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雲曉夢

曲陵南絲毫不覺著自己問清楚這雲曉夢之輩分有何不妥,既要互稱師姐師妹,那首先該搞清楚的不正是輩分嗎?

然她卻不知,這麽一問含有挑釁意味。修行名門弟子與不入流的小門派抑或散修一流最大的不同便在於,名門正派中人最講規矩,最要體麵,輩分一事事關綱常,是萬萬錯不得的,是以當眾詰難別人的輩分,便有直指對方欺名盜世之嫌,一般弟子便是心存疑慮,也必不會問出。

可惜曲陵南對此毫無概念,她此言一出,幾近直說對麵的女郎胡亂攀附瓊華派第一真人的徒兒,罵的不僅是她,連禹餘城都拐了進去,別說畢璩沉下臉,就是雲埔童子聽了也皺眉,那雲曉夢更是凝淚於睫,一張粉麵登時變白,似乎曲陵南不是問話,而是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小師妹,休得無禮!”畢璩斥道,對一旁的雲曉夢萬分抱歉道:“對不住,雲師妹,陵南隻是有口無心,非有意刁難,你,你別傷心,都是我不好,我回頭定會好好教她與你賠禮。”

雲曉夢蒼白著一張臉,勉強笑道:“無妨,想來你師妹也是天真浪漫,這才口不擇言……”

“陵南!”畢璩轉頭,嚴厲地訓道:“你又出言無狀,還不快過來給雲師妹賠禮?”

“去吧去吧,”雲埔童子扯扯她的袖子,壓低嗓子道,“且讓她一回便是,你沒見她都快哭了哇?”

曲陵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困惑問:“啊,她為啥哭?我沒罵她也沒打她。”

“少廢話,隨便賠禮一句就是,”雲埔湊到她耳朵邊嘀咕,“就當看你師兄麵子上,你看你師兄心疼的喲。”

“我師兄為何要心疼?他又不是隻重皮相的淺薄之人!”小姑娘白了雲埔童子一眼,踏前一步,振振有詞道,“畢師兄,你讓我賠禮可有些不妥,門規有曰,我瓊華弟子連枝同氣,與外客前需不卑不亢,進退有據,瓊華經又有曰,心存疑慮,當破釜沉舟,一探究竟,我確實不知這位女修輩分為何,此乃疑慮,我不知便問,此乃一探究竟,我問你而非問旁人,此乃連枝同氣,便是我問得不妥,也該跟你賠禮,怎的反要跟旁人道歉?”

她偏頭瞥了雲埔童子一眼,困惑問道:“再則說了,師兄你喜歡的,不是那邊那位大姐麽?”

一言既出,幾個人都被噎住。

曲陵南想了想,對著畢璩做了個揖,無奈道:“算了,畢師兄,就當我有錯,雖然我不曉得哪裏做錯,反正你不高興,做師妹的不管因果,先給你陪個禮也無妨,隻是這賠禮之事隻能對你,不能對他人,不然咱們可就不是不卑不亢,而是又卑又亢,簡直有違門規。”

雲埔童子嘻嘻笑插嘴:“沒錯沒錯,畢師侄受了這禮,就莫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雲曉夢含淚泣道:“畢師兄,原來你心有所屬,又何苦來招惹我……”

畢璩急得臉紅耳赤,忙道:“雲師妹,我沒有,哎你別聽我師妹胡扯……”

雲曉夢淚珠打轉,似不堪受辱,掩麵轉身就奔。

畢璩有心追去,卻踏出一步後便收住腳,他猛然醒悟到此乃大庭廣眾,他作為東道主,實在不好太過唐突。隻是此時被曲陵南氣得夠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轉頭訓道:“真是一派胡言!我,我何嚐看上他人?你出言不遜,我不過讓你陪個禮,你倒有這一大堆話等著,真是長進了你……”

“師兄你又錯了,”小姑娘一本正經道,“喜歡便是喜歡,與旁人何幹?那位女修雖容貌不甚出眾,但即是師兄所愛,就定有過人之處,皮相本外在,芳華隻一瞬,瓊華經上說的總是沒錯,太師傅注解,此乃紅粉骷髏,呃,這個詞我有點不懂,反正就是找漂亮的女修不實惠吧……”

畢璩怒問:“陵南,你再這般亂傳謠言,毀壞我名譽,休怪我不客氣!”

