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那天在去敦煌的路上,海蘭和馬小天這兩個少不更事的打了一個荒唐的賭,海蘭要馬小天去那些農家女子麵前,每人親一下。這本來是海蘭隨口胡亂說的,想羞一羞馬小天,不料馬小天竟賭氣答應了,但當他走到那些婦人身後之時,卻免不了心中生出一些懊悔來。這些婦人個個胖麵肥腰,長相粗鄙,那倒也罷了,萬一當真輕薄了她們,鬧將起來,可就是個吃不了兜著走的局麵了。

馬小天幾次想回頭,又怕惹了海蘭的恥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想,心裏頭渾沒了主意,耳邊倒是不斷傳來那些女子的說笑聲。

隻聽有一個女子笑道:“你就把自己噴得香香的吧,最好嘴巴裏也噴上些,看你家二狗會有多喜歡你!”眾女一齊哄笑起來,相互推搡,打趣著。

馬小天聽到這句話,忽然間有了主意,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指著那一片片碧綠的韮菜地,對著眾女說道:“好啊,你們偷吃了我家的韮菜,我要報官拿你們!”

眾女一驚,紛紛辯道:“老娘好好地在這裏聊天,什麽時候偷吃過什麽韮菜了?”有的道:“你這後生莫要瞎三話四的,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偷吃了?”群雌粥粥,都在指責馬小天胡說八道,誣賴好人。

馬小天轉了一圈,仰著頭不服氣地道:“還說沒有?你們一開口我就聞到韮菜味了!”

有一個性急的女子跳了起來,急道:“你這張好臉上怎麽長了一隻狗鼻子?我嘴裏哪有什麽味了,你聞,你聞!”說著,嘟著嘴就往馬小天跟前湊。

馬小天裝模作樣地在也嘴邊嗅了又嗅,時而搖頭時而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嗯,是了,你是沒偷吃咱家的菜,可其他姐姐……嘿嘿,我又沒聞過,怎麽知道偷沒偷吃?”

其他的女子一聽,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一個比一個嘴噘得高,爭先恐後地來給馬小天嗅。馬小天見那一張張噘起的鮮紅的唇,心中大樂,背著雙手,一個一個地聞過去,有的聞的時間長些,有的時間短些,總之模樣要作得十足十的就是。每聞過一個,就搖搖頭,說一聲:“不是!”被聞的女子,聽他說聲“不是”,臉上的表情登時放鬆了下來,攤開手,一臉無辜的樣子,那意思是:“怎麽樣,老娘沒偷吃吧!”這樣的“聞嘴”,遠遠地看去,不就跟親嘴一個樣嗎?

這時在風神廟裏,馬小天和海蘭一邊說,一邊笑,把胡豹留下的胡餅和酒吃個精光。海蘭聽了這番話,心下釋然了不少,馬小天打趣她道:“人家吃了我的菜,都要給我聞的,今晚你可也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餅,又該怎樣呢?”

海蘭是滿族少女,與那些漢家女子不一樣,聽了馬小天的話,嘻嘻一笑,當真把臉湊了過去,說道:“那也給你聞好了,看看有沒有臭韮菜味?”

馬小天毫不客氣,低下頭來又啵的親了一口,親的還是老地方,海蘭這回倒是沒有抗拒,隻覺得臉上發燒似的紅,心裏無比滿足喜悅。

按理說,海蘭生在極富之家,她的婚姻,包括她的情感,幾乎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與某一個王公貴族家的青年才俊聯係在一起。這一點,連她自己也是這麽以為的,再加上人生得美,因此自小時起,便養成了心高氣傲的小姐脾氣,那雙眼睛,向來也隻往上看,從不往下瞧的。

但這段時間以來,幾經磨難,有時甚至就在生死一線之間,環境的不同,也讓她的心性在不知不覺間為之改變。現在在這間粗陋的小廟裏,在舉目無親的夜晚,特別在剛剛經曆了一場命懸一線的生死大戰之後,一個能保護她的男人,一雙能摟住她的臂膀,就足以讓她為之情竇初開。起碼,在此時此刻,她的一絲柔情蜜意,已牢牢地係在了身邊這個男子的身上。

馬小天心中自然也是歡欣雀躍,難以自已,他抬頭望著窗外微露的一點晨曦,心想:“我若是此時使一招‘隻砍中間’,能把這片霞光砍去,和海蘭永如此刻這般,那該有多好!”他想起與海蘭初識的那天夜晚,不禁感慨道:“你記得嗎?我與你初次見麵,就是在這風神廟中,看來是風神伯伯在保佑我,等到傷好之後,我們定要再來這裏,好好地給風神伯伯點上三柱高香才是!”

海蘭輕嗯了一聲,專心享受此刻的幸福感覺,隨口應道:“是啊,那時額娘還說,你假癡裝傻,其實是救了我們,還要我日後報答你呢!”

馬小天一怔,問道:“你說什麽?”

海蘭以為馬小天又在逗她,嗔道:“你再這樣裝傻,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我是說,額娘要我報答你這個傻子呢!”

馬小天似乎沒在認真聽她說話,自顧自地說道:“……額娘……額娘……海蘭,你平時都是怎麽叫你父親的?”

海蘭轉過身來,盯著馬小天的眼睛,不解地道:“我阿瑪?我當然叫他阿瑪了,你這是怎麽了?”

馬小天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似乎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有一件極不願見到的事要發生,他勉強笑了一笑,說道:“沒,沒什麽,原來你是滿人。”

海蘭說道:“是啊,要不我怎麽叫海蘭,海蘭海蘭,在漢語中就是綠樹的意思,你們漢人中,也有姓海的嗎?”

馬小天喉間一下子像是哽住了似的,過了好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道:“有的,以前有一位清官,叫海瑞的,他也姓海。”

海蘭撇了撇嘴,滿臉上寫的都是不屑,說道:“我聽過這人的事,聽說他因自己的女兒和家中的男仆打了聲招呼,就將她鎖在房裏,不吃不喝,活活地餓死了她。哼,我們滿人中,可沒有這樣的‘清官’!”

馬小天眼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自然也沒把海蘭的話聽進去,直到她喂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問道:“那你的父親,他……他是做買賣的,還是讀書人?”問完這句話,馬小天不安地盯著海蘭的嘴巴。風神爺行行好,再保佑一次,此刻他是多麽希望能從這張誘人的嘴裏吐出“是的”這兩個字。

可海蘭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而是幽幽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寧願他是個做買賣的,或是個教書先生,勝過做什麽勞什子總督……”

馬小天聞言,“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力氣用得大了些,傷處又有些血滲了出來。海蘭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又是吃驚又是心痛,連忙站起來捂住他的傷口,說道:“你怎麽了,瞧你的傷……”

馬小天顧不上自己的傷口,雙手捏住海蘭的肩膀,焦急地問道:“什麽?你說你的父親是陝甘總督升昀?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他越說越激動,海蘭被他晃得天旋地轉,忍不住哭道:“他是我阿瑪啊,他到底做了什麽?剛才那些人要殺我,你也要殺了我嗎?”

馬小天悚然一驚,無力地將海蘭推到一邊,再不看她一眼,拉開廟門徑直走了出去,隻在身後留下一串淒愴悲涼的歌聲,隻聽他唱道:“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羅。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正是朱赫和海蘭母女初入大漠時聽到的曲子,聲音越來越遠,終至杳不可聞。

海蘭呆在空無一人的屋中,一臉茫然,耳中聆聽著屋外斷斷續續的歌聲漸行漸遠,口中喃喃地說道:“原來是他,那天唱歌的人就是他!我要去找他,不管他去了哪裏,反正我總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