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長橋月 二十三
我始終記得在病房門口偷聽到的醫生說的話。
未來,如果葉薇不做手術,病情早晚會惡化,到那個時候,她真的要在我們麵前,從容赴死?
我問紀銘:“我該怎麽辦?葉薇真的有可能會死。”
他沉默了好久,問我:“你現在很喜歡她,對不對?你不想她死……”
“對!”
他破天荒爆了一次粗口:“媽的,這件事和陸小楓沒關係嗎?他和葉薇不是從小就認識嗎?他應該會有她父母的聯係方式。”
我說:“他沒有!如果他有,他早就聯係了,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歎氣:“他都沒辦法,我們又能有什麽辦法?”
“可是,紀銘,我害怕……”
“別怕……”他像從前無數次那樣,一隻手擁著我的頭,離我不多不少剛好兩寸的距離,我在他的瞳孔裏,看見自己悲傷的臉。他說:“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辦法安慰你,我們再等等吧,沒準,葉薇能想開呢。”
我該怎麽告訴他,葉薇沒有想不開,所以,她也根本不會有想開的那一天。
“紀銘,你是真的愛我。對不對?”
他笑了:“傻瓜,又瞎想什麽呢?別胡思亂想,我們很快就要高考了。”
我不知道自己都當時為什麽突然那麽較真,我大聲對他說:“我沒有瞎想!你別說我瞎想!我真的想知道!”他的眉頭皺起來,可我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我的意思是,就算我胡思亂想,你也不要這麽說我,好不好?你就認認真真的回答我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很愛我?你回答我一次,紀銘。”
“素年……”
“你回答我一次,就這一次!”我打斷了他。“你不要像別的男人那樣用花言巧語來安撫我,我能聽出來的,紀銘!”
我這麽說著,眼睜睜看著他的眸子裏漫上懷疑和甚至怒意,但我還是一字一句的說完了。
“素年,你今天怎麽了?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還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知道,這是我們戀愛以來第一次針鋒相對。是我挑起來的,但這個時候我不可能去理性的看到自己的無理取鬧。我在他的瞳孔裏,看到流下眼淚的自己。
半晌,紀銘終於妥協了。
“好,那我告訴你,我愛你。我怎麽會不愛你,素年,我說過了,隻要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你忘了嗎?”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語氣像是在哄小孩子,他還用手掌輕輕的拍著我的背,耳畔全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呼吸聲。
我的心一下子軟成一攤水,他說完,我就忍不住雙手擁住了他的身體,緊緊地,狠狠地。
周末回家,唐瀟也回來了。
原來我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她。她又把頭發染成褐色,大波浪卷鬆鬆散散的係了一個馬尾辮,真稀奇,我說:“瀟瀟,我記得你從小學開始就不紮馬尾了,怎麽現在突然換風格了?”
她顧著埋頭吃飯,說話模糊不清,“風格?素年,我什麽時候有過風格,就是聽說心情不好的時候,換個發型會好一點,又舍不得剪,就紮起來了。”
“你心情不好?為什麽?”
她不說話,我猜測道:“是因為段天煜嗎?那小子不會欺負你了吧,不然,還能有什麽事,讓我家唐瀟大小姐不開心的?”
當然這些話都是我趴在她旁邊悄悄說的,媽媽在廚房做最後一道菜,爸爸正忙著看新聞聯播,飯桌上就我們兩個人。可她還是把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低聲道:“這種事你怎麽在飯桌上說啊,本來咱媽就不讚成我高中談戀愛,你還說出來。”
“沒事,他們聽不見,不然待會兒回房間,你悄悄跟我說說。”
“沒什麽好說的,我們今天還是早點兒睡吧,我困了。”
她繼續把臉埋在碗裏,但我還是看到她緊皺的眉頭。
這是第一次,唐瀟這麽直白的讓我知道,她有秘密,不想告訴我。
晚上,我們照例睡在一張**,她躺下去,背對著我,呼吸淺淺的,我就聽著她的呼吸聲,盯著舊天花板,很久睡不著。
突然有些喜歡來到葉薇的病房,在這白色單調的房間裏,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探索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不斷在她身上發現令人驚喜的東西。
比如,她知道許多許多故事,那些故事稀奇古怪又感人肺腑。她會畫油畫,每次進來,除了一貫的消毒水味道,就是油畫顏料那種清甜有些刺鼻的氣味。
唐瀟也是學畫畫的,可她喜歡畫人,尤其是英俊挺拔的男生。也畫家人,我見過她畫的媽媽,是還沒嫁給爸爸之前年輕的樣子,坐在窗前,手中繡著一對五彩的鴛鴦。
而葉薇畫的大多是花,鮮豔簇擁著的玫瑰花,有時也是簡簡單單的一朵,沒有背景,花瓣殘缺,枝幹挺立,我說:“這麽好看,就像你一樣。”
她總是會被我這樣的話逗笑,然後半開玩笑的說:“其實我覺得更像你,素年,比如這朵……”她用手指給我看,我卻注意到,她暗紅色的指甲油已經褪了大半,殘破的就如一朵朵風吹雨打後幾近凋零的玫瑰花瓣。
“哎呀……”她收回手,手背麵向自己,在陽光下抬起來,一臉可惜的說:“這種廉價的指甲油就是不行,等我出院,一定要好好做一次,素年,你陪我去吧。”
她是個太聰明的女孩兒,聰明就會敏感,而她卻從不把自己的敏感化作鋒利的刀劍指向任何一個人。當然,也不會輕易接受別人鋒利的刀劍。
我經常在醫院遇到陸小楓,他手裏總是提著一大袋的水果或者熱騰騰的湯,有時是一株鮮豔的玫瑰花,用黑色暗紋的紙包起來,放在白色的病房裏,灼灼妖冶的不可方物。
陸小楓說,葉薇最喜歡這樣。
“你口味可真重,有誰會喜歡用黑色的紙來包玫瑰花啊。”
她眨眨眼睛做出狡黠的樣子說:“黑色怎麽了?口味重怎麽了?你以為誰像你一樣就喜歡紀銘那樣的麵癱?”