曲陵南嚇了一跳,眨眨眼,傻乎乎問:“啊?那個女修不是你喜歡的?”

她手指一指,畢璩回頭一看,正見那歲數不小的女修,畢璩衝上去一把將她的手抓了下來,壓低嗓音焦急地罵:“你想死也別拖我下水,那是禹餘城本次率弟子而來的長老左元清,好大膽子你敢胡亂編排她。”

“啊?她很厲害嗎?”

“金丹中期女修,放眼整個玄武大陸都少見,你說厲害不厲害?”畢璩一巴掌拍她腦袋上,“胡說八道也看看對象是誰,你知不知道就你剛剛編排那些,左元清長老就能跟我瓊華派反目!”

曲陵南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珠子打轉,一下瞥到想溜的雲埔童子,一把竄過去將他揪住罵:“小童子你又騙我!”

雲埔金丹初期修為,然此刻在自己師侄跟前卻不敢妄動,隻嬉皮笑臉道:“那什麽,我隻說是那堆女的中的一個,又沒說具體是哪個,你自己會錯意,與我何幹?”

曲陵南二話沒說,手掌一轉,一團三昧真火迎麵就彈了過去。雲埔童子笑嘻嘻地側身避過,手一揚,一個小巧爐鼎張開,將那團火收了進去,隨即道:“是你自己笨,我剛剛都告訴你了,你師兄喜歡的是那個嘴甜的美人,嘿你非不信,這回好了,把你師兄的心上人都氣跑了。”

曲陵南萬分抱歉,轉身走到畢璩跟前,認認真真行了一個表達歉意的禮,道:“畢師兄,對不住了,我不曉得那個才是……”

畢璩皺眉道:“你跟我道歉不著,你對不住的是雲師妹,等下隨我去賠禮。”

這回曲陵南不敢瞎掰那些個歪理了,忙點頭稱是。

雲埔童子幸災樂禍,蹦蹦跳跳嘮叨了許多“畢璩姻緣因你斷”,“日後他孤家寡人都是你的錯”之類的話,弄得小姑娘越發愧疚。她乖乖跟著畢璩走向禹餘城女修們所住客舍,巧得很,雲曉夢並未走遠,就在客舍之後院落內,對著大樹,似乎仍在傷心。

畢璩更加心疼,上前柔聲道:“雲師妹,適才真個對不住了,陵南口無遮攔,胡言亂語,說的話沒一句真,你別生氣了好嗎。”

雲曉夢回頭,梨花帶雨,目光幽怨,斜斜一瞥,直瞧得人三魂沒了七魄。曲陵南一旁瞧得大為好奇,深感此女真乃平生所見哭得最好看的女人,以前她在傅府後院見著傅季和的那些個姨太太,加起來哭個十天半月都比不上雲曉夢一根手指頭。瞧瞧畢璩看得眼睛發呆,就知道這一眼有多夠味,曲陵南一邊在心裏暗自評點,一邊想起自家娘親,娘親雖比雲曉夢貌美,可大抵做不出這等風韻,她連哭哭啼啼都太直白,哭的都是苦。

可真正會哭的女人,哭的都是如何去掉那個苦。

曲陵南歎了口氣,聽見自家師兄說道:“陵南被我教訓了,現下已知曉自己有錯,我特地讓她過來陪個不是,小南兒?”

曲陵南耷拉著腦袋過來,甕聲甕氣道:“對不住。”

“大點聲,稱呼呢?”

曲陵南抬起頭,大聲道:“對不住,雲師姐。”

雲曉夢慢吞吞拭去眼淚,柔聲道:“陵南師妹何錯之有?她心思單純,想什麽便說什麽,我怎會真與她見怪?”

“對啊,我何錯之有。”曲陵南點頭道,“你比我師兄明白。”

畢璩尷尬地紅了臉,雲埔卻無聊地道:“完事了吧?完事了我們還要上那邊玩去呢。”

畢璩忙道:“不敢耽誤師叔,師叔請便。”

“嗯。”雲埔童子大咧咧地上前拽著曲陵南的袖子道,“走啦走啦,留在這等飯吃麽?”

