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壽誕日

六年光陰倏忽而過。

這一日,瓊華山門中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弟子們個個身著新衣,佩劍絲絛結得整整齊齊。主峰正殿修繕一新,玉宇璿階,軒敞美備。仆役們端著壽桃仙果拂塵等物絡繹不絕,正殿當中諾大一個金底紅壽字熠熠生輝。

今日是瓊華掌教師尊涵虛真君三百歲壽元大典。涵虛真君德高望重,道修深湛,他的整壽壽辰,瓊華上下都願為之大大操辦:一來表示對掌教真君的愛戴親近之意;二來也為玄武大陸道門的宗主們聚首碰麵創個機會。

從一大早,畢璩便領著弟子們迎到山門外忙活開了。他專管來賓招待應酬等瑣細事。他是瓊華主峰主持庶務的掌教大弟子,素來仔細謹慎,辦事妥帖周到,掌教壽辰這件大事,於他更是責無旁貸。蓋因他雖未記在涵虛真君門下,然多年來蒙涵虛指點照應,與他的親傳弟子也差不了多少。小弟子們在背地裏甚至有傳言,畢璩師兄就連平日吸納靈氣,都有掌教師尊親畫的聚靈陣相助,這等殊榮便是當年的文始與玉蟾二位都不曾有過。

壽誕正日,十二峰與講經、戒律二堂眾練氣期小弟子們均不敢懈怠,齊齊跟著畢璩領些事務來做,眾位記入內門的小弟子更是抖擻精神,謹言慎行,生怕一個不慎就在外人麵前丟了瓊華派的麵子。

女弟子們更是個個將自己裝扮得幹淨整潔,道門正宗不走爭奇鬥豔那條路,但女兒家總有各種小心思令自己即便穿著統一的門派道袍,仍然綽約婀娜,風采不一。其中有一少女名溫慈音,入門四年有餘,因身具金土二靈根,也算天賦不錯,人又勤勉好學,能舉一反三,機緣巧合之下被講經堂長老看中,破格提升為內門弟子。但與內門中其餘女弟子比起來,溫慈音仍顯得特殊:她出身實在太過窮苦,生身父母皆做貧賤營生,底下有一大幫弟妹等著養活,別的女弟子每月所得靈石,不是拿去補充丹藥,或攢著購置新奇法器亦或漂亮法衣,唯有溫慈音一點不敢亂花,全要想方設法換成塵世間的銀兩,托人帶下山接濟家中生活。

瓊華盛名之下,弟子不是來自修行世家,便是來自官宦巨賈,眾人何嚐見過溫慈音這等貧苦人家的女兒?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便是眾位女弟子心中未必存輕視之意,溫慈音也與他們格格不入——她雖名字綽約,長得卻黑壯,站在一眾相貌出眾的師兄弟中,更顯得雞落鳳群,突兀得緊。

瓊華派三令五申嚴禁弟子們內訌,可對上溫慈音,一眾少男少女難免存了幾分優越幾分鄙夷,女弟子們不大願意與之為伍,男弟子們私下裏更是以取笑其相貌為樂。

沒人會刻意去欺侮她,卻也沒人願意搭理她。一來二去,溫慈音更是形影單隻。可她到底正處在慕少艾的豆蔻年華,與眾女弟子紛紛傾慕形貌出眾、天資卓著的裴明不同,她更喜歡穩重謙遜的主峰掌教大弟子畢璩。不僅因為畢璩於一眾弟子中地位超然,亦師亦友,更因為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中,畢璩是唯一一位會好好跟她說話的人。即便她長相舉止毫無美態,然畢師兄卻將她與一眾婀娜多姿,鮮妍嬌俏的姊妹們一視同仁。有時候她大著膽子問詢修煉中的疑難之處,畢師兄也知無不言,絲毫不見不耐。

溫慈音芳心萌動歸萌動,心裏卻很清楚,畢璩待她溫和,是因為他待誰都神態平和,對皮囊無狹隘淺見,並非對她另眼相待。隻是少女懷春,意中人便是與她多說一句話都會歡喜許久,涵虛真君壽誕這日,溫慈音一大早便至山門外等候,親手從畢璩那領了一件尋常不過的差事,激動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待她做完事回轉之時,卻見得三兩女弟子湊一塊交頭接耳,其中有人大聲講了一句“真不要臉,現在還敢纏著畢師兄”令她心中一跳,忍不住上前問:“諸位師姐,你們在說什麽?”

