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比試

雲曉夢聞言,臉上的笑容不禁一僵。

這一刻她禁不住揣測,這位呆頭呆腦的瓊華派小弟子何以如此有恃無恐,敢當眾大放厥詞呢?

雲曉夢與曲陵南一樣,自身天賦並不算高,可她自幼長在四大門派中最講實力的禹餘城內,耳聞目睹盡是同門中的心思詭譎,狡詐多變,早跟著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她相貌出眾,聰明好學,從小便知曉如何運用已有優勢獲得最大利益,又因走得比旁人曲折,不得不存多個心眼,輕易不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她在禹餘城中,一不是左元宗嫡係子弟,二沒有天賦卓著舉足輕重,全靠自己的人情練達、敢拚敢搶才在一眾同門中脫穎而出,早早達到練氣期十層。

這次比試對她而言尤為關鍵,往後她在禹餘城的地位,她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全賴能否在比試中大放異彩。她從不做無準備之事,來瓊華之前便花了許多靈石,托人將各大門派小弟子中的精英人物打探了一圈,對四大門派中近些年新近的精英弟子了如指掌。她原本以為,自己的有力競爭者當是清微門之杜如風,大赤城之朱涇寬,瓊華之裴明這樣天賦卓絕的少年,哪知道一來才發現,原來連老天都站在她一邊。那幾位鳳毛麟角的精英弟子此番缺席了兩位,清微門弟子杜如風衝階在即,閉關修煉;瓊華派的裴明不早不晚,恰好在此時犯了門規,被掌教師尊罰了禁閉。

那位大赤城的天才弟子朱涇寬倒是來了,她冷眼旁觀了幾日,發覺此子自幼被門派中諸長輩寵得肆意妄為,又恰是少年人最憐香惜玉的年紀,與她四目相對,竟然連耳朵都變紅。

雲曉夢暗暗冷笑,這等名門中的青澀後生,對付起來沒什麽難的,就如瓊華派主峰掌事大弟子畢璩,不也對自己一見傾心,再稍加撩撥,連稟明掌教結為道侶這等話都說出。

自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修士也不外如是。她眼中真個麻煩的反倒是同門中的左姓弟子,大家本同根而生,可姓左的個個有城主偏袒,自家族的不傳秘技,對她又太過熟悉,半點也無憐香惜玉之情。好在她也有保命法寶,真拚起來,孰勝孰負還未可知。

她算來算去,唯獨沒把眼前這個短腿短手的小姑娘算進去。

雲曉夢忽而想起這個小姑娘乃文始真人親傳弟子,文始真人是什麽人,那可是玄武大陸千年來首位年未及百,修為便直逼金丹大圓滿的修士。

這樣的人,不可能選個庸才做弟子。

雲曉夢左右打量,疑心更重,這女娃莫非身懷異寶,沒準就是她師傅,她太師傅,暗地裏給她塞了什麽寶貝讓她如此有恃無恐。

雲曉夢霎時轉過這許多念頭,須臾之間,已拿定主意如何應對這個小姑娘。隻見她微微一笑,柔聲道:“瓊華奇技,想必師妹修之甚深,曉夢原該退避三舍,避其鋒芒。然我身為禹餘城弟子,便是本領再不濟,也須得迎難而上,不辱師門。”

她這番話說得謙遜得體,又以師門為重,場上眾人讚許聲還未停歇,又見她美目流轉,話鋒一變:“隻是我到底比師妹早修煉數年,如今忝列練氣期高階弟子,用法器相搏,恐對師妹不公。不若這樣,你我二人此番比試,皆不用師門法器符籙等物,隻憑各自法訣相爭,師妹看可好?”

她話氣輕柔,又帶商量,說出的意思聽起來不僅不失公允,簡直大大地讓對方占了便宜。似她這般處事,便是玉蟾真人對禹餘城眾弟子無甚好感,一聽之下也不禁暗暗點頭,心忖左元宗老奸巨猾,沒想到門下弟子卻有些名門弟子該有的風度。禹餘城左元清長老更是覺得臉上有光,哈哈低笑,言不由衷地謙虛一番。

可隻有雲曉夢自己知曉,大家都不用法器,那無論曲陵南的師長私底下給她塞了什麽好東西,便全派不上用場。

這場比試的輸贏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了。她笑容加深,愈發親和,等著瞧對麵的小丫頭片子慌張失措,隻要她一張嘴拒絕,她這邊便有千萬句好話等著把對方堵回去。

然而曲陵南卻大大咧咧屁事沒有,奇怪地問:“啊,你真的確定要把你那條帶子收起來不用?”

“正是。”雲曉夢道,“師妹,你也無需驅使法器,咱們隻是切磋,點到為止即可。”

曲陵南不明白怎會有人笨到可以抄家夥揍人卻不用,不過這雲曉夢做事說話處處拐著彎兒繞得老遠,她也懶得琢磨其用意如何,當下點頭道:“成,你說的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話音未落,已縱身一躍,縱雲梯身法嫻熟之極,嗖嗖幾聲頃刻撲到雲曉夢跟前,揮起拳頭就朝她鼻子揍去。

打人不打臉算啥意思?小姑娘可沒管這些無用的屁話,她隻知道,雲曉夢愛惜容貌,這張臉就是她擺在明麵上的弱點。

弱點這麽明晃晃的擺跟前,不揍這揍哪?

