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是model

1、

這是一個色彩濃墨的秋天,有樹的地方黃葉翩翩起舞,沒樹的地方,就算是一張小紙片、細細的小木棍也能被風卷著輕鬆的彈跳起來。這一切,都在告訴你,這是充滿活力的一天。

彭家可以說是三喜臨門。所有的鄰居當知道彭家的媳婦同時生下三胞胎,無不對彭大城豎起大拇指。豎大拇指的基本都是男的,張嘴就說:“哥們,挺能幹。教教老弟,我那媳婦結婚八年了,肚子還是癟的。你這當年的媳婦當年的娃,一種就三個。羨慕死老弟了。到底是我這種不行還是老婆的地不行?”

此時的彭大城跛著腳從對方身邊走過,搖著頭沒吭聲,或者拍下對方的肩膀,他心底的苦誰又能知道?孩子確實生下來三個,可他出差在外加上出車禍住院,等再回到廊坊孩子已經滿月,出現在眼前的隻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他們躺在繈褓裏,那麽小那麽軟,彭大城都不敢碰。後來老媽看他表情總是很凝重就安慰他:“送走一個丫頭片子,給你留下兩個,又是龍鳳胎,你就知足吧。別老拿這眼神兒看我。老大送走這事兒你媳婦也沒說不同意,你不把她送走,指不定將來家裏還出什麽亂子。再說,送走那天也告訴你了。別說沒告訴你。”

“孩子都送走了才告訴我,這也算告訴?再說,媽,您也太迷信了,眼角有痣怎麽了?我渾身都是痣,我胳膊上腿根上腳底下,哪沒有痣?您咋不說把我也送人?”彭大城來了脾氣。

“你甭跟我磨嘰也甭跟我喊,你以為我不心疼?那可是我們老彭家的根。大城,不是媽心狠。老姚家的都說了,那是淚痣,她一生下來你就沒個好。她克你,也克你媳婦。你說說,是不是她一落地,你就出了車禍?現在走路都不利索,不把她送走,你能揀回這條命?”

“跳大神的您也信?行,媽,我不跟你辯論。小梅一天天的在那哭,您是不知道。她還奶著孩子,我能不心疼?”

“可別介,你得跟她說說,這孩子吃了上火的奶,這不明擺著不讓他們好過嗎?不行我得找她說說。這都送走好幾個月了,咋還放不下?”老太太緊張起來。

“算了,媽您就甭添亂了,還是我安慰她吧。幾個月?我看幾年一輩子她也緩不過來了。”彭大城跛著腳往家的方向走。遲疑了下又走回老媽身邊問,“媽,會議倆口子要是以後再有孩子還能對咱孩兒好嗎?”

“放心吧,他老婆貴珍這輩子生不了孩子,除非李會議休了石貴珍另娶。他不是那樣的人。我們的小米給他們帶,媽我放心。”

……

2、

十八年以後的北京。一樣的秋天,一樣的秋風掃落葉。朝陽區平房,真是名副其實的平房區。蔡小米就居住在這裏,和她的養母。她隻記得自己四歲就丟了,她是在東壩丟的,所以她隻要一去東壩,心裏就有一種抽搐的感覺。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把自己丟到那裏找不回家。

她似乎對東壩情有獨衷。養母是從那裏把自己揀到的。四歲的自己還是有點記事的,記得自己叫李小米,可記不住自己家住哪裏,也不知道父母名字。養母給她起名字,說跟她叫蔡玉榮、蔡英英、蔡金鳳。養母給她起了好幾個名字。這事兒在她長大以後養母還偶爾提起,可她小的時候就懂得分辨名字是不是好聽。

她覺得那幾個名字都好醜,都配不上自己。她覺得還是小米好聽,每天爸爸媽媽都跟她叫小米,她覺得可開心了,可她怎麽就丟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既然小米好聽,養母聽從了她的意見,仍然叫她小米,但是不叫李小米,而叫蔡小米,說這樣將來好上戶口。不管蔡小米還是李小米還是張小米,小米告訴自己,隻要一直叫小米就好。她覺得這名字聽著舒服,其實這可能是一種習慣。

每次做飯,往大米裏兌小米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會抿嘴一樂。

她又來東壩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又來這裏。四歲的時候在這丟的,十八歲了如果在這還能迷失方向,那就一定是故意的,是自己嫌棄那個老舊的家了。一想到這裏,禁不住渾身打了個冷顫,難道,自己是想尋親?想離開這個家去天涯海角找自己原來那個家?

