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人
幾日來，若蘭的心情無疑是非常好的。
那天，當世子送禮隊伍遭劫的消息傳來，她和阿芙頓時像瘋了一樣，蹦蹦跳跳，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此後每天，她都會派阿成出門，去打聽神刀俠的事跡。每天阿成帶回來的消息，都讓她和阿芙欣喜不已。
尤其是當她聽說神刀俠連夜將世子的錢財分給那些窮人的事後，她激動得都哭了。
那個幾乎每天都要來默默地看望她、傾聽她的心願的人，也就是百姓們現在人人稱頌的神刀俠，果然是個武藝高強、心地善良、俠肝義膽的英雄好漢！
她感覺很幸福，她覺得自己擁有了非常寶貴的東西，她是這世上最富有的人。
可是，還是有讓她傷神的事情，那便是她的父親。
最近唐展鵬總是心事重重，動輒數日不歸，顯然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做。若蘭當然明白，父親要做的事情，一定是很危險的事。
“小姐，老爺回來了，在書房。”阿芙跑來道。
“哦，我這就去。”若蘭有點意外，唐展鵬很少在這個時辰回來。
她來到書房，一進門便嚇了一跳，不由得驚叫一聲。
屋內竟堂而皇之地站著一個蒙麵人，正用炯炯的目光盯著她。
“蘭兒，是我。”聽到若蘭的叫聲，蒙麵人摘下麵罩，竟是唐展鵬。
“你看為父這打扮如何？”唐展鵬笑道。
“爹爹？今日為何如此打扮，嚇死女兒了。”若蘭這才鬆了口氣。
“我唐展鵬自問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用到這身行頭。二日後，為父就要以這身打扮，去參加一個重要的行動。”唐展鵬笑容中帶著幾分調侃，又有幾分苦澀。
“行動？什麽行動？”
唐展鵬語氣凝重，看著若蘭緩緩道：“告訴你也無妨。這段時日為父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就是為了這次行動。屆時為父要率領各大門派高手，去伏擊蝙蝠山莊的人馬，這是為父一生最重要的一戰，或許也是最後一戰。”
聽到“蝙蝠山莊”，“最後一戰”這等字眼，若蘭不由心裏一沉：“莫非，此戰很凶險？”
“的確十分凶險。蘭兒，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若蘭聞言，淚水登時奪眶而出，哽咽道：“爹爹，我們原本無憂無慮在此地生活，您出山後，整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女兒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今日您又突然讓我做好什麽思想準備，這讓女兒如何能夠接受？”
唐展鵬看到愛女如此神傷，眼眶不由也濕潤起來：“蘭兒，你是為父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為父又何嚐舍得離開你。可是此戰實在事關重大，因為它關係到整個江湖的命運！如果此次行動得以成功，那麽蝙蝠山莊將無法挽回覆亡的命運，這意味著十五年來江湖上的紛爭廝殺終於可以停息，意味著能夠挽回數以千計的武林誌士的性命。若能使這江湖重見光明，為父即使粉身碎骨亦值得了。”
若蘭幽幽道：“江湖各大門派高手數以千計，為何偏偏需要父親你做此犧牲。”
“女兒此言差矣，大丈夫立世，當迎難而上，知難而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為男兒本色！若江湖上這習武之人都能如此，蝙蝠山莊何愁不能滅亡，武林正義何愁不能伸張啊。”
“可是女兒還是不明白，江湖上的廝殺比比皆是，為什麽您參加的這次伏擊如此重要？”
“為父曾經告訴過你，你師叔祖曾來信說找到了對付蝙蝠山莊莊主杜七的辦法。這個辦法便跟這次行動有關。”說到這裏，唐展鵬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杜七病了，身患絕症，他一死，蝙蝠山莊勢必樹倒猢猻散。但我們這次要對付的這批人，運送著一個十分重要之物，此物可以助杜七治愈絕症，因此我們要把它奪過來！”
“究竟是什麽東西如此重要，爹爹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有，你們要在何時何地對付他們？”若蘭問道。
