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淚

“啪!”,名貴的羊脂青花瓷瓶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格外刺耳,幾個侍女嚇得臉色慘白。

“又是這個該死的麵具人!”世子的聲音已有些發抖,旁邊站著灰頭土臉的鐵天鷹。

“這廝三番五次與我做對,我一定要捉住他,將其碎屍萬段!”

世子負著手,來回在廳內走著,簡直氣得發瘋。

他,平南王的獨生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連知州大人都得給他七分麵子。如今出了這麽個麵具人,先殺他屬下,又搶他財禮,現在又破壞了他的奪貂大計,他怎能不怒!

他在那裏怒走了良久,氣終於消了點,問道:“宋知州那裏有消息沒?”

“還在派人四處搜查,尚未找到線索。”鐵天鷹大氣不敢出一口。

“廢物,一群廢物!”世子的氣頭又來了,他的咆哮聲響徹大廳。

“不過,屬下這邊倒是有了些進展。”

“你!?”

鐵天鷹低下頭,故意不去看世子充滿嘲弄的臉,忙不迭道:“百姓們都說,那麵具人常在城西南灶王廟出現,那裏都是窮得叮當響的要飯的,個個見錢眼開。屬下前日派弟兄們去那裏盤桓了一番,打算花點銀子募幾個眼線,讓他們一有那麵具人的消息就告訴我。此計果然奏效,有個叫花子找上門來,說他有那麵具人的重要信息!”

“什麽信息?”

“他說要親自稟告世子大人。”

“放肆!”世子聽說鐵天鷹竟想讓他見一個叫花子,正要破口大罵,鐵天鷹忙接著道:“他說他認識那個麵具人!知道他的身世!”

此言一出,生生將世子的怒火壓了下去。

“他人在哪裏?”世子的聲音低沉下來。

“就在府門外候著呢。”

“叫他來。”

不多時,兩個飛鷹堡弟子領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走廊進來。那男子顯得戰戰兢兢的,神情十分拘謹,一看便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他身上穿了件嶄新的棉衫,不是很合身,是鐵天鷹為了麵見世子臨時讓他穿上的。上得前來,他便雙膝一軟跪在那裏,頭也不敢抬一下。

世子見狀皺了皺眉,沒好氣地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劉富貴。”

世子聞言幾乎要笑了,他在笑為什麽這些下賤的草民總喜歡給自己起個沾富帶貴的名字。

“別人都叫我二狗。”似是也覺得自己的大名很可笑,二狗補充了一句。

“恩,你如何認識那個麵具人的?”

“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

“胡說八道,那麵具人武功那麽高,怎麽會和你這種人為伍?”世子又有些怒了。

看到世子的怒容,二狗麵如土色:“小人絕不敢撒謊!神刀俠,哦不,那麵具人的真實姓名,世子大人其實您也知道,他曾經闖過王府,大名叫高躍!”

世子聞言,愕然與鐵天鷹對視一眼,旋即坐直了身子,緊張地問道:“他總是戴著麵具,你,如何便知道他就是高躍?”

“我就是知道!他自小與我相依為命一起乞討為生,我跟他太熟了,他化成灰我也認得。”二狗說出了這個秘密,似是膽子也大了,接著道:“上次在黃木崗,就是我把高躍引了來,助唐大俠和趙捕頭擒獲他的……”

世子又開始來回踱步了,這次他有些激動,甚至有些興奮,走著走著他突然笑了。

先是一聲,又一聲,斷斷續續地幹笑,慢慢地變成了放肆地朗聲大笑。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真是冤家路窄啊,我說這廝怎地處處與我作對,原來就是高躍這小子!”世子似是自言自語地大聲道。

“我還當這麵具人有三頭六臂,既然是姓高的這小子,想必也不難對付。”鐵天鷹隨即附和。

“賞!賞他二百兩銀子!”世子指著二狗,看上去很開心,顯然二狗的話完全令他相信了。

“你,叫什麽來著,哦對,二狗。我問你,你即然和那高躍是好朋友,為什麽要出賣他?”

“我,我缺錢。”

“恩。”世子點點頭,二狗的答案不出他所料,他似是對二狗產生了一些興趣,接著問道:“你已出賣了他一次,為什麽還要繼續跟他過不去,你們究竟有什麽仇恨?”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現在我和高躍已勢同水火,我若不對付他,遲早有一天他會殺了我。”二狗的話音低沉,充滿了無奈。

世子對二狗的回答非常滿意,對於這種見財起意,毫無道義的人,他見得實在太多了,他也需要這樣的人為他賣命。

“此事切莫聲張,以免打草驚蛇。”世子囑咐鐵天鷹一句,接著對二狗道:“你既然很了解高躍,想必還真是個有用的人,以後你就跟著鐵天鷹做事,一有高躍那廝的消息,你就盡快告知,必有重賞!”

