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裴明淮等人一直遠遠地跟著祝青寧,卻又折向東而行了。一路越走越荒僻,越來越深入和兜山脈了。裴明淮忽記起從前有一回到鳳儀山,此刻想起來,那鳳儀山恐怕也是天鬼老巢,否則憑薑優一人之力怕是建不起來那樣洞府的。

這山少生草木,唯見奇石獰惡。慶雲走著走著,忍不住問道:“太子殿下,咱們要不要再叫些人跟著?這樣地方若是有人設伏,怕是……”

可是以祝青寧的腳程,隻要放鬆一刻,就跟不上了。裴明淮便道:“太子殿下,照我看,你還是別和咱們一道了,我去便是。太子尊貴,如何能有絲毫閃失?”

“太子,嘿,太子!”太子冷笑道,“我還真不想當這太子了!連景風都保不住,我這太子又有何用?”說著縱馬便走,裴明淮怔怔片刻,隻得跟了上去。

吳震也多少有些憂心,悄聲對裴明淮道:“不會真是個陷阱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你坐過船吧?”

“誰沒坐過船!”吳震道,“你問這個何意?”

裴明淮道:“你若是帶了很多值錢的物事上船,可船又出了事,你會不會猶豫不決,到底是棄了東西走呢,還是再等一等看看情形?”

吳震想了半日,道:“若是船真要沉了,那肯定要走了。人都要死了,東西還管什麽用?”

裴明淮道:“隻怕那時就已經走不了了!”說著一揚馬鞭,追了上去,道,“怕什麽!大不了就死在這處!”

又翻過了兩座山頭,日已偏西。幾人從亂石間穿過,自石壁上一溜壓根不算是路的橫梁下得山來,若非身有武功,實在難行。到了山腳,麵前卻是一片不知生了多少年的鬆林,遮天蔽日。正要進鬆林,忽見著青影一晃,祝青寧已站在麵前,臉上微微含怒,道:“你們跟著我做什麽?”

裴明淮有些尷尬,吳震便上前笑道:“這話你說得!這既是路,那誰又不能走了?”

“天下路多的是,你們偏要跟著我。”祝青寧道,又朝太子望了一眼,道,“太子殿下竟然也來了,這到底是為什麽?你們以為我要去哪裏?”

裴明淮道:“青寧,我想見你要見的人。”

祝青寧一怔,問道:“你此話從何說起?”

裴明淮道:“我看到那信使給你的同心璧了。你想必不知我曾見過此物,更知道是你父親送你母親的。”

祝青寧聽他如此說,知道再無可推脫,道:“你們幾個人既跟著我來,那誰都別想見了。你們還是走吧!……”

他話還未曾落音,忽聽見畢畢剝剝作響,鼻中又聞到味道刺鼻,向地上一看,黑黝黝的不知何物,竟像一道小溪,慢慢地自鬆林深處向他們腳下流了過來。吳震叫道:“不好!”裴明淮更是深知險惡,叫道:“太子,快往回走!”

這鬆林與那下山的石梁相隔不過數丈,吳震剛躍起不到丈餘,忽聽得祝青寧叫了一聲:“小心!”隻見流光一閃,知道是祝青寧出了劍,這一劍直指自己頭頂,吳震“啊唷”一聲,從半空裏掉了下來,重重跌在地上,怒道:“這是幹什麽?”

祝青寧白了他一眼,並不理會。裴明淮道:“吳震,是他救了你一命。”

吳震變色,朝祝青寧手中的劍看了過去。那柄承影劍雖隻見劍光不見劍身,但此時卻隱隱見有淡青色的物事纏在劍身上。祝青寧運勁一抖,那些淡青色的東西就全被震了下來,掉在地上,扭動了幾下全不動了。

吳震這一回麵色難看之極,叫了起來:“天蠶!”眯縫起眼睛抬頭看了過去,鬆林茂密,光都透不了幾線進來,這回是看清楚了,腳下站的這方圓之地,頭頂早已經盡數被這劇毒無比的天蠶絲封住。他,裴明淮,祝青寧,都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這天蠶絲的厲害。上一回是在鎖龍峽,飛頭獠的住地原本是被這天蠶絲密密封住,可不知為何人所破,飛頭獠也盡數被殺,至今這都是個老大的謎團。

“噗”的一聲,地上一路流過來的那黑色之物,竟燒了起來。到處都是十分幹燥的枯枝,要燃起來真是再快不過,不出片刻,這山坳便會盡數燒將起來。旁邊都是硬如堅鐵的山壁,頭上天蠶絲網,火自鬆林那頭一直燒向了這頭,看起來,他們幾個人真是插翅難飛了。

吳震“咳”了一聲,回頭朝祝青寧道:“就算是死,也得做個明白鬼!祝青寧,你回答我一句話,你是真不知道這是陷阱?”

祝青寧怒道:“你覺著我會助天鬼引你們入彀?!”