唐展鵬搖搖頭：“事關機密，不能告訴你。”
若蘭垂淚道：“爹爹你為何對女兒還如此戒備？女兒無非是想分擔一份爹爹肩上的重擔而已。”
唐展鵬看著黯然神傷的女兒，心中憐意頓生，道：“蘭兒，你有此心意，爹爹便心滿意足了。可你畢竟是女兒家，這等事情你是幫不了為父的。”
若蘭拭去眼淚，幽幽道：“爹爹說話未免武斷，你又怎知道女兒幫不了你。最起碼女兒知道了您所為何物，要去哪裏，可以焚香禱告，祈求神靈保佑爹爹平安無事啊。”
唐展鵬沉思片刻，點頭道：“也罷，自己的女兒有何不信任的。那重要之物是一隻靈貂，可以助人找到西域聖花千年雪蓮。後天我們將在勁鬆坡搶奪此物。蘭兒，若是幾日內為父一直未歸，你就和阿成、阿芙去那裏給為父燒一柱香吧。”
說到這裏，唐展鵬的神情已有幾分悲壯。
聽到此言若蘭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哽咽道：“父親切莫說這等傻話，菩薩保佑，父親吉人天相，定能馬到成功……”
“嗬嗬，希望如此。好了不說這些了，蘭兒，今天想喝酒了，你陪為父喝兩盅吧。”
點上蠟燭，斟上清酒，父女倆像往日一樣賞玩月色，賦詩弄琴，雖都麵露輕鬆，卻都滿懷心事，直至三更才各自回屋入眠。
第二天唐展鵬匆匆出門而去，若蘭送走父親，便回到自己那院中，擺好香案，點上香火，默默守候在那裏。
她在等他，她知道他其實很辛苦，但她還是想再麻煩他一次，完成自己的一個心願。她知道她這個心願，絕非以前他為她做的事可比，但為了她的父親，她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冒一次險。
因為他是神刀俠！在她心目裏，神刀俠是無所不能的！即便是她的這個難度極大的心願！
沒過多久，他來了。事實上，現在幾乎每天他都會來。
每次他來的時候，她就能知道。他們彼此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奇妙的默契。
鳥語花香之中，若蘭雙掌合十，認真地說出了她的心願。
她表情虔誠，一遍又一遍念叨著，就像在向菩薩禱告一般。
……
星光暗淡，高躍穿梭在山林裏，往自己棲身的那個山洞奔去。
現在他已習慣於每天跑去蘭花穀，去那紫藤蘿下，傾聽若蘭的話語，哪怕隻是隻言片語。
完成若蘭的心願，這已經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動力。
他隱隱覺得，經過幾次實際行動，若蘭她們已察覺到了他的存在，並已對他表達出了相當的信賴和親近。
但是他們雙方誰也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這讓他們雙方都有一種奇妙而興奮的感覺。
高躍喜歡這種感覺。
一路上，高躍心裏一直念叨著蝙蝠山莊、勁鬆坡、靈貂等字眼。
做為一個另類的他，以前從沒有聽說過蝙蝠山莊，但他隱隱覺得，這個蝙蝠山莊，絕對很不一般。
不管若蘭有什麽心願，他都會去完成，但他覺得這次奪取那隻靈貂，一定不是件簡單的事。
至於勁鬆坡，說來也巧，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地方，他曾在這裏同一群餓狼捉了三天三夜的迷藏，他甚至知道那漫山遍野的古鬆裏，哪一棵最高，哪一棵最粗，哪一棵裏麵有個大洞足以藏一頭熊。
暗淡的月光透過樹木的縫隙照在高躍身上，在滿是落葉的地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驀地，一種奇異的感覺向他襲來，令他猛醒。
那是一種不詳的感覺，是他多年在深山老林裏的謀生經曆賦予他的一種生存本能。
“有危險！危險襲來！”電光火石之間，他腦海裏突然意識到。
與此同時，強勁的破空聲響已到他的腦後！
他下意識地往前一撲，然後就地一滾，同時他的刀出鞘！
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蒙麵黑衣人，手持一根齊眉棍，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的，隻剩下一對灼人的雙目盯著他。
看到那人的目光，高躍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隻覺得一股肅殺之氣，直逼眉睫而來！