“多謝世子大人。”二狗看上去受寵若驚。

“好了,你們都退下吧。去把高躍那廝擒來,我要將他剝皮抽筋!”世子恨恨道。

……

與此同時,從勁鬆坡回來的鬆溪道長等人,正聚在乘風客棧議事。

他們昨日在山中盤桓良久,乘夜幕來臨,才抬著關得誌等人的屍體偷偷摸回了客棧,大家均勞累過度,蒙頭睡了一覺後,便被鬆溪道長叫了起來。

鬆溪道長臉色鐵青,冷冷注視著麵前的人。其他人則灰頭土臉,神情沮喪。

“烏合之眾,一群烏合之眾!”一向態度和藹,涵養功夫極高的鬆溪道長終於發怒了。這麽多高手,千辛萬苦,謀劃了這麽長時間,竟然讓別人把貂兒搶了去,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還有同他一樣潛伏在暗處伺機行動的人,更糟糕的是,對方似乎知道他的存在,而他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本來是極其隱秘的行動,現在來了三撥人同咱們爭搶靈貂, 你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他質問道。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暗自揣摩。

慕容寶尋思,莫非自己寫給小兒子的那封家書被人盜了?他在信中提到自己要同人做生死一搏,還提到勁鬆坡這個地點,難道被有心人偷了信件,泄露了天機?想到這裏,他心裏惴惴不安的。

唐展鵬心裏也在打鼓。他可是把行動的時間地點都告訴了若蘭,難道若蘭會泄露這個秘密?不會,絕對不會。自己的女兒幾乎足不出戶,外麵的人不認識幾個,怎麽會去泄密?想到這裏,他稍微安下心來。

最為忐忑不安的是段鎮虎。行動前一天晚上,他們在春華樓尋歡作樂,最後酩酊大醉,說了些什麽,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莫非就是那時走漏了風聲?段鎮虎心裏泛起一陣寒意。好在同行的關得誌和陳振雄都死了,若有人追究起來,隻好往他們身上推了!

“恐怕,我們這些人中,有內鬼啊。”路一鳴那天並未離開乘風客棧,和鬆溪道長一樣是為數不多的沒有嫌疑的人,此刻他倒挺輕鬆。

唐展鵬鄭重道:“師叔,我等人數眾多,來自不同門派,即便真有人故意泄露行動秘密,追查起來恐也不易。何況大家都看到了,今日一戰,大家無一不拚死向前,更有好幾位兄弟命喪當場。我看眼下不是追究責任、互相猜疑的時候,還是想一想下一步對策為好。”

此言一出,大家紛紛稱是。

“是啊,關得誌他們屍骨未寒,還是先將他們安葬為好!”

“我等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難保沒有人暗中窺視,竊取機密。我等防不勝防啊!”

“道長,靈貂固然沒搶到,但好歹有人將其從蝙蝠山莊手裏奪走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是啊,言之有理!”

眾人七嘴八舌一番,鬆溪道長的臉色總算好了點。他長歎一聲:“死了這麽多兄弟,貧道心裏也很難過。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能空手而歸!堂堂劍客盟各大門派知名高手,遠道而來,死了這麽多人卻什麽也沒得到,說出去豈不招人笑話!”

路一鳴道:“唐兄的話說得有理,道長的話也沒錯,我看眼下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麵具人,查明靈貂的下落。”

鬆溪道長點點頭:“路少俠所言極是,那靈貂落到誰手裏都不是一件小事,蝙蝠山莊的人現在勢必也在找那個麵具人,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靈貂奪回來。因此,我們決不能善罷甘休!”

唐展鵬皺眉道:“這個戴麵具的人,應該就是那個殺了羅厲的人;前段日子平南王世子欲納小女為妾,在下正不知如何是好,孰料此人打劫了世子的送禮隊伍,將媒婆打傷,又搶走了聘禮,如此說來,他還幫了在下的忙呢,嗬嗬。此人在本地百姓中口碑極佳,被稱作‘神刀俠’,他的事跡也頗令在下欣賞,隻是他竟然也來搶奪靈貂,實在令人費解。”

“展鵬,你恐怕還不知道,現在外麵街上四處都是賣那種麵具的,孩童們競相戴之,自稱神刀俠。所以依我看,殺羅厲的人未必就是搶聘禮的人,更未必就是奪走靈貂的人。”鬆溪道長沉思道。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這一層麵他們均未想到。

“因此,我們一定要抓到那個麵具人,揭下他的麵具,看看他的真麵目!”道長一字一句道。

“可是我看這麵具人武功很高,且形跡詭秘,恐不是很容易能抓到的。”路一鳴道。

“我相信各位都是無辜的,但這麵具人也定是通過在座的某個人得知了我們行動的秘密。各位都回去想想這幾天遇見了什麽可疑的人或事,或許能抓住蛛絲馬跡,將功補過!事不宜遲,大家現在就行動!”鬆溪下了命令。

眾人依言而去,臨走鬆溪道長忽道:“再過幾日,華山杜淩風就要率眾趕來此地了。”

說這話時,道長的表情有些複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出了乘風客棧,唐展鵬直奔蘭花穀而去,他要回去見若蘭,報個平安。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是自己的女兒透露了行動的秘密。

