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紀銘:

我來巴黎已經四年。四年來,每天早上睜開眼再也不會聽到窗外有風聲呼嘯,如所有人說的那樣,這個國家,是浪漫的**的不羈的。她應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剛剛四十歲卻還保留著三十歲的容顏。納塞河的水倒映著岸邊美麗的女孩兒好看的身影,比故鄉的那條青河要討人喜歡多了。

我來這裏的第一年,去了讓許多女孩兒魂牽夢縈的埃菲爾鐵塔,許多女孩兒,但不包括我的素年。

我還是經常會想到她,就像現在這樣。她確實跟很多女生都不一樣。她很現實,但她比大多數女生更愛做夢,她做的夢不是埃菲爾鐵塔,不是納賽河,也不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她的夢是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種美好,那種美,非決絕刻骨的愛不能實現。這樣的女人是很可怕的,但我就是無法拒絕這樣的她。

這樣的她,在四年前的火車站,縮在我的夾克裏,小聲的說:“紀銘,你活該。”

我是活該,素年。我不活該就不會五年都見不到自己的親生母親,我不活該就不會在異國他鄉還想著那個長風呼嘯的城市,我不活該就不會在你流淚的同時自己也痛心疾首。我活該啊,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去火車站,陪我完成那一趟倉促的旅行。素年,其實,你也活該,我們都是一樣的。

當時外婆說要帶我去法國的時候,我馬上就想到了素年,我想到素年的小腦袋靠在我肩膀上時親切的觸感。但是我不能拒絕我的外婆,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她的頭發幾乎全都變白,她開始忘記一些不久前就發生過的東西,她的眼神每天都在以一種看不見的速度暗淡下去,最重要的是,七八年來她是唯一包容了我的罪惡,給予我關懷的人。在素年出現之前,是唯一的。

所以,當她說:“小銘,等你高考之後,我決定去法國。我知道自己經常會忘記一些東西,所以我要去法國看看醫。你的外公還在那裏,我應該去找他了,我們已經分開了好幾年。而且,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不然我害怕我們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就不認識你了。對了,你的外公幫你看了法國的好幾家大學,都不錯,以你的成績,很容易就會被錄取。”

最近幾年她的話越來越少,能一口氣說完這樣長的一段話還是很少見。然後她像完成了一件使命一樣長舒了一口氣,暗淡的目光裏閃現著少有的希冀和深切的關懷。

我猶豫了半分鍾,說:“好”。

在那半分鍾裏我沒有發呆,我回憶了高中三年,三年裏我的手一次一次的撫摸上素年白淨的小臉,她一次又一次的對我笑,然後我又預見她知道這件事之後的難過甚至奔潰,預見她淚流滿麵的指責著我的背叛,預見我抱著她不停的道歉。

於是那段時間,我膽戰心驚的度過每一次跟她見麵的時間,我害怕她問我準備報考哪個城市,我怕她一臉憧憬的描繪我們的未來,甚至害怕她的笑容。

我什麽都預料到了,但是當她在電影院門口抱著一桶沒有吃完的爆米花呆呆的看著我最後哭成一個淚人的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混蛋。我馬上把她抱在懷裏,隻有這個動作讓我不至於手足無措,她的身體一如既往的柔軟,但當我想到這種柔軟即將不屬於我的時候,心裏頓生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涼。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像兩顆不小心遺落人間的寶石,它們對於我來說就像一種審判,結果必然是寬容的那種審判。這更加讓人難受。

最後我隻能不停的說:“對不起,素年,對不起……”

“紀銘,你騙我,你說要跟我一起上大學的,你說過的……”

“素年……素年,別哭。”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知道我去不了法國是嗎?我甚至連考上國內一所好的大學都很困難,所以你就騙我,紀銘,你到底把我當什麽?或者我應該問,你到底愛過我沒有?你根本不愛我是不是,你他媽的根本不愛我!”

你說,我不愛你?素年,要不你走進我的身體裏去看看我的心,我想它現在一定是鮮血淋漓的,你看了就知道我愛不愛你了。

“紀銘,我現在覺得,三年多來,你除了有那麽一點喜歡我,就隻是把我當成一種安慰。你看,多好啊,高中那麽無聊枯燥,你在我這裏可以獲得足夠的溫暖,你做題做累了,打球打累了,一轉頭,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我跟你說話解悶給你遞水,紀銘,是不是我太賤了,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但是它們還是掉在了爆米花的紙筒裏。

我站在她對麵,看著她淚流滿麵,而自己,終於嚐到了心如刀絞的滋味。

素年,原來,你也可以說出這麽狠的話。可你不能因為我的離開,就否定我三年的感情,況且我現在還愛著你,而且,還會繼續愛你。

我最終上了公交車,在夕陽下我看到她的身影逐漸變成小小的一點,爆米花還抱在懷裏,被暖融融的陽光照著,像童話裏走來的,又將要走出童話的少女。

是我的姑娘。

即將不屬於我的姑娘。

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不能這麽離開,我一定要再見你一次,讓我記住你身上的味道,記住愛著你感覺。