對方可是練氣期十層修為,跟她客氣就是找死。

因而她一上來就全力以赴,一連三拳,拳拳對準雲曉夢挺俏的鼻尖。

雲曉夢大驚之下,慌忙一連退了數步,腳下踉蹌,全無章法可言。她左手一揚,靈力激起,一陣疾風咒撲麵而去。曲陵南放手一搏,根本不避不讓,待風刃及麵首,眼睛睜大,掌心大包大攬,駁火術使出,流光火球瞬間將片片風刃溶於其內。曲陵南揚起眉毛,衝雲曉夢微微一笑,一使勁,諾大的火球直直衝她推去,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強大的威逼之下,便是禹餘城長老親臨,此刻也不會以肉身接火,而是以寶器煉化。雲曉夢此前太過托大,定下不用法器的約定,此刻才後悔不迭,她再聰穎,也不過練氣期十層弟子,何嚐見過這等陣仗,頃刻之間花容失色。

“師妹不可!”

畢璩疾呼之聲令曲陵南猛然想起這女子可是她畢師兄定下來的道侶,不能真打得太慘,不然師兄要難過。她眉頭一皺,縱雲梯一跳三躍,撲往那團火光,手掌伸出,硬生生將那火球黏在掌心,靈力催動之下,企圖將之重新煉化,納回體內。

這一下風雲突變,早瞧得場上眾人色變。禹餘城長老左元清更是臉色發青,冷冰冰道:“貴派弟子還真是藏龍臥虎,小小練氣期五層,竟然使得出三昧真火,這般奇事還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玉蟾真人嗬嗬一笑,大言不慚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左長老,你我還需多學多看哪。”

“玉蟾,到此刻你還想胡亂糊弄麽?”左元清一拍桌子站起罵道,“試問天底下哪個練氣期弟子能自如使出三昧真火?你瓊華派以築基期以上弟子冒充練氣期參賽,還要臉不要?什麽瓊華派千年清譽,依我看也不過投機取巧一流,算什麽本事!”

“放你奶奶的臭狗屁!”玉蟾真人早憋了一口氣了,當下跳起來罵,“你自己孤陋寡聞就不要大驚小怪,怎的,哪個規定練氣期弟子不能使出三昧真火?我師侄就是天賦異稟,就是天縱奇材,就是能練氣期修為做到築基期弟子也做不到的事,你管得著麽?不樂意咱們比劃比劃。”

“玉蟾師弟快擼袖子動手,跟她打跟她打,怕個鳥啊,別看她是女的就手軟!”雲埔童子不知何時坐著個蒲團飄進來,一見有打架可看,立即起哄架秧子,“這老女人修膽敢辱我瓊華,揍她。”

“欺人太甚!真當我禹餘城沒人了麽?”左元清一雙吊梢眉豎起,手指飛快一疊,一股淩厲劍意淩空而來,玉蟾真人也不是吃素的,袖袍獵獵生風,瞬間鼓起,大喝一聲,排山倒海的氣勢頃刻間將那股劍意消磨殆盡。

兩人隻交手一招,便知雙方實力不相上下,真打下去不僅難看,且難從對方手裏討得好去。他二人翻臉,在場清微門、大赤城的高階修士自然不能看著不管,當即上前將二人攔下,左元清原就比玉蟾人情通透,使出一招便順勢借驢下坡收了手。玉蟾真人雖一臉躍躍欲試,卻好歹想起師尊涵虛真君的脾氣,深知這一架還是不打為妙。

他們倆不動手,雲埔童子卻突然一聲尖叫,“哎呀不好,那漂亮的小娘們搞偷襲!小師侄要糟,哎呀小師侄此番簡直要大大的糟糕!”

玉蟾真人一聽,忙看向場上,卻隻錯眼不見一會工夫,場上比試的兩位弟子形勢已急轉直下。

曲陵原本催動靈力,以掌心黏住火球,努力將之吸回體內。她的想法簡單,以為火球既然自體內催生,那麽便能將之回流倒灌,納入四肢百骸當中。可她沒想過的是,自來法術法訣,無關門派,無論歸屬,隻有修士將之從內而外使使出,沒有再往回吸納入體內去的道理。

古往今來數千年,從無一修士敢有這麽做,不是他們不敢開拓創新,實是此舉宛若逆行經脈,生生將本應由敵人承擔的危險成倍回還自己身上,弄不好會經脈盡毀,丹田碎裂。

曲陵南此番異想天開,實是無知無畏。

她一貼上那團火,就不得不調動渾身靈力來與之相抗,便是她丹田內那股與生俱來的古怪氣息確能啖食法訣招數中的靈力,然三昧真火非同小可,即便由她自身發出,要消化蠶食也需花耗極大功夫。若能備靜室一間,三五月餘專心煉化,這團火曲陵南也能吸收,然她現下與比試場上,輸贏相爭,哪有閑工夫待她慢慢化用?

她這邊拚盡全力滿頭大汗,那邊雲曉夢卻毫不領情。雲曉夢從來是個擅於抓住時機的女人,曲陵南不趁機打敗她,那就輪到她趁機反擊,不這樣她根本無法打贏這位古怪的練氣期五層弟子。而今日她若敗北,明日就可能成為整個禹餘城,甚至整個玄武大陸的笑柄。

旁人可不管什麽此女孩天賦異稟,人家隻會說她無能窩囊,練氣期十層鬥不過練氣期五層,還有什麽臉麵留在禹餘城繼續修煉?