那幾名女弟子大概正被憤慨占了上風,也顧不得平日對她的刻意冷淡,其中一個努嘴道:“瞧見那個禹餘城的女人沒?臉皮厚得堪比城牆,仗著畢師兄喜歡她,數年前小弟子大比時,竟敢偷襲重創我派弟子,畢師兄從那往後再不理睬她,她倒好,轉個頭跟沒事人似的又來咱們瓊華了。”

溫慈音被一句“仗著畢師兄喜歡她”轟得險些站不穩,定了定神才笑問:“什麽小弟子大比?師妹我竟不知情,煩師姊仔細說與我知可好?”

另一位女弟子白了她一眼道:“那麽大的事你竟然不曉得,果真是窮鄉僻壤出來的……”

“芳珍師妹,慎言。”旁邊年紀稍長的女弟子喝止了她,轉頭對溫慈音道,“慈音師妹,六年前四大門派練氣期弟子大比之時,你尚未入門,不知情也是應當,事情緣由說起來太長,我不與你細說,總之你記住,那名禹餘城女弟子乃我瓊華眾弟子的公敵,她曾不顧規矩道義,於比試中毀我瓊華弟子丹田,手段陰毒狠辣,簡直欺我瓊華無人,我瓊華弟子見她皆要同仇敵愾……”

溫慈音嚇了一跳:“毀人丹田豈不是斷人修仙之路?她怎麽敢?”

“哼,她怎麽不敢?”名為芳珍的少女冷哼一聲道,“聽聞這位雲曉夢在禹餘城仗著人美嘴甜,頗受師長喜愛,做出這等惡事後回去也隻是小懲一番。畢璩師兄當初真是瞎了眼才真心待她,聽說他還曾求掌教做主,隻待雲曉夢築基一成便要同她結雙修道侶……”

“做她的春秋大夢,畢師兄何等人才,怎會被她一再蒙蔽?誒誒,你們快瞧,畢師兄把她甩開了,哈哈哈。”最初與溫慈音搭話的女弟子年紀最小,此時已歡快地笑出聲來。

“餘蘅,小聲點。”年紀稍長的女弟子出言製止。

溫慈音轉頭看去,正見畢璩拂袖而去,留下一名身著綠衣裙的女子獨自在那。那女子麵容甚美,神態淒楚,三分哀怨被她硬生生演繹成七分,平添幾倍的楚楚動人。隻可惜昔日憐惜她的男子已轉身離開,不遠處幾個瓊華派女弟子皆幸災樂禍地嗤笑出聲。

就在眾女皆以為雲曉夢要羞愧難當之時,哪知她整頓衣裙,鎮靜地收了臉上的哀戚之色,旁若無人瞥了嘲笑她的眾女一眼,昂首翩然離去,款款走動時風姿綽約,絲毫不似被人當麵沒臉,倒像得了莫大榮耀。

幾名女弟子瞧得目瞪口呆,溫慈音結結巴巴道:“這,這可真是能人所不能啊。”

她說的是肺腑之言,可聽在旁人耳裏卻如諷刺一般,餘蘅率先噗嗤一笑,芳珍也笑出了聲,就連年紀稍長的那位師姐,溫慈音認得叫陸棠的,也麵露莞爾。餘蘅笑得前仰後翻,拍了拍溫慈音的肩膀道:“說得好,她可不就是能人所不能的厚臉皮麽?”

“簡直令我輩望塵莫及。”芳補充道。

“任她再作怪,也得求滿天神仙保佑這次別撞上文始真君。”陸棠勾起嘴唇道,“遇上了,咱們的瓊華第一人可不管她背後有多少師長撐著,照打不誤。”

溫慈音微微紅了臉,她是首次被同輩女弟子如此善待,有些受寵若驚,當下小心地問:“文始真君神仙一樣的人物,應當不會與她一般見識吧?”

