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紀銘:
這個城市的風確實很大,素年,她說她不喜歡,但我覺得,因為有風,空氣也變得幹淨了很多。這個城市的空氣質量在全國可是排前幾的,風總比霧霾好,是吧。
其實我也經常會想很多無聊的事情,就像現在這樣,語文老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說著《套子裏的人》的寫作思路,窗外的天空萬裏無雲,長風呼嘯,在玻璃窗外肆虐喧囂著。素年就在我身邊托著下巴發呆,幹淨的小臉迎著日光,安靜的有些可愛。
她剛剛看完一本小說,像以前一樣,出神幻想著故事裏的情節,我都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把我和故事裏的男主角比較,那我可真的比不過。還好,當她回過頭跟我四目相對的刹那,眼睛依舊含有眷戀和幸福。這就夠了。真希望她能一輩子都這樣看我。
可惜那個時候,我還不是太明白,一輩子有多長。
高三的時間過的果然很快,一個星期的長度相當於幾十張卷子的厚度,每次鋪天蓋地的卷子發下來,素年那張軟軟的小臉就會輕輕皺起來,她曾經仰起臉驕傲的跟我說,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就可以像十九歲的人一樣思考,我倒覺得她更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哪有這麽幼稚單純的十九歲,我一直很想告訴她,書裏的故事之所以發生在書裏,是因為現實永遠不會有那麽美好,或者是那麽跌宕起伏。但是,她認真讀書的樣子就像一個虔誠的小信徒,表情寧靜又溫柔,所以我更願意保持沉默安靜享受著這樣愜意的時光。
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喜歡或者說不習慣對別人做出很生動的表情,這似乎是天生的。所以最開始,素年經常會叫我木頭臉。隨便她吧,我想。
而在她心裏,藏著一團永遠燃燒不盡的火,火苗時常舔抵著我的心,讓我無法拒絕。
我是一個壞人,我有一段黑暗罪惡的經曆,就在我八歲那年。如果讓我親口跟她講述那段經曆的話,我必須要認真的想一想措詞,以及,一種合適的語氣。比如,這樣——
八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它像一把巨大無比重若千斤的斧頭,那我的人生劈為兩段。
八歲以前,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很溫柔很能幹,很愛我。而爸爸很少跟我笑,也從來不會給我玩具不會陪我玩,我天真的以為他是因為工作太忙,所以也沒有要求什麽。
但是有一天,我無意中知道,爸爸,不是我的親生爸爸,他壓低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期待跟媽媽說,想再要一個孩子,媽媽不同意,他們因為這件事吵了起來。這一切都被我聽到了,當時我就在自己的屋子裏,悄悄的趴在門上偷聽著。他們不知道,以為我照常去上學了,其實那天,我因為頭疼偷了懶,歪打正著的發現了他們隱藏了這麽久的秘密。
這真是個巧合。然而,更巧合的是,那個男人,在不久之後得了一種病。
他開始變得暴戾,開始每天吃藥,白色的藥片一把一把的往嘴裏灌,不吃就會很難受,疼的彎下腰,會看我不順眼打我,同時罵著不堪入耳的話。
有一次,我看到櫃子上擺的滿滿的白色藥瓶,它們排列整齊,一個個都擺出一副救人生命的高傲姿態。一瞬間,我像中邪了一樣,把它們抱起來,打開門一口氣跑下樓,跑到一個垃圾桶旁,把那些白花花的藥片悉數仍在了裏麵。
其實這隻是個惡作劇,我就想讓他多疼一會兒。我根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也不知道那些藥對他來誰意味著什麽。沒有人告訴過我。
然後,媽媽回來了,她驚慌失措的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疼痛不止的他送去醫院,臨出門看了一眼安安分分站在門口的我,說:“你爸爸都這樣了為什麽不早告訴我。”然後跟在一眾醫護人員後麵摔門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隱隱感覺早自己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
他是在去醫院的路上死的。
媽媽說,是我把他害死的。原來一個人的生命可以那麽脆弱。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顫了一下,僅僅是顫了一下。我的媽媽,那個溫柔又敏感的女人,第一次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在我麵前哭成一個淚人。
於是,八歲的我,以這樣的方式,明白了她對那個男人是真的很愛很愛。
後來,我就被送去外婆家。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媽媽不會再原諒我了。
外婆很慈祥,她一句怪我的話都沒說,她說媽媽從小就沒有得到很多幸福,她很珍惜這段感情,她一直在努力的生活,努力讓那個男人接受我,希望可以讓我快樂的成長。
我感覺心裏塞進一塊巨大的石頭,它的無數鋒利的棱角將我的五髒六腑磨得鮮血淋漓,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流,我生怕別人知道我的罪惡,也生怕這種罪惡將我的媽媽徹底毀掉,也將我徹底毀掉。
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麽度過的,有三年的時間,我隻見過媽媽兩麵,她消瘦的可怕,她蹲在我麵前,淚流滿麵的抱著我,說:“小銘,我忘不了,媽媽忘不了。”
然後她再一次離開,有時會和外婆通電話,我在外婆的回答中知道她在問我的情況,隔著很遠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的猶豫和小心翼翼,那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殘酷的折磨。你知道嗎?後來,她再打過電話來的時候,我隻能狼狽的躲開,把自己裹在厚重的被子裏,渾身發抖。
就是那段時間,我喜歡上這個城市呼呼刮起的長風,風聲越大其它的聲音在我耳朵裏就越模糊,它將天空吹的萬裏無雲,把我的心吹的空曠無比。
素年,如果你知道我是這樣一個背負著罪惡的人,還會喜歡我嗎?
這件事,這段潦草痛苦的敘述,我在心裏打了兩年的草稿,從你走進我心裏開始,從高一到高三,兩年的時間它變成一張完完整整的認罪書,烙在我的生命中。我知道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向你道歉,如同那些跪在菩薩麵前的信徒一樣,不講道理的祈求一個原諒甚至一個祝福。
你瞧你,柔暖,寬容,善良。最重要的是,你還那麽愛我。
說的矯情一點,你就像一朵純潔無暇的荷花,突兀的開在我的生命裏。不要笑話我,我知道你看過很多書,你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各式各樣的汙穢和陰暗,各種因果報應和,罪與罰。但你還是太單純了,你沒有親眼見過黑暗,你隻是通過文字在小小的腦袋裏想象它們的樣子,但那種想象,不管有多生動豐富,都建立在一個美好的可以被寬恕的背景之下,它們和我不一樣,和真正的現實也不一樣。
素年,我有沒有說過,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好像沒有,我不敢。
我隻能裝作很無所謂的樣子來掩蓋我的心虛和自卑,這種心虛和自卑是沒有具體形狀的,所以也沒有消解的方式。我隻覺得你把我帶入了另一個溫暖的世界,或者說,這個世界因為你的到來而變的溫暖。
我看過一個人在沙漠裏行走的紀錄片,他騎著一個瘦弱的駱駝,背著一個水壺,衣衫襤褸,他說自己心裏空空****,連笑容都不記得是個什麽樣子。可他還是堅強的度過了每一個日出日落,直到看見一片綠洲,直到陽光照在身上的時候,再也沒有灼熱的痛苦。
素年,也許,你就是我的綠洲。
盡管我遲遲不敢踏入腹地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