雲曉夢根本輸不起。

她微微眯眼,素手一揚,七寶玲瓏帶翩然而起,一提靈力,整個人騰空而起,身法飄逸靈動,目光卻銳利毒辣,迅速之間,手中的緞帶宛若活過一般飛快旋轉,夾雜風刃呼嘯,直直撞向曲陵南。這一下她使出十層靈力,再不敢輕敵托大,勢必要將這個古怪的小弟子徹底打倒。在她心底甚至隱約浮上惡意的快慰,期盼這一擊最好一勞永逸,將曲陵南的經脈打碎,永遠絕了這個強大的後患。

總算她還有些良心,曉得凡事要留條後路,緞帶攻擊的部位避開致死要害,而直奔曲陵南丹田氣穴所在。

瞬息之間,她甚至已經想好了打敗曲陵南後她要如何慌亂,如何請罪,如何舍出家傳靈丹為曲陵南續命,如何為自己挽回名譽損失。

事後補救雖仍會得罪瓊華派,可比之眾目睽睽被一個小丫頭打敗,結局無疑要好得多。

緞帶擊來瞬間,曲陵南臉色一變,本能地騰出左手,一道“空虛劍訣”劈了過去,亮光閃電一劃,緞帶被一裁為二,一頭掉落地上,另一頭卻不減其速,仍舊夾風而來。曲陵南大喝一聲,右手用力一推,硬生生將與體內經脈相連的火球震落,盡數擲往前方。隻聽“轟”的一聲,緞帶疏忽間被三昧真火吞噬入內,燒了起來。曲陵南再拚起殘餘之力,踩著縱雲梯,雙手齊發,一左一右兩道“空虛劍訣”虛空相濟,盡數斬斷已然撲到眼前的風刃。

真乃千鈞一發。

可這一下,卻令曲陵南丹田空虛,險些就要一頭栽倒在地。

雲曉夢眼神冷漠,雙手齊做手勢,無數葉片狀風刃自她手指翻動中射向曲陵南。小姑娘不識得這是什麽招數,場邊觀戰的玉蟬與雲埔卻識得,此乃禹餘城極厲害的“風馳法訣”,這套法訣講求鬥法中出招有若颶風襲地,風卷殘雲,在極短時間內令對手丟盔棄甲。

“風馳法訣”來頭甚大,乃是當世第一高人,也即玄武大陸現存的唯一一位化神期大能,禹餘城人奉若神明左家老祖左律所創,門派弟子中,若非城主嫡係,便需格外備受城主青睞之人方得授此訣。雲曉夢本不欲暴露自己偷偷修“風馳法訣”之事,她修此時間尚短,所得殘章亦不過該決一二層心法,而以此法訣太過出名,用以對付一個練氣期弟子,便是贏了也臉上無光,說不得還會惹來麻煩,可所有這些,雲曉夢此刻都顧不得了,此刻她隻求將這個妖魔一般的瓊華派弟子打敗,哪裏想得那許多?

曲陵南拚著餘力,笨拙地使用縱雲梯東挪西藏,然那風刃猶若下雨一般避無可避,好幾次,她四肢已被割破數道傷口,而靈力不繼,縱雲梯使得也無平日行雲靈光,之所以支撐多一刻,全仗著一股韌勁和不服輸的念頭。就在此時,她聽見畢璩大喊:“帕子,小師妹,使太師傅賜你的四象歸土帕!”

曲陵南一愣,腦子一轉,忽而憶起太師傅曾送自己一方“四象歸土帕”,與當初師傅用來保護自己的“四象歸土盞”同出一脈。自收到這禮物後,曲陵南還新鮮過兩日,可很快便被拋諸腦後。如今聽師兄這麽一喊,立即想起,當下連番打滾,伸手入儲物袋取出,往上一揚,小小一方錦帕登時化作方桌大小,刷的一下擋在她身前,宛若銅牆鐵壁般,將擊過來的風刃盡數抵住。

曲陵南總算可稍微鬆了口氣,她筋疲力竭,腳下一軟,整個人趴倒在地,她忽而想起這本就是點到為止的比試,雙方無冤無仇,為何要性命相搏?

雲曉夢這麽愛贏,那便讓她又何妨?隻是這麽一來,玉蟬師伯那有些交代不過去。罷了,反正自己已然使盡全力,便是玉蟬師伯再不講理,也不能繞過實情嘛。

她靈力**然無存,“四象歸土帕”自拿到後未嚐煉化,如此匆忙倉促的情況下仍能化作屏障抵擋進攻,實是此防禦法寶乃涵虛真君親自鍛造,內有他殘留靈力,可自行抵擋築基修士一次攻擊。此時寶器中靈力耗盡,那一方屏障便再度化作錦帕軟乎乎地飄下來。曲陵南抬頭,艱難地道:“喂,我不跟你打了……”

雲曉夢充耳不聞,手一揚,無數風刃於半空中凝為一股颶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破長空,直直飛來。

曲陵南心下大駭,避無可避,雙臂本能伸出,交叉一擋,心下大罵:他奶奶的,這小娘們原來想要我的命啊!

