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朱涇寬

孚琛禦風而行,慷慨地空出一隻袖子讓曲陵南拉著。曲陵南拽著她師傅的衣袖,滑不留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將半邊身子靠在師傅身上。靠上去的時候,師徒倆皆不自然,孚琛沉聲喝道:“站好!”

他要是不喝這一聲,曲陵南還覺得不好意思,他喝這麽一聲,曲陵南就索性厚臉皮了。她振振有詞反駁道:“站不好,又沒個落腳點,師傅呀,你看你對自己也摳門,你又不用丹藥助修為,又不用符籙助神威,留著那麽多靈石不花幹嘛?也不曉得給自己煉個過得去的飛行法器,才剛那朵大瓊花多好,又白又軟,坐咱們兩個都夠……”

孚琛喝道:“閉嘴!你是不是也想三日不開口?”

曲陵南閉上嘴沒一會,低聲嘀咕道:“不讓我說,不說難不成你便不是麽……”

孚琛衣袖一揮,曲陵南整個人急速朝下墮落,她忍不住尖聲驚呼,孚琛手掌一伸,又以靈力將她硬生生拖了回來。他是元嬰期高能修士,這般手法翻雲覆雨,不過等閑兒戲,卻能將一般人嚇個半死。

孚琛特地不傳曲陵南禦風之術,也不為她打造任何飛行法器,曲陵南一入瓊華派便與眾小弟子隔開,後來又閉關六年,雖長至十七歲,但多數時候離群索居,於修行的常識皆懵懵懂懂,也不曉得飛行法器並不是什麽稀罕物,壓根不要等著師尊親賜,自己拿了靈石月份下山拐個彎便可買到。再不濟,攢點稀罕材料,或自己煉製,或與人交換,怎麽著也能弄一個來。

可孚琛故意不告訴她,曲陵南也沒別人會特地告知,眾人皆以為這等常識大家都具備,畢璩、雲埔等熟人見著她也沒想提起這一話茬。曲陵南自己倒是知道能以靈石換紫雲飛鶴,但她對錢銀沒數,靈石供奉領了就交給孚琛,平日有吃有穿便足矣。一來二去,才有孚琛命她步行,她真個步行之事。

若尋常女弟子被如此拋高甩低,早嚇得花容失色,然曲陵南自幼腦子與旁人不同,這般刺激初初尖叫,拋多兩次就反覺新奇,被孚琛揪上來後興奮得臉頰發紅,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道:“好玩,師傅,再來玩。”

孚琛似笑非笑道:“玩?你就不怕我真個放手,把你摔成肉糜?”

“不怕,師傅不會。”

“我為何不會?”

“因為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可以孝順你了啊,”曲陵南奇怪地道,“你若現下摔死我,那之前對我的教導照料可就都白費啦,你怎會做這等虧本生意?”

孚琛臉上現出熟悉的被噎到的神情,冷哼一聲,就要再度甩袖。

曲陵南跟了他數年,早將他的喜怒了如指掌,她曉得這回師傅是真氣了,火氣一上來,沒準真會不管不顧把自己甩下雲端。她忙一把抱緊師傅的胳膊:“師傅師傅,我錯了。”

孚琛沒好氣地道:“早點摔死你,也省得你日後氣死我。”

“摔死我你可再往哪找我這麽好的徒兒?又聽話又孝順,你悶了陪你說話解悶,你渴了給你端茶倒水,你想喝酒我還會釀靈酒,你舞劍我鼓掌,你出門我還給你開路做跟班,你若看誰不順眼,徒兒二話不說,挽袖子掄胳膊跟人幹架去……”

孚琛不知為何,聽著這個徒兒嘮嘮叨叨,竟然有些走神,他心忖,原來已然將這個小姑娘真個長大了,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當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腸子小丫頭,現下長成天不怕地不怕的直腸子大姑娘。

這大姑娘果然沒辜負他的期望,端看一張臉還能唬人,可她隻要一張嘴,那苦心堆砌的假象登時就會土崩瓦解,立馬從一白衣飄飄的仙子掉入泥沼中,成一絮絮叨叨的大媽。

這性子到底像誰?