有一瞬間,她確實擔心自己嫌棄這個家。十四歲那會兒,她長大了,愛美了,當她穿著不得體的服裝從街頭走過,總有不象樣的男孩在附近尖叫,有一次甚至有個男生大聲的說她是收破爛老太太的閨女,破爛女。她貓下腰,揀起一塊石頭向他們砸過去,她心裏是想砸中一個的,把那個站著的人砸扁才好。可她又怕自己會闖禍,於是砸的時候就故意砸偏了一點方向,她隻想恐嚇他們一下,並不想真闖禍,卻想不到她砸偏的那一瞬間,有個毛頭小子就偏向著那砸偏的石頭歪過頭去。石子擦過他的臉頰,血流了下來。

他一聲尖叫,捂住臉龐,幾個小子呼嘯著逃跑。他大叫著要去找小米的媽媽。小米也有點害怕,她跑過去要用衣袖給他擦血,他趕緊躲開說嫌她衣服破舊。蔡小米剛收回衣袖,對麵捂著臉的小子就把才十四歲的蔡小米推倒。蔡小米沒想到受傷的人還有這麽大的力氣,她更沒想到自己好心關心他,竟然遭此厄運。

“我又不是故意砸你的。誰讓你不躲的。”小米喃喃地說著。還沒等蔡小米站起來,一個男孩衝過來把對方推倒:“你一個男生欺侮女生,你算什麽男子漢。”

“是她先把我臉砸傷了。”

“我早就看見過你,你沒事就欺侮她,砸你活該。她怎麽不砸我?還不快滾。以後不許再欺侮她。”

看受傷男孩跑遠了,這個男孩告訴蔡小米她叫馬克,他身邊站著的男孩叫馬頓。他們是哥倆。

他們從此就算認識了,馬克馬頓告訴蔡小米,如果還有誰再敢欺侮她,就告訴他們。

和十四歲那段往事告別以後,十八歲的蔡小米要走幾站地才能走回平房。是的,她還得回家,給養母做飯,或者說給她蔡小米做飯。那個平房是她們的棲身地,溫暖點說那是她們的家。哪好也沒有家好,站在東壩偶爾帶來的這些昔日的場景總會在肚子餓了的時候提醒她,回家的路就在前邊。忘了哪裏都好,絕不能忘了回家的路。可她當年是叫李小米的,那自己的爸爸媽媽現在在哪裏?她總在想這個問題。

十八歲了,她們家好象她除了做飯也不會別的。她幫助養母收拾她揀回來的廢品都不讓,更不允許跟她出去拋頭露麵。養母心疼她,說誰家也不會舍得讓閨女幹這種粗活,隻要把飯做好,她能回來吃上熱乎飯就好。以後再大一大可以出去找工作了。

蔡小米從來沒上過學,磕磕絆絆跟一個院裏上學的小孩學了些漢字,總算會寫自己的名字。十四歲認識了馬克馬頓兄弟,跟他們學了很多漢字和如何算數,後來她發現一個奧秘,那就是養母帶回來的廢品裏,她總能尋到寶貝。那就是書,她喜歡那些留在紙上的圖片,尤其好看的女孩照片。

從東壩走到家三四站的距離,回到家,天已擦黑,經過平房街口超市,蔡小米往裏看了看,走進去買了斤豆芽。

“丫頭,今天阿姨的店一周年店慶,好多東西都打折,你不買點?”超市老板娘石貴珍說。

“不買了。”

“好吧,不買。”老板娘忙別的去,沒再理她。

蔡小米拎著豆芽往外走,走到自己家門口,看到一個女人在隔壁魚販那裏買魚。經過賣魚的地方,蔡小米挑揀著路麵走著。那魚都不是太乖的魚,沒事就想鯉魚跳龍門。可這個鐵皮魚池裏哪有龍門可跳呢?它們跳起來,不是跳到池外就是照舊還翻回原來的水裏。白折騰。

