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枷鎖

“冷言冷語,如同捆綁人的枷鎖。被言語攻擊的人會越來越害怕跟人相處,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變得孤獨,且敏感。慢慢的,被否定和質疑多了,也開始自我懷疑,自我暗示:‘你是個失敗者,不要再努力了。你是個怪胎,沒人喜歡你,你總是一個人。他們不想跟你在一起,因為你是沒用的家夥,你性格孤僻。’”

擴音筒裏傳出來的是女配音員充滿感情的聲音,目的是為了讓即將上場拍攝的人員盡早進入狀態。

這是一個麵積不大的攝影棚,地點是靈犀文化創意產業園內某棟樓的三樓,屬於幻視文化傳媒公司。

在準備室一張化妝台前,化妝師給我化妝的時候,我手裏還拿著稿子,緊張的背誦著台詞。雖然對白的稿子是我自己寫的,之前也背誦過很多遍,但是正式拍攝之前,還是感覺一個字都記不住。

雖然於汶秀的小手段讓我最初很有抵觸情緒,但是不得不說她說的有道理,這樣的方式的確引起了我的的注意,加上看過於汶秀發過來的文檔之後,我也覺得拍公益視頻是件好事,於是便答應了。

俗話說,人言可畏。曾經有一個調查顯示:平均每二十個人就有一個人遭受過語言暴力,每五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人因語言暴力導致心理疾病,輕者患有社交障礙,重者有殺人和自殺行為,身為網絡使用者的一員,或多或少的都曾經被網上的言論觀點帶著跑。

時代賦予了大眾自由發聲權利,卻也帶來了隨意說話不用負責的副作用。

這個心理學紀錄片主要是講的是語言暴力如何改變了一些人的人生,讓他們持久的產生受挫的感覺。比如被家長言語攻擊的小孩,受挫的心理導致長期自殘。比如被教師的話語傷害,比如被伴侶惡語相向,產生了輕生的念頭等等。

中間會穿插一些心理醫師講解的片段,而這個出場的心理醫生就是我啦。

“高醫生,記不住也沒關係,臨場發揮就挺好。”旁邊的於汶秀不停的在給我鼓勵。

但此時我腦海裏卻反複出現嚴博他對我說的那段話,這麽說來,娃友們是不是也是語言暴力的受害者呢,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但是他們內心,到底受了多大的傷害呢?這樣壓抑的不滿,會不會演化成更可怕的暴力呢?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參與拍攝,說實話心情還是比較緊張的,前幾次都卡殼了,搞得我大汗淋漓。

幸好這一次的拍攝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簡單,隻要對著鏡頭說話便可以了,至於台詞嘛,在我的精雕細琢之下已經盡量精簡而易記了,盡管如此,因為表現力不佳的問題,我還是NG了很多遍。

想不到拍個片子這麽困難,當我喉嚨嘶啞、身體疲憊的走出影棚的時候,心情難免夾雜著對自己的失望:我還是待在谘詢室裏比較好,看來當演員方麵是一點天賦都沒有啊。

接待我的是這個紀錄片的編導於汶秀,也就是上次發恐怖私信、極力說服我加入這次拍攝的的女孩。其實回頭想想還得感謝她,讓我擁有了一次獨特的體驗。

跟我想象的“狂野”形象不同,於汶秀的外貌屬於清秀再帶點不羈的那種。她看上去很年輕,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頭褐色的卷發,鵝蛋臉,穿著淺藍色的休閑襯衫,戴著黑框眼鏡,渾身上下充滿了青春活力。但是隱藏在那青春灑脫的外表下,是一顆大膽而又果敢的心。這從她私信的舉動就可以看得出來。

“高醫生,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於汶秀思考了許久,突然問道。

“請說。”我麵露認真之色。

“一個人如果心裏麵有創傷,應該怎麽去擺脫呢。比如說,喜歡的人突然離去,內心應該有不小的陰影吧……這時候有什麽辦法可以緩解傷痛呢?”於汶秀咬了下嘴唇,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反射了照明的光線,顯得閃閃發光,也許是刻意的,她的妝很淡,即使如此,肌膚還是像少女般細致。

我清了清嗓子,說道:“這跟經曆親人離去的悲痛是同樣的道理,要很短的時間內走出來是不現實的,但是有幾項活動可以堅持做,來減輕這個過程中身形所遭受的痛苦。”

“第一是保持運動,運動會促進人體內分泌的變化,大腦在運動後會產生內啡肽,而人情緒的好壞和‘內啡肽’的多少至關重要。同時,運動後大腦海馬齒狀回的顆粒細胞下層會產生大量的新生神經細胞,新生的神經元細胞數量在一定範圍內對大腦有益處,可以降低產生不良情緒的風險。”

“第二是要保證好的睡眠,第三是充分利用好‘正念’,正念可以很好的幫助抑鬱、焦慮患者停止負麵思維,快速改善情緒。”

“所謂正念,其實是一種心理過程,它是指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當下的內部或外部感受上。通俗地講,正念就是清理你的大腦,並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大腦和身體在當下這一刻的感覺上。”