孚琛有些頭疼。他轉頭看了看徒兒那張出眾的臉龐,不禁想歎氣。

可為何不能稍微有點嫻靜優雅?學不了藐姑仙子,起碼學個名門閨秀,學不了名門閨秀,起碼學個可人的小家碧玉。

然這徒兒半分學不到,就算再教她經義詩書,再給她打扮拾掇,她骨子裏也還是當日所見那個抄起匕首就敢與上古凶獸拚命的野丫頭。

孚琛一麵嫌棄她,卻仍然不得不以雲彩托底,別讓這個徒兒真個摔下雲端去。他瞥了眼嘀嘀咕咕個沒完的曲陵南,張開神識,迅速將今日來主峰賀壽的各路人等檢視一遍,端正身姿對曲陵南道:“站好,等下無我囑咐,不得開口說話。”

“為什麽呀?”曲陵南問。

“你一張嘴不是給我丟臉,就是給我惹禍,還是閉嘴為妙。再說了,就你這麽能嘮叨,哪個同門受得住?今日八方來客,玄武大陸眾正道門派皆派人來賀,你好歹顧點浮羅峰為師的臉麵。”

這話說得一點情麵不留,若旁個少女,隻怕此刻已委屈得要紅了眼眶,可曲陵南屁事沒有,不在意地摸摸耳朵道:“曉得了,那可以跟雲埔童子說話嗎?”

“不行。”孚琛心忖你們倆湊一塊還能不惹事?

“那裴明他們呢?”

“不行!”孚琛斬釘截鐵。

“哦,也肯定更不能打架喏?”

“當然。”

“好吧。”曲陵南蔫蔫地道,“那同太師傅說壽比南山什麽的,也不用咯?”

孚琛忍耐道:“這句可以說。”

“那畢璩師兄辛苦了呢?”曲陵南得寸進尺,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師傅。

孚琛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喝道:“不得連續說話超過三句!”

“是!”

孚琛瞥了眼下麵熱鬧非凡,人頭攢攢的主峰,忽而作弄人的心思一起,道:“徒兒,你先行下去吧。”

“啊?師傅我……”

曲陵南一句話沒說完,被她師傅行雲流水地一甩袖子,整個人手腳並用,撲騰著掉了下去。她怪叫連連,慌忙使出縱雲梯,然而卻覺背心一痛,那縱雲梯怎麽也使不出。她心知小氣師傅這回是成心讓自己出醜,心裏罵著,砰的一聲摔到主峰大殿跟前。

幸而她被師傅摔得多摔出經驗,這掉下的力道盡力減弱幾分,這才不至於被摔個七葷八素太過難看。饒是如此也引起周圍修士驚呼連連,瞬間空出一個地方,圍成人牆,個個好奇低聲議論。

曲陵南耳力甚好,聽清這些竊竊私語都說的什麽。她再無所謂,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臉頰發燒,隻聽得半空中孚琛聲音清朗溫潤,夾雜著裝模作樣的慌張:“哎呀,乖徒兒,都讓你別心急了。你怎的還一聲招呼不打便跳下去?為師不是跟你說過了麽,太師傅的壽麵不會漏了你那份的,你這個饞嘴猴兒偏偏不信,快起來,師傅瞧瞧摔疼了不曾?”

圍觀眾人聞言哈哈大笑,曲陵南狼狽地爬起來,拍著衣服上的塵土,不用照鏡子都曉得自己一張臉紅得賽過猴屁股。她抬起頭對孚琛怒目而視,孚琛風度翩翩地飄下來落了地,與眾人團團拱手道:“讓諸位見笑了,此乃本道那不成器的徒兒,陵南,還不快點過來見過諸位師長?”

