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回到那條狹窄的水泥小巷,地上的雨水幹透之後,也可以聞到若有若無的泥土氣息。它就像一條舊的血管,遍布城市每一個隱秘而安靜的角落,也生長在我生命中最隱秘的地方,好像永遠不會變老。

我懷念很小的時候,跟我一起走過它的小夥伴,懷念夏天把風淹沒的雨水,懷念牆壁間回響的鈴鐺聲,而且我知道,未來,我還會懷念那晚小巷裏被淋濕的陸小楓。

和陸小楓對麵的我自己。

那個時候我才十幾歲,就那麽喜歡回憶這回憶那,但我理直氣壯的想,這都是被江林涵那個家夥帶的。跟那些文藝的雜誌上說的一樣,眼睛裏常有憂傷,嘖嘖,真酸。可是矛盾的是,每次當我看到江林涵,好像她做什麽又都是對的,都那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後來才知道,這就是一種叫做魅力的東西。是那個時候的我,沒有的東西。

但我並不感到難過,因為我很早就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活在這個社會上的人,一種是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人。有一天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看到天邊絢爛的火燒雲突然靈光一閃,這個理論就天賜般降臨在我的原本被故鄉的長風吹的空****的腦袋裏,之後的二十多分鍾路程,我都沉浸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中無法自撥。你看,我就是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人,林涵也是,所以不管我們羨慕或嫉妒別人,我們骨子裏都放不下屬於自己的驕傲,卻又把這種驕傲深深的埋著,害怕暴露,害怕受傷。

在上學之前,爸爸經常在睡覺前給我講故事,什麽八仙過海,劉海砍樵,嫦娥奔月,還有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最後化成蝴蝶飛走了。他說善良的人最後都會得到幸福,語氣堅定就像故事裏佛祖腳下虔誠的信徒。

我知道很多孩子都有同樣的經曆,那些故事在單純的十六歲之前,都是記憶裏最美好的夢。但是年近四十歲的父親,他也相信。

可是很多年以後我就會知道,他不相信,他也沒有希望我相信。

盡管語氣那麽向往和堅定,他也隻是當作一個消磨時間的故事來講給我聽。

這就是我們說給別人的話,和自己心裏認知的區別。

就算是最親的人也不例外。

其實我最喜歡的故事,是關於這個城市裏,那條唯一的河的故事。

那是一條自北向南貫穿整個城市的河,很久以前,在爸爸都還沒出生以前,人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青河。簡單又潦草的名字,就像它自己本身,簡單又潦草的將城市一分為二,大大小小的橋北接連建起,橋上經常人流如注,給人感覺隨時都能轟然崩塌掉。

爸爸說,很久以前,河的東邊住著一個可愛的男生,他養了一隻黑色的小貓,又黑又瘦,鄰居們都說這是他們見過最醜的貓,後來,男生受不了別人嘲笑的眼神,就把貓送給了河對麵一個孤獨的老人,老人很喜歡那隻貓,經常給它洗澡,節省下錢來給它買肉,一個月後,又黑又醜的小黑貓就變的十分漂亮,圓滾滾的身體人見人愛,男生在橋上看到帶著貓散步的老人,眼前一亮,於是心生懊悔。他很想把貓再買回來,卻始終沒有開口。

“那後來呢?”

爸爸說到這裏就突然停下,聽到我的疑問,他竟然有一點得意的看我,半晌才又慢慢說道:”後來,那隻貓一直陪著老人,知道他去世,老人去世之後,男生才把貓抱回來,替老人繼續養,不過那隻貓再也沒有變醜過。”

“哦……”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整個停下來,隻有那個“替”字讓我不明白。

後來我把這個故事連同自己的疑問都講給紀銘聽,他竟深以為然地說:“那是貓本來就已經是老人的了,這有什麽可產生疑問的?”

斜陽我看著他明亮的雙眼,頓時豁然開朗,沒有疑問,是的,那隻貓早就是老人的了。

回去我又問爸爸,那個關於貓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目光帶著驚詫朝我看過來,“你還記得那個故事呢?就是一個故事而已,管它是真是假呢,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事,但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他突然笑了,是那種典型的哄小孩子的笑容,說:“我也不知道,這也是別人講給我聽的,那人也沒告訴我是真是假,誰會去問這個呢,除了你,素年。”

