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穀琴聲
好亮,四周好亮。
明媚的陽光撒在高躍身上,四處都有鳥兒在婉轉地歌唱,空氣中飄著一種淡淡的幽香,那香氣沁人心脾,仿佛身處天堂的花園裏。遠處傳來淙淙如流水般的琴聲,聽起來令人即舒服又愉快。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這是哪裏?莫非是天國?”高躍茫然四顧。
“天國也好,天國裏有疼我的爹娘。”
一隻紙風箏從他眼前飛過,他頓時眼前一亮。那分明是小時候,父親親手給他紮的風箏。
“爹爹!爹爹!”高躍興奮地向那風箏跑去。
“躍兒,慢點,小心摔著。”身著文士衫、儒雅斯文的父親就站在前方,正關切地看著他,滿麵都是春風般的笑容。
“爹爹,我在這裏!”高躍揮舞著手,他分明又回到了童年。
他幸福地笑著,他好久都沒有這麽開心了。
“孩子,你受苦了……”父親的麵容忽然模糊,聲音也變得飄渺而遙遠。
驀地,天色一暗,一股熱浪襲來。
火!哪裏來的大火!
“爹爹,你在哪裏!”高躍焦急地大喊,他眼看著大火吞滅了父親的身影,卻無能為力!
火勢越來越猛!此情此景,高躍已在夢中見過無數次,一切分明又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淒慘的夜晚!
他隻覺得呼吸困難,肌膚灼痛,氣血翻騰。火苗包圍了他,吞噬著他的肌體,肆虐著他的神經,他感覺熱浪如一股灼熱的岩漿湧入了他的腦海,巨大的痛苦包圍著他,他欲哭無淚!
忽然,似有一股清泉,從他天庭處涓涓流入,驅散了滾滾熱浪。霎時,清涼的感覺傳遍了全身。
接著,似有隻手,輕輕地拿著柔軟的濕巾,擦拭著他的額頭、他的麵頰,那感覺,就像是盛夏時節迎麵吹來了涼爽的清風。
那隻手纖細而輕柔,高躍依稀能感覺到,手的主人正用一種關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娘……”高躍不由自主地說道。
小時候每一天,跑夠了瘋夠了的他,總是乖乖地依偎在娘親懷裏,一邊聽著娘親帶著笑意的數落,一邊耍著小賴皮、讓娘親把他的小髒臉擦得幹幹淨淨的,就像現在這樣。
他當然記得,娘親的手,就是這樣纖柔溫暖的。
“看來我真的已告別了人世。”恍惚中高躍心道,“恩,這樣也好,可以永遠和娘親在一起了,再也不用受苦了。”
可是他的意識越來越清醒,那人在他的視野裏也越來越清晰。她有跟娘親一樣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有跟娘親一樣柔美飄逸的長發,她看他的眼神,也充滿了憐惜和溫暖。
然而,此人分明是另外一個女子,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孩。
杏麵桃腮,娥眉淡掃,她的牙齒潔白如珍珠,她的皮膚嬌嫩如凝脂,穿一身素雅的綾羅裙,秀發隨意披在胸前,上麵恰到好處地插著一支淡綠的玉簪。
雖值豆蔻年華,卻另有一種清雅大方之氣。
這無疑是高躍見過的,除了他娘親之外最美、最有氣質的女子。
女孩身邊,還分別站著一個圓臉丫環和青衣小生,均生得十分清秀,一看就不是那種過多沾染塵俗的市井之人。
“你醒了。”女孩見高躍睜開了眼睛,十分欣慰。
高躍恍如身處夢中,喃喃道:“我,這是在哪裏?”