曲陵南揉了揉膝蓋和老腰,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孚琛以密語傳音道:“記住,隻能說三句。”

曲陵南白了她師傅一眼,憋著氣行禮,翁聲道:“陵南拜見諸位師長。”

一長髯道人嗬嗬笑道:“文始真君,這便是你那位愛徒啊,果然生得冰雪聰明,不愧你門下弟子,單看容顏便勝過我一堆徒子徒孫。”

“赤水真君謬讚,”孚琛微笑著與他見過禮,招呼曲陵南道,“還不見過大赤城赤水真君?”

曲陵南規規矩矩道:“見過赤水真君。”

赤水真君笑嗬嗬地摸著長須,道:“來得倉促,沒什麽好東西做見麵禮,你跟著孚琛這小子,想必也見過不少好東西,這個玩意兒就留給你玩吧。”

他伸手變化出一條綠色綢帶,隨意一扯,竟變得與尋常女修所配發帶一般無二,遞了過去,笑盈盈道:“我瞧你頭上一樣飾品皆無,定是你那摳門小氣的師傅不給你錢買花兒戴,拿去吧。年輕女孩兒,打扮那麽素淨作甚?”

曲陵南對他評價師傅之語大為同意,立即點頭道:“是極,我師傅最是摳門了,想我一路步行,師傅都不曾添點……”

孚琛冷哼一聲,曲陵南悻悻然閉嘴不說,恭恭敬敬接過發帶,謝過這位大赤城的師長。

此時已有好幾人團團過來寒暄,都是玄武大陸道宗正派,孚琛身為瓊華中人,向來喜做親和溫文,當下便來者不拒,不一會就被拉到另一邊,見禮的見禮,客氣的客氣。

曲陵南樂得不用看師傅臉色,她看著手裏的綢帶左瞧右瞧,一時不太明白為何人需要綁條帶子在腦袋上。

好看麽?可這樣的話爬樹時帶子不慎掛樹杈上,豈不很容易扯傷頭發?

邊上忽聽得一少年詫異道:“咦,你怎的毫無靈力?”

曲陵南抬頭看去,見一身穿大赤城道服的豐神俊朗的少年盯著她。見她看過來,立即換上訓練有素的風流倜儻的微笑,道:“你手中的綢帶乃我師傅煉製的中品防禦法器,無需靈力也能使用,師妹這般花容月貌,戴上隻會愈加好看……”

“果然要戴頭上啊,”曲陵南晃了晃帶子有些失望,“有什麽用呢?”

那少年平素與貌美女修搭訕,幾句恭維話一說,對方不是羞紅臉,就是歡喜得眉開眼笑,哪知道曲陵南是這個反應,他微微一愣,道:“師妹說什麽?”

曲陵南正要大聲重複一遍,忽而想起師傅囑咐,不可超三句話,於是興味索然地閉上嘴,甩了甩帶子不說話。

她這麽一動作,少年卻以為這才是年輕女修該有的樣子。他笑容可掬,上前一步柔聲道:“師妹,若你不嫌棄,我可毛遂自薦,替你結上發帶如何?”

這話是百分之二百的不合適,但他向來仗著天賦高,相貌好,師門又寵愛,行事從來隨心所欲。此刻他的師尊赤水真君忙著敘舊,曲陵南的師尊文始真君忙著應酬,一時半會竟無人注意此處。那少年越發覺著是個機會,湊上來嬉皮笑臉道:“師妹當真生得是花容月貌,我見猶憐,這般天人之姿,怎麽衣著打扮樸素至此,當然,師妹便是不打扮也是好看,隻是我心不忍……”

“你誰啊?”曲陵南問。

“哦,忘了自我介紹一番,在下是大赤城赤水真君的親傳弟子,我姓朱,名諱上涇下寬,師妹喚我涇寬即可。師妹可是喚作陵南?不知是哪兩個字?”