裴明淮一直不曾開口,目光遊移,尋覓這天蠶絲毒網是否有可破的間隙。慶雲怕擾他心神,更是不語。太子此時倒是坦然,見裴明淮雖神色上不露出來,但握劍的右手也已見汗,便笑道:“明淮,無妨。景風一個人在地下寂寞,我這個做兄長的,去陪她也好。”

“太子殿下何必說此話?哪有這麽多是死是活的。”裴明淮對祝青寧道,“青寧,破掉這天蠶絲網,你有幾成把握?”

祝青寧笑道:“這天蠶絲我也使過,略知道幾分。”說罷歎了口氣,道,“這時候我倒是恨自己天賦不夠,若是能像淩羽那樣練成禦寇訣,這區區天蠶絲網,又如何能困得住我!”

他最後一個“我”字尚未落音,就見著一道流光疾射而上,隻聽“噝噝噝”聲不絕,天蠶絲網一束束地被纏在承影劍上。裴明淮從前見過一回祝青寧破孟蝶天蠶絲,可謂輕而易舉,此地冒險一試,竟也能見功,心下一喜。陡見那流光如煙花,“噝噝”聲化為一聲爆響,被祝青寧劍氣震斷的天蠶絲紛紛墜下,竟如滿天飄雪一般,隻是這世間又哪來淡青色的雪?

“有毒,別沾上!”裴明淮喝道。祝青寧劍下不停,回頭道:“你還不護著他們走?”

裴明淮知道這一回難能全身而退,隻能一橫心,護著太子往後便退,對吳震道:“你照應慶雲!”

吳震道:“你放心,哪怕是我死,也不會讓她死!”

慶雲知道厲害,此時更不言語,她是用刀的,刀舞成一道光環,將那些到處亂飛的天蠶絲網紛紛擋在外麵。

此時鬆林大火已燒到山石這邊,眾人剛退上山路一半,忽然對麵山頭鬼影般地閃出了數十名黑衣人,個個蒙麵,連頭發都罩住了。這些黑衣人個個手持強弩,弩箭連珠般地就對著裴明淮一行人射了過來。

此時裴明淮等人的容身之處,不過山間窄窄一溜石梁,連立足都難,身手再好都難以施展。這一來連祝青寧都心裏叫苦,知道在這裏的人若想脫身,也隻有自己跟裴明淮勉強可一試,但裴明淮是斷然不能丟下太子、慶雲、吳震幾人的。忽見連著數支弩箭對著吳震而去,吳震連擋數箭,最後一支卻擋不了了,祝青寧左手揮出,隔著衣袖,“啪”的一聲硬把那支箭給折成了兩截。吳震逃過這一箭穿胸之厄,已驚出一身汗,忽見祝青寧臉上現出驚惶之色,叫道:“明淮,小心!”

此時他們這五人,裴明淮和太子在最上麵,跟著便是慶雲,再下是吳震,祝青寧在最後。對麵那些黑衣人見弩箭還不奏效,這次以弩弓射過來的竟不是箭,而是鐵丸。裴明淮比誰都清楚這鐵丸威勢,眼見五顆齊至,跟著又是五顆,低聲對太子說了一句:“太子,不要動手。”眼見那五顆鐵丸到得身旁近處,赤霄旋出,隻聽“啪啪啪啪”數聲,半空中隻炸得硝石滿天,硫黃味濃烈刺鼻。

裴明淮這兩劍揮出,已是盡了全力,對方哪裏能放過這機會?十數具弩弓齊發,這一串連珠箭有百餘支之多。裴明淮眼見此次難以避開,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橫劍擋在太子身前,一瞬間卻想起了鎖龍峽中,也是料想會命喪當地,對淩羽說:沒想到會跟你死在一起。淩羽回答的話,他這時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就那麽想死嗎?

那時裴明淮不知答案,此時浮現心頭的,卻是耿嬪自盡前寫在素絹上的那句詩。文帝隻念了頭幾句,卻沒念完後幾句。

忽覺著太子抓著自己往外運力一推,裴明淮大驚,知道是太子不願讓自己替他擋這箭,回勁推出,仍將太子擋在身後。太子叫道:“讓開!我豈能讓你替我去死?”

忽聽得祝青寧和吳震齊叫:“慶雲公主!”風聲勁急,又聽著慶雲一聲尖叫,聲音便在自己身後。裴明淮和太子同時看去,隻見一支弩箭自慶雲小腹上穿了進去,祝青寧右手抓在崖壁一塊突出半尺的石筍上,另有數支弩箭穿透了他左袖。祝青寧見勢危急,飛身上來替慶雲擋開了數支箭,終於沒能擋開這最後一支。

那弩箭都是硬弓射出,生生自血肉之軀上透入,直穿小腹,慶雲此刻已經昏迷了過去。裴明淮隻覺搖搖欲墜,哪裏還顧得了身外如何,扶了慶雲,叫道:“慶雲!”