曲陵南衝畢璩擺擺手,就被雲埔拖上了蒲團,兩人頃刻間直飛十來丈高,往下一看,畢璩與雲曉夢似乎越挨越近,親密不避旁人了。

曲陵南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幹嘛?”雲埔童子塞給她一顆甜甜丸。

曲陵南低頭吃了,遺憾道:“為何師兄不是看中那位年長女修呢。”

雲埔童子嚼著東西,無所謂地道:“紅粉佳人,個個喜歡唄。”

“可是”曲陵南擔憂問,“可是若師兄日後方察覺他喜歡錯了咧?”

“那就錯唄,”雲埔板著手指頭道,“無外乎兩種,一是知錯能改,二是將錯就錯,如此而已。”

曲陵南看著底下越來越小的人影,雲埔忽而道:“你過幾日比賽,若對手是這個雲曉夢,可要多留點心眼。”

“啊?為啥?”

“沒為啥,”雲埔童子道,“外頭道咱們瓊華派三真君那是赫赫有名,另一位赫赫有名的真人便是你師傅,可沒我什麽事。”

他低頭笑了笑,坦然地道:“那什麽瓊華二真人,天底下從沒這等說法,她當本真人不知道麽?”

“那你還傻樂。”曲陵南道,“她撒謊你還由著她。”

“難得有人哄本真人嘛,又是個大美人,我幹嘛去勞心費力反對她?”雲埔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腦袋罵:“小傻子,做人別那麽實在,懂不?”

“不懂。”

“那算了。”雲埔童子懶得理會她。

“小師叔,”曲陵南好奇問,“你到底多大歲數?”

“我也不記得了。”雲埔童子皺眉道,“記住歲數幹嘛?我就記得,你師傅剛進門那會,我還是真正的小童子。”

“那為啥你現如今也還是童子模樣?”

雲埔沒好氣地道:“老子吃多了丹藥成不成?老子樂意成不成?”

過得數日,瓊華派外門客舍處處旌旗飄揚,人聲鼎沸,四大派內門小弟子們濟濟一堂,本次練氣期弟子鬥法大會便即開始。

這鬥法大會淵源已久,據傳千百年由青玄仙子與四派掌門所約定,彼時道修與魔修之間的征戰方罷,魔修幾乎全軍覆沒,而道修亦折損盡大半元嬰高手,人才凋零,青黃不接,玄武大陸頃刻間凋敝頹喪,便是無波無浪也難以為繼。青玄仙子為力挽狂瀾,特地設立了這等鬥法大會,初衷乃為激勵年輕一代修士勤學苦練,精進修為,而為玄武大陸修士一脈注入新鮮血液。

然有比試便有競爭,有競爭便有輸贏,一論及輸贏,事情便不再簡單,師門榮譽、師長寄望、同門相爭、異己相斥,種種嫉妒憤恨罅隙齷齪便油然而生。時至今日,早已與青玄仙子當年立賽初衷相去甚遠,這也是瓊華派掌教涵虛真君對此等鬥法頗有微詞的根本原因。

但現任禹餘城城主左元宗對聯絡門派熱衷異常,為了這個小弟子鬥法大會,不僅遣胞弟,也即禹餘城的長老之一左元宇來瓊華送貼,此番又命同門師妹左元清親率眾小弟子上瓊華來參賽,並送來一件初級極品法寶“五道地羅樹”以為獎品,不動聲色地將了涵虛真君一軍,逼得他也不得不提高本次鬥法大會規格,又添了一瓶築基期高階靈丹“靈虛丹”為彩頭。

禹餘城、瓊華派的兩位掌教如此,剩下的兩大門派清微門與大赤城的掌教一聞風聲,也隻得隨波逐流,加了兩份品階不低的寶器為添頭,免得落人口實。

曲陵南首度參與這等鬥法盛會便境況空前,獎品豐厚前所未有,參與人數之眾多亦前所未有。

比試當日,一眾練氣期弟子皆著本派道服,綠衣為禹餘城,藍衣為瓊華派,白衣則皆是清微門,而大赤城弟子,則一律著紅。諾大的廣場黑壓壓一片人,綠藍白紅,望上去倒也齊整得緊。