他湊得太近,眼神太亮,臉上又盡是自以為瀟灑的微笑。曲陵南盯著他看了半日,直看到他微笑快掛不住,才別過頭,心想這小子長得可比師傅差多了,可還學著師傅那般裝神弄鬼,這可不好。

她別過頭,朱涇寬卻誤以為女子羞澀,當即更進一步,低聲熱心問道:“陵南師妹,請恕我冒昧,你在瓊華過得如何?同門待你可好?”

曲陵南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老實道:“我一向在浮羅峰修煉,與其他同門不是很熟,然我瓊華弟子自然是好的。”

“是是,你瓊華弟子自然是好的,”朱涇寬盯著她,憐憫地道,“隻是你的情況,平日暗地裏受的委屈不少吧,你師傅是世外高人,向來也不好處處替你打算,現下有他照應,想來你日子還過得去,往後呢?師妹,在下僭越問一句,你可曾想過往後?”

“啊?”

朱涇寬越發認定她是心思單純,隻顧得上眼前,想不到日後的柔弱女子,當下柔聲道:“師妹,我來之前都聽人說了,你六年前因比試被人碎了丹田,導致靈力全無,修為不繼。當時我聽了都為你扼腕歎息,可往日不認得你,自然不好為你打算,今日見到你,頓覺投緣,不禁想多事幾句,替你打算一二。修補丹田一事雖千難萬難,但也不是無法可想,我大赤城中有秘寶玄珠,可修補丹田,裨益修為,唉,就是師尊恪守門規,我怕難以說服……”

他盯著曲陵南的臉,心忖快上鉤,快些問“我該如何做”或“你為何待我這麽好”,那麽自己便能趁機胡謅一堆一見傾心的話哄美人開心。這師妹美貌勝過往日所見女子,眉宇間又天真單純,當是極好哄騙的。

他心裏一動,初時不過習慣性地想在一個美貌女修麵前展現自己的魅力,這會禁不住想深一層,瓊華派屹立道門正宗許多年,其門派中多有不傳秘笈,文始真君又名震天下,誰知道他私庫裏藏著多少好東西。這麽多年來隻聽他收了眼前這個女孩做弟子,哪怕她丹田被毀依然不見離棄,足見這女孩在文始真君麵前有多受寵,這樣的人若能為己所用,那真是有說不盡的好處。

他又思忖,憑這女孩的樣貌,自己應當能好好喜歡上一陣子,最多待她好些便是。這麽一想,朱涇寬眼中的溫柔多了幾份真誠:“師妹,我適才也說了,今日見你極為投緣,若你不嫌我多事,我想替你求求我師傅……”

曲陵南好奇問:“你想求你師傅,把你們門派中的秘寶給我用?”

朱涇寬點頭:“雖然難,但我會試試。”

“可咱們今日頭回相見……”

“我對師妹一見如故……”

“你要為個頭回相見的人去求你師傅賜下傳家寶?”曲陵南睜大眼睛,大為不讚同道:“你可真是個敗家玩意,你手上這麽散漫,門派裏有多少秘寶也不夠你折騰的吧?”

朱涇寬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說我見不得你這麽敗家。”

“不知好歹,”朱涇寬大怒,“枉費我一片好心!”

曲陵南盯著他偏頭問:“你為何要對一個隻見一麵的人這麽好?難不成想跟我結為雙修道侶?”

朱涇寬向來都是被人捧慣了,哪受過這等奚落,當下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就憑你這種資質,也敢癡心妄想,頂多隻配做我的侍妾……”

“師傅!”曲陵南突然提高嗓音。

被其他人簇擁到另外一邊的孚琛想裝聽不見也不行,因為此時主峰上眾修士紛紛停下寒暄,轉頭瞧了過去。

“師傅,這小子說我頂多隻配當他的侍妾呢。”曲陵南大聲道。

眾人一聽,盡皆嘩然,朱涇寬更是漲紅臉,他何嚐見過有這麽沒臉沒皮的女弟子,頓時道:“一派胡言,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

孚琛目光如劍,當即令他心生怯意,悄悄兒後退了半步。

孚琛掉轉視線看向曲陵南,慢慢笑了,道:“乖徒兒,有人上我瓊華講這樣不知所謂的話,你怎麽對付回去,還要為師教你?”