一陣巨大的衝擊力襲來,瞬間將曲陵南整個撞飛,再拋上天空,又狠狠摔下,砰的一聲巨響,曲陵南摔得七葷八素,五髒六腑挪位,疼得她眼前發黑。眼前沙塵漫漫當中,雲曉夢翩然而立,柔和卻清楚地道:“勝負已分,多謝師妹承讓。”

曲陵南微微一動,悶哼出聲,隻覺全身上下無處不疼,而最疼的,卻是丹田之內,撕裂感陣陣傳來,她以神識內視,丹田已損。

萬幸雲曉夢這“風馳法訣”使不到家,颶風一擊雖然瞧著聲勢浩大,然實際上外強中幹,並未真正碎了曲陵南的丹田。

可這麽一來,曲陵南便是再懵懂也察覺不對了,她一抬頭,卻見雲曉夢雖麵露惋惜愧疚,可眼神卻冷酷無比。瞧著她的模樣便宛若瞧一隻擋路的牲畜,不能殺,卻不能不削去四肢,拔去獠牙,再飛起一腳,狠狠踢到塵埃裏。

日光普照,萬物無不欣欣向榮,然此時此刻曲陵南心中卻慢慢燃起一陣怒意。雖說打架是要全力以赴,然輸贏之外,她並不對人心存惡念,存心要令他人丹田盡毀,修為盡喪。自己與這娘們素昧平生,無冤無仇,兩人唯一一點不愉快,不過是適才在畢師兄跟前對她說了兩句不那麽合適的話語,可自己已致歉,且瞧在畢璩麵上,火球快擊中她的那一刻,自己還想把火球拉回來。

可她卻想一舉將自己踩扁,毀了自己修煉的根本,她要自己此後再不能修煉,再做不得瓊華派文始真人的徒兒。

不過一場輸贏皆可的比試。

小姑娘心中怒意漸重,經脈中無數金色光點漸漸顯露,四肢百骸間宛若火燒,燒得她恨不得大喊一聲,將這股炙熱排散出去,氣血翻湧之間,對麵的雲曉夢笑容無比嫌惡,小姑娘恍惚之間,隻覺雲曉夢化作生平所見種種忿恨怨懟憎惡之對象。她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血紅,耳中聽聞的皆是種種嘲諷譏笑怒罵之聲。

曲陵南吐出一口鮮血,跌跌撞撞地爬起,麵無表情,一步一步慢騰騰地朝雲曉夢走去,她此時已聽不見周圍的聲音,渾身上下火燒火炙,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個女人揍扁,揍到她再也笑不出來。

離得近了,雲曉夢眼中的輕蔑再無疑惑,曲陵南握緊拳頭,依稀仿佛聽見她在言不由衷說什麽“抱歉下手無狀,我這有家傳高階療傷靈丹,聊表歉意”之流的廢話,她晃了晃腦袋,將這煩人聲音甩開。慢慢舉起拳頭,一躍而起,猛撲過去。

雲曉夢臉色一變,運起“風馳法訣”,風刃片片翻飛流轉。曲陵南此番卻再無顧忌,左掌橫推,三昧真火洶湧噴出,飛快輪轉,結成火光漩渦,將那風刃盡數套住,曲陵南眼中冰冷,左手又一收緊,火光瞬間將風刃壓碎焚盡。

這一手不單雲曉夢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場上諸位高階修士也是麵露詫異,更別提諸位練氣期小弟子一片嘩然。雲曉夢尖叫一聲,顧不得儀態,雙手翻轉,全身靈力盡皆化作風刃,凝成一把利刃破空而去。曲陵南麵不改色,不避不讓,雙掌平推,無數虛實相間的劍影繞了上去。眾人直覺叮當之聲不絕於耳,空中劍影閃動不休,曲陵南大喝一聲,左手再使駁火術,三昧真火噴了過去,緩緩將雲曉夢的利刃寸寸燒毀。

雲曉夢臉色煞白,拚命催動靈力,卻在這般壓倒性的威勢之下節節敗退。待到風刃被焚燒殆盡一刻,眼前劍影已撲到,雲曉夢舉臂去擋,卻擋了個空,忽覺左邊一涼,這才驚覺適才是虛劍,眼前的才是實劍,她慌忙一避,嗤一聲響,精心梳理的斜雲鬢整個被削了下來。

她再驕傲自矜,機關算盡,也不過長於名門正派的花季女子,何嚐真正麵對生死之危,這下真正怕了起來,尖叫道:“住手,住手,我認輸了,住手!”

曲陵南此時的拳頭卻已砸到,砰的一下將她左臉打歪。小姑娘左右開弓,瞬間一連狠揍了她七八下,招招中臉,立即打得她一張俏臉宛若開了醬油鋪子,鼻青臉腫,狼狽不堪。

每打一下,曲陵南就覺得心裏的憋悶憤怒少了一分,她打得高興,索性撲過去,騎在她連連揮拳。突然之間,一股強大的衝力自一旁襲來,小姑娘淬不及防,被推倒到一旁,眼前人影一閃,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擊到臉上。

她神智清楚了些,卻見畢璩站在跟前,目光冰冷,口氣嚴厲道:“陵南,雲師妹已然認輸,你卻仍然不依不饒,這般睚眥必報,心胸狹窄,這段時日的瓊華經都白讀了麽?!”