“好比紅蘿卜配綠蘿卜,中間搭顆白菜,再加顆甘藍。”雲埔童子嚼著甜甜丸指手畫腳地評論道。

曲陵南沒理會他,她此刻位列眾弟子隊尾,因入門最晚,修行也一般,她排在末尾再合適不過。隻是這樣一來,她人矮腿短便瞧不清前頭的狀況,哪怕踮起腳尖,也不過瞧見一片人頭而已。雲埔童子倒是不辭辛勞,飄著蒲團悠悠****,不時跑來跟她報見著什麽,可惜他愛瞧的東西與旁人不大相同,說得也七零八落亂七八糟,相當無法滿足曲陵南的好奇心。

就在此時,忽而傳來一陣悠長動聽的擊磬聲,清晰無比,悅耳之極,場上嗡嗡的人聲驟然停了下來,隻聽一人聲音尖利地道:“安靜,諸位道友,本真人乃瓊華主峰玉蟾是也,受掌教師尊涵虛真君所托,特來宣告幾句。”

曲陵南拚命伸長脖子,果然見遠遠半空中幾位修士或懸空而立,或站在某一飛行寶器上,當中那位那個身長臉長,傲然立於飛劍之上的,正是來瓊華第一日便見過的玉蟾真人。

曲陵南一見之下忙縮回人群之後,她還記著這人欺負師傅,被她踹了一腳,這些時日誦讀門規,小姑娘早已曉得當初此舉乃大不敬,當日是幸得師傅在旁,又有太師傅發話,玉蟾真人才不同她計較。如今師傅仍閉關,太師傅不在,放眼瓊華能製得住玉蟾的沒幾個,曲陵南忍不住想,若他見著自己要出那口惡氣,我是讓他揍還是不讓他揍?

想了一會,還是覺著大夥莫打照麵,相安無事比較好。

她想得出神,便沒去管玉蟾真人接下又說了啥,忽而見眾小弟子齊聲歡呼,似聽到什麽大好事一般。

曲陵南拽了拽身旁人的袖子,低聲問:“噯,他剛剛說什麽?”

“你自己沒聽到啊?玉蟾師伯說,除首勝之外,躋身前三的弟子皆得入我瓊華主峰藏書閣一日。”

看一日書,這也算獎賞?曲陵南萬分詫異,問:“看個書還能這般高興?”

“你傻啊?四大派中獨我瓊華立派最為久遠,主峰藏書閣所藏各種術修珍品那是何等豐厚,”那弟子白了她一眼道,“尋常弟子哪有資格得入?便是我派中人,築基成功,也不過掌教賞入閣內三日,金丹峰主要入藏書閣,也須得戒律堂長老同意。”

“那麽多書收著不給人看,難不成捂著發黴?”曲陵南問。

“什麽發黴,戒律堂長老親自把守,內有道微真君親下的北遊劍意禁製,豈是能輕易出入?去去,你怎麽啥都不懂?”

曲陵南覺著此人口氣甚耳熟,仔細一端詳,忽而認出身旁這位圓臉男弟子,不正是當日在講經堂挑唆著眾人上躥下跳要打群架的魏胖子麽?

曲陵南眉頭一皺,她沒覺得裴明比試無分寸有甚不對,可對此胖子的鼓噪刻薄卻記憶猶新,見他一臉不耐,便不再理會他,往旁邊站過來些。

一旁另一個女孩瞥了她一眼,抿嘴一笑,湊過來問:“可是魏胖子又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曲陵南轉頭一看,眼前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段窈窕,模樣俏麗幹淨,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爽利,比之雲曉夢一流更令她舒服,且也是身著藍衣,可見也是瓊華練氣弟子。隻是曲陵南素日與人無往來,此刻一見,卻是叫不上對方名號。

少女似是看透她,笑容加深,臉頰上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道:“我姓陸,陸棠。西那峰弟子。”

曲陵南很驚奇,這還是頭一回有同派小姑娘與她打招呼,她也不太懂該如何應對,便幹巴巴地道:“哦哦,我叫陵南,是那個,我師傅的弟子。我師傅在浮羅峰,我現在主峰……”

少女咯咯笑起,道:“我曉得的,當日你一人抵住裴明師兄絕殺四方的北遊劍意,不波及我們講經堂其餘人,那一戰之後,我們這一眾練氣期弟子還有誰人不認得你?”

曲陵南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道:“打架哪有不全力以赴?”

