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光緒年間二月的某天,甘肅安西州小方盤城向東十多裏地,有一輛騾車獨自在官道上踽踽而行,車上轎帷低垂,紗帷碧蓋,將裏麵的人遮得嚴嚴實實。
坐在車轅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青後生,生得身高膀寬,眉粗眼大,唇上並無髭須,正在不住口地吆喝著他前麵的那頭牲口。那牲口──一頭烏雲蓋雪的大黑騾兒,不斷地從粗大的鼻孔裏向外噴著熱氣,黃土地上,蹄聲得得,在空曠的原野上遠遠地飄散開去。
冬天還沒過去,正是北風振衣的時節,時不時地就有一陣風卷起滿地的塵埃,直蔽天日,騾車上的那人沒提防被嗆了幾口,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誰知這咳嗽聲竟像是會傳染似的,車外的剛覺得好了些,車裏亦傳同兩聲輕咳,聲音清亮爽脆,是個女子的聲音。
那後生“籲”的一聲,勒住了大黑騾,轉過頭來問候道:“主母,你怎麽了?”
車裏的那個女子回道:“我沒事……鍾辰,你聽,起風了,得找個地方躲一躲,唉,連日趕路,倒是連這個規距都忘記了。”
那個叫鍾辰的青年跳上車轅,極目遠眺,遠遠地望見前方似乎矗立著一座廢棄的土城,牆墉高峻,正好可以用來避風,他喜道:“主母……”
誰知剛說了兩個字,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一陣歌聲,樂聲既激昂高亢,又有些綿長幽怨,在空中似有似無,極是詭異。
鍾辰一聽這歌聲,悚然一驚,立即警覺起來,從腰間拔出一支短劍,跳下車轅,在騾車四周疾速地繞了幾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曠野平疇,幾乎沒有藏身之處,敵人如果是在此時靠近,斷斷沒有發現不了的道理。
鍾辰稍稍放下心來,佇立在車旁,凝神靜聽,隻聽歌中唱道: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羅。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歌聲中,騾車一側的紗帷悄然掀開一個小角,露出一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眼波流轉,甚是靈動,正好奇地向外張望,似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
過了好一會兒,歌聲慢慢止息,那少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放下紗帷,隨即從裏麵傳出她的問話聲:“額娘,這是誰作的曲子,這麽好聽?”
轎廂內一時靜寂無聲,過了好半晌,那婦人才回道:“世上有這曲子的時候,恐怕連你的達達,都還不知道在哪裏呢!我也有好多年不曾聽到了,沒想到這剛一回來,就叫我給碰上了……海蘭,這事兒,你先別讓你阿瑪知道,要不然,他又得好幾宿睡不著覺了。”
那少女海蘭奇道:“阿瑪都這麽大了,睡覺還怕吵嗎?”
那婦人撲哧一笑,沒有回答女兒的問話,對著車外的鍾辰說道:“鍾辰,好了,快些趕路吧!”
鍾辰答應了一聲,將短劍收起,吆喝起大黑騾,向著前方那座土城行去。
又行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擦黑,風勢也漸漸地大了起來。這個地方雖說已在關內,但依舊是遍地黃沙,一陣風卷起,揚起的沙塵遮天蔽日的,迷的人眼睛都睜不開來,還有些手指頭大小的鵝卵石,被風卷起,打在車身上,啪啪作響。鍾辰又拉又拽,好不容易才將騾車趕到了城腳下。
這座土城,幾乎全是用當地的黃土壘成,矗立了幾百年,經不起風雨的侵蝕,牆垣朽敗,日久失修,早已不複當年的雄姿,但僅剩的幾處牆頭,也足以擋住這狂風惡浪。
剛靠近,鍾辰就聽見從城的另一邊,傳來一陣喧嘩擾攘之聲,他摸了摸腰間的短劍,凝氣屏息,拉著騾車悄悄走前兩步,側耳細聽。
隻聽有一人言道:“咱‘黑將軍’胡豹,家裏幾代,都是做這個勾當,那個地方,早就被我們掘過多次,剩下的都是一些又髒又臭,沒半點用處的廢物,哪裏還有什麽金葉子?”
語音剛落,就有數人鼓噪起來,亂烘烘的,聽不清都在講些什麽。方才說話之人像是這夥人的頭兒,又說道:“罷,罷,你們不信,咱們就一塊去,看看就知道了!”
眾人齊聲歡呼,似乎有人牽過幾頭牲口來,傳來幾聲驢叫馬嘶,眼看他們就要上馬離開,往“那個地方”而去。
鍾辰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他實不願與這些來曆不明的人物碰麵。但就在這時,他身邊這頭大黑騾,聽見驢馬嘶鳴聲,也仰起頭,“呃啊呃啊”地叫了幾聲。
鍾辰暗道一聲不好,抽出短劍,刷的一聲,將騾頭整個地切了下來,這一下幹脆利落,那騾子隻來得及叫一聲,剩下的一半盡數留在了腔子裏。隻可惜為時已晚,隻聽城牆那頭傳來一聲暴喝:“是誰!誰在那裏偷聽!”
喝聲未落,不知從哪裏鑽出幾十個人來──興許真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突然出現在騾車四周,將鍾辰和騾車團團圍住。他們一言不發,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俱全,大多數人光著頭,沒戴帽子,還有的隻將亂蓬蓬如枯菅的頭發胡亂紮成一個小辮,盤在腦袋上,衣衫破舊,滿麵風塵,唯有二目耿耿作光,在微黑的夜色中顯得極為醒目。
鍾辰心中怦怦亂跳,臉上仍是強自鎮定,抱拳團團作了一個揖,學著綠林中人的口吻說道:“諸位是哪一路的好漢?在哪一座寶山開山立櫃?掌舵的大當家是哪一位?”
身周眾人聽完他這一席話,哄的一聲笑起來,直笑得前仰後合,鍾辰被他們笑得跼蹐難安,麵紅過耳,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正難受間,有一個人分開眾人,從人群後麵走上前來,聲若洪鍾,一開口就將眾人的笑聲蓋了下去,隻聽他說道:“兀那小子,你當咱們都是強盜麽?嘿嘿,爺爺們做的雖不是什麽正經營生,但那種攔路搶劫的勾當,卻也是不做的!”
這人生得軀高身雄,麵孔黝黑,亂糟糟滿腮胡須,幾乎遮住了半張臉,鍾辰一聽這聲音就知道定是那自稱“黑將軍”的胡豹是了。
鍾辰神情尷尬,正想說幾句話來打圓場,一眼瞥見胡豹他們手裏拿著的物事,忽然間想到本地的一夥人來,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原來你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