在房內轉起了圈子。這個馬小天,是他念念不忘的那個他嗎?他會往蘭州城解救賀天舉嗎?待到轉到第十八個圈子的時候,她終於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樣,得先去看看再說!不錯,倘若真是他,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跨入蘭州城一步!”
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花溪奴拉開房門,發現笑麵鬼和風流鬼早已候在門外,與他們須臾不離的癆病鬼卻不知到哪裏去了。花溪奴笑了笑,她與賈勇在房裏說了這麽久的話,三人若還沒有發覺,那就真的把他們都當作死人了。
花溪奴見癆病鬼不在其中,便問道:“癆病鬼呢?他去了哪裏?”
笑麵鬼道:“他等不及先去蘭州了,等了這麽多年,他可不想賀天舉死在別人手裏!”
花溪奴不知道他們與賀天舉之間有什麽解不開的仇怨,與兩人商量了一下,便匆匆起程,一同趕赴蘭州。
一個月後的夜間,三人匆匆趕到蘭州西城門外,這才發現這裏早已聚集了不少人。這些人中,三教九流齊集,百態鹹具,到處都是馬嘶人喧之聲,多是些鹵莽粗豪之人,黑壓壓的一大片,怕是沒有上千人。幾日前,他們公推了胡豹、鐵泉和尚、賈勇三人暫時發號施令,其他人一體凜遵,倒也像模像樣。
隻是這個晚上,卻是有些不同尋常。隻見城牆上一片燈燭燦然,無數的鬆明、火把將城內城外照得亮如白晝。燈火明滅中,數不清的人影綽綽,來回奔走,還有軍官騎著高頭大馬,高聲指揮,火光照在他們的甲胄刀槍之上,閃著點點寒光,燦如繁星。
城外的群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紛紛向上張望,一時間城上城下,大眼瞪小眼,幾乎連對方臉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咚咚咚”三聲號炮響過,城頭上的清兵嘩啦一聲向兩邊分開,中間推出一個人來。隻見他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帽子下麵露出蓬蓬如枯菅的亂發,也不結辮,雙頰深陷,環眼圓睜,臉色如同金紙一般,往牆頭上一站,仰麵向天,威風凜凜。此人一現身,城下頓時一陣**,幾乎有幾十張嘴巴同時喊了出來:“是西北大俠!”
賀天舉聽到城下有人喊出他的名號,身子往前一探,向下望去,隨即一陣嗆啷嗆啷的聲音響起。大家這才注意到,賀天舉周身上下,不知被套上了幾重鐵鏈,連琵琶骨都被穿上了,鮮血從肩窩處淌下來,有些地方已經幹了,結成了黑色的血塊。
賀天舉在牆頭上走了幾步,每一步都跨出老遠,身上戴的那些沉重的鐵鏈在他看來簡直渾若無物似的。走了一圈忽地仰頭大笑起來,笑畢大聲說道:“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是什麽人?老子一個都不認識,快快把他們都趕走了,省得在這裏晃來晃去的,惹得老子心煩!你們這些王八蛋要是敢踏進蘭州城一步,老子便立即自斷經脈,免得再看見你們,氣也氣死了!”
賀天舉話既已說完,便不再看眾人一眼,轉身就要往城下走去。這時就聽有人哈哈一笑,從後麵走了上來,正好擋住了賀天舉的去路。隻見他一身戎裝,穿戴著從三品協領的服飾,腦後拖一條毛光如油的大辮子,腰間的寶劍寒光閃閃,是無堅不摧的紫廬大劍。身周簇擁著一大群人,白穀王、聶幹如、寧人虎、馮秉真等俱在其中,正是“八驍騎”之首,號稱“天山南北劍術第一”的仇越到了。
賀天舉一見是仇越,哼了一聲,雙手交抱胸前,仰麵視天,好像身前隻有一團稀薄的空氣似的。
八驍騎中排行老四的聶幹如自從上次在何玖行的小酒館,被賀天舉的酒氣所傷,大耗元氣,幾乎送掉一條小命之後,便對他恨之入骨。此刻見他對協領大人如此倨傲,一抖鋼叉,就想上前折辱他一番,一來巴結了頂頭上司,二來也是解解自己的心頭之氣。
仇越伸手攔住了聶幹如,上下打量賀天舉,說道:“賀大俠,你說不認得他們,可這些人對你可著實是好得很哪,眼巴巴地趕來,想要救你出去呢!”
賀天舉沉著聲音,自顧自地說道:“我老賀自打二十年前自稱為西北大俠之後,便再也不知道‘朋友’二字是怎麽寫的!這些人巴巴地趕到蘭州來,是要看老賀是怎麽死的吧!老子一看見他們,保管吃不下也睡不好,不出三天就翹了辮子,那時候就不勞你仇大人親自動手了!哈哈哈!”
仇越聽賀天舉的說話,似乎自己的打算,已被他猜中了幾分。他眉頭一皺,說道:“賀大俠,不妨老實告訴你,這些膽敢反抗朝廷的狂徒,現在已盡入我觳中,不信的話,你請看!”說著,衝著後麵揚了揚手,這時隻聽一聲炮響,城牆的雉垛上,齊刷刷地伸出一枝枝箭頭,正對著城下的那些人。遠處的山巒和密林間,也有無數的燈火閃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人馬穿梭不停,看來真是把蘭州城變成了一隻大口袋,想要把胡豹、賈勇他們一網打盡了。
賀天舉站在城牆之上,手扒著雉垛,看著下麵一個個鮮活的、激動的麵孔,他明白這些人雖勇,但怎麽比得過仇越手下數萬訓練有素的精兵?今夜,他們勢必都將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一想到這塊土地不知要沾上多少豪傑的鮮血,就令他痛心不已,臉上的肌肉禁不住抽搐起來,早已忘了自己剛剛對仇越說過的話。
仇越安靜地站在賀天舉身後,這種殺戮他已見過太多,早就不再感到新鮮,隻安靜地開口說道:“賀大俠,老實說,這些人隻是些烏合之眾,總督大人根本沒把他們放在心上,隻要西北大俠一開金口,我便立即撤去包圍,再將你毫發無損地送出城去。到那時候,你就是一人救下成千好漢性命的大英雄,聲譽之隆,無人再出其右,這西北大俠中的西北二字,說不定便可以去掉了呢!”
賀天舉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索仇越話中的意思,過了半晌,才沉著聲音問道:“你要我怎樣?”
仇越一喜,心想:“我果然沒有猜錯,你這匹夫是什麽人,難道我還不知道嗎?”但話聲中絲毫不流露出半分喜悅之色,說道:“你也知道,匪首馬嘯伯膝下有一個孽障,名叫什麽馬小天的,聽說和你關係不淺,總督大人想請他到總督府盤恒數年,換得甘陝兩省十年太平無事。你大可放心,我仇越可用項上人頭擔保,隻要他安安靜靜待在總督府,不再尋釁滋事,就絕沒有人能傷到他一毫一發!怎麽樣,賀大俠!”
賀天舉深思了片刻,重重地點了兩下頭,說道:“好罷!反正老夫現在已經是身不由已,不過得讓我跟他們說幾句話,免得這些看不起我的龜兒子們忘了是誰救了他們的!”
仇越大喜,說道:“好!敢作敢為,方是男子漢大丈夫本色!大家都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