蔡小米盡管穿的衣服都很舊了,顏色也不新鮮,樣式也不好看,可她還是愛幹淨的。跳過有水的地麵,還是輕輕的跨過去。蔡小米想趕緊回家做飯,也許養母已經到家了。

買魚的女人忽然叫住她:“姑娘,等下。”

蔡小米站住,回頭疑惑的看著說話的女人,不敢確定是在叫她。

“姑娘,你叫什麽?”

“小米。”

“小米?哦,小米。你現在有事情做嗎?或者你業餘時間想找點事做嗎?”

小米趕緊點點頭。

“阿姨看你身材不錯,美術學院在招聘模特,你不如去看看。”看蔡小米迷惘加好奇地看著她,她趕緊從包裏翻出報紙,“阿姨就是老了,要不我真想去呢。今天看報紙,別的沒記住,就記住這個了。我就住這條街上,出來進去的總能看到你。看你媽媽也不容易。這報上有廣告,電話地址都有。你可以幫你媽媽賺錢了。”

“謝謝阿姨。”接過女人遞過來的報紙,一句‘你可以幫你媽媽賺錢了’,讓蔡小米興奮的心裏撲嗵嗵跳著。可她不知道廣告在哪頁上。管它呢,先接下來再說。可她不認識對麵這個女人,她怎麽就總能看到她出來進去的?自己再想想,確實又發現和她似曾見過。

3、

太多的漢字她不認識,但美術學院幾個字她還是認識的。她找了個小板凳,把報紙鋪在床沿上,仔仔細細找過以後,終於找到這則廣告。模特她也是認識的,她的床頭有幾本是母親帶回來的書,都是別人當廢品賣掉的,在她這裏就成了寶貝。她跟一二年級小學生學過拚音,查個字典也是沒有問題的。這則廣告裏有好幾個字她不認識,不得不搬過字典查起來。

“小米。幹嘛呢?”回轉身,是馬克。

“沒事,看看報紙。”蔡小米趕緊把報紙翻過去。

“我這有兩張電影票,一起看電影去吧?”

“不去,我還得給我媽做飯呢。再說,我還有事。”

“什麽事比看電影還重要?這報紙有啥好看的,還不如聽我給你講故事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馬克伸手要拿報紙。

“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蔡小米把報紙放的遠一點。

“咳咳,不是這個版本啦。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條路,路上走著蔡小米和馬克。馬克和蔡小米一起去爬山,爬到山頂。看到一座廟。”

“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蔡小米撲哧笑了。笑過以後一本正經地說,“我不跟男的看電影。”

“要是我哥也去呢?要不,要不就帶上我哥。好象怕我欺侮你一樣。兩個男的你總放心了吧?”

“不去,你哥都邀請過我了。我真不想去看電影,我媽說不讓我和男的單獨在一起。電影院那麽黑。不想去。”

“真是封建。那我走了。”馬克沒想到哥哥馬頓已經先他一步來請過小米了。看來哥哥回頭把這電影票給了自己,顯然是因為沒請到願意和他一起看電影的人。不然怎麽會這麽大方的兩張全給自己了?想想隻好自己一個人去了,反正無所謂,他看的是電影又不是看身邊的人。這樣一想,就覺得哥哥馬頓找不到能陪他去看電影的人,就放棄了看電影的機會,實屬不必。

蔡小米繼續查字典,把不認識的幾個字弄會以後,用剪刀把這則廣告剪下來,看了下截止日期,就是明天。明天是最後一天了。蔡小米心裏一陣陣的緊張,再看向窗外,天已經黑透,可養母還沒回來。這才想起要趕緊做飯了。

養母把三輪車騎進院子裏的時候,蔡小米趕緊迎出去:“媽,怎麽又回來這麽晚,看天都黑了。以後早點回來。”

“收了不少東西,都送去賣了。還有點書,你看你能用上不?”