陸棠道:“話雖如此,然北遊劍訣天下無雙,豈是我等練氣期弟子能抵擋的?你臨危不懼,力挽狂瀾,才沒令裴師兄的北遊劍傷及無辜,我等雖不說,心下都是佩服的。”

曲陵南長這麽大沒被同齡人如此當麵誇過,雖覺得對方誇得有些沒必要,然還是嘿嘿跟著傻笑了兩聲。

陸棠眼珠子一轉,低聲道:“你別理會那個胖子,他仗著龍溪魏家出身,沒少作威作福,嘖嘖,也不想想都入了瓊華派,龍溪魏家算什麽?你也別怪裴明師兄,他聽說也是魏家出來的,胖子處處與他過不去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回裴明師兄被拘在禦察峰思過,還不是他害的,不過這樣也好。”

“啊,好啥?”

“這樣裴明師兄就算正式入了禦察峰道微真君門下了,他日我們見著,恐怕要改口叫裴明師叔,真好。”陸棠眼波流轉,臉上露出歡喜之色,似比她自己青雲直上還要高興。

曲陵南心下暗暗稱道,這等不妒不偏,正是瓊華經中所提及之修士正道,她正正經經道:“希望裴明師兄下回長多點本事,我還想跟他再打一架。隻是他日後成了師叔有些不好辦,門規禁止晚輩朝長輩動手的。”

陸棠驚奇地看著她,半響後撲哧一笑,悄悄問:“噯,你也喜歡裴明師兄吧?”

“啊?”

陸棠輕輕點了點她額頭,笑得格外親密,道:“我就曉得,我們這些女弟子,背地裏哪個不喜歡他?長得好,資質高,又勤奮,為人又謙遜有禮,練氣期已自有風範……”

“可是長得好,資質高,勤奮,謙遜有禮,我師傅分明更好啊,”曲陵南奇怪地問,“我為何要喜歡裴明那小子?”

陸棠詫異得張大嘴,忽而咯咯笑了起來,點頭道:“倒忘了你是咱們瓊華第一人的弟子,也是,同文始真人比起來,裴師兄可就不夠看了,這麽說你是最喜歡你師傅了?”

“喜歡啊,師傅教我功法,待我很好,我長大後要養活他的……”曲陵南對上陸棠晶亮的眸子,慢慢閉上嘴,隱約覺著自己說的大概不是陸棠想聽的。

“嗐,笨死了你,”陸棠恨鐵不成鋼,“你那是孝心曉得吧,每個弟子都對師傅該有的孺慕之情,哪是我說的喜歡。”

“啊?”

陸棠翻了個白眼,耐心道:“我說的喜歡,是仰慕,傾慕,戀慕,懂了吧?”

曲陵南福如心至,想起畢師兄與那位雲曉夢,心裏突然跳了兩跳,幹巴巴問:“就是看上了的意思?”

陸棠笑了起來:“這話太過粗鄙,不可再用,然意思是一樣的。不過小師妹呀,咱們喜歡歸喜歡,可得有分寸,像裴明師兄,日後定然是禦察峰承繼衣缽之人,輩分上就高人一等,你師傅就更不用說,文始真人驚才絕豔,若要結道侶,可不知世上何人能配得上。”

曲陵南不知為何,聽到自家師傅不曉得要什麽人才配得上一句,心裏不是讚同而是憋悶,就像塞了一大團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待要分辨又分辨不明白,難受的緊,正要問陸棠,卻聽她轉移話題道:“哎呀,快看,搖簽開始了,哎呀老天保佑我可別對上禹餘城那幫瘋子。”

“怎的?”

“師妹你真是啥也不懂呀,你不曉得禹餘城什麽來頭麽?”

曲陵南誠實地搖搖頭。

陸棠十分熱心告訴她:“哎,我與你說,禹餘城乃咱們玄武大陸僅有的化神期老祖坐鎮之門派,若論實力,咱們瓊華源遠流長,自不輸於它,可若論比試鬥法,咱們瓊華可就要稍遜一籌了。且我聽人說,左城主禦下極嚴,他們那的練氣期弟子個個厲害,哎,若是裴明師兄不關禁閉就好了,咱們裴師兄一招北遊劍意使出,哪有他們逞威風的時候。”