“這你就不懂了,”餘蘅一臉神神秘秘地低語,“別的元嬰真君自然自持身份,不會與雲曉夢計較,可文始真君不同,誰讓雲曉夢不長眼,她下手毀去丹田的那位,正是咱們文始真君的親傳弟子。”

溫慈音入門數年,對文始真君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更加不曉得這位瓊華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嬰長老原來還有一位親傳弟子。她好奇心大生,忙問:“文始真君本事滔天,教出來的弟子怎會被人如此欺侮?”

陸棠搖搖頭,歎氣道:“當年小弟子大比時,文始真君恰逢閉關衝擊結嬰,凶險異常,他的弟子出事,他亦是愛莫能助。”

“不過事後文始真君親上禹餘城教訓了當日比試場上包庇雲曉夢的禹餘城長老,給自己弟子找回公道,”餘蘅興奮地道,“有這樣護短的師尊真好哇,若我也能入浮羅峰就好了。”

“想得美啊你,”陸棠笑著敲了下她的頭道,“文始真君那位親傳的女弟子當日我曾見過,相貌不俗就不說了,關鍵是天賦高毅力強,當日被雲曉夢偷襲成功之下,她仍能一手使虛空劍訣,一手使三昧真火大敗對手,把雲曉夢揍成一個豬頭,換成你我丹田碎裂是多大的痛,哪還能忍住反敗為勝?”

溫慈音愣愣地道:“她竟如此厲害?”

芳珍又白了她一眼道:“那是啊,不厲害怎會入得了文始真君的眼?”

餘蘅噗嗤一笑道:“你沒見男弟子那邊,自大比後一個個勤練駁火術,就是想像她一樣練出三昧真火來,哈哈哈,可惜他們怎麽使勁也憋不出個三昧真火的火星來,笑死我了。”

溫慈音自入門便瞧見男弟子們人人嫻熟使駁火術,她不曉得緣故,還以為門派要求,今日方知還有這層緣故在裏頭。

“三昧真火若那麽容易使出,還有什麽稀罕?可惜啊,咱們女弟子中好容易出來一個這樣的人物,卻被雲曉夢那賤人傷了根本,”陸棠恨恨地道,“不然我瓊華一眾小弟子中,有西那峰裴明,有浮羅峰陵南,哪還有禹餘城這些家夥什麽事?”

“聽聞她閉關數年休養生息,也不知能恢複幾分?”餘蘅道。

“你這是癡人說夢,”芳珍道,“我告訴你,丹田碎裂,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想啊,我瓊華本事高強的長輩不知凡幾,若丹田能重塑,何以人人束手無策?那位陵南能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

眾女齊齊歎了口氣,餘蘅跺腳罵:“都怪雲曉夢這個妖女!”

溫慈音握拳道:“師姐莫要氣惱,有此恥辱在前,我更需等勤學苦練,便是趕不上這些翹楚,也不能給師門抹黑。”

“嗯,你說的是。”餘蘅點點頭,忽而偏頭瞧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瞧你順眼許多,往日你縮頭縮頸太過沉悶,不曾想倒是個爽利人物。”

芳珍也撇嘴道:“本就是個鄉下丫頭,還躡手躡腳忒不大方,誰瞧得上你?似今日這般不就好了?”

溫慈音嘿嘿傻笑,摸了摸自己的頭。

陸棠微笑道:“文始真君的親傳弟子陵南,聽聞也隻來自山野,裴明師兄也不過龍溪魏家旁支,入了修道一途,便是要斬斷來處,不論出身,隻看勤奮天賦,隻看德行修為的,倒是你自己作繭自縛了。”

溫慈音忙躬身道:“多謝師姐教誨。”

她們正說著,忽而天邊疾馳過一道銀線,有修士禦劍飛過頭頂,繼而運處忽而轟隆一聲,一柄冰劍劃空而過,隻聽一人喝道:“禹餘城雲曉夢,讓我見識見識你的風馳劍訣!”

陸棠精神一振,高興道:“是裴明師兄!”