“這裏是我家。”女孩微微一笑,“幾天前我家阿成上山砍柴時發現了你,就把你背了回來。你已經在這裏昏睡了三日三夜了。”
女孩的笑容宛如初春時節迎麵吹來的暖風,令高躍不由得心旌一**。
“你傷得很重,權且在這裏休養些時日吧。”女孩兒接著說道。
高躍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抬起手來想去遮住自己的右臉。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大白天暴露在別人麵前了,他怕嚇著這個仙子般的女孩。
“不要動。”女孩輕輕按住高躍,示意性地對他搖了搖頭,“你的傷口尚未痊愈,務必要靜臥休息。
“謝謝你。”除了道謝,高躍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女孩又檢查了一番高躍的傷勢,似是比較滿意,便留下那叫做阿成的後生照顧高躍,自己同那丫環出門而去。
空氣中飄著木葉青草的芬芳,還有一種特別的淡雅的幽香,跟高躍在夢境中聞到的那種香氣一樣。高躍憑經驗判斷,這裏也是山中的某處地方。
他發現自己身上穿著幹淨的棉布內衣,束發的草繩也變成了潔白的頭巾,想必是阿成幫他換的。阿成很少跟他說話,但對他照顧得很周到。有時高躍看著忙裏忙外的阿成,想向他笑一笑表示謝意,卻又怕自己的笑容嚇著這位恩人。
有一次,在一個霞滿西天的黃昏,躺在**的高躍突然聽到一陣迤邐悠揚的琴聲,然後便聽到有人在唱歌: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
留人醉,
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琴聲如高山流水,歌聲如黃鶯出穀,一詞一句間,透出一股淡淡的憂鬱。
原來高躍昏迷時聽到的琴聲,並不是他的幻覺。
他聽著聽著,忍不住主動問身邊的阿成:
“這是誰在唱歌?”
“就是我家小姐。”阿成跟高躍說話時,眼神很少在他臉上停留。
“哦,那不是李後主寫的詞嗎?”
“不錯。”阿成這回看了一眼高躍,他的聲音依然不冷也不熱,但似乎對高躍這樣的人居然懂得詞牌有點吃驚。
高躍想不到那位救了自己的女孩,還有如此絕佳的才藝,那首曲兒令聽慣了熊吼狼嚎的他回味不已。這無疑是他高躍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動聽的琴聲和最好聽的歌聲,詞曲中那淡淡的憂傷,更是令身世淒慘的他聽來別有一番滋味。之後,他一直想再聽到這歌聲,但卻未能如願。
那女孩每天也會來看望他一兩次,每當女孩出現在麵前時,高躍總覺得窘迫和不安,甚至盼著她離開;可一旦她走了,他又特別想再見到她。
他很想問問這位女孩叫什麽名字,可他又覺得那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很想跟這位恩人多說幾句話,可每次在她麵前,他最終隻是機械地重複幾句道謝的話而已。
就這樣,在**躺了五天,剛剛能下床高躍就決定走了。
這裏的人無疑是他遇見過的世上對他最好的人,這個地方也讓他多年來頭一次找到家的感覺,可是他還是決定盡快離開。
他能看出,這些人對他並沒有太多好感,但最重要的是,他們也對他沒有惡意。他隻是覺得自己這樣的人呆在這裏,給人家添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這就要走了嗎?”聽到他的決定,女孩還是一半出於對他身體狀況的擔心、一半出於禮貌地勸說他再休息幾天。
“我,我還有要緊事要辦”。高躍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撒謊。
“既然如此,那請你等等。”女孩聞言,便對那圓臉丫環道:“阿芙,去把那些東西拿來。”
“阿芙?這妹子叫阿芙,那這小姐又叫什麽?”高躍心裏念叨著。
須臾阿芙捧了幾件物件過來,高躍一看,其中有他的刀和他的獸皮衣服。
“這是你的刀和衣服。”說到衣服,女孩和阿芙、阿成看著那獸皮,臉上均紛紛露出笑意。那絕不是高躍以前遇見的那種嘲弄挪揄的笑,而是善意的、充滿溫暖而又有些同情的笑。
“哦,謝,謝謝。”高躍有些結巴。
“這是這幾天我抽空給你縫製的一件長衫,你也收下吧。”女孩又遞給高躍一件天青色文士衫。
嶄新、幹淨、縫製精細的長衫,就像當年高躍父親常穿的那件。
“還有。”女孩又拿出一個精巧的白瓷瓶,“這瓶內有家父自製的療傷丹藥,你回去後,每天吃一丸,可助你盡快康複。
高躍的雙手已有些顫抖,他接過衣物和藥瓶,良久之後他說道:“為什麽你不問問我,問我從哪裏來,因何受的傷?”