於是,有了在火車站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的火車站,在這四年裏不斷的出現在我的夢裏。

素年放下馬尾讓頭發披在肩上的樣子很好看,她的小腦袋一晃一晃的,在車站明亮又寂寞的燈光裏像一朵突兀盛開的小雛菊。她對我笑,就高考之前的每一天,白淨的臉上有那種因為一點點羞澀泛起的紅暈。可那天她怎麽會對我笑呢,這一定是夢。當我認識到這點的時候,已經在巴黎溫柔的月光裏醒來,牆上的時鍾剛好走到四點。柔軟的藍色窗簾靜靜垂著巋然不動,心裏突然像萬年的荒漠一樣空曠寂寥。

其實我一直覺得,那天我在車站長椅上用夾克裹著你再抱住你的時候,我們兩個就像一對亡命天涯的孩子,你完完全全的屬於我,我也完完全全的屬於你,我們離開誰都會絕望的死掉。

但是你那天完全沒注意到這點,你一直在說:“我們聊點什麽吧,紀銘。”

這句話暴露了你的懦弱和無助,我很想極盡全力給你一點安全感,但好像做不到。

最後我講了那個故事,你不知道三年以來,我每次想把那件事告訴你的時候,都覺得無比艱難,但這次,好像突然沒那麽困難了。也許是候車室的燈光太過溫暖,也許是你縮在我懷裏就像個小綿羊一樣,那麽弱小柔軟,也許是,我不想讓你忘了我。

其實你也可以繼續譴責我的背叛。但是,還是聽我的故事吧。

你一定看到了,故事裏所有的細節,每一張臉,養父的,媽媽的,外婆的,還有我自己的,在歲月裏熔鑄鍛造成一個堅硬的鋼釘,牢固的按在我心上。經久,於是生了鏽,隱隱有酸澀粗糙的疼。

可是,我終於說出來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想讓你看到我的醜陋我的罪惡,我終於不害怕了,不怕你厭惡我後悔跟我在一起,“我愛你”這三個字此時此刻終於變成了唯一重要的事。

她說:“紀銘,你活該。”

“是,我活該。”

“紀銘,你老了之後,一定會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

我笑:“那也得有人聽我絮叨才行。”

……我真想再狠狠的吻你一次。

手機響了,是那個漂亮的法國姑娘,她叫凱琳。我們在大三的第一節公開課上認識,她淡金色的頭發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其實所有的女孩兒都是這樣,但是當她問我她的頭發好不好看時,我點了點頭。

我們現在的依舊很普通,見過幾麵的同學而已,盡管我跟她上過床。

我抱著她睡覺的時候,心裏沒有想素年,我覺得我在當時想她就相當於一種侮辱,我不能這樣侮辱自己唯一愛過的姑娘。當然更不是眼前這個金發的女人,此時我已經應該用“女人”叫她了,她溫柔的厲害,她的身體柔軟像一段上好的絲綢,在這絲綢上麵我的身體冷熱交替,心裏荒蕪一片黑暗。

早上她在我的注視下慢慢睜開眼睛,那種嫵媚又迷蒙的樣子會讓所有的男人產生拉上窗簾重溫良宵的衝動。但是我俯下身安安靜靜的等她完全清醒過來,然後再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告別的吻,“凱琳,對不起,再見。”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覺得自己是個衣冠禽獸,她還半**,好像一個受了傷了小綿羊。其實她的身上有一種中國女孩兒的味道,和她在一起會讓我想起故鄉悠長呼嘯的風。但所有可以成為理由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我知道自己已經背叛了,什麽解釋都不需要。如果,我的姑娘,素年,此刻出現在我的房間門口,看到這一幕,我什麽都不會解釋,她也不需要我的解釋。

凱琳沒有說什麽,穿上衣服就離開了我的公寓。其實我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早就料到或者早就計劃好這個結果,一切都在天亮之後變的輕鬆而簡單,巴黎的陽光還是那麽唯美浪漫,故鄉的長風離我很遠,但是那種聲音已經留在了我的身體裏,有時會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出來呼嘯一會兒,如果我的**隻有我一個人的話。

同班幾個相處較好的哥們兒說我跟剛來時候有點不一樣,最開始沉默不語,做事一絲不苟,現在好像什麽都無所謂,工作也無所謂,人也無所謂。他們操著一口地道的法語,我聽了好多次才聽出其中的嘲諷意味,人當然無所謂,唯一有所謂的那個現在離我有十萬八千裏,也許她還是披肩的頭發淡藍色的牛仔褲,或者燙成柔順的大卷發穿上長裙和高跟鞋,而我都看不到。

我確實改變了很多,比如習慣了喝酒,學會抽煙,晚上經常在淩晨睡著,周末在陽光最盛的中午醒來,床頭放的酒換成牛奶,最後又換成酒。生活失去了它原本的規律和節奏。但這不算一種頹廢,我還是會安安分分的去學校上課,認認真真的寫論文,和一夥老外討論間接害死女友的男人該不該被判刑。我學的法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選擇這個專業,就像素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選擇建築一樣,她不知道,我就是這麽肯定。