眾女疾馳飛躍,趕忙追了過去,卻見前方一柄碩大的冰劍明晃晃懸在半空,一年輕修士衣袂翩翩,俊逸非凡的臉上一片蕭殺,手持劍訣式,冷冷看著對麵幾名身著綠衣,嚇得花容失色的禹餘城女弟子。

餘蘅眼尖,發現這幾個人裏頭並無那位適才纏著大師兄畢璩不放的雲曉夢,她正是好事年紀,又乍見同門中出類拔萃的師兄裴明,熱血沸騰之下,也顧不上今日乃掌教師尊壽誕大事,不宜與友派爭鬥,想也不想立即開口喊:“裴明師兄,那個雲曉夢不在其中!”

裴明眼睛微眯,六年光陰,他已長成長身玉立的青年,少時略嫌圓潤的輪廓拉長,臉部線條宛若精工雕琢,更顯英俊。隻是長年修行“北遊劍訣”,通身氣質難免與道微真君般冷峻嚴厲,一見之下,便冷冰冰不大好親近。

當年的小少年,此時已然盡數剔除當初由出身帶來的自卑與易感。今時今日的裴明,身為瓊華派西那峰道微真君的嫡係傳人。這樣的他,便是其餘三大門派的前輩道尊見到,都不得不給三分薄麵,更別提當初對他諸般苛待的龍溪魏家,這些年更是屢屢遣人上山,大手筆相贈靈石丹藥等物,卯足勁想跟他緩和關係,不求他往後提攜魏家,隻需他做事別記舊怨,不留餘地便可。

天賦卓絕、勤勉好學,再加上良師指點,裴明這些年進步飛快,成為一眾小弟子中最先築基成功之人。此時他不過二十出頭,比之當年驚才絕豔的文始真君也不遑多讓。人人提及他,均道瓊華派又出一位天才,然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的資質,恐怕連孚琛那個大眼睛的女徒弟都比不上,更遑論孚琛本人了。之所以如此進步神速,皆因他心中又怨又怕所致。

他怨天道不公,人分貴賤;他怨世道不古,人心向背;他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若有一絲怠慢,則又會被他人輕視欺侮;他還怕令道微真君失望,繼而厭棄,一夜之間,便足以將他打回原形,從頭再來。

所以他拚命修煉,一心求變強,他執念太深,對自己又狠,旁人所見的種種榮耀光鮮,全是他私下裏以百倍的艱苦換來。

他見識過真正的天才是怎樣的,那個名叫陵南的小姑娘,讓他在還處於懵懂的輕狂年少時,就當頭給了他一棒,讓他見識什麽叫不可思議;什麽叫勇者無敵。

有這樣的人在,他怎敢怠懶。

時至今日,裴明想起曲陵南仍舊心情沉重,那個女孩原本應該成為自己修煉時最好的參照物,能為他惶惑而追逼的修煉生涯提供一個美好的寄托,他做不到,可有個同齡人能做到,她不計得失,不為功利,隻純粹豁達地修煉體悟。

可是這樣的同伴,卻被一個叫雲曉夢的女人出於嫉恨親手毀去。

即便陵南本人在比試場上已然讓對方討不著好,即便她的師尊文始真君事後殺上禹餘城替她討回公道,可裴明仍然想親手為曲陵南做點什麽。

陵南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他們一樣出身貧寒,一樣有師長相憐,一樣資質上層,他們原該一樣直衝雲霄,前途不可限量。

可陵南卻尚未開始便從雲端摔下,這樣半途而廢的命運,完全也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所以他為陵南不甘,也為自己不甘。

裴明手掌一翻,北遊劍訣心隨意動,一柄冰劍赫然在手,他順手一劃,頓時將幾名禹餘城女弟子所在的地麵劃了一個圈,寒氣森森間,他再度冷冷開口:“雲曉夢何在?”

“我們,我們沒見著她。”一個女弟子尖叫起來,“我們根本就沒見著她!”

裴明皺皺眉,餘蘅在一旁插嘴道:“撒謊,我等明明瞧見她朝這邊而來,這裏隻有一條道,你們沒瞧見才怪!”

“就是,你莫要以為同門情深便要替她遮掩,”芳珍恥笑道,“人家嬌滴滴的美人兒有的是人憐惜,可未必領你們的情。”

那女弟子急了,忙道:“我等隻是行至此處,未嚐見過雲曉夢師姐,你們與她有甚誤會,當麵澄清便是,我又何須扯謊反令事情不美?”