曲陵南眼睛一亮,問:“真的可以嗎?”

孚琛微笑道:“權當娛樂一下諸位師長。”

“是!”

曲陵南轉過頭,對朱涇寬一字一句道:“大赤城朱涇寬,瓊華派弟子陵南正式向你挑戰,請賜教。”

玄武大陸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若修士之間報私怨,逞恩仇,可以提出正式的比試,即由一方提出挑戰,另一方迎戰,挑個風和日麗的時候,邀上雙方親友同門,請上德高望重之修士做仲裁,雙方鬥上一鬥。這種比試沒太多規矩,以輸贏為限,也未見得需生死相搏。但若是雙方仇怨極深,不死不休,則需事先立下生死狀,下了場是死是活各憑本事,事後死者親朋好友不得尋仇泄憤,而勝者一方亦不得殺心大起,遺禍旁人。

可現如今的修士,若真跟誰接下積怨深仇,哪裏肯循此規矩光明磊落邀仇人出來比上一比?隻怕都想暗地裏使陰招,神不知鬼不覺將人除去,事後佯裝無辜,照樣道貌岸然,誰還會為殺個把人廣告天下?

久而久之,“挑戰”這個詞便漸漸淪為修士之間切磋技藝的一個代稱,反倒去掉生死纏鬥的沉重,多了幾分輕鬆比試之意。

今日瓊華派涵虛真君壽誕正日,壽宴未開,眾人正無所事事,若有倆弟子彩衣娛親,在來賓麵前比上一場,大家心裏也樂見其成,說不定各門各派的長輩們還會當場指點,或自掏腰包給點彩頭犒勞一下。可問題在於,此刻大聲嚷嚷要挑戰的,竟然是一個毫無靈力,美貌瘦弱的少女;而她要挑戰的一方,卻是大赤城年輕一代修士中出身最好、天賦最高,與瓊華裴明、清微門杜如風齊名的朱涇寬。

眾人適才也聽見那少女大嗓門喊朱涇寬要她做侍妾,這對瓊華內門弟子而言確是侮辱;這少女是元嬰修士文始真君的嫡係傳人,她的身份也擺在那,她的師尊還在場,朱涇寬色令智昏講出侍妾二字,少女勃然大怒要找回場子,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跟文始真君訴委屈,不跟赤水真君告狀,而是不自量力去挑戰早幾年就步入築基期修為的朱涇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場上不少人臉上紛紛顯出不以為然,與文始真君有齟齬的更是直接笑出聲來。人聲鼎沸中,有一道人嗤笑聲尤為尖銳:“這姑娘昏了頭,她師傅莫非也跟著昏了頭?以卵擊石的比試有甚看頭?可惜了這麽如花似玉的女徒弟,若她師傅不心疼,還不如給了朱家小子,至少也有人心疼不是?”

他聲音輕佻浮**,孚琛抬頭一看,認出此人正是禹餘城高階修士左元平。自從他上禹餘城毀了左元清的金丹後,整個禹餘城跟他的梁子就算結下了。後來雖機緣巧合與左律老怪化幹戈為玉帛,可禹餘城修士見到他卻未必肯就此罷休,見他座下弟子惹事,當然要不遺餘力譏諷一番。

小氣鬼孚琛又怎肯讓人口頭占了便宜,他微微一笑道:“年輕人氣血旺盛,難免口舌偏頗,正好動動筋骨,也好去去心火。赤水真君哪,我這徒兒本領低微是低微,不過好在她騰挪靈活,有些蠻力,這麽些年見多了我練健體劍法,也略微會些招式。待會比試還望你徒兒多多手下留情,別跟她動真格的才是。”

赤水真君正為朱涇寬不分場合亂勾搭女修大為光火,深覺自己八輩子老臉都被這不曉事的徒兒“侍妾”二字給丟個幹淨。正尷尬得緊,忽聽孚琛輕描淡寫將這官司揭過,調戲人當成“氣血旺盛,口舌偏頗”,正中下懷,立即頷首道:“慚愧慚愧,本就是我這徒兒言語無狀,皆是我管教不力之責。回去後我定嚴加懲戒,定給真君一個說法,這會怎好真與令徒動手?”