所謂搖簽,乃是先照門派將眾位參與比試之弟子名牌標好號碼,分別放置入一紅色大簽筒內,由高階修士施法使名牌吐出,兩名被抽到名牌的弟子入場比試,優勝劣汰,第一輪比試完畢後,再重新搖簽,進入第二輪,一直比到得最後,餘下四名優勝者,則這四人交叉比試,分出名次。

一般而言,練氣期弟子能於大比中得以躋身前四的弟子,皆為門派中後輩精英,不但眾人欽佩,便是門派中掌教長老等也會另眼相待,若尚未有授業恩師,則回去後必能入聲名遠播的修士門下,若已有授業恩師,則不但光耀門楣,便是他師傅也會愈加青睞。

久而久之,玄武大陸那些數得上名號的名門高階修士,當年大多都曾在練氣期大比中獲得不俗名次。如瓊華之文始真人、玉蟾真人、禹餘城之左元宗、左元清長老等人。多年來他們的比賽仍被口耳相傳,眾人逐漸於腦中形成這麽一個看法:但凡在此比試中獲勝者,他日必定也會成為玄武大陸的修士精英。因此師門固然以為契機選拔門內人才,而眾小弟子亦莫不摩拳擦掌,拚了命要在此比試上為自己掙個好前程。

可惜這一切在曲陵南看來,皆於己無關。

比試而已,輸了便輸了,贏了便贏了,便是有那等說不盡的好處在前頭等著,可那些個師門青睞、個人虛名,掰彎了揉碎了,難不成能換多張大餅吃?

她已經有那麽好的師傅,便是師門不多給她點靈丹妙藥,不多傳點功法術訣,自己多努力寫也就是了。

爭這個虛名幹啥?

這麽一想,小姑娘便全無誌氣地安心圍觀人打架看熱鬧,時不時往嘴裏塞個甜甜丸,瞧那些人打得個天昏地暗臉紅耳赤,隻覺比當初下山看猴戲作耍還來得有勁。

她這裏優哉遊哉,反倒能在這些個掐架對毆中瞧出點門道。比方禹城弟子出招多狠辣快準,然卻後繼不足,好比野獸撲獵,隻曉得一味撲殺,快攻快進,則門戶大開,反倒易露缺陷;好比清微門弟子以法術見長,繁花綠藤變幻不定,五顏六色奪人眼球,然卻過於炫技,失了本心,長空鷹擊,講求的是一招製敵,似這等花花架子,好看是好看,可比試又不是大街上賣藝的,好看來又有啥用?而大赤城弟子則實在多了,一招一式皆不打折扣,勁道淩厲,實惠又有效。可似這般霹靂火球滿地跑,靈力消耗也是極大,興許高階修士能以自身綿綿不絕之靈力為供養,使出這等招式定然克敵八方,然練氣期弟子長此以往卻是剛勁有餘,靈巧不足,長此以往便是自爆其短。

曲陵南瞧來瞧去,忽而明白了,為何瓊華派不以法術見長,不以符籙見長,卻仍能屹立四大派之中牢固不動的道理。

因為惟有瓊華弟子,無論修的什麽,卻打從一開始便打下均衡牢固,兼收並蓄的好基礎。

曲陵南回首遠眺,瓊華群峰疊嶂,白水如煉,青山綠水之間,卻自有乾坤鬥轉,生生不息。這就是《瓊華經》中所言“陰陽相生,順承乎天,則生人生物;順承乎己,則成道成真”。

她心下有所頓悟,渾身靈力流轉不息,丹田內竅隱隱鬆動,禁不住滿心歡喜,直想嗖嗖使出縱雲梯直上九霄,仰麵長嘯。

“瓊華派弟子,陵南。”

比試場上唱名的人喊出她的名字。

曲陵南茫然抬頭,陸棠狠狠拍了她一下,低聲說:“到你了,快去。”

曲陵南抬步往場中走,唱名的人繼續念:“禹餘城,雲曉夢。”

曲陵南驚詫地睜大眼睛,對麵人群中,一位嫋嫋婷婷的美女越眾而出,正是與她師兄卿卿我我的雲曉夢,雲曉夢這回朝她執平輩禮,禮數無錯,臉上柔柔地笑道:“陵南師妹,真是巧啊。”