禹餘城派出來的弟子個個能言善道,這女弟子隻兩句話,便顯得言之有理,若裴明再相逼,定是他的不是了。餘蘅與芳珍年輕氣盛,心裏雖覺著所有禹餘城中來的都不是好人,可總不能真在掌教師尊的壽誕之日太過咄咄逼人,隻得一個跺跺腳,一個扁嘴,不再吭聲。裴明也收了劍,讓開了道,那幾個禹餘城的女弟子趕忙溜走,餘蘅道:“裴師兄,左右就是這條道,你跟我們分頭尋她便是,我就不信了,還能讓雲曉夢溜走!”

裴明不置可否,陸棠到底穩重些,正待出言勸解,卻在此時,聽得溫慈音吞吞吐吐地道:“若我是她,會躲在樹上,屏去氣息,待人散了再下來……”

一句話沒說完,裴明已然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手中北遊劍橫空一掃,登時大片樹杈被劈斷,同時,一個綠衣女子飛了出來,雙手一彈,七寶玲瓏帶幻化做四段,齊齊朝裴明飛來。裴明雙手一舉,空中變出四柄冰劍,逆風而飛,迎上七寶玲瓏帶。

那綠衣女子正是雲曉夢,隻見她手捏法訣,催動靈力,七寶玲瓏帶竟自動變成綠色巨藤,嘩嘩長出枝蔓無數,纏縛上冰劍,冰劍鋒利無比,可它割斷一處,便有更多的枝蔓纏繞上去。

裴明麵色微微一變,雲曉夢卻笑了,溫溫柔柔道:“道友可是瓊華西那峰裴明師兄?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好教裴明師兄得知,這七寶玲瓏帶已被我煉化,可吸附靈力,長此以往呢,恐對道友修為無益。咱們也不是什麽生死相鬥,不過切磋而已,不若你我同時罷手,你看如何?”

裴明冷聲道:“我與你確實非生死相鬥,然也非切磋。”

“那是什麽?”

“教訓你。”

雲曉夢笑容一滯,對麵的裴明卻手訣一變,一股火焰砰的一聲燃起,火勢凶猛,瞬間燒上藤蔓。雲曉夢一驚,她對當日曲陵南使出的三昧真火心有餘悸,一見瓊華派弟子用火,下意識就以為必定又是三昧真火。她手一揚,四條火鏈紛紛朝裴明飛了過去,裴明等的就是她這一下,當下劃開冰劍,寒氣過處,火焰頓息。雲曉夢驚詫道:“不是三昧真火?”

“尋常駁火術而已。”裴明手一揚,冰劍匯成一柄巨劍,夾雜著呼呼聲破空而去,北遊劍訣的威力這才顯示出來。雲曉夢花容失色,往後一翻身,不再兒戲,當即使出“風馳劍訣”來。疾風卷成颶風迎上巨劍,這若換成旁個弟子或許有用,然她對上的是“北遊劍訣”真正的傳人,而她所習“風馳劍訣”卻並非源自太一聖君左律,不過斷篇殘章,且無良師指點,離真正的“風馳劍訣”相去甚遠。這就好比贗品遇上了真貨,登時高下立項。那風刃遇上巨劍,竟被段段凝成霜雪,直直自半空中掉落下去。而巨劍勢不可擋,夾雜著風聲劈頭而去。

雲曉夢倉皇後退,可怎麽退得了?

