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想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以這麽快的速度跑出家門打上公交車去酒吧,是的,酒吧,好像從我回來之後就和這個地方糾纏不清,我知道唐瀟在這裏工作,也知道這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但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像一隻獅子一樣穿過密集圍觀的人群,像個瘋子一樣衝進去,跟一夥五大三粗的男人拚命。

這個城市每天都在上演著大同小異的悲歡離合,大學時看到的一本文學教科書上說:“小說裏的人物必須帶著他們各自的必然性進入作品,當我們讀到一篇故事的人物時,我們會感到這些人身上具有一些多半會把它們帶入某種不可避免的命運,某種不可避免的結局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把這句看起來無關緊要的話記得清清楚楚,我想也許因為他說的不僅僅是小說,還有人生。那些東西是什麽,所謂的命運和結局又是什麽,我腦子一片混沌,唯一確定的是,現在我就一場名叫命運的漩渦中心。

那麽,現在,唐瀟迎來了她不可避免的命運。

她是我從小相依為命的妹妹,所以,這也是我不可避免的命運。

當我撥開重重的人群衝進那家名叫“煙火人間”的酒吧時,我看到的滿地的碎玻璃和流淌在地上的各種顏色混合起來的酒,酒精的味道濃重的刺鼻,讓人頭暈目眩。嘲笑聲咒罵聲勸阻聲甚至音響裏的重金屬聲像潮水一樣襲來,我在這一片混亂中看到了淚流滿麵的唐瀟。

她被一個男人挾製著身體,那些手拿酒瓶的男人穿著黑色的背心,露出肌肉結實的臂膀,酒液從手臂上流下來,他們凶神惡煞的看著我,眼神裏全是鄙夷和不屑。

這夥人的中間,是被毆打的陸小楓,他手臂上也有紅色的**流下來,不是酒,是血。

他看到我的一瞬間,瞳孔放大,大聲喊道:“你來幹什麽!快走!”

相識近二十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陸小楓,他來不及再多說一個字,旁邊的人拳頭已經揮上去,打在他臉上,他的嘴角瞬間就出了血。

“發生了什麽,瀟瀟!你們怎麽了!”

“素年,你快報警,你快報警啊!”

“好!好!”我往兜裏摸手機,剛一拿出來,就被一個男人一掌打落在地,緊接著,一片混沌中,他又結結實實的給了我一巴掌。

“素年!”我聽見陸小楓和唐瀟都在叫我的名字,撕心裂肺。

可是那一巴掌太疼了,疼的我根本沒辦法張口回應他們。

整個酒吧人聲嘈雜,叫罵聲不絕於耳。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那個打我的男人罵著肮髒不堪的話,讓我滾遠點兒,然後把搶過去的手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我看見四周隨手就可以拿到的破掉的酒瓶,我知道隻要我拿起一個,就可以像那些流氓一樣,往別人的腦袋上砸過去。

然後,我就真的那樣做了。

那天到底是怎麽度過的,我後來已經不能完全回想起來,有人推我,有人拉我,還有人踢在我的身上,於是渾身都在疼,又忘了那種疼到底是什麽感覺。我隻知道在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聽到陸小楓大聲喊著我的名字,還有唐瀟,她生平第一次不停的喊了我那麽多次“姐”,可惜我沒有全都聽到,也還是沒辦法回應她。

那天夕陽好像格外的紅,被推上救護車的那幾秒鍾,我好像從惡魔裏醒來,看見漫天的火燒雲蠻不講理的盛開在眼前,又像是一片紅色的烈焰的花海,背景是黑色的,那就是夢裏曾經見過的那片花海,一大片紅色綻放在濃重的黑幕上,無邊無際,讓人敬畏和感動。

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了紀銘的聲音,有一雙溫柔的手掌撫摸過我哦的頭發、臉頰,還有手臂,最後緊緊握住我的手。

那個過程,真的,真的溫柔的不像話。

就想小時候爸爸用他的尚未粗糙的大手安撫我哄我睡覺,但現在紀銘不是在讓我快點睡著,我聽到他無比溫柔又霸道的說:“素年,快點醒來!快醒來!”

說實話,其實我很享受這個過程,雖然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忘記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全身都浮在一片柔軟的泡沫中,泡沫裏,是十六歲、十七歲和十八歲的紀銘,那三年,我已經分不清了,總是就是那個沉默寡言整天板著一副木頭臉的紀銘,木頭臉的他,和我躲在宿舍樓下的大叔後麵,深深的吻著對方。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到此生無憾這四個字,但是我二十四歲的人生明明有很多遺憾,我才剛剛工作幾個月,還沒有升值,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弟弟長大,唐瀟還沒有一個安定下來的家,我還沒有嫁人,還沒有跟紀銘道別,或者,沒有跟他說出“我願意”那三個字,為什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滄桑感?

昏迷的時候,我潛意識裏知道自己很快會醒來,知道醒來之後會麵對的現實的艱難,夢裏紅色的花海好像離我越來越遠,遠到連一朵花的形狀都看不清楚。

小時候身體弱,幾乎每年都會發一次高燒,每次躺在**暈暈乎乎的時候,爸爸在耳邊跟我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裏,這段時間整個世界都傾倒翻覆,很渺小的東西變得很大很大,那些龐然大物又以一種及其扭曲的形式變的很小很小。然後做過幾場記不清楚的夢後,高燒就會退去,整個人就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現在,我很迫切的想醒過來,又有點害怕醒來之後要麵對的一切,害怕看不到想見的人,害怕沒有一點能讓我開心的事。

當時在夢裏似乎想了很多很多的我,並不知道,與此同時,有人在耳邊跟我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素年,快點醒過來吧……”

“素年,我給你帶了紅豆粥,我把電飯煲都帶來了,隻要你醒來,就能喝上又熱又甜的粥……”

“素年,我猜你已經原諒我了,是不是?快點醒來告訴我吧,或者不原諒也可以,隻要你醒來就好……”

“素年,我昨天夢到螢火蟲了,夢到自己捉到了十八隻,可是我回頭卻看不到你……”

“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