小米在雜貨裏翻出幾本雜誌,還有一本攝影方麵的書,吃飯的時候,小米說:“媽,明天我去找工作。我想掙錢。”

“閨女,你在家給媽做個飯,媽回來有現成飯吃。媽掙的錢夠咱倆花了,你一個女孩子出去媽不放心。”

“媽,我都多大了。”

“外麵工作那麽好幹嗎?”

“我知道不好幹。”17歲到18歲之間,蔡小米隻打過一種工,那就是做飯店服務員。她還清晰記得,第一次去飯店的情景。那天她經過一家飯店,看窗戶上貼著一張紙,寫著招服務員,工資麵議。她就去了,想不到還真留下了,隻是第二天她就被辭了,理由是現在是淡季,用不了這麽多人。

蔡小米一邊走一邊哭。這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北京胡同多,平房這邊也不例外。前麵後麵都看不到人,她就一直哭著往前走,還好,見到有人的時候,她的眼淚已經止住了。她當時就明白了,不是淡季的問題,是因為她不敢說話。有人來吃飯,她不敢招呼。

後來她又主動找了一家飯店,這家做的時間比較長,是因為她在心底鼓勵自己一定要大膽的和顧客說話。隻要來客人,她總會微笑著很熱情的迎過去。平時她的話不多,可老板娘依然很喜歡她,說她的話都說在了刀刃上。想不到鄰居火鍋店有一天煤氣罐爆炸,整個飯店都毀了,還有人員傷亡。119消防車也來了。

雖然這場事故並沒怎麽殃及到她所在的飯店,可是那震耳欲聾的巨響,還是把她給震蒙了。那天正巧養母在旁邊收廢品,她瘋了一樣就衝到小米的飯店,看小米完好無損這才放下心來。可是說什麽也不讓小米在這裏工作了。

當時小米在飯店同事們麵前看到養母瘋子一樣的衝過來,心裏莫名的產生了一種敵對的情緒。一邊回家一邊就在路上說養母:“媽,我都多大了,用得著這麽一驚一乍的嗎?”

“怎麽用不著,幸好我閨女沒在那家飯店幹活。好險啊。老天保佑我這個老太婆啊。”

“我福大命大,四歲丟了都有您揀呢,才十七歲,老天爺才不舍得招我回去。媽您一天就不要胡思亂想了。我沒有這麽嬌氣。”

“不行,回家,以後有機會換個工作。這活兒咱幹不了,伺候人的有啥意思?象街口新開的超市多好,人家老板老板娘就站在櫃台裏,啥也不幹,就把錢掙來了。”

“我們也開超市?”蔡小米吃驚的看著養母,“這得要多少錢啊。”

“別急,你年齡還小。以後有的是機會。”

於是,蔡小米開始等待。等待一個給自己好工作的機會,可是她也不知道該幹什麽。人家開超市的那是老板,自己可沒有這份本錢。現在機會來了,她想自己一定要牢牢把它抓在手心裏。可是,模特是什麽樣的?就象電視裏在台上走來走去擺姿勢那樣的?還是滿臉塗五顏六色脂粉,穿華麗的衣服?美院招模特,對於蔡小米來說,心裏還真是一片未知。隻有等明天去了再說。而養母聽說小米明天去找工作,先好奇的問是什麽工作,蔡小米想了想沒吭聲,去櫃子上找書。翻了半天找到一半攝影書,書的封麵是一個打扮的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時尚。

“閨女,這是啥意思?媽沒懂。”

“做模特啊,讓人家拍照片。”

“人家給拍照就能有工資了?有這麽好的事兒?不用幹活兒?”