她這六年自然也不是虛度,可比起裴明在瓊華派心無旁騖一心修煉,她的心思可要龐雜許多:她會禹餘城後,雖有“瓊花玉露丸”相救,但修為一直進展緩慢,她心裏清楚,自己毀了曲陵南的丹田,可曲陵南反撲一擊,也重創了她的經脈,此生除非下大手筆以無數靈丹妙藥滋養,否則估計也是凝嬰無望。

可她要靈丹妙藥,禹餘城卻不願再對她青睞有加。無論如何,她連累了左元清,折損了一位長老的前程,城主不處置她已是寬宏大量。

而瓊華派這邊,由於她重創了元嬰長老的親傳弟子,等於徹底得罪了瓊華派上下,畢璩便是再為她的美色所惑,上頭也還有涵虛真君等一眾師長,結雙修道侶的事休也再提。更何況,事後畢璩再不願見她,她便是再楚楚可憐,那個原本憐惜她的人看都不願看她也無用。

一念之差,雲曉夢斷了自己兩條後路,六年來早就將腸子悔青,她左思右想,如今也隻有靠姿色博上一搏了。今次涵虛真君大壽,她擠破腦袋換得來瓊華的名額,就是想趁機見上畢璩一見,跟他誠心懺悔,最好在他懷裏哭個梨花帶雨。

若畢璩仍然不為所動,那便少不得要試些上不得台麵的陰私手段了。

哪知道畢璩見是見到,可話沒說半句他便拂袖而去,她還沒追上去,卻先招來瓊華一眾女弟子的恥笑,現下半路又殺出個裴明,又來了一個想教訓她,替那個叫陵南的丫頭討回公道的人。

可什麽是公道?對那丫頭的公道,便是對自己的不公道。雲曉夢霎時間戾氣大增,憑什麽那個丫頭受傷,整個瓊華從上到下都為她忙活,而反觀自己已然淒涼到要上門倒貼一個男修,那男修還瞧不上她。

又有誰想過她的公道?

她硬生生刹住腳,直接對著那柄巨劍,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她透過巨劍盯住懸於半空的裴明,又一個運氣好到令人發指的家夥。這世上原本無有公平,有的人就是天生好運,不牢自己動手,自有老天爺將天底下的好事一件件替他安排妥當;有的人就是天生勞碌,連一枚聚靈丹,一塊靈石,都要絞盡腦汁,籌謀半天。

可笑這些人占盡便宜,卻還來跟她談什麽公道?

你要公道是吧?就不知等你在掌教壽誕這日誅殺禹餘城弟子的事傳來,禹餘城眾人無理攪三分,得理不饒人後,你還有沒有餘力為自己討公道。

雲曉夢睜大眼睛,冰劍寒光映入其眸子中,亮若暗夜閃電。她不避不讓,引頸就戮,向來精明算計的女孩頭回有了不管不顧豁出去的念頭。

邊上有人喊“裴師兄不可”、“手下留情”等話,然出鞘之利劍如何能回,這一瞬間,雲曉夢竟然有種惡意的暢快,她想,今日若她真的命喪瓊華派,這事無論如何都無法善了,自己門派自己清楚,禹餘城的人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才怪,隻怕就連對麵這位所謂的天才,也要折損在此事上。

所以裴明,你盡管取了我的性命,雲曉夢勾起嘴唇,若能順帶把一個天才人物拖下泥潭,我雲曉夢不虧。

隻是那些經年的隱忍和努力,籌謀與算計,都可惜了。

千鈞一發之刻,忽而一陣疾風夾著利刃呼嘯而來,轟一聲巨響,硬生生將那柄北遊冰劍攔腰擊成兩截。

一物哐當落地,雲曉夢低頭一看,竟然是一片不起眼的門派弟子玉牌。

那名牌已然裂開,上有一雲紋繚繞,形狀古樸,雲曉夢一瞥之下即已認出,此乃四大宗門之清微門弟子的標誌。

北遊劍訣威力勁猛,由道微真君的親傳弟子使出更是勢不可擋,清微門來的修士,卻能僅憑一枚名牌,將北遊劍意阻了一阻。

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心境大起大落之下,禁不住腿部發軟,此時抬頭望過去,隻見一青年修士禦風而行,他生得劍眉星目,儀態端方,單論長相或許不如受瓊華女弟子追捧愛慕的裴明那般好,然而他氣質絕佳,衣袂翩然,卻自有一番出塵神仙之感。

人未至,語先聞,聲音更是溫潤謙遜:“閣下可是瓊華裴明道兄?在下清微門杜如風,久仰道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一自報家門,溫慈音還懵懂無知,餘蘅卻以低聲驚呼:“啊,原來他就是杜如風。”

溫慈音一臉茫然,芳珍又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會也不知道杜如風是誰吧?”