……

這一天,若蘭醒得很早,事實上,她昨晚幾乎沒怎麽睡。

昨天一整天,她都忐忑不安,心思一直掛在幾十裏外的勁鬆坡。那裏,她的父親正在進行一場浴血苦戰,她好擔心好害怕,這一天對她來說簡直是在煎熬。

昨日神刀俠也沒來,想必也是去了勁鬆坡,完成她的心願去了。

想到這裏,若蘭才稍稍有些安心。無論要做的事情多麽危險多麽困難,無所不能的神刀俠,一定不會讓她失望的。

百靈鳥叫了,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早。

她推開房門望向院內,便被放在院裏石桌上的一件東西吸引了注意,一時間,她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

那是一個精致的竹籠,籠裏趴著一隻小動物,似是鬆鼠卻比鬆鼠大,皮毛油亮亮的,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睛,正盯著她看。

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小動物的出現有多意外,因為她前日默默許下的心願,就是讓神刀俠把它帶到這裏來。

現在,她的願望再一次實現了!看起來如此輕而易舉!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那叢紫藤蘿,柔聲道:“謝謝你,辛苦了。”

短暫的寧靜之後,花叢開始了輕微的顫動,一個人站了起來,戴著個麵具。

那是個帶著笑意的麵具,笑容親切、灑脫,充滿了柔情。

麵具在笑,若蘭也在笑。

這個傳說中的麵具奇俠,她今天雖然是頭一次親眼見到,可她卻毫無陌生感,就像見到了一個多年的老朋友。

他們站在那裏,彼此注視著對方,心都跳得很快。

然後若蘭伸出了手,眼裏充滿了誠意。

麵具人遲疑片刻,也緩緩伸出了手,這位百姓口中神通廣大的俠客,此刻竟顯得有些拘謹和羞澀。

兩人的手輕輕握在一起。

“我叫唐若蘭。”

“恩,我知道。”

“你呢?你叫什麽?”

“恩,我……”

“嗬嗬,你叫神刀俠,不是嗎?”

“我的刀並不神,我也不是什麽俠,那都是鄉親們的恭維。”

“你為什麽要帶著個麵具?”

“我……”

“其實我知道,像你這樣俠肝義膽的好人,都是不願意表露身份的,這樣才叫俠客風範,對嗎?”若蘭替對方做了回答,她覺得自己一定答對了。

“嗬嗬。”

“你幫了我這麽多次,我該怎麽報答你?”

“不,不要這麽說,相信我,幫你做事,其實我很開心。”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因為你值得我這麽做。”

麵具後的高躍在笑,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笑,一種絲毫未加修飾的真誠的笑。

聽到這句話,若蘭隻覺得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自己,她臉上泛起一道迷人的紅暈,令她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

“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不如,我做幾個小菜給你嚐嚐?不,還是請你先嚐嚐我沏的茶好了,小女子別的不敢吹牛,對於茶道還是略通一二的。不知神刀大俠是喜歡小女子沏的武夷肉桂呢,還是九曲紅梅?” 若蘭調皮地笑道。

“如果要謝,我還是更喜歡你的琴聲。”

“嗬嗬,也好。不知你喜歡什麽曲子?”

“就請姑娘唱一首李後主的‘胭脂淚’吧。”

“今日初次喜相逢,為何想聽這種傷感的詞曲?”若蘭有些不解。

“恩,因為這詞曲,能讓我想起一些往事。”

“說實話,這曲子我練得不多,隻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唱一唱,也不知你能否喜歡。”

“嗬嗬,這點就請姑娘放心好了。”

若蘭嫣然一笑,不再多問,坐到案前,略作凝神後便彈奏起來,正是那首憂鬱黯然的胭脂淚: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

留人醉,

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一曲彈完,若蘭抬起頭來,卻發現神刀俠已經走了……

一時間,她不由感到深深的失落。方才那短暫的會麵,無疑是她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刻,她發現這個神刀俠的身影,其實早已深深印在了自己的心中。

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這個正直善良、武藝高強、猶如天使般的神奇俠客了。

“他,到底是什麽人?”若蘭望著山林深處,不由癡了。

……

高躍悄悄告別若蘭,獨自一人徜徉在山穀裏,心裏空空的。

同若蘭麵對麵在一起,聽她彈琴,和她聊天,本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他現在卻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痛苦。

因為他從若蘭看他的眼神裏,發現除了感激、信任和崇拜外,分明還有一種特殊的東西。

換作別的男孩子,此刻恐怕已經激動得樂翻天了。但是他現在,卻隻有黯然神傷。

他來到一條小溪邊,摘下麵具,看著清澈溪水裏自己的影子,手撫自己的右臉,怔怔地在那裏發著呆。

不知她是否還記得,曾經被她救治過的,那個醜醜的、靦腆的、見了她就羞澀地低頭的男孩?她是否還記得,那個在斷頭台上,看著她鄙視的目光,突然傷心落淚的男孩?

溪水叮咚作響,寂靜的山林裏,或許隻有那淡雅的蘭花,知道此刻高躍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