他大喝一聲,厲聲道:“阿寬,還不快給你師妹賠罪?你師妹若仍不解氣,你便站那生受她三掌!”

朱涇寬氣紅了臉,還想說什麽,見赤水真君瞪他便不敢多說,隻得不情不願走到曲陵南跟前作揖道:“是我言語失當,師妹原諒則個。”

曲陵南不理會他,而是皺眉看著赤水真君道:“真君,你不讓他跟我打,是不是怕他打不過我?”

眾人一聽,哈哈大笑,就連朱涇寬看著她也目露鄙夷,赤水真君當著人瓊華派這麽多人的麵,當然不好說你本事太差,我就是怕你輸得太難看之類的大實話,隻好笑道:“哪裏,是我徒兒做錯在先,你不用跟他打,我讓他站著不動,你打他幾下出氣可好?”

“我打他,他不還手?”

“他有何麵目還手?”

“那還叫打架嗎?”曲陵南不滿道,“我沒覺得他做錯啥,他要我做侍妾,我不同意,這事就黃了,有啥可氣?我現在是要跟他打架,喏,我師父都同意了,你作為他的師傅,為何反倒推三阻四?莫非是怕他輸?”

她轉頭對朱涇寬問:“噯,你真怕輸啊?”

“你算老幾!”朱涇寬怒氣上湧,抬頭盯著她。

“那咱們少廢話,來戰!”曲陵南後退一步,擺開一個起手式,“放心,最多我不把你揍成豬頭便是。”

朱涇寬目光微斂,握緊拳頭,腳下一圈一圈的氣流旋動慢慢形成。

“快打快打,赤水老道,我跟你說,這架肯定打得好看,你便別跟娘們似的左思右想沒個決斷,”人群中飄出來一個坐在蒲團上眉清目秀的小童子,正是雲埔真人,隻見他揮著短胳膊興高采烈地喊,“小南兒,師叔支持你!”

“這……”赤水真君遲疑地看向孚琛。

孚琛笑得溫文爾雅:“難得你我弟子皆有興致,真君就別再推脫了。”

“那,那便讓他們切磋兩下,”赤水真君皺眉道,“你二人點到為止,手下須有分寸。”

誰都知道他這句話是對朱涇寬說的,孚琛聽了也不以為意,他微微一笑,道:“有勞清微門的道友做個仲裁?”

清微門那邊一名高階男修笑嗬嗬地道:“敢不從命。”

曲陵南勾起嘴唇,曲起手掌,招了兩下。

她這笑模樣學的是孚琛使壞時的神情。隻不過孚琛氣勢非常,這等神情配上他的臉,能漚染出十分的不以為意,剩下二分的嗤之以鼻。他生的太好,對手很難不去注意他的長相,因而那臉上的鄙夷輕視,也容易滲入人心,激怒對方。可曲陵南與她師傅南轅北轍,又兼無誰高誰低的念想,眼波清澈,眉如遠黛,小嘴勾起一笑,竟硬生生給那張臉平添幾分豔光。

朱涇寬一見之下不覺微愣,他自負風流倜儻,這下怎還能生美人的氣?他平推一掌,隨便擺出一個手勢,溫言道:“既然師妹執意要打,我便陪你作耍,隻盼你能出了這口氣,別再計較我言語失當……”

哪知他一句話沒說完,對麵隻覺人影一晃,一個白生生的拳頭已然夾雜勁風撲到跟前,饒是他反應迅速,側身一避,那拳頭卻如長了眼般拐彎過來,鍥而不舍直擊鼻梁。砰的一聲,劇痛襲來,登時刺激得他鼻涕眼淚都湧了出來,朱涇寬悶哼一聲,捂住鼻子蹬蹬退了幾步,隻聽曲陵南笑嘻嘻地道:“喂,隻輕輕揍了一下,你不會哭鼻子了吧?”