當時的他不懂,就連我自己也不懂,這個小小的平淡無奇的故事,我記掛了很久,甚至是耿耿於懷,知道很多年以後再想起來的時候,才突然發現,自己也沒那麽在乎它的真假了。

有什麽關係呢?不管河的一邊有沒有養過黑貓的男孩子,不管河的另一邊有沒有把黑貓變漂亮的老人,重要的是,它被人口耳相傳過,而我得到了這個故事,並且記住它很多年。

並且,就在我得到這個故事的三天後,媽媽帶著小小的唐瀟來了,她們略顯拘束的站在客廳中央,在爸爸鄭重的介紹之後漸漸把自己融入這個原本單調的家。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臉上的笑容洋溢著期待和還未老去的活力。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給我講故事了,我也沒有再要求,因為我的**從此多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我說過,那時的她對於我來說,本身就像個故事,像個童話。

上初中之後,由於學校離家有些遠,我和唐瀟都擁有了一輛自行車。

車很普通,但是橫梁上別具一格的寫了一首詩,讓我眼前微微一亮: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這是以前學過的詩,背過好多遍後,江南這個名詞就入了我的夢。

對於一個在北方出生,被風吹著長大的十幾歲的女生,它到底具有多大的吸引了,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青石板,浪花,春水,還有煙雨樓,鵝卵石,小拱橋……

在我單調又充滿幻想的少年時代,一直羨慕並且向往著。

但是,在上大學之前,那樣的江南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夢。之後,遇到了從江南來的一個同學,她千裏迢迢的跨越長江黃河到這個北方城市讀書,理由竟然是不喜歡那裏。

我知道了她的家鄉在杭州後,抱著十二分的好奇與期待和她聊天。

結果這個清秀的姑娘,斬釘截鐵的告訴我,什麽江南煙雨,什麽青石板小路,根本沒有詩裏寫的那麽美。現在的江南,長江中下遊及長江以南的地區,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廠,都是都是高樓林立的都市,都是精打細算的商人。夏天下起雨來,地上的雨水能淹過腳踝,冬天沒有暖氣,房子是陰冷的,被子是濕冷的,隻能靠空調過火。尤其是經濟不好的人家,沒有空調,整個冬天,都隻能把自己縮在被子裏。像一隻冬眠的袋鼠,把吃的也裹在被子裏,電腦放在**,這就是很多南方年輕人在冬天的樣子,也是她在冬天的日常生活。

她微微抬著下巴跟我侃侃而談,表情豐富而生動,連眉毛都在配合著她的敘述,神色裏有一種經曆過許多事情後自然而然的自我肯定,然而說起自己的家鄉來隻剩下無盡的嫌棄。

其實我也很嫌棄,但是我不會跟別人這樣說自己的家鄉。

我也很不理解自己,對那樣被大風肆虐著,經常塵土飛揚的城市,我竟然還保留著一份莫名的虛榮心和認同感。

這樣的不理解在遇到紀銘之後,被他一句話幹脆利落的總結出來:

“兒不嫌母醜,一樣的道理。”

就像一錘子砸碎一個核桃,裏麵微微發苦的薄皮瞬間暴露出來,等著人一口一口嚼出味道。

那時候我剛上高一,最不擅長的,就是認同別人的話,卻對他的言論毫無異議,隻會傻傻的點頭稱是。

其實這個道理,我也懂,卻覺得他說得更正確精辟。準確的說,不管他說什麽,我都會覺得正確又精辟,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深切的,不容置疑的,喜歡上他了。

沒錯,我現在是在回憶,然而,不管我回憶的是小學還是初中還是高中,他的影子總是從不太久遠的記憶中跳出來,眉目刻骨的一張臉,雕刻一樣鑿在心上。他的表情淡漠,總被人叫成木頭臉,可我就是喜歡看那張木頭臉。

可惜,當他因為愛上我而有了表情,開始對我笑對我生氣和爭吵的時候,我們已經無法像最開始那樣心無芥蒂的談戀愛了。

林涵說過:“很多人長大了,都會愛上喝酒,素年,你肯定也是。”

真讓她說對了,也是,電影裏也經常出現這樣的畫麵。她說,你想,多有感覺啊,一個人或一夥人,在晚上燈火闌珊的角落裏,開幾瓶啤酒,聽著咕咚咕咚冒氣泡的聲音,好像穿過重重疊疊的時光就能看到歲月未老時那些年輕的臉,興致來了,感慨的說什麽我們當年如何如何的那些話,然後一起哈哈的大笑一場,大醉一場,多痛快啊。

“怪不得電視裏都這麽演,誰看到不感慨啊,誰沒有共鳴啊,是吧,素年。”

她用緩慢的語速說著這些話,眼波流動,原本不算太精致的官,竟然顯得美麗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