溫慈音赧顏問:“誰?”

“嗐,清微門杜如風、大赤城朱涇寬、還有咱們瓊華的裴明師兄,是年輕一輩修士中出類拔萃之翹楚。”餘蘅熱心地嘰嘰喳喳,“上回大比,咱們裴明師兄麵壁,杜如風閉關衝階,故便宜了那個大赤城朱涇寬。這三個人啊,朱涇寬我見過,杜如風這一看,樣子也不賴,可說到底還是咱們瓊華的裴師兄長得最俊。”

她一語既出,眾瓊華女弟子皆與有榮焉地點頭稱是。

那邊裴明聽了,冷著臉還了禮,道:“不敢。在下正是裴明。”

杜如風微笑道:“裴明道兄好興致,還有閑暇在此指點這位禹餘城師妹的修為,如此修煉不輟,不愧為瓊華菁英,隻是北遊劍訣銳意太甚,這位師妹身子嬌弱,想來是萬萬抵擋不住的。今日乃涵虛真君大喜之日,我等諸大門派弟子雲集瓊華,所為賀壽,不宜動法器,一個失手傷了對方恐怕不美,在下不得已出手相阻,望道兄莫要怪我多事才是。”

他三言兩語,既解釋了緣由,又全了雙方麵子,若裴明借驢下坡,此事就此揭過,便皆大歡喜。

可惜他對上的是一心一意為曲陵南討公道的裴明。

裴明一聽,麵無表情問:“杜道兄言之有理,隻是北遊劍一出,斷無被人中間打成兩截的道理,道兄是好意,然此事說出去,卻變成道兄以區區一塊玉牌便能擋住北遊劍,於我西那峰道微真君一脈名聲有損。”

杜如風眉心一跳,道:“那裴明師兄的意思是……”

“請杜道兄賜教。”裴明一揚手,劍意立顯,頓時空中十來柄冰劍齊齊衝杜如風飛了過去。

杜如風沒料到他說動手就動手,臉色微變,身形一晃,疾馳退後,手一收圓,麵前空氣頓時凹陷一個大洞,將那十餘柄冰劍齊齊團在內裏。這一手極其漂亮,瞬間掌控了場上形勢。他心中微微鬆了口氣,揚聲道:“裴道兄客氣了,北遊劍訣名揚天下,道兄手下留情才是。”

裴明卻在此時淡淡一笑,道:“放心,剛剛的不是北遊劍訣。”

杜如風一愣,卻見裴明雙手翻飛,淡淡道:“這才叫北遊劍訣。”

隻見一柄大劍橫空出世,劍意橫溢,銳不可當,直直衝那還沒來得及逃跑的禹餘城女弟子再度擊去。

杜如風眼睛微眯,暗道完了,那女弟子這番隻怕不死也得重傷。

這瓊華派的裴明算什麽少年英才,還好意思與他齊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逞凶鬥狠的愚夫。

他本是好心不忍禹餘城與瓊華派結怨,如今看來,有人非要犯下彌天大錯,他又有什麽辦法。

就在冰劍即將當胸刺穿雲曉夢的瞬間,裴明手一翻轉,劍柄與劍尖倒了個個,劍柄狠狠撞上雲曉夢的胸口,隻將她撞飛十餘丈外,砰的一聲重重落地後,雲曉夢麵如土色,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來。

不用看,她也定然被撞斷肋骨,內髒受損。然終究性命無虞。

裴明這才收了劍:“往後若再敢上瓊華,我見一次打一次,你若不信,盡可試試。”

雲曉夢顫抖著嘴唇,想說什麽,卻又嘔出一口血來。

裴明自懷中拋出一個玉瓶過去,冷冰冰道:“我瓊華的療傷聖藥,便宜你了。”

雲曉夢接過玉瓶,倒出一顆吞下,裴明不再看她,轉頭衝圍觀的幾位瓊華女弟子拱了拱手,又瞥了杜如風一眼,忽而問道:“杜道兄,你適才阻我,是為憐香惜玉,還是覺著我裴明不知輕重,逞凶鬥狠,不顧門規道義?”