“不用幹活兒。隻擺姿勢讓他們拍照片。我要去的是學校,應該是我老老實實的坐著不動讓學生畫我。”

“一整天一整天的坐著不動?閨女,這不是人幹的活兒,你別看媽一天東奔西跑的,可這活動活動腿腳對身體好著呢。你這一天一天跟木頭人一樣的坐著,不讓動彈。不行,太累。咱又不是機器人。”

“看您說的媽,怎麽可能一天一動不讓動呢?沒有那麽長時間,上午下午能畫上幾個小時不錯了,中間還要休息的。”

蔡母將信將疑的同意蔡小米第二天先去探探路,合適就做,不合適千萬不要勉強。

4、

蔡小米把自己覺得最漂亮的衣服找出來套在身上。其實衣服有點舊了,袖口和褲腳稍嫌有點短。都怪自己長的太快了,小米心裏想著。屋裏也沒有大點的鏡子,隻好從枕頭下麵翻出那麵小圓鏡,從頭到腳照了一遍以後。就增加了不少的信心。

“媽,放心好了,我這身衣服是有一點點小了,但是沒啥。學校肯定有好看的衣服給我穿。我猜肯定有好多件衣服讓我換著穿,可能畫畫的時候還得給我化妝呢。不知道我化完妝好不好看呢。”

蔡母端詳著小米說:“好看。我閨女最好看。”

倒了一次公交車,蔡小米才抵達美術學院。蔡小米剛走進大門,就有人走出來問她找誰。蔡小米一著急就忘了自己的目的,一時不知道說找誰好了。門衛依然警覺的看著她詢問她,說學校是隨便亂闖的嗎?也不打聲招呼就往裏麵跑?你以為你們自己家呢?蔡小米被對方的聲勢壓住了,越發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她低下頭才看到手裏攥著的那張報紙,趕緊舉起來告訴對方自己是來應聘模特的。

想不到門衛的嘴角露出不易查覺的輕蔑一笑。這輕蔑的一笑,挖疼了蔡小米的雙眼,她這一生都難以忘記這個笑,那麽刺人那麽傷人那麽讓人無地自容。

“就你?應聘模特?姑娘,不是我打擊你的積極性,你還是回去吧,這裏真不缺模特。”

“大爺。”蔡小米強忍著心裏的難過說,“可我知道,今天還在招。我知道還沒結束。沒結束,我就能來。”

“就是你能來,他們也得能要吧?不是我多嘴,來應聘的女孩,各個打扮的那個嬌豔,穿的那叫一個新鮮。”

蔡小米知道自己穿的不怎麽樣,衣袖和褲腿都短了,可現在這季節又不冷,這不算什麽。這樣更能突出自己長的高。1米68的蔡小米,站在個子不高的這個男人麵前,忽然就越發挺直了腰板:“最後一天了。我一定要去的。”

“趙老師來了,有你一封信。”門衛對走進來的一個男人說完就進了門衛室,再次走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封信。

被叫做趙老師的男人接過信,蔡小米掃了一眼信封,上麵寫著趙正清。見趙正清繼續往裏走,還要重新騎上自行車,蔡小米趕緊追了過去:“趙老師,我是來應聘模特的。”

“站住,站住。丫頭你能講究點不?去別人家打聲招呼也得登個記吧?”聽門衛這麽說,往學院裏走的兩個人都停了下來,趙老師向蔡小米努了下嘴:“去登個記吧。我在這等你。”

蔡小米跑回門衛室門口,拿著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門衛在他們身後嘀咕一句:“名字倒寫的不賴。小米?還大米呢。”

“你跟學院聯係了嗎?知道在哪麵試吧?”趙老師問。

“不知道呢,我沒打過電話。”

趙老師看了看蔡小米,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走吧,跟我走。”

兩個人進了教學樓以後,趙正清指了指右前方說:“就在前麵拐角處的教具室。你去吧,應該有老師在。我還有課,先走了。”

蔡小米對趙正清說了聲謝謝,看著他走遠,這才向教具室走去。門是虛掩著的,正要敲門,聽到裏麵有說話的聲音。

“怎麽就招不上來呢?”一男聲。

“招不上來不奇怪,還是有些人認識不上去。”一女聲。

“不如你來吧。”

“你好意思。讓你老婆來。”

蔡小米告訴自己要鎮定,她輕輕的敲了敲門,裏麵似乎還在討論沒有聽見。蔡小米手下就加大了音量。當被允許以後,蔡小米走進去。兩人停止說話:“你是?來應聘的?”