“這麽幾方麵的手段一起做的話,可以盡快的改善情緒。當然了,如果覺得自己做不來或者無法堅持,最好的辦法還是求助於心理醫生。”

於汶秀點了點頭,她想了想,又說:“謝謝你,我知道了,高醫生,這樣吧,我帶你認識一下我們的導演,也許,你可以當麵和他聊一聊,因為我覺得他最近很不正常……”

“導演,你不就是導演嗎?”我一愣。

“我這次隻是臨時代理的,”於汶秀連忙解釋說,“平時我的工作主要是編劇。這一次因為拍攝的劇情比較簡單,所以我就客串了一把。主要還是因為最近導演他不在狀態。”

於汶秀欲言又止,看她的表情,似乎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你們導演,他遇到了什麽難題了嗎?”我問道。

“嗯,自從他喜歡的一個女孩死了之後,他就開始變得萎靡不振,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這個時間點上,我們公司最近很快就要上線一個很重要的短視頻欄目了,而他是整個項目的主創人員,我不想他因為自己的情緒問題,影響我們整個項目的進度。”說到這裏,於汶秀麵露憂色。

也許是直覺吧,看起來於汶秀對於這個導演的關心並不是她所說的僅僅是出於不想影響工作進度。

這棟樓的一樓的東北角,是幻視傳媒公司的休息區,裏麵有一個小小的吧台,大概是給公司裏的工作人員放鬆時候用的,吧台的兩側是照片牆,記錄了許多員工在一起的珍貴回憶。

此時有一個男人坐在吧台前飲酒,遠遠望去,他的背影給人一種形單影隻的感覺。

“阿楷。”於汶秀走上前去,用手中卷成一卷的劇本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這是這次協助我們拍攝短片的高醫生。”

那個男人轉過頭來,高高舉起酒杯向我示意,但是馬上又轉過頭去,悶聲不吭。雖然隻是一麵之緣,但是這個男子的帥氣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硬朗濃密的短發,烏黑秀氣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完完全全的一張明星臉。

這時候,我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穿過那名男子,往他身旁的那幅照片牆望去,突然,我眼前一亮,因為我的視線被一張四人合照吸引住了。

那一刻,我怔住了。

照片裏,趙澤竟然帶著自己的人偶婉婉,和另外兩個人合照,其他兩個人便是陸楷和於汶秀。

但是我轉念一想,這不可能啊,這種陽光的笑容不該出現在他臉上,哦,不對,我轉念一想,照片上的這個人並不是那個叫做“婉婉”的人偶,而是還未自殺的江喬婉。

因為江喬婉和那個矽膠娃娃非常相像,乍一眼看過去的時候才會認錯,再認真端詳一下會發現還是有些許區別,隻是能夠做到如此相似,已經能讓人頗為讚歎。

“你這是什麽態度?”於汶秀快步上前,生氣搶走了陸楷麵前的酒杯,“高醫生和你打招呼你就這麽沒禮貌?”

“我現在沒有心情。”陸楷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他拿了另外一個酒杯,自己給自己倒滿了酒。

“忘了那個女人吧,她對你怎麽樣你心裏還不清楚嗎?值得你這麽折磨自己?”於汶秀紅著臉,不依不饒,“你這個樣子,真的讓人很失望!”

“喬婉不是你說的那樣!要怪就怪那個混蛋,居然說喬婉的靈魂在他那裏,簡直扯淡。”陸楷把杯中的洋酒一飲而盡,臉上的肌肉一陣陣的抖動。

我皺皺眉頭,陸楷口中的混蛋大概指的就是趙澤吧。沒想到江喬婉有這麽大魅力,即使死後,兩個男人還在為她靈魂的歸屬而明爭暗鬥。

“那個人偶的事,你還耿耿於懷?有必要嗎?”於汶秀問。

“那不隻是一個人偶,那關係到,關係到喬婉的尊嚴。我一看到趙澤抱著娃娃的樣子,就怒火中燒。於汶秀,你知道嗎?那讓我感覺很羞恥,我覺得這是對喬婉的侮辱。”陸楷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有些事情,該忘記的就應該早點忘記,世界不是由你來定義的。再說,無論人家怎麽做,那是他們的自由。”於汶秀麵無表情的說。

“忘?我倒是很想。但是,小婉是我一個人的,我不允許她離開我,我不會罷休的。不過,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後悔的。”他說到這裏,嘴角溢出一絲冷笑,然後仰頭喝下了酒。

雖然隻有一麵之緣,可是在我眼裏,這是一個控製欲非常強的男人,而他臉上不停抖動的肌肉,顯示他的內心處於劇烈的心理鬥爭當中。

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吧……我隱隱的感到擔憂。

“算了,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於汶秀黑著臉走開了。

“高醫生,不如咱們到茶水間坐一會吧,我正好給您沏杯咖啡,公司的牙買加藍山咖啡味道相當不錯。”

為了快速擺脫當時場麵的尷尬,於汶秀拉著我離開了吧台,回到了二樓的一個茶水間。這裏有一台咖啡機,一張沙發和一張茶幾,於汶秀為我倒了一杯咖啡,又放了幾塊曲奇在碟子裏。