杜如風詫異道:“裴道兄言重了,杜某斷無褒貶裴道兄之意。”

裴明正色道:“杜道兄,此女當年於比試場上碎我師妹丹田,手段毒辣,令人發指,此番她又當我瓊華無人,膽敢再上山門,實是欺人太甚……”

杜如風神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問:“敢問裴道兄,你口中的師妹,可是一位二八佳齡,相貌甚美,談吐率真的姑娘?”

裴明心裏一跳,忙問:“你見過?”

杜如風的神情憐惜又帶著遺憾,喃喃自語道:“原來她竟已被人碎了丹田,可她卻以德報怨,反請我來救下自己的仇敵……”

裴明已然沒耐性聽他說什麽,急問:“杜道兄,你到底在說什麽?”

杜如風回過神來,道:“我適才於來路上遇見貴派一位師妹,她攔下我,言道裴兄要出手教訓禹餘城的弟子,她怕你鑄成大錯,請我先行一步出手勸阻你,我本不欲多事,然那位師妹,那位師妹……”

杜如風沒說出的話是,那位師妹實在令人不忍拒絕。

裴明幾年來少表情的臉上情不自禁現出幾分喜色,連聲問:“她可曾告訴你名字?是不是,是不是叫陵南?”

他話音未落,卻聽下麵有一女聲清脆婉轉,帶著一本正經的詫異道:“我當然叫陵南,難不成我還有第二個名麽?裴明,幾年不見,你怎的變笨了?”

裴明心跳如擂鼓,有些發愣,隨後忙轉頭看去,隻見路上一個藍衣少女亭亭玉立,緩步走來。她雪膚花貌,容顏精致,長年不見陽光的臉上有些蒼白,愈發顯得一雙眼睛黑亮靈活。她並不禦劍飛行,也無如一幹女修般挖空心思弄一個花裏胡哨的飛行法器,而是靠兩條腿走來;她通身上下連一點多餘的裝束都無,質素純皓,粉黛不加。然就這麽徒步行走,卻宛若足下生蓮,拂霧海禦清風。

裴明看著她,幹巴巴地道:“陵南,是,是你麽?”

那少女一張嘴就全然與美貌無關了,她皺眉道:“不是我是哪個?你認不出了?別是練功過度真個變笨了吧?趕緊飛下來我瞧瞧。”

裴明稀裏糊塗地聽命,飛到她跟前,曲陵南認真端詳了他半天,問:“《瓊華經》可還會背?”

“會。”

“那沒事了,”曲陵南擺擺手,“你每日練功完背一遍瓊華經,仔細想明白裏頭說啥,包你腦子清楚。”

裴明漲紅臉,卻不知該氣惱還是該歡喜。

曲陵南卻又不理會他,抬頭對杜如風笑道:“噯,那位杜師兄,你適才飛得好快,怎樣,趕得及吧?裴明沒打死人吧?”

杜如風笑道:“師妹多慮,裴道兄胸有溝壑,豈會下手沒分寸?”

“嗐,他我還不知道,一生氣就隻會祭出北遊劍的家夥,沒打死人就好,總之謝啦。”她自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丟過去,杜如風趕忙接了,曲陵南道,“我雲埔師叔做的零嘴,常吃於凝神益氣有效,送你嚐嚐。”

杜如風忙推辭道:“舉手之勞而已,怎可偏了師妹的東西。”

“不用謝啦。”曲陵南滿不在乎回頭,瞥了眼還在愣愣瞧著她出神的裴明,笑著道:“裴明裴明,我出關啦,你還記得咱們的約定吧?”

“記,記得。”

“那你如今修為如何了?”

“築基二層而已。”

“不錯,”曲陵南點頭道,“夠格跟我打架,先說好,打架時你可別讓我。”

裴明這才想起運用神識探她修為,卻發現她身上毫無一絲靈力,不覺神色黯然,道:“你這樣還打啊?”

“我很好啊。”

“放心吧,我會早日出外曆練,天地之大,總有醫好你的法子。”裴明正色道,“你等著,我說到做到。”

曲陵南吃驚地睜大眼睛,奇怪地問:“我沒病沒災,你尋醫我的法子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