“是啊。我是來應聘的。不知道還要不要……還要不要模特了。我看報紙上說今天最後一天了。”

“你應聘嗎?”見蔡小米點頭,女老師把眼鏡從鼻梁上取下來,確定以後對另一個老師說,“老劉,你給她張表格,讓她填了等通知吧。”

“老師,要我等通知?不是現在就能定下來嗎?老師,您看我身材比廣告上還高兩厘米呢。我一點也不胖,就是手有點胖。”蔡小米說到這,趕緊把兩隻手背到身後去。

看著蔡小米可愛的樣子,男老師遞過來一張表格:“每個人來應聘都是要填聯係方式的。我們不可能來一個就定下來一個。”

“來很多了嗎?”蔡小米一想到門衛的那張臉,就有點氣餒,“是不是老師覺得我不合適?我真行的。我就是家裏有點窮,這衣服穿的都不是新衣服,也不是貴衣服。要是讓我穿很多漂亮衣服來做模特,那……”

“老劉。別說,你細看看她,她眼角那顆痣是不是長的恰到好處?還有她的眉毛?鼻子、眼睛。老劉,要是我的話,就定下來了。我看這姑娘不錯。你多大?”

“十八。”蔡小米兩眼閃著熠熠光彩。

“實話說吧,我們現在還有個裸模沒招上來。工資不低,就是畫畫的時候,不需要你穿太多的衣服。有可能,這麽說吧,就是畫你的時候,你不用穿衣服。”

蔡小米的眼睛瞪的溜圓:“老師,那穿衣模特呢?現在不用穿衣模特嗎?”

看兩位老師搖著頭。蔡小米坐在他們早就示意她坐下來的木頭椅子上:“老師,我太想有份工作了。我也喜歡畫畫。”一想起自己沒事亂塗亂抹的那些東西,基本就是在廢棄的報紙上畫的,她連張象樣的白紙都沒有。就算是自己不能畫,看著別人畫,也是好的吧?可現在,她覺得自己站在了一處無人問津的地方。

“姑娘,你回去好好想想,要是同意,這個事情就差不多可以定下來了。你可以先填個表。給我們留一個身份證複印件就行了。然後我們通知你。”女老師重又把眼鏡戴上。

蔡小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出大樓。外麵的陽光格外刺眼。“不就是給他們畫畫嗎,能有什麽?”蔡小米扭轉頭快速的往教具室走去。所有的困難在蔡小米麵前都不是困難,要不是養母攔著自己,就算是隔壁所有東西都被煤氣罐炸飛了,她依然可以繼續服務於飯店。她不覺得在她麵前有什麽難題,除非把學生課本裏的東西拿給她考她,她真的沒有上過學,那些繞著彎彎的數學題化學題,她真的擺弄不明白。很多次,她在報紙上信筆塗鴉,馬頓在她窄小的屋子裏寫他的作業。馬頓說她的畫很美,女孩子的眉眼總是畫的那麽清秀可愛。蔡小米就說這個很好畫的,讓馬頓畫,美女在馬頓的手下被畫的跟猛張飛一樣。馬頓也會為難她,給她出數學題,把小米難為的一塌糊塗,而馬頓從來不取笑,隻要小米有耐心,就會給她講解,直到她領悟。

蔡小米真做模特以後,養母問她是不是學院真的有很多漂亮的衣服供她一套套的換穿?如果沒有,那她就給女兒多買幾件,不能讓別人笑話。蔡小米說有的,學院什麽都有。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

而她的第一課,其實磨蹭了很久才敢把衣服褪去。當她**在同學們麵前的時候,她更多的是羞澀和一種無處躲藏的難堪。一堂課下來,她發現同學們在自如的運用著畫筆,而他們的眼睛裏早已從最初的讚歎到最後的習以為常。

趙正清會在教導學生之餘,給蔡小米端上杯剛泡好的茶水,在她累的時候活動手腳的時候喝上幾口。相處久了,蔡小米發現趙正清對學生一點都不凶,一點也沒有架子。在她印象當中,老師都應該是很凶的一個人。不然,怎麽能讓一個屋裏這麽多的學生們都聽他的話呢。她曾經無數次的想象過,一間教室裏,坐著那麽多男女學生,老師在前麵講課,他不凶點,怎麽能一下子管住那麽多學生?