這一巴掌清脆響亮,不僅令曲陵南恢複神智,也令場上眾人自適才一場惡鬥中如夢初醒。

神智一複蘇,小姑娘身上那股古怪蠻橫的氣息頓時宛若失卻指引,於經脈當中亂闖亂撞,頃刻間令她臉上青紅不定,頃刻間疼得呼吸艱難,眼前發黑。不僅如此,適才打鬥所受的種種傷痛,以被“風馳法訣”所傷最重,肺部以下丹田以內之裂痛不可言狀,體內宛若有一把鋒利卷刀正飛速淩遲,刀刃過處,便是想大聲呻吟也不能夠,拚盡全力,也不過是讓自己別因太疼而渾身發抖而已。

曲陵南栽倒在地,哇地一口血噴了出來。相比之下,畢璩那一巴掌所帶來的臉頰痛感微乎其微,小姑娘此刻半邊臉貼著地麵,雙目勉力朝上睜大,她從未試過於此姿勢仰望過瓊華派的藍天白雲,這裏靈氣充沛,萬物欣欣向榮,仙鶴翩然妙曼,靈獸悠然自在,所見之物,無不生機盎然,自得其樂。

小姑娘來這裏這麽久了,知道此刻方真正覺著,這裏其實蠻好。

可惜到哪都能有些不愉快的人。

真想同師傅回冰洞裏啊。

曲陵南聽見周圍不少瓊華派弟子圍了上來,畢璩師兄首當其衝,衝上前扶起她,臉色焦急,一探她的鼻端,頓時毫不猶豫,伸出右手掌心抵住曲陵南背心要穴,將自身靈力渡過。雲埔童子坐著蒲團嗖的一聲撲了過來,一把推開畢璩,大罵“搗什麽亂”,隨後抓住曲陵南的手又掐又捏,掏出玉瓶,頃刻間亂七八糟塞了七八顆藥丸到她嘴裏,一麵塞一麵嘀嘀咕咕,卻一句都聽不清說的什麽。曲陵南想衝他笑笑,卻被雲埔一下捏住臉劈頭罵:“還笑個屁,臭丫頭我告訴你,別他奶奶的浪費老子的靈丹妙藥,快些閉眼,運息!運息!”

曲陵南閉上眼,卻一掃丹田之內空空****,半點靈力全無。她無法入定,耳邊清晰聽見畢璩師兄聲音嘶啞,壓抑著焦慮和痛苦,大聲道:“諸位前輩真人,我師妹年幼無知,不諳規矩,此番失了分寸,實是其平生第一次比試,不知輕重。她雖出手無狀,但其情可憫,我適才已狠狠教訓過她,望諸位師長瞧在她無心傷人的份上……”

“一派胡言!爾等莫要欺人太甚!”左元清聲音尖利,頃刻間一躍而起,三步作兩步飛到比試場上,怒道,“枉你忝列名門正派掌教弟子,卻這般顛倒黑白狡辯無狀,管教無方便是管教無方,又何須尋些莫須有的說辭給自己門派臉上貼金?此女歹毒異常,適才你若不出手製止,她豈非要將我禹餘城弟子活活擊斃?當著諸門派長輩同門的麵,此女就敢如此凶悍,若背著我們,豈不是要殺人毀屍?”

她目光如電,直視場上氣得臉色通紅的玉蟾真人,一運靈力,聲音清清楚楚傳遍瓊華方圓十裏,“今日你們縱徒行凶,在場諸位有目共睹,由不得你們包庇袒護!容許你們一味包庇下去,則我道宗正派與邪魔鬼修何異?千萬年來多少大能修士兢兢業業所守的道義中正,我四大門派多少代前輩出生入死同氣連枝的交情,難不成今日都要被你們拿去喂狗麽?”

“你個臭娘們才是顛倒黑白巧言令色!你奶奶的,老子不說話你當我瓊華沒人了麽?”玉蟾真人不甘其後,匆匆忙忙飛了下來,邊飛邊罵,“在場的人又不是眼瞎,誰不見那女弟子仗著‘風馳法訣’對我師侄步步相逼,逼得她忍無可忍,這才反敗為勝?哦,許你禹餘城弟子在這等點到為止的比試場上使門派絕殺技,便不許我瓊華弟子全力相拚以弱勝強?四大門派的規矩,也不是你一人說了算!”

“師弟,稍安勿躁。”雲埔童子放下曲陵南,站起來,叉腰抬頭看著左元清,皮笑肉不笑地道:“左長老心疼自己門派弟子,就跟我心疼我師侄一個理,不過小孩兒們過家家打打鬧鬧,咱們大人最好別摻和。小子丫頭們受點傷,咱們就得扯到門派交情清譽這些個上頭去,未免顯得做長輩的沉不住氣。左長老,咱們這是練氣期小弟子鬥法大會,既是鬥字當頭,肯定有輸有贏,拳腳無眼,術法無情,受個傷而已,有什麽值得咱們在此理論個沒完?”

說完,他對玉蟾真人翻了個白眼,懶洋洋道:“喂,師弟,他們倆這算誰贏誰輸哇?依我瞧,左長老遠來是客,小南兒這回雖自己受了重傷,可畢竟打得人小姑娘不好看,確實該罰,我看這場就算她輸好了。怎樣啊?”

