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銀瓶靠上來的時候,仇越沒有動,也沒有笑,但他的眼中分明**漾著笑意,比嘴角邊的皮笑肉不笑更加真實些,似乎對小銀瓶的舉動頗為受用。小銀瓶看著他的樣子,與以前見過的其他男人並無二致,心中一喜,暗道:“得手了!”

正當仇越的手快要挨上小銀瓶腰身之時,他的眼睛裏仍帶著淺笑,臉上也還是一副頗為受用的模樣,隻是微微張開口唇,輕輕吐出兩個字:“放肆!”

這兩個字說得很輕,但接下來的動靜卻很大。那個“肆”字剛出口,幾乎還停在空氣中,從仇越背後就閃出一個人來,揮起缽盂般大小的拳頭,“呯”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打在小銀瓶左邊臉頰之上,一邊怒喝道:“臭婆娘,在協領大人麵前還敢放肆,真是買了那個什麽鹹魚放生,死活都不知道哇!”

不看他的樣子,隻聽他說話的口吻,便知道是王天恩大人到了。他原先並不叫這個名字,隻因幾年前花錢捐了一個八品外委千總的小官,感戴天恩的心情無處釋放,便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此時為了在協領大人麵前表示赤膽忠心,這一拳既穩且狠,把一個全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狠狠地摜了出去,幾已達到他在街頭巷尾江湖生涯的顛峰。

王天恩這一拳好不厲害,小銀瓶被一下子打翻在地上,“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還帶下來幾枚被打落的牙齒,那半張臉頓時變得麻木,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東西一般。

這一番變故來得太快,躲在密室中的花溪奴幾乎要叫出聲來,還好及時抬起手掩住了嘴巴,把那一聲“啊”字捺回了肚子裏。可這是這一抬手,密室狹小,手臂還是磕到了壁上,發出輕微的“嗒”的一聲。

花溪奴一驚,惶急之下,幾乎就要揣門而出。小銀瓶似乎也聽到了這一聲,連忙大咳了幾聲,竟也掩蓋住了這一聲異響,心中這才寧定了一些,隨即想道:“是誰?是誰出賣了我?”

她回過頭來,眼光從這個人的臉上掃到另一個的臉上,終於,一個在眾人背後躲躲閃閃的身影被她捉個正著,這個人她太熟悉了,以至於竟然歇斯地裏地尖叫起來:“是你!是你出賣了老娘!”

薛八躲在仇越後麵,原不想讓小銀瓶看見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探了一下頭,隻是想看看小銀瓶的狼狽狀。他與小銀瓶之間是買賣關係,本來也沒有什麽私人恩怨,但他是沁城中有名的無賴子,人人都看不起他,因此隻要看到有人混得不如他,就無論如何也要偷窺一番,內心無限滿足。

銀瓶越想越恨,眼睛裏似要冒出火來,奮力撐起半個身子,用手指著薛八,咬牙罵道:“你個老忘八!這麽多年,你哪次不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的!今天你還要賣了我,你他媽不是人!老娘跟你拚了!”

小銀瓶叫著,從地上跳了起來,提著裙子,勢若瘋虎一般向著薛八撲了上去,作勢就要上前撕咬起來。

薛八看著她披頭散發,滿臉血汙的模樣,早已嚇得毛骨俱悚,雙手往身邊一劃拉,不拘拿到什麽東西,就閉著眼睛往前送去。隻聽“撲哧”一聲,一枝燭台,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小銀瓶呆呆地看著上麵搖曳的燭光直到天亮,這時卻輕易地讓上麵的尖釘刺穿了她的胸膛……

小銀瓶仰麵躺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在臨死前,縈繞在她小小腦海中的,是不幸的一生中最後一個心願:“他總說得了錢,就來給我贖身,他總是這樣說呀,摸著我的頭發也這樣說……我知道你在唬我,可我還是喜歡聽,每聽一次,我就有幾個晚上睡不著……昨天你拿了幾件東西給我看,說是賣了這批貨就來娶我,我看出來了,這次你是真心的……豹哥,你讓我再等幾天,可是我等不及了,你現在就來吧,帶我離開這裏呀……”

仇越的幾個手下將這間小小的房間搜了個底朝天,依然一無所獲。仇越斜睨了一眼地上的小銀瓶,說了一聲:“晦氣!”正要走出房門,到別處去尋,這時薛八哆哆嗦嗦地拉住他的衣角,急切地問道:“大……大人,我的賞銀呢?”

仇越鄙夷地將他的手甩開,看都不看一眼,昂首邁出了房門。待他們走得遠了,薛八這才衝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用力揮了揮拳頭,恨恨地說道:“混蛋,等我薛八爺哪天飛黃騰達了,定要將你們,將你們……”至於究竟要將他們怎麽樣,即將飛黃騰達的薛八爺還沒想明白,怔在了當地,連拳頭都忘了放下。

一直等到夜深無人的時候,花溪奴和楊永嗣才從密室的夾層中走了出來。花溪奴蹲在小銀瓶身邊,輕輕用衣袖抹去她臉上的血汙,露出她那張早已不再年輕的麵容,禁不住淚落如綆,痛心不已。

楊永嗣被剛才的陣仗嚇得不輕,趴在窗台之上向外看了半天,轉頭看到花溪奴在一個死人臉上擦來擦去,遲遲不肯動身,有些不耐地道:“女俠,咱們也該走了吧,要是他們再回來,那我怎麽辦?”

花溪奴心頭掠過一陣寒意,凍得心都涼了,忍不住回頭瞪了他一眼。此時夜色沈黑如墨,楊永嗣倒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仍是一疊聲地催促,花溪奴暗中歎了口氣,將小銀瓶撕破的衣襟略略整了整,這才收拾了眼淚,起身帶著楊永嗣離開。

此時的勾欄之中早已亂作了一團,仇越自重身份,倒還罷了,便王天恩那一夥人,如不乘機敲敲竹杠,打打秋風,怎麽對得住花錢買來的這一身官服?

花溪奴和楊永嗣兩人乘機混了出去,來到城外一片小樹林中,倒也沒花多大功夫。花溪奴停住了腳步,對著楊永嗣說道:“楊公子,我就送你到這裏吧,有楊老將軍英靈庇佑,公子定能逢凶化吉。”

這位小楊將軍,樣貌堂堂,人又知書達理,剛才在那麽狹小的密室之中,生死存亡之際,居然還忘不了恪守男女之防,盡量地把自己塞在角落裏,眼觀鼻,鼻觀心,幾乎連根汗毛都沒碰到。但不知是為什麽,現在花溪奴麵對著這位英雄之後,名門子弟,卻隻想遠遠地一逃了之。

楊永嗣雖然不舍,卻也隻得拱手道:“女俠的救命之恩,在下深感肺腑,恕我冒昧,請女俠示知芳名,我也好銘記在心,無敢或忘。”

花溪奴搖了搖頭,她自然是不想說的,但驀地想起一人,於是說道:“我也不是你的什麽救命恩人,不過你既有此心,不如記著沁城中一個叫做小銀瓶的姑娘,她在泉下也必定感到喜慰。”

誰知楊永嗣哼了一聲,說道:“那小銀瓶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女子,我若承認被她所救,豈不是辱沒了我楊家清白的門風?”他之前雖然並不清楚,但畢竟不是蠢豬一頭,細想之下,也明白了剛才去到的是個什麽所在。

花溪奴對著這樣一個男人,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但好在此時已不需要她再說些什麽,在他們前方不遠處,有一個人從樹後轉出來,沉著聲音說道:“好啊,你總算是開竅了,這就乖乖的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