女孩淡淡一笑:“救死扶傷乃份內之事,又何必多問。”
“姑娘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實在不知如何報答。”高躍喃喃道。
“我看你也是江湖中人,日後行走江湖,若能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便是對我的報答了。”女孩說著又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那,在下告辭了。”
“公子,你多保重。”
霎那間,高躍隻覺得一股暖流湧過他那顆久已蒼涼冰冷的心,他隻覺得他的熱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
這麽多年了,除了叫他“妖怪”之外,他頭一次聽到有人稱呼他“公子”;除了欺侮、唾棄和辱罵,頭一次有人讓他保重!
何況,說這些的,是一位如此美麗的姑娘。
高躍低下頭去,深鞠一躬,然後轉身便走。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已忍不住流淚。
告別幾位恩人,高躍大步走在野外。盡管傷勢並未痊愈,但他卻覺得精神抖擻,神清氣爽。
他覺得曠野不再荒涼寂寞,山林也不再陰森黑暗,陽光撒在他的身上,他頭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挺起了胸膛!
他終於知道,這個世上,終究還是有好人的!從今以後,他高躍這條命,已屬於那個救他一命的人,甚至隨時可以為她失去!
……
高躍很快搞清了方向,翻山越嶺,回到了自己藏身的那個山洞。
進了洞,他首先向那骷髏跪下來一拜,道:“骷髏前輩,多虧您的傳世刀法,高躍得以大難不死,感激不盡!”
說完他從草堆裏取出那個牛皮袋,拿出那記載刀法的卷軸,翻到後半部分。
這一部分畫的乃是那個持刀刀客和各式各樣的人對打:
其中有幾副,隻見一個持棍和尚,生龍活虎,氣勢淩人,手中棍變化多端,綿綿不斷攻向那刀客。刀客則左支右拙,看起來狼狽之極,卻總能堪堪避開那和尚淩厲的棍擊。到了後來,刀客似是無處藏身,仰麵朝天平沙落雁般倒在地上,那和尚則如鷹搏兔般淩空下擊,眼見那刀客已落敗。可是接下來一幅,也是最後一幅畫卻情形突變,畫的是那刀客竟然鑽到了那和尚襠下,手中刀往上一插……
從畫中看,雙方過了起碼有七八招,最後兩幅畫之間,還專門引注了一段文字。
接下來,是一位白發老道,使一把亮閃閃的長劍,身形舒展,意氣風發,與刀客對攻。這幾幅畫得尤為栩栩如生,老道和刀客簡直似活的一般,老道的劍意和劍勢也表現得淩厲之極。幾招過後,刀客步法散亂,身形滯重,失去平衡撲到在地;老道一鶴衝天、寶劍疾刺刀客後心;刀客左掌拍地,身形詭異地倒彈而起;老道一劍刺空,刀客撞入老道懷裏,手中刀一捅……
刀鋒直貫老道前胸,刀尖上還畫著一抹鮮紅的血跡……
這一係列招式,和那天雨夜高躍和宇文定最後的決鬥倒有七分相似。
高躍看了一番刀譜,感慨地歎了口氣。這些刀譜上的招式,他每一招都已練得滾瓜爛熟,沒成想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想想那天血戰王府、又意外獲救的經曆,簡直恍如隔世。
他拿出那女孩送他的白瓷藥瓶,愛不釋手地把玩一番,然後取出一顆丹藥,就著泉水服下。
然後他拔出他的刀,認真地在石壁上刻下幾行字,卻是那首: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最後他倒在草堆裏,沉沉睡去。
這一晚,他睡得香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