“雲埔你別亂攙和,什麽叫算她輸好了,明明我瓊華弟子這場已然贏了……”玉蟾還待再辯,忽而噤聲,嘴裏被塞入了一顆甜滋滋的東西。

“我做的甜甜丸,請你吃。”雲埔童子轉頭對左雲清笑嘻嘻地道,“貴派弟子贏了,贏得光彩,贏得體麵,請左長老速速帶她下去療傷,過幾日還有第二輪比試呢。”

左元清被他噎得滿臉通紅,眼前這位傳言中癡迷煉丹,以身試藥,以至於傷及根本,外貌身材隻停滯於稚童期的老東西,根本不是什麽天真爛漫之流,幾句話下來,句句和稀泥,妄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句句暗指她大題小做,氣量不足。

可實質上,任由瓊華派中人今日對那名叫陵南的女弟子施加小懲將此事揭過,丟禹餘城的麵子事小,姑息養奸事大。

雲曉夢施的那幾下“風馳法訣”功夫不到家,其威神之力萬分之一都未使出,然那畢竟仍然是禹餘城大能術法,雲曉夢便是使得再不倫不類,一個練氣期弟子也絕無可能接下。

若對方有能與“風馳法訣”旗鼓相當的高階術法,比如道微真君的“北遊劍訣”那又另當別論。可左元清沒瞧錯,這個名為陵南的弟子,用來破”風馳劍訣”的法術,居然是最常見的“駁火術”。

左元清從未見過有修士將“駁火術”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對方還隻是一個練氣期小弟子。

這事情驟然變得複雜。

傳說中,修士修為臻如化境,是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將最粗淺的法術用得出神入化。可這等傳說,左元清隻在稚齡時聽青玄仙子的故事時獲知,那故事裏,青玄仙子不創妙法,不留心訣,因為她本領通天徹地,拈花飛葉,皆為神器。

左元清一直以為那是傳說,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與傳說相類的情景竟然會出現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此女若為禹餘城弟子,哪怕得罪在場三大門派,她定會胡攪蠻纏將曲陵南帶回去,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在其修仙之路上傾力栽培,可曲陵南偏偏是瓊華派弟子。

瓊華派本就根基深厚,年輕一輩中早有文始真人名震天下,最近又出了個裴明得以傳承“北遊劍訣”的衣缽。

現在又多了這麽個古怪的小丫頭。

下一代的瓊華,沒準能一派獨大。

左元清瞬間明白了適才雲曉夢為何不遺餘力要鏟除這個小女孩,換做是她,大抵也是做同樣的選擇。

左元清冷笑道:“小輩們比試,大人確實不該攙和,隻是雲埔真人駐顏有術,瞧著與稚齡幼童一般無二,如此突如其來與我論輩分,我還真有些不慣。”

“老子看起來小總比你看起來老的好!”

左雲清笑容加深,譏諷道:“道友此言差矣,修行耽於外在皮囊,恐有些失了真意。”

“我呸!”

左雲清卻不理會他,轉頭對在場兩位清微門與大赤城的高階修士施禮,朗聲道;“二位,雖說比試難免有碰撞誤傷,然適才眾目睽睽之下,瓊華弟子陵南在我派弟子雲曉夢已然告饒之下,仍然不留情麵,出手痛擊。比試規定,若一方認輸,另一番則需立即罷手,不得窮追猛打,瓊華弟子陵南已然犯規,需受罰,二位覺著呢?”

“左元清,我們又不是聾子,我師侄適才之前分明也曾言道兩下停手,是你禹餘城弟子不依不饒,這才自食其果。”玉蟾真人也對其餘二位修士施禮,道,“二位乃信人,最是中正,望莫要偏幫偏頗。”

“玉蟾真人,我且問你,比試規定若一方認輸,對方需立即罷手,是也不是?”

“是啊,明明我師侄比你師侄先喊停。”

“她喊我認輸麽?”左元清冷笑道,“她喊的是,不打了,可不是認輸!”

她話鋒一轉,隨即麵帶戚容道:“可憐我派女弟子一張花樣容貌,被那野丫頭打成那樣,險些喪命,從今往後,她還有甚臉麵行走門派之間?二位,我一人言微,可二位卻不能不仗義執言啊。”

“我師侄也受傷……”

左元清傲然道:“雙方比試,受傷皆為難免,然適才你師侄痛擊雲曉夢時,曉夢已然全無反抗,隻顧討饒,二位,難道我四大門派要默許小弟子們陰險毒辣,趕盡殺絕?”

那二位高階修士為難地相互看看,過了半響,大赤城的長老道:“雙方都有過,然細究起來,是瓊華弟子得理不饒人多些。”

玉蟾真人罵:“那是他禹餘城弟子下手在先!”

清微門的高階修士沉吟道:“話雖如此,然最終結果,還是你瓊華小弟子見好不收,失了咱們名門正派的寬宥謙讓之度。”

這確為實情,玉蟾真人也無話可辨,隻得狠狠地瞪了左元清一眼,問:“你待如何?”

左元清冷笑道:“不如何,我信不過你們瓊華,想親自略施小懲,放心,我隻出一招,隻要她擋得住,這是我禹餘城便就此作罷。”

“你明知我師侄此番重傷,如何能抵擋金丹期修士一擊?你這算公允中正?”玉蟾怒道,“做夢!瓊華的人還沒死絕,不會由得你如此欺淩!”

左元清臉色一沉,道:“那我便即刻率人回城,稟報城主,請他與貴派掌教真君商議此事如何了解吧!”

玉蟾真人暴跳起來,正要動手,忽而聽場上有弟子喊:“看,雷陣,天上有雷陣!”

眾人抬頭,果見天邊一角烏雲壓頂,雷鳴陣陣,轟聲不斷,且越演越烈,雲中閃電粗大,煞是駭人。

“這是雷劫。”清微門的高階修士啞然道,“七道,七道雷劫,貴派有修士要凝嬰!”

左元清一驚,一抬頭,一道紫色閃電正直直劈向瓊華一角的山峰,劈啪一聲巨響,整個陡峭岩石足足有半邊被橫劈下來。

玉蟾與雲埔對視一眼,雲埔睜大眼睛道:“難道,是你師弟?”