她覺得自己當不了老師。小的時候,馬克馬頓哥倆一放學就跑到蔡小米家寫作業。他們說媽媽上班,進不去屋。兩個男生在她的小屋裏淘的都翻天了,她想,她要是做老師的話,可能這兩個學生都不一定能管好,就別說整間教室那麽多的學生了。

馬頓知道蔡小米在美院當模特,他對她表示恭喜過後對小米說:“我最近可能沒有太多時間出來玩了,高三了,我媽管我管的可嚴了。我也不能跟你學畫畫,也不能教你算題了。”

蔡小米自然囑咐他好好學習以備將來參加高考。而才上高一的馬克,自然還沒從初中狀態走出來。隻要一有時間就往蔡小米家跑,把自己家的書往蔡小米家裏運。蔡小米看完的時候,他再拿回家,然後再給她送一本或者兩本。一送一取再一送,那就是沒完沒了的了。差不多一周蔡小米要見到好幾次馬克。

“馬克的眼光不行,他推薦的書哪有我推薦的好。”馬頓隻要有時間還是會給蔡小米送書來。

讓蔡小米覺得欣喜的不止是平時能看到很多書,她竟然可以跟著趙正清班上的同學一起學畫畫了。這是她不知道有多麽雀躍的事情。這還要從那天中午說起,下午蔡小米還有課,中午回來的早,就坐下畫了一幅仕女圖。被趙正清看到,趙正清格外驚訝,說這麽好的基礎不繼續畫下去就太可惜了。說你父母不應該讓你做模特,應該讓你考美院。於是,趙正清特例蔡小米隻要沒課,就和學生們一起學畫畫。

後來,蔡小米對趙正清說:“謝謝老師。我這樣多好呀,又能賺錢還能學畫畫。”

馬頓聽說如今蔡小米在美院跟著學生們一起學畫畫,自然更是對她青睞有加。有時間就會提醒蔡小米,有時間得教她算題了,不然早把以前的給忘了。蔡小米就假裝賴皮的說我才不要學了,你還是顧及自己好好算吧,別到高考的時候算錯就好。

馬克總會搶在馬頓前麵對蔡小米說:“我哥肚裏那點墨水,別看比我多喝了兩年,可是他就是比不上我。等他上了大學,好幾年不在家,到時候我可有太多的時間跟小米在一起了。”

“你過幾年也要上大學的。都一樣,你們都會離開我的。”說到這,蔡小米的臉紅了一下。

“我才不,我就考北京的大學。不管哪所大學,隻要能留在北京。再說,我和我哥同時認識你的。算起來,我就是比他多兩年和小米在一起的時間。這一輩子都是我要比他多兩年。”

蔡小米笑,馬頓臉色就不好看。誰也看不出兩個男孩暗暗在心裏較著的勁。

5、

轉眼半年時間過去了。新生入學第一課,蔡小米早已能夠神態自如的坐在他們麵前,反之這些新生倒有的不好意思起來,故意把眼睛看向別處。而這半年的時間裏,讓蔡小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她要走自己的路,她不能永遠做模特。模特隻是一個教具,一隻花瓶,沒有更深遠的意義,當有一天,沒人再把她當模型去畫,她也就失去了她這份工作存在的價值。她不可能一輩子永遠坐在學生們麵前,供他們描摹。那樣她覺得自己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她是有生命的,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自己總在歸納自己在學院半年的感受,她覺得自己的路不能一直做模特,尤其當她走到門衛室的時候,她總會覺得那雙看向她的眼睛有點火辣,甚至還有點輕佻。

而她總能旁若無人的走過,無所謂別人的雙眼。她麵前的路不止這一條,她告訴自己不必暫時在乎別人的眼睛。

“馬克,你不許再來蔡小米家。你挺大一個小夥子幹什麽總往一個女孩家跑?還有馬頓,你這個哥哥帶的好頭。她小小年紀就去做模特,還是裸模,光著身子讓別人畫,她能有什麽出息?我說我們家的書都沒了,原來都淘到這裏了。”這個暴躁的女人在小米家沒待上兩分鍾就走到院子裏大聲說話。她那點原來表麵上的儒雅一點都沒有了。蔡小米認識她,但她沒想到她當初送給她一份報紙,給她帶來了不一樣的人生。而今她竟然當著她兩個兒子的麵如此抨擊她。