“啊,是巧。”曲陵南轉頭一看,果然,畢璩師兄筆直立於場邊,一雙眸子帶著溫情笑意,直直看著場內的雲曉夢。

曲陵南摸了摸鼻子,朝雲曉夢也執了平輩禮。

“好教師妹得知,我素日煉化的防身寶器,名叫七寶玲瓏帶,”雲曉夢素手一揚,一根柔軟的綢帶飄在她手上,“此帶是我師門寶物,不可小覷,師妹且小心著。”

她這一番話大方得體,盡顯名門弟子風範,在場數位長輩一聽,皆微微頷首,禹餘城長老左元清更是麵露微笑,頗有得色。

場中二人,一個大方得體,一個一臉孩子氣,孰高孰低一目了然。禹餘城此番派遣的盡是門中精銳,適才比試中,已然勝了大赤城、清微門,就等雲曉夢將這個瓊華小弟子也踩下去,首輪比試便能大獲全勝。

相較之下,場下玉蟾真人卻有些心浮氣躁,他素來爭強好勝,不然也不會與同門師弟文始真人互有芥蒂。此時首輪比試已過了大半,本屆瓊華小弟子卻成績不佳,直看得他心急火熱,暗自嗟歎,想當年他與孚琛師兄弟每逢大比,皆橫掃一片,無人能敵,現如今怎的一代不如一代?

他不禁暗暗抱怨,道微真君在大比之時把那個叫裴明的小弟子藏起來作甚?全天下皆知北遊劍訣乃絕殺法訣,威力無窮,這時候就放出來為師門爭麵子才是啊。

他想得出神,便沒聽見左元清說什麽,待左元清又叫了他一遍,他才回神問:“左長老有何見教?”

“沒什麽,”左元清微笑道,“我適才是說,此刻場中兩位小弟子年紀修為差了一大截,看著就是我們禹餘城占了便宜,呆會我派弟子便是贏了也勝之不武,我心難安,特跟道兄先行致歉。”

玉蟾真人一聽之下,險些按捺不住脾氣要拍桌子,可到底念及東道主身份,把這口氣生生吞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氣,硬邦邦地道:“比試尚未開始,輸贏難定,左長老未免有些言之過早。”

左元清嗬嗬一笑,道:“玉蟾真人說的是,是我孟浪了,貴派源遠流長,妙法甚多,練氣期五層弟子打贏練氣期十層弟子,若是旁人想來不大可能,可要是換成貴派弟子,應該也不算什麽奇事。”

誰不知道修行界實力等級森嚴,一層之隔便是天壤之別,更何況練氣期五層對上練氣期十層?瓊華派再源遠流長,藏書閣藏再多珍貴法訣,也不意味著能跨越等級,創造奇跡,可偏偏這會左元清以恭維口吻說出,當中的譏諷之意昭然若揭。

玉蟾真人怒氣上湧,卻不能當場辯駁,他看了眼台下比試場中的曲陵南,便是再有心說大話,也深知這小弟子等下贏麵太小,能不要輸得太慘就殊為不易了。

玉蟾一瞧之下,又覺著這小弟子分外眼熟,再仔細一認,這不是自家那個不可一世的師弟出去曆練後撿回山門的徒弟麽?

撿回來的野丫頭跟她師傅一樣討人嫌,剛入山門就敢踹自己這個金丹修士,等等,這小東西連門內金丹期峰主都敢踹,練氣期十層,沒準能拚上一拚。

玉蟾真人頓時精神一振,傳音到小姑娘耳朵裏:“小丫頭,等下你若敢輸了比試,就別怪師伯跟你老賬新帳一塊算!”

曲陵南嚇了一跳, 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場找跟她說話的人。

“我乃玉蟾真人!蠢丫頭。”

曲陵南倒抽一口冷氣,轉頭看向台上,正看到玉蟾真人衝她陰陰一笑。

“啊,師伯,你怎的還記著我踹你那腳呢?瓊華經言心性首要乃寬厚柔和,你莫要記那麽多不愉快的小事嘛。”

“胡扯八道,瓊華經何時有這句了?你目無尊長,觸犯門規,別以為我不敢治你。”

“我踹都踹了,你想咋地。”

“給我揍趴你對麵那個女修,贏了她,我們之間的事就揭過去。”

曲陵南一臉為難地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美人,開口道:“對不住啊雲師姐。”

雲曉夢微笑道:“師妹怎的沒開始比試便先致歉?”

曲陵南收斂笑容,正色道:“因為我呆會必須打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