玉蟾臉色陰晴不定,半響才咬牙道:“這個混賬東西,我在這替他徒兒擦屁股,他自己倒忙著凝嬰了。”

孚琛結嬰引發的七道雷劫非同小可,每道雷劫由七重紫色閃電匯成,共七七四十九道,其數暗合道門歸真之數,此數乃與元嬰凝相關,指修士從此能真真正正做到凝神還虛,踏入修行坦途,從此以往,便是元嬰出入紫府,呼風喚雨、移山填海,亦不是不可為之。

修煉前期的練氣、築基、結丹三個階段,與凝嬰階段相比不過稚齡小兒、姍姍學步而已。若將修仙比作征途,則練氣、築基、結丹三個階段,皆是錘鍛肉身,煉精化炁,為此征途做準備;而修煉至元嬰階段,修士方做到天地合而水火交,水火交而甘露降,脫泥胎換仙骨,至此上下交會而凝成聖胎,是謂之丹熟,至此煉炁化神,從先天步入後天,修士才算真正修仙有望了。

玄武大陸修士不知凡幾,人人向往神仙之道,可真正進入元嬰期的卻寥寥無幾。自青玄仙子隕落以來,曆時千年,各大門派當中能凝嬰成功的,也不過數人而已。這些人在門派中無不是耆老一級,掌教一類,如瓊華派涵虛真君如是。似文始真人這般年不過百歲,卻得凝嬰胎成,這等稀罕事,玄武大陸已有千年未聞了。

孚琛的卓然天賦似乎連老天爺瞧不慣,空中四十九道紫色閃電,一道比一道更猛更烈,劈啪聲中,孚琛所在的禦察峰早已被劈得飛沙走石,一片狼藉。煙塵滾滾之間,也不知道那裏麵渡劫的人如何。

凝嬰渡劫才算大事,外峰小弟子比試引發的那點糾紛相較之下無足輕重,各派高階修士無不全神貫注,有的甚至駕雲飛天,以期觀望。左元清本強詞奪理、言之鑿鑿要教訓曲陵南,此刻也被這稀罕雷劫吸引;雲埔童子及玉蟾真人更是沒了與人逞口舌的興致。兩人一個禦劍,一個飄著團蒲,皆飛至半空。玉蟾原本對孚琛年紀輕輕已然凝嬰渡劫有些醋意,可他轉頭忽看左元清臉上又震驚又嫉恨的神情,卻不由生出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他衝左元清冷哼一聲,故意對雲埔道:“文始若此番渡劫成功,照規矩,就該位列本派長老,哎,你我可再叫不得師弟咯。”

雲埔忿忿地道:“可不是。”

玉蟾真人提醒道:“就連那地上躺著的小丫頭,也平白長臉。”

雲埔一呆,隨即啐了一口道:“呸,你不說老子險些忘了這茬。”

“咱們瓊華同氣連枝,門內倒也無需在意這些虛名,就是孩兒們出了山門,那該講究的,還是得講究,師弟你說呢?”

“我是你師兄!”雲埔又呸了一聲,隨即心領神會,笑嘻嘻地環顧四下,團團抱手道,“不好意思啊諸位道友,事情突然有了些變化,陵南丫頭是我師弟的寶貝徒兒,我師弟現下正凝嬰渡劫,渡完劫便晉升元嬰長老。元嬰長老的親傳弟子照規矩是不能參加練氣期小弟子大比的,不過她高興了下場指點下禹餘城師侄女也無傷大雅,這長輩指點晚輩,偶爾出手嚴厲些,也是為晚輩好,摔得越重長得越快嘛,諸位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清微門與大赤城來的高階修士都是人情練達之輩,此刻聞聲知雅意,樂得給這位未來的元嬰修士賣個麵子,均紛紛點頭道:“是極是極,雲埔真人言之有理。”

雲埔挽起袖子道:“怎的,你又不服是不是?成,挑個練氣期弟子出來,老子今兒個豁出去,替你****,讓你看看什麽叫上有慈愛,什麽叫下有恭順!”

他手一伸,靈力催動,直接就往左元清背後一個麵目清秀的女弟子抓去。那弟子嚇得花容失色,尖叫一聲道:“師叔救我!”

左元清道袍一甩,擋住了雲埔童子的小爪子。雲埔童子不過虛張聲勢,此時見好就收,施施然收回靈力,眉開眼笑道:“這說的是長輩指點晚輩,可不是平輩鬥毆。左道友想求長輩指點的話,請稍候片刻,待文始真人,哦不,現下要改稱文始真君渡劫完畢,我自當親自稟報,讓他傾囊相授,好好指點指點你。”

左元清大怒,登時就要上前跟雲埔開打,就在此時,半空中連綿不絕的響雷突然尖利起來,哢嚓聲中碎石橫飛,一道前所未見的紫色鋥亮雷電直直劈向正中。

高階修士個個屏氣凝神,低階修士有膽小的已忍不住驚呼出聲。曲陵南躺在地上,心中焦急,稍稍一動卻渾身劇痛。她此刻無比懊悔,若早知今日師傅渡劫,她就該三下五除二,早早將那個姓雲的小娘們收拾了,然後飛去浮羅峰幫師傅擋閃電才是。可如今因她一時心軟竟著了那娘們的道,弄得兩敗俱傷,想動都動不得。

轟隆聲中,有人過來蹲在她身邊說什麽。曲陵南轉頭看去,卻見畢璩以從未有過的溫和口吻,耐心地道:“師妹,莫要憂心,文始真人天縱奇材,此番定然得以順利渡劫,且我瓊華千百年來,能凝嬰者甚少,出一個都是門中大事。此刻掌門師尊定然親至浮羅峰為他護法,有他在不會有事。”

曲陵南啞聲問:“太,太師傅能替我師傅擋閃電麽?”