陽光下少女素衣長發,揮著拳頭囂張而肆意,朱涇寬低頭一看,掌中有鮮血,原來鼻子已被打出血來。好在這一拳果然如她所說,力道不強,否則鼻梁骨當場就得折斷。

第一招就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丟到姥姥家,朱涇寬的脾氣也上來了。他長這麽大從未試過狼狽如斯,當下想也不想,手訣一比,催動靈力,一股紅色氣旋於掌下形成,隨即漩渦越卷越大,朱涇寬單手一推,那氣旋化作一條血紅蛟龍直撲過來。

曲陵南眼睛一亮,點頭道:“嗯,有點意思。”

她展開縱雲梯蹭蹭兩下蹬上半空,身子一晃,左手一道虛劍直刺龍首,右手一道實劍直斬龍身七寸之處。嗤嗤聲中,那血紅蛟龍發出慘叫,瞬間被截斷。朱涇寬臉色一沉,雙手一拍一合,被截斷的蛟龍又合並回去,扭頭張開血盆大口,一口朝曲陵南肩膀咬了下去。

朱涇寬並不真想傷曲陵南,他不傻,今日上瓊華來,若重傷瓊華女弟子,傳出去有甚臉麵,也傷了兩派和氣,關鍵是對方師長絕對不會坐視不管。因而這龍瞧著威武,實質隻做出樣子嚇唬對方便罷了。他五指張開,那蛟龍越發猙獰,就在要咬中曲陵南的瞬間,卻見曲陵南身影一虛,那龍咬了個空。而猶若移魂幻影一般,曲陵南突如其來出現在蛟龍背後,伸手一把揪起龍頭,衝朱涇寬嘿嘿一笑,道:“對不住啦。”

朱涇寬還未弄懂此為何意,卻見曲陵南右手一揮,一團火球撲了過去,霎時將蛟龍吞噬其內。朱涇寬駭異之下,連連催動靈力,卻怎麽也無法阻擋火勢,他忽而想起一事,失聲道:“三昧真火?”

曲陵南笑眯眯看著那條龍被燒得幹幹淨淨,抬頭問:“還有嗎?”

她的意思是還有多條龍來玩嗎?可朱涇寬聽著卻像你還有什麽花招嗎?

他臉色發白,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反倒激起鬥誌,手掌一翻,一柄火紅長戟嗖地出來,這是他真正的武器,原本是要用在真正的敵人身上。他正要縱身一躍,與這名古怪的女弟子來場酣暢淋漓的打鬥,卻聽他師傅暴喝一聲:“住手!”

朱涇寬不得不刹住腳步,抬頭不解看向赤水真君,赤水真君越眾而出,怒道:“你已然輸了,堂堂七尺男兒,連這點輸贏都不敢認麽?!”

朱涇寬心頭一震,下意識搖頭道:“師傅,我沒有輸……”

“還說沒輸?”赤水真君大聲道,“適才若對方的移魂幻影,若不是顯在那條龍背後,而是移在你背後,你此刻焉能站在此說法?”

朱涇寬冷汗涔涔,臉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未比試先輕敵,未有防備,不盡全力,幸虧你今日對上的是同氣連枝的瓊華派師妹,若對上的是魔修妖修,邪門歪道,你還有命麽?”赤水真君恨鐵不成鋼地就訓道,“我素日當你是個聰明的,往往不忍多加苛責,生怕管束太多反拘了你的天分,如今看來反倒是害了你!”

“師傅……”

“下去吧,還嫌不夠丟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