巴黎在晚上,會浪漫的更加淋漓盡致更加引人入勝。聲色流光,晚上八點當我一個人從學校回到公寓的時候,腦子裏就想到了這個詞。我的語文不好,如果素年在這兒,一定會想出更加契合的詞語。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從一開始看到她安靜又堅定的目光我就知道她是很容易受到傷害的那種人,她會被我傷害。

我知道陸小楓也喜歡她,而且是從童年時期積攢下來的不清不楚又隱隱發癢的喜歡,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很多,這讓我有點惶恐,尤其是陸小楓看著素年時的眼神,就像一隻溫柔的狼看著一隻天真的小白羊。

所以高考前的某一天,我去隔壁班找了陸小楓,那天素年剛好因為感冒請假。真是個好時機,我們來到操場一個隱蔽的角落裏,狠狠的打了一架。

我說:“你他媽還是好好陪著你的葉薇吧,別把心思放在素年身上。”

他灰頭土臉的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袖子,用狠厲的演什麽看著我,“紀銘,他算個什麽東西,我喜歡誰關你屁事。”

說時候,我還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陸小楓。原來也這麽狠。你看起來不是活的很自在嗎?不是品學兼優嗎?葉薇躺在病房裏都能若無其事的來上課,怎麽現在急了……媽的。

我不想跟他多說什麽,我隻是覺得他有一天真的會把素年從我身邊搶走,所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素年說在小時候他是最了解她的人。這一切都讓我很不舒服,尤其是陸小楓對待素年的態度,像一個餘情未了的老情人。

但是,但是當我知道他和素年考上同一所大學時,突然沒有了原來的那種想法,如果他能把那個可愛善良的姑娘照顧好,也蠻好的。青梅竹馬終成眷屬,我淪落成一個過客,也沒關係。

那個時候,我已經跟素年說過:“我總會回來的,如果你找不到更愛的人,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回來。如果你找到了,就不要等我了,好不好?”

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其實她最好忘掉,因為我太無恥了。

律師真不是個好職業,最開始每天都要背很多的法律條款,直到那些生硬無情的文字徹底融於你自己變成你的使命時候,才算是一個合格的律師。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就是這樣一絲不苟的每周說一遍這樣的話,在我背會那些條文之前,已經先背會了這些無聊的話。

畢業後,我在巴黎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找了一份工作,離外公外婆住的地方很近,晚上下班早的話,還能去曾一頓飯。

外婆還是會忘記一些東西,比如剛回巴黎時養了一條小狗,它在一年前死了,而外婆始終認為它活著。

這是一種病,它有一個很長的學術名稱,到現在我都沒有記住。

不過已經無所謂了,醫生說外婆的病是可以通過藥物控製的,所以家裏的電視櫃曾經上擺著很多白色的藥瓶,我不想看到它們,它們安安靜靜的排列在那裏,一個個擺出默然又安詳的姿態,好像都在等我說:“外婆的病以後就要仰仗你們了……”。

但是,很可惜,它們失敗了,在我上大三的頭一天,外婆去世了,兩周後,外公也跟著一起去了。

又過了三天,我的母親,我多年未見的母親千裏迢迢從國內趕來,然後哭暈在醫院的長廊上。

那也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和她那麽近距離的接觸,我抱她癱軟的身體,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紀銘,原來你他媽小時候就那麽狠。”

你說對了,素年,也許現在的我,更狠。

外公和外婆安葬好之後,她就回了國,領走前塞給我一張支票,還附加了一句“對不起”,晚上我走進她的房間把支票放回了她的包裏,順便好好的看了一眼她睡著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我的母親。

明年,我打算回國。

也該回國看看了,雖然不知道自己會呆多長時間。如果能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是再好不過的了。我想素年了,這種想念在巴黎登機的時候一點點從深埋已久的土壤裏鑽出來,撩撥得心髒產生酸澀的感覺。

很容易就和滄海桑田這樣的字眼聯係在一起的場景。巴黎機場的視野開闊,抬頭就能看見無邊無際的蔚藍天空,也是沒有雲的。它和故鄉的藍天不同,那裏的天空也是萬裏無雲,但是它總有一種不怎麽明亮和樂觀的灰色調,就像素年說的那樣,我們頭頂上的天空永遠都是一副了無生機麵容憔悴的樣子,像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真是的,她怎麽能這樣說自己的家鄉。

而我卻因為這點更加喜歡她。

自離開前那趟倉促的旅行之後,我再也沒有坐過火車,幾乎要忘了那種轟隆隆的蒼涼的聲音,蒼涼裏又有似乎是來自遠方的溫暖,從地底傳來,流經四肢百骸,讓人胸腔發痛,就像,就像我深深的吻著素年的感覺一樣。

我回來了,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