畢璩一愣,幹巴巴道:“掌教師尊何等尊貴,怎可……”

“那有啥用,”小姑娘想搖頭,卻發覺一動就脖子疼,她呲牙咧嘴了一會方道,“我能替我師傅擋,可我動不了了。”

她隻是平鋪直敘,可不知為何,畢璩卻聽得心頭酸楚。他歎了口氣,在曲陵南身側盤坐,倆人首度不互相抬杠、不互相厭惡,安靜地共處了一會。此時空中密雲重垂,雲中隱隱電光閃爍,似在醞釀更為厲害的殺招。畢璩腦子裏想的卻不是意中人雲曉夢的臉,也不是小師妹的丹田。在這一刻,他莫名想起自己這麽多年兢兢業業,恪守瓊華主峰大弟子的職責;從來盡忠職守,中規中矩。他一直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符合瓊華中正衝和的宗旨,就連掌教師尊對自己也親厚有加,雖無掛名在瓊華十二峰哪位峰主之下,可卻是掌教真君親自指點,畢璩相信,隻要自己努力,隻待金丹得成,也定能躍升為一峰之主位。

畢璩沮喪地發現,他恐怕做不到這點。

雲曉夢是他千挑萬選的雙修良配,她相貌出眾,天賦一般卻勤學苦練,進步神速。兩人相處之時,雲曉夢知情識趣,柔情萬端,他心裏極為滿意。可是若雲曉夢渡劫有難,他畢璩能做的,大抵是如這玄武大陸千萬的雙修道侶那般,替她尋助劫法寶丹藥,替她尋渡劫勝地,替她掠陣護法。

可他不會以身擋雷,替她去死。

所謂道侶,更多的是求長生路上兩相得宜的夥伴,與之民間愚夫愚婦自有不同。若一人不幸中途隕落,另一個人固然會遺憾傷心,可他們心裏都清楚,生死也是曆練的一種,犯不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

可話雖如此,畢璩卻不由得羨慕那位文始師叔,明知不當,卻忍不住羨慕他。

他想,若今日渡劫的人是自己,能得掌教護陣已是天大福分,但最多最多,也就是這樣了。

畢璩忍不住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曲陵南不知想到什麽,也歎了口氣。

兩人四目相對,小姑娘搶先問:“畢師兄,你是否非要那個雲曉夢不可?”

畢璩一呆,道:“此話怎講?”

“你先回答我。”

畢璩心裏湧上一陣躊躇,低聲道:“這事與你何幹。”

“自然與我有幹係,我說與你聽啊,”曲陵南認真地一樣樣掰扯,“今日比試場上,我若不是瞧著你的麵子就不會手下留情,我不手下留情了,就不會被她偷襲傷成這樣,我若不傷成這樣,則我就能飛去替師傅擋閃電。”

畢璩瞥了她一眼,問:“然後呢?”

“然後,若我飛去替師傅擋閃電,則師傅勝算就大了幾成。”曲陵南認真道,“我適才想了想,若師傅挨不過這關,白白死了,我該找誰算賬去。想來想去,頭一個就是那個雲曉夢。”

畢璩奇異地發覺,自己聽了這番謬論卻無往常那般生氣,而是同樣好奇而認真地問:“說句大不敬的,假設你師傅隕落,那也不能算曉夢害的,假設你真能替你師傅擋劫,那也未必保他平安,師妹,你這麽算帳有問題。”

曲陵南振振有詞道:“那又如何?老天爺的公道算到每個人頭上也會缺斤少兩,我的意思就一個,我師傅要死了,她活不了,你若非要攔著,我連你一塊收拾。”

她似乎覺著這話有些太難聽,又換了種口吻道:“師兄,我是為你好,那娘們不是好東西,你配她太富餘了。換個好姑娘,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畢璩莫名其妙地想笑,事實上他也笑了,他正待說什麽,忽而空中一聲厲響,繼而山崩地裂,轟隆聲不覺,有人驚呼道:“不好,浮羅峰塌了!”

畢璩慌忙站起來,祭起飛劍就想飛去一探究竟,耳邊聽得曲陵南焦灼地道:“畢師兄,帶我去。”

畢璩猶豫了下,曲陵南已然強撐著支起半邊身子,咬牙道:“帶我去!”

畢璩暗歎一聲,長袖一卷,將她卷入懷中,一躍而上飛劍,禦風而行,匆匆往浮羅峰飛去。

此時天劫已畢,空中密雲散開,藍天如洗,瓊華一派安寧。

浮羅峰塌了半邊,遠遠看去,隻見碎石嶙峋,殘垣斷壁之下哪有什麽人影?空中四麵八方飛來不少修士,均來探看這千年難遇的凝嬰渡劫,到底成功了沒有。

曲陵南睜著眼一眨不眨,她心中甚至沒有焦灼悲痛,她隻是茫茫然地想,師傅,你還許多許些話沒兌現,若你就這麽去了,我可往哪尋你?

十方世界,大千三千,我可往哪裏尋你?

小姑娘胸口一痛,一口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