“……可是紀銘不對我麵癱。”我反駁她。
葉薇看我一眼,一臉認真的說:“素年,你一定是個很好騙的人,以後,可千萬別遇上人渣。”
我固執的說:“紀銘不是人渣。”
葉薇笑了,然後把話題繼續拉回到手裏捧著的花上。
她說:“素年,我看過一個畫家畫的玫瑰花,哦,不應該說是畫家,他一點都不出名。但是那幅畫很奇妙,是紅色的玫瑰花,配上黑色的葉子和枝幹,你沒見過吧,我也沒見過,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玫瑰花。可是他畫的很真實,就好像真的存在一樣,然後我就想,如果一整個花園都種上這樣玫瑰花,漫山遍野鋪天蓋地的,該多好看啊!素年,你有沒有覺得,紅色和黑色才是絕配,我是這樣感覺的,真的太美了……”
說到最後她的眼神竟然放空了,確實很美,紅色和黑色是絕配,葉薇你說的對,就想黑暗裏一顆紅色的心髒一樣,突突的跳著,就算你躺在這病**,在無邊的孤單中,也是世界上一朵絕美的玫瑰花。
當時,從來對紅色和黑色沒什麽感覺的我,竟然也被她所描述的畫麵驚豔了。也或者,是她眼睛裏的光,把我感動了。
而我萬萬沒想到,她描述的那個場景,竟然在之後的某個晚上出現在我的夢裏,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在,留給我一個遍地紅黑相間的玫瑰花鋪就成的夢。
我把它當作葉薇送給我的禮物。
高二的學習節奏越來越緊張,我和紀銘悄悄約會的機會也少了很多,晚自習又被延長到九點半,寫作業寫累了,我就會握住紀銘的手,帶著一點撒嬌的語氣說:“紀銘,把你的聰明分給我一半吧。”
他說:“那豈不是都浪費了。”
“怎麽會浪費呢?智商這個東西,誰用不是用啊……”
他摸摸我的頭發,理所當然的解釋道:“如果讓你用了,肯定要打一半的折扣。”
“……”是什麽時候發現他這麽會說話的,現在總是被他堵的啞口無言,卻心甘情願,還隱約有一些成就感。
我想說初中的時候自己也是名列前三的優等生,可在他麵前好像再輝煌的曆史都要遜色幾分,在這個全市重點中學人才濟濟的圈子裏,過往再優秀的戰績放到這裏都會顯得無力和蒼白。
陸小楓的成績在慢慢的下滑,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誰讓他和葉薇勾搭上了呢……”
“對啊,而且,我覺得他本來就沒那麽聰明,還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反正就是活該了。”
那些當初操縱傳播謠言的人,如今也在竊竊私語著。
永遠別小看高中生,更何況是市第一中學的高中生,他們的心思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我媽都這樣說過好幾次了:現在的孩子……最後的尾音總是拉的很長,無奈中藏著寬容。
當然,她至今都不知道紀銘的存在。盡管我知道她不會果斷的阻止我談戀愛,但是與我來說,我愛紀銘,是因為他是我好不容易遇到的那個,可以和我同舟共濟共享榮辱的那個人,我甚至覺得我們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努力的經營一種愛。
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在陽光充足的時候凝視他的側臉,邊凝視邊想,我們可以像這樣一直在一起多久呢?會不會有一天也膩了煩了,分手了?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了解他的沉默,他的固執,他的手指繞著我頭發的親密,他對別人的冷漠,對我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柔和……眷戀。
就算每天都在一起,偶爾也會因內心的脆弱而萌生的,別人無法感受到的,那種眷戀。
葉薇說我太單純了,遲早會被人騙。
我幾乎是下意識的說:“紀銘不會騙我的。”
她無奈的搖搖頭:“你呀,你呀。”
我把病房裏的窗簾拉開,陽光鋪落在她身上,像一朵含羞又嬌媚的花。
所有人都知道我愛著紀銘。
十七歲的我走上了一條關於愛情的退無可退的路。
但我覺得自己,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