此人想必已經暗暗跟蹤了他一段路程，然後突然出手突襲，直到最後一刻，高躍才有所察覺。若不是他極敏銳的反應，此時他已被這黑衣人一棍斃命了！
高躍根本來不及多想，他還沒站穩，那黑衣人的棍已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
棍風劃過高躍的臉，令他隻覺得火辣辣一陣疼。那人的出手彪悍狠辣，招沉力猛，招式更是變化多端，轉眼間高躍便已處於下風！
“強，這人太強了！”高躍被對方打得幾乎隻有招架之功，這實在是他生平遇見的最厲害的對手！
幾招過後，一個念頭突然如電一般閃過高躍的心頭，他突然醒覺：
“是刀譜上那個和尚！”
不錯，此人的棍法，同骷髏前輩留給他的那本刀譜上最後幾頁，那個持棍僧人的招式幾乎如出一轍。令高躍想不到的是，那譜上的棍法經此人手中使出，威力竟如此之大！
明白了這一點高躍便冷靜下來，他雖然明顯處於下風，但是他可以憑借刀譜上那絕招在最後關頭反敗為勝！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高躍的意料之中，他依樣畫葫蘆使出刀譜上的應對招法，但是仍然險象環生，因為那人的棍法使得太熟練太威猛，高躍若有半點疏漏，恐怕就中招了。
那蒙麵人見高躍竟能詭異地化解自己的淩厲攻勢，似是也有些吃驚，於是下手愈發狠辣，很快他一棍迅雷般擊下，高躍揮刀一擋，腳下一個趔趄仰麵倒下。
“受死吧！”蒙麵人大喝一聲騰身而起，手中棍掄起一道弧線，以雷霆萬鈞之勢擊向倒地的高躍！
說時遲那時快，高躍的雙肘一頂地麵，身子竟生生貼著地皮向前滑了四尺，然後他一刀往上一插！
這一招實在突然實在詭異，同殺死宇文定的那一招一樣，高躍早已將這招練得滾瓜爛熟，現在那蒙麵人身在半空力無所依，勢必要被高躍一刀插中！
電光火石之間，隻見那蒙麵人在空中生生一擰身，硬是將全力擊出的那一棍收了回來，然後他雙手握棍，往自己的襠下一按！
於是高躍那詭異的一刀，不偏不倚插到了他的棍身上！
蒙麵人竟用棍擋住了高躍的致命一擊！瞬息之間，他化解了高躍的絕招！
“好歹毒！”借著高躍一刺之力，蒙麵人再次騰起在半空，他喝罵一聲，將手中棍如飛矛般擲向高躍！
高躍大駭，向側麵一滾，對方那鴨蛋粗的齊眉棍貼著他耳根“嗤”地一聲插入地麵，直入三尺有餘。
待高躍翻身而起，那人已迫到眼前，揮掌攻出！
他似是發覺高躍熟識自己的棍法，便棄棍用掌。他一掌揮出，瞬間便幻化作數道掌影，轉眼間高躍便被漫天的掌影包圍！
高躍從沒有見識過這樣奇異可怕的掌法，勉強接了幾招，便被一掌擊中右胸！
他隻覺得胸口劇痛，體內氣血翻騰，手中刀脫手飛出，重重摔倒在地！
蒙麵人一掌得手，毫不給高躍喘息之機，連續數掌拍向高躍！
眼見得高躍就要斃命於他掌下，蒙麵人突然又擰身躍起，右手往空中一抓，似是抓住一物。
恍惚中高躍似乎聽到，方才對方攻向自己時，似乎有暗器，帶著一種極細的破空聲響從遠處突然襲來。
那蒙麵人看了看手中那物，竟是一截小樹枝。
他用他那鷹一般淩厲的目光掃視了一番四周，躊躇片刻，突然縱身而起，很快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裏。
……
夜風徐徐吹過，不時響起夏蟬的鳴叫聲。
四周一切又恢複如常，一點也不像剛剛發生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高躍勉強坐起身，若不是中掌的部位是他更抗擊打的右半身，他恐怕已受傷了。
他茫然望向四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此刻，遠處傳來幾聲輕微的咳嗽，一道人影慢慢從夜幕中閃現出來。
來人動作很輕，走得也很慢，就像暗夜裏飄動的幽靈。但不知為什麽，一晃兒那人就到了跟前。
等看清楚來人的麵目，高躍心裏一塊石頭便落了地。
“是你，前輩。”高躍笑了，“我還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曾經在刑場上救他一命，又授他陰陽刀的神秘老人！
“你還好吧？”老人的語氣很平靜。
“還好，那人好厲害。”高躍想想剛才和那人的殊死拚殺，心有餘悸。
“的確厲害。”老人看著那蒙麵人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他開始使的是少林伏魔棍法，後來用的掌法就更厲害了，那是有‘少林第一掌’之稱的般若禪掌！這掌法又叫魅影神掌，在江湖中非常罕見，據我所知，方今天下練成此掌法的少林弟子不超過三個人，可這三人按說都不應該出現在此地。”