她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是馬克和馬頓的媽媽。從小馬克和馬頓就長在了蔡小米家。他們知道誰是她蔡小米的媽媽,可她並不知道誰是他們的爸爸媽媽。他們住在遠處的高樓裏,蔡小米從來沒有去過。從小母親就告訴她不可以去別人家。不過,小米聽說他們的爸爸是警察,在國外執行任務一直未歸。馬克馬頓無論怎麽說還有個親媽,國外還有個親爸,他們家算是完整的。自己就不一樣了,連個爸爸都沒有。如今一個大姑娘,被兩個男孩的媽媽追到家門口這樣大聲說話,蔡小米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也沒人幫她。

這一次,蔡小米徹底記住了馬克馬頓媽媽的模樣。將來這個女人在平房這條街上無論白天黑夜風天雨天霧天出入,或者在北京其它大街上走動,她蔡小米是一定一定會認識的。

這一次,她給小米的記憶太深刻了。

當新生安靜的畫蔡小米的時候,她發現有一個男生表情怪異。在這之前她和同學們一起畫靜物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那個時候,她是所有學生當中的一員。這個男生聽說叫彭冰川,他們自對上第一眼,她就發現他表情怪異。他緊張的差不多下巴要掉下來了。

蔡小米心底笑了,她知道自己很漂亮,尤其做了模特有錢可以買漂亮衣服。雖然不施粉黛,可她的清純可愛是很容易讓男人動心的。她沒在意他的表情,隻是以為他覺得自己很漂亮,才有那樣的表情。她不介意,安靜的畫她的畫。那天畫的是一個有點走型的花瓶。花瓶裏隻有三兩根蘆葦。以前她畫過黃瓜、茄子、絲瓜,凡是菜園子裏的蔬菜,她差不多都畫過。如今讓她畫一個有點走樣或者不走樣的花瓶對她來說都絕非難事。

新生的第一節寫真課開始的時候,蔡小米早就掃去了半年前的羞赧。偶爾她會喝上趙正清給她倒的茶水,她總會輕輕點頭以示謝意。坐的時間久了,不說話,也要潤潤嗓子。

那個男生盡管躲在角落畫她,可她在喝水的時候還是注意到他了。他是那麽的別扭,如坐針氈。所有同學的畫作,趙正清都一一點評了,也表示了極大的肯定。唯有點評彭冰川的時候,趙正清的語氣特別重:“就你這水平?你說你怎麽進的美院呢?聽說過濫竽充數,想不到畫畫也能蒙混過關?重畫。憑記憶。”趙正清說完就走出教室。

“彭同學一定是在女模特麵前亂了分寸,控製不住自己才畫的一塌糊塗。”同學甲起哄。

“看那線條都拐哪去了。哈哈,一定是拐他自己身上去了。”同學乙說。

“閉嘴。”彭冰川衝上去和同學乙撕打在一起。

這場麵沒有惡性發展下去,是因為趙正清從教室外麵又回來了,同學們止住了撕打。彭冰川的嘴角破了,他順勢抹了一下,有血在手背上。他表示不在乎。

“怎麽著?還有意見了?你是畫還是不畫?”趙正清質問彭冰川。彭冰川二話沒說,走到自己的畫板前。

看到彭冰川挨罰,蔡小米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而她哪裏知道,這個彭冰川在他們一起畫那個劣質花瓶的時候,就偷偷把她拍了下來。當然,彭冰川根本不用看著那張拍下來的蔡小米的照片,隻要靜下心來,他依然能把蔡小米先前的神態和全貌完整的畫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太熟悉她了。

這不僅讓趙正清感到吃驚,也讓蔡小米覺得不可思議。她甚至想到,看來自己用不著出場太久,隻要在同學們麵前小坐一會兒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