咖啡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刺激著嗅覺神經,讓人精神大振。

“對不起,高醫生,我為陸楷的無禮道歉。原來的他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是自從江喬婉死後,他就變了。”於汶秀抿著嘴唇。

“我能理解。”我點點頭,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感受那股獨特的與酸甘醇均衡的苦味,“其實,我已經見過趙澤了。”

“啊?高醫生,你也認識趙澤?”於汶秀手中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她的表情顯得很吃驚。

“不算認識,隻是我的一個朋友偶然跟我提過他和人偶的事情,所以我就過去看一看。”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巧了。”於汶秀低聲說道。

“我看到你們牆上的合照了,所以你們之前都是朋友嗎?”我不經意的問道。

“嗯,是啊,我們原來是一個團隊。陸楷當導演,我是編劇,江喬婉是美術指導,趙澤是攝影師。那時候的合作,還算融洽。”說到這裏,於汶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既然如此,那麽你知道江喬婉為什麽自殺嗎?”我心想這個問題大概於汶秀應該略知一二,於是便順勢打聽。

但話一出口,感覺自己又問得有些唐突,隻是要收回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哎,畢竟不是專業幹這行的,旁敲側擊的能力還有待提高。

這個問題讓於汶秀微微張開了嘴。那是出乎意料的意外表情,也許她沒想到會遇到這個問題,她的視線落在手中的咖啡杯上。

“我也不清楚。”於汶秀避過了我的眼神,似乎不想多說。

“你們原來不是一個團隊的嗎?應該很熟悉吧?”我裝作沒有察覺她的刻意回避。

“是,但是因為她和陸楷分手,又和趙澤在一起,所以在這中間發生了一些不開心的事情,大家聯係就沒有以前那麽多了。關於她自殺的事情,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於汶秀語調平平的說道,“不過,有時,我還是會看看趙澤直播的。”

“直播?”我眨眨眼。

“對啊,趙澤有在直播平台上直播他和矽膠娃娃的那些故事,還有不少粉絲呢,大概也是為了宣傳他們所謂的娃友文化吧。”

“難怪你們導演會那麽生氣。”我頓時明白過來。

“何止是生氣,簡直就是要瘋掉。你想想啊,以前他和江喬婉是在一起的,郎才女貌,大家都覺得挺般配,但是趙澤出現之後,江喬婉的注意力就被趙澤吸引走了。現在江喬婉已經離開了,趙澤還抱著像極了喬婉的娃娃不放,這他能不抓狂嗎?”於汶秀道。

說到這裏我覺得有些納悶。從外表來看,趙澤的外貌和陸楷相比差了一大截,陸楷英俊帥氣,但趙澤則相貌平平、不修邊幅,乍一眼看過去落差很大,趙澤又是憑什麽把江喬婉搶到手的呢。

“嗬嗬,高醫生,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在想江喬婉為什麽要選擇趙澤而不選擇陸楷?”於汶秀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嗯,而且看得出來陸楷是真的喜歡江喬婉的吧,不然也不會一直丟了魂似的為她而買醉。”陸楷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

“感情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據我所知,趙澤能給江喬婉的,恰恰就是她所憧憬的那種愛情。據我所知,趙澤對江喬婉是那種無微不至的寵愛,讓她感覺自己好像小公主一樣。大概是因為她從小就缺少父愛吧,有點戀父情結。再加上自己又是一個文藝青年,所以對待感情也是比較投入的。”

我回想起趙澤對待那個矽膠娃娃時表現出來的親昵和細致,大概他對待江喬婉也是一樣的柔情似水吧。

“他們倆認識的時間久嗎?”我又想起了一個問題。

“也不久。趙澤是在加入我們團隊作為攝影師之後才認識江喬婉的,我想想,那大概是九個月前的事情吧。”

“你記得很清楚嘛。”我眯了下眼睛。

“倒不是因為我記憶力好,而是因為那時剛好是國慶節,我們要拍一個賀國慶快閃的視頻,原來的攝影師離職了,我們不得不找一位來代替,趙澤就是在那時候加入的。”

“一開始進來的時候,趙澤總是給我一種憂鬱的感覺,他沉默寡言又熱愛藝術,而江喬婉也是一個藝術愛好者,所以他們之間的戀情發展的很快,江喬婉看到趙澤就像是看到真命天子似的,沒過多久就向陸楷提出了分手,搞得陸楷到現在還是念念不忘。高醫生,你大概是對江喬婉的死因存有疑慮吧?”

話說到這份上,又忍不住問了那麽多問題,我也不得不承認了,點了點頭。

“還真是符合醫生你的性格,不愧是偵探。”於汶秀麵露笑意。

“偵探就談不上了。”我不好意思的擺擺手,然後正色道,“隻是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您給我的感覺就像是警察一樣,對任何細小的疑問都存有疑心,十分敏感。”於汶秀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十分抱歉。”

真是這樣嗎?總感覺她還有什麽沒告訴我,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再打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