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知道,紀銘既然說出來了,他就不會回心轉意,他就不會像電視劇裏突然醒悟的男主角一樣,轉過身來拉住我的手,抱住我,說我還是愛著你,我還是離不開你。

我睡家裏的**,每天花費時間最多的一件事,是一動不動的盯著天花板。爸爸白天在工廠上班,媽媽就在臥室跟廚房,享受和經營著她安穩平靜的生活。

正迷迷糊糊又要睡著的時候,門一響,唐瀟回來了。

她朝我喊道:“素年,大白天睡什麽覺啊,不跟你那個小情人出去約會啊!”

我瞥她一眼,那個穿著淡黃色連衣裙的小姑娘正笑語盈盈的看著我,我說:“我們分了。”

她不敢相信睜大那雙本來就又大又亮的眼睛,驚道:“什麽?分了?分手了?”

“是,分手了。”我真是討厭這種對話,既然聽到了,聽懂了,為什麽要再問一遍,為了確定我的悲慘遭遇是真的嗎?

“是誰提出來的?”

“是他。”

“為什麽?”

“因為他要走了,要出國了。”

唐瀟終於不再問什麽了,她換上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居高臨下,我依然平躺在**,看起來一定像一條被浪衝到沙灘上瀕臨死亡的鹹魚。

你能別再看著我了嗎?我幾乎要大聲朝她吼出來。

半晌,她怔怔的問說:“他……要出國了?”

我不想再回答一遍,於是笨拙的轉移了話題:“你突然回來幹什麽?不在外麵瞎混了?”

她好像有些恍惚,停了一會兒,才說:“我……這不是想到你上大學就快走了,所以想回來多陪陪你嘛。”

“你怎麽突然矯情了?”

“哦,嗬嗬,沒什麽,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想他。”

她不說話。

“瀟瀟,我是不是挺沒出息的。”

“沒有,誰失戀了沒個緩衝期啊,素年,現在你知道了吧,男人都是王八蛋,還是那種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你看你,你已經很幸福了,你起碼有過三年的愛情,三年裏都甜的跟蜜糖似的,你再看看我,我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我是不是喜歡他,你說,我們誰更慘?

“瀟瀟……”

她脫了外套,在我身邊躺下來。

她不會知道,那段時間,那段紀銘離開我,異常艱難孤單的時間裏,我腦袋裏經常回想起她說著這些話,回想起她說這些話時,寧靜的悲傷的甚至嘲諷的表情。說實話,它真的撫慰到了我哪怕一點點痛苦,我無恥的用這些話來自我安慰,自我安慰的同時又無數次想起紀銘那張冷靜的臉。

高考分數下來,我打起精神盯著電腦上的誌願表,不知道填什麽是好。最後我問爸爸:“爸,你希望我念什麽專業?或者說,你覺得什麽專業……有前途。”

這樣說有點兒惡心,但我想這樣應該是正中他下懷的。

他掐滅了煙,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你看吧,什麽都好,隻要你喜歡,不是找不到工作的那種,都可以吧”。

原來,我的爸爸,還是不一樣的。

“嗯,好”。

於是我填了一所在南方的大學,聽說那裏有溫情脈脈的江南水鄉。建築係,當時就想,等以後回來,也許還能改造一下這個城市老舊的居民區。

然後生活在每天的日出日落中變的寡淡無味,閑的時候就跟阮誥軒逗逗嘴皮子,一天也就過去了。

一切都很有規律的在進行著,唯一艱難的一件事,就是,我還愛著紀銘。

那天在電影院門口分手之後,我們每次相見都沒有以往相濡以沫的感覺,結局總是不歡而散。終於有一次,心裏的翻滾的煎熬讓我再一次亮出鋒利的刀往紀銘的心口刺去,我說:“紀銘,我們這樣有意思嗎?你他媽就要走了,還來招惹我幹什麽?”

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疼痛無比,但這疼痛來臨的時還伴隨著一種暢快,我看著他皺起來的眉頭,悲傷的眼神,他的頭頂上是這個城市萬裏無雲的天空,大雁飛過倉促的痕跡一瞬間又消失,我多想就此轉身再也看不見這張臉,但每次轉身的前一秒我發現自己就已經開始想他。

這叫什麽,這就叫賤。

紀銘,我這麽賤,你竟然還能跟我糾纏至今。

我又哭了,當他牽著我的手再一次走過學校操場的塑膠跑道上時,我的眼淚就開始打轉,他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於是他俯下身輕輕的親吻我的眼睛,先是左邊,然後是右邊,溫柔而鄭重的好像一個儀式。我看見他的眉毛比以前有濃了一點點,臉比以前瘦了,輪廓更加分明,這是隻有我才能發現的事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會察覺到的細微的變化。每次他這樣俯身吻我的時候,我都會睜開眼睛用一種溫情脈脈的姿態去捕獲這樣的細節。好像這樣才能證明,我們是兩個相愛的人,我們融於彼此,甚至成為彼此。

紀銘,你知道嗎?其實你對於我來說,也是一種慰藉。對於我荒蕪而幹澀的青春的慰藉。我是那種活在自己世界裏的人,你也是,所以我們在某一種程度上惺惺相惜,這種惺惺相惜不隻有欣賞,更有憐憫。它溫存在愛的名義裏,漸漸變成愛,融於愛。就像在寒冷的冬天,兩隻孤單的刺蝟為了取暖隻能擁抱彼此,哪怕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最後隻剩下彼此,隻剩下荒涼又孤單的愛。

所以,就算你最終還是不屬於我,也讓我多愛一會兒吧。

什麽都別想了,讓我們、糾纏吧,在你離開之前。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情人,你緊緊的抱著我,吻我,甚至把我抱上床,都可以,反正一切已經無所謂,畢竟很快我連這種惺惺相惜都得不到了。

長風再怎麽呼嘯也穿不過我們緊緊相擁的身體,學校裏的花都落了個幹淨,高考之後,低年級的也放假了,沒有打掃,花瓣被人踩在泥土裏,破碎成一種寬容又安詳的美。

紀銘說:“素年,我們去旅行吧。你和我,就在這幾天,好不好?”