“有您在，我誰都不用怕了。”高躍調皮地笑了笑， “您何時來的。”
“我來了有幾天了，不過一直在四處轉悠。方才那人在這附近遊**好幾天了，似是在尋覓什麽人，讓我很好奇。現在我知道了，他是在找你——神刀俠。”
說完老人看著高躍，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高躍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我哪裏是什麽神刀俠，都是城裏那些老百姓瞎叫的，他們若是知道我就是他們口中的神刀俠，還不知作何感想。”
“嗬嗬，世人向來隻知寄希望於虛無縹緲之物，卻從來不去反思自己的行為，所以才會奉你若神靈。”老人道。
兩人邊走邊聊，來到高躍的山洞，升起火。
火光照射下，老人的臉色依然是那麽蒼白，眼神依然是那麽憂鬱。
“我回到此地，發覺百姓們到處都在談論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出名了。”老人微笑道。
“多虧了您傳我的陰陽刀，我才能殺了羅厲。”高躍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這更加說明了，你是一個武學天才。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把羅厲幹掉了，我本想讓你過段時間再動手的。”
“晚輩沒聽您的話，是晚輩的不對。”高躍記得老人當初叫他三個月內不要輕舉妄動。
他低下頭，有些難為情地道：“殺羅厲是唐展鵬女兒的心願，我想讓她開心點。”
老人聞言，有點意外，道：“你和唐展鵬的女兒見麵了？”
高躍更不好意思了：“沒有，隻是每天都去她家院外，看看她。”
“這麽說，你搶了平南王世子的財禮分給窮人，一定也是她的心願了。”
“是的，不過把那些錢物分了，是我的一時主張。我也不知把銀子分給那些人，是對還是錯。他們中有些人不久前還叫我妖怪呢。”高躍喃喃道。
“那你以後，還會這樣做嗎？”老人盯著高躍。
“我也不知道。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做，當然要做。”老人的表情很嚴肅，“哪怕得到你幫助的十個人中，隻有一個人是好人，那麽你所做的事，也是值得的！在這肮髒的世上，好人本已不多，他們還要吃更多的苦，流更多的淚，所以一定要幫助他們！即使你一個人力量有限，也要讓好人們，心懷希望！”
“恩，我聽您的。”高躍點點頭，片刻後問道：“前輩，您知道蝙蝠山莊嗎？
”
老人聞言略一錯愕，隨即笑道：“知道，當然知道，江湖上的人，沒有不知道蝙蝠山莊的。”
“蝙蝠山莊的人，是不是都很厲害？”
“恩，有一些人是很厲害。”
“明天我要去會幾個蝙蝠山莊的人。”
“哦？你要同蝙蝠山莊的人交手？” 老人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據說有一批蝙蝠山莊的人，明天要押送著一個重要的東西經過此地，我要去搶那個東西。”
“什麽東西？”
“據若蘭說，是一隻靈貂。”
老人沉默片刻，緩緩道：“這也是唐若蘭的心願？”
“是的，她的父親也要去搶那隻靈貂，她很擔心。”
“我明白。”老人緩緩站起身，看著洞外漆黑的蒼穹，突然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
“恩，十八歲，十八歲。”老人不停地念叨著，似是有些感慨。
十八歲，很多人都擁有自己的十八歲。
那個純淨似水的十八歲。
那個稚嫩，懵懂，甚至有點傻的十八歲。
良久老人歎了口氣，緩緩道：“蝙蝠山莊的人絕不好對付，你真的要去對付他們？”
“是的。”
“你要是失手也還罷了，若是成功奪了貂兒，蝙蝠山莊絕不會善罷甘休，劍客盟恐怕也不會放過你，屆時你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處境會很危險。”
高躍緊抿雙唇，片刻後道：“這些我倒沒想過，不過我已決定了。”
“好吧，你去吧，要見機行事。無論成功與否，你都先回來見我，我還有件事要跟你交代。”
“恩。”
“希望還能見到你。”
……
此時夜已很深，曠野裏一片寂靜。
薄雲籠罩之下，珍珠色的月亮顯得格外朦朧。
明天，或許又是一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