我抹了一把臉,說:“好,旅行回來之後,我們分手。”

然後他又緊緊的抱住我,這一次沒有那麽纏綿溫柔,更多的是不管不顧的決絕。

回家之後,我跟媽媽說,明天要和同學去野外玩兒,很多人都去,沒什麽問題的。然後她輕輕鬆鬆的就同意了,還順手塞給我兩百塊錢。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撒謊。

紀銘,你個王八蛋。

那天晚上,我拿上身份證一個人去火車站。

晚上七點,這個城市唯一的火車站,沒有什麽人。也是,很少有人願意來到這個永遠有長風呼嘯的城市,也沒有人會輕易從這裏走出去,就像我的爸爸媽媽一樣,他們在這裏出生,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他們和這片土地血脈相連,和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情深義重。

但是,當我在車站的大門口看到紀銘的一刹那,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間變成空白,我看見他低著頭靠在厚重的玻璃門上,頭頂是漫天繁星,身後是被燈光照的無比亮堂的大廳。

其實很浪漫,這樣的場景。像一個電影畫麵。

我走過去,他抬頭看到我,說:“你來了,去買票吧。”他背著一個簡單的帆布包,朝我揮了揮手裏的火車票。

“嗯……”

我買到票,跟他一起去候車室,隻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坐在十幾米長的椅子上昏昏欲睡,都抱著一個大大的行李包,腳邊還有一個箱子。和兩手空空的我形成鮮明的對比。

盡管是夏天,但是沒有什麽人的火車站還是有些冷。可惡的風竟然吹到了候車室裏,紀銘穿了一件灰色的夾克,他把它脫下來準備披到我身上,我說:“不用了,我不冷。”

他邊脫邊說:“不冷,嘴怎麽都發白了?”

“還有多長時間出發?”

“兩個小時。”

“我們聊點什麽吧。”

他不回答我,說:“你餓了嗎?我去買點麵包,要坐三個小時的火車,車上沒有吃的。”

“我不餓,紀銘,我就是有點無聊,我們找一個話題吧,隨便什麽都行。”

他突然笑了,眉眼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等車當然無聊,不然,你睡一會兒,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堅持這個話題。其實,紀銘,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無聊,我隻是……隻是有點不知所措,此時此刻,我們坐在空曠的候車室裏,你就在我身邊,我連自己應該以什麽樣的姿勢坐在這兒,都不知道。你說這是為什麽,我跟你又不是戀愛了一天兩天的情侶,怎麽也會不自在起來,是不是因為,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這樣親密的在一起了?

我是個容易想很多的人,爸爸經常說媽媽想得太多就會老的快,所以我才十八歲,就感覺到自己已經在蒼老。是不是錯覺,紀銘?

候車室竟然還開著空調,但我們找不到它的開關在哪兒?最後紀銘還是用他的夾克把我裹在懷裏,他說:“素年,不要掙紮,我覺得這樣挺好,讓我抱一會兒吧,好不好?”

他還是這樣,每次向我征求一件事的時候,都會在後麵加一個“好不好”,而我總是無法拒絕,自然而然的答應。

他手臂上力氣依舊很大,他說:“還有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鍾了。”

“還有五十分鍾了……”

“就剩四十分鍾了,素年,你睡著了嗎?”

“不要睡著,我們趁這個時間聊一會兒吧……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三年來我一直想跟你說,但是一直沒有說的一件事。”

我在那件夾克裏漸漸感覺到溫暖,好像馬上就要睡著。我看到車站門口的保安叔叔終於換班了,他可以回家抱著自己的老婆,安安穩穩的睡覺。

我說:“你說吧,我不會睡著的。”

他把我摟的更緊了一點。“素年,我小時候,害了我的爸爸。不對,應該叫養父。我以前跟你說的什麽爸媽在外地工作,都是假的。我的媽媽確實在外地,但她不是為了工作,她是不想看到我,她恨我,你知道嗎?那種被親人恨著的感覺……”

我在他懷裏,聽他聲音緩緩的說著自己的故事。好像車站的人隻有我們兩個是一對兒的,其他人都是形單影隻。

那個四十分鍾很長很長,長到我去他童年的人生裏走了一遭,看到才十多歲的他,小小的一個,瑟縮在角落裏,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養父因他喪命,看著媽媽淚流滿麵的打了他一巴掌後轉身離開。真是可憐又可恨的孩子。

紀銘,原來你他媽小時候就那麽狠。

我說:“紀銘,你活該。”

“是,我活該。”

“紀銘,你老了之後,一定會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

他笑:“那也得有人聽我絮叨才行。”

話題在這一刻戛然而止。誰會聽你絮叨呢?但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不會是我,對嗎?

他抱著我的力氣越來越大,長風呼嘯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此時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變成我們兩的背景,打掃衛生的阿姨拿著掃把路過我們,原本因困倦而木然的眼睛裏產生了一絲鄙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