“慶雲,慶雲!”太子大聲道,“你們……你們一個個怎麽這麽傻!”

裴明淮眼望慶雲,見她身上血流如注,衣裳頃刻間便已經被血染紅了,一手抱了她,低聲道:“青寧,你走吧。”

祝青寧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吳震忽道:“等等,對麵情形好像有些不對。”伸手一指,道,“他們怎麽不放箭了?也不丟火器了?”

裴明淮抬頭一看,對麵那些黑衣人好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樣,沒了動作。正在詫異之間,忽見那黑衣人像是中了咒術一般,一個個接連不斷地倒了下來。過了片刻,又有一群黑衣人出現在山頭,個個手持利刃。為首一個頭戴竹笠,一身灰衣,裴明淮一眼看去就覺此人眼熟,但此時天色已暗,看不分明。祝青寧能在夜裏視物,一瞥之下,便失聲叫了出來:“你是朝天峽天心殿那個……!”

那灰衣人哈哈一笑,將竹笠取了下來,道:“果然是主公的兒子,當真跟他一樣,好眼力,隔這麽遠都能把我看清楚。”

竹笠一取,就能看到這灰衣人臉上疤痕一道重著一道,不是死於朝天峽天心殿機關消息之下的左肅又是誰?吳震雖未與左肅照過麵,但在鄴都硬是讓這個人耍了一回,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遁走,那股氣是一直沒消的,此時見到,更是分外眼紅,隻可惜隔了一個山頭,無能為力。

左肅大聲道:“祝公子,主公知道你中了圈套,才讓我前來相救。你趕緊走吧!”

祝青寧回頭看了看裴明淮,道:“那可不成。你要麽就放我們一起走,要麽就連我都一起殺了。”

“……我就知道祝公子會這麽說。”左肅笑了起來,對著裴明淮拱了拱手,道,“裴三公子,好久不見。我左肅從來不欠別人的情,在朝天峽天心殿,你也算是放了我一馬,看在這份上,我今日也還你一次情。”

他彎弓搭箭,一箭朝祝青寧飛了過來。祝青寧伸手接住,箭上卻綁了一隻小瓶。隻聽左肅道:“箭上有毒,這是解藥。”

夜色更濃,左肅等一行人頃刻間便已不見了蹤影。裴明淮此刻也顧不了許多,忙去看慶雲。這一箭傷得太深,慶雲麵如白紙,呼吸微弱,傷口流出來的血已經變成了紫黑色。太子看著那小瓶,頓足道:“希望這真是解藥!”

“這左肅應該不會給毒藥。”吳震道,好不容易才把後一句話咽下去:本已中毒,再給毒藥難道不是多此一舉?

突聽得有人大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淮州王!可是你們在?”聲音在山穀之中,回**不絕。

吳震聽出是那車歇將軍的聲音,大喜叫道:“救兵來了!他們軍中便有醫官,一定可以救慶雲公主!”大聲道,“在這裏!快過來!”

第一個奔下來的卻是陸定國,跟著過來的便是車歇,見到這情形都驚得目瞪口呆。裴明淮喝道:“還不趕緊找醫官來?快取清水!”

穆家親衛也有女子,自然更方便些,拔了毒箭出來,取了清水來替慶雲清洗創口,包紮敷藥。太子怔怔站在山頭,忽回頭對裴明淮道:“今日你舍身救我一命,必當回報。”

裴明淮道:“太子這話從何處說起?不要說今日救咱們的其實是慶雲,就算是為太子舍命,做臣子也是應該的,又豈有要回報一說?太子再說這話,我是真當不起!”

太子又朝站在山頭一株老樹下的祝青寧看了一眼,道:“也得多謝他。衝著他今日相救之情,不管他什麽出身什麽來曆,我都不問。不過,你們既是好友,那就該告訴他,離我們這些人越遠越好!”

裴明淮見慶雲貼身的幾個侍女在臨時搭起來的氈帳進進出出,手裏端了陶盆,一盆盆的清水都染成了紅色,心裏五味雜呈。知道自己也幫不上忙,一口鬱氣無處出,一掌揮出,旁邊一棵大樹都被他劈斷了。景風被害,自己一行人落入圈套險些送命,又累慶雲重傷,竟連那幕後真凶究竟是誰都沒找出個影子!

“太子殿下,臣另有要事稟報。”車歇一臉焦灼,過來低聲道,“方才有信來,柔然動向有變,往敦煌一線去了。”

太子“嘿”了一聲,道:“蠕蠕詭詐,這話還真一點都沒錯!知道了!”

陸定國也跟了過來,這時仍是一臉擔憂,道:“太子,你這趟出來,也不叫上我,我還是自己找過來的。對了,婁提呢?他向來不離你左右,這人跑哪兒去了?怎麽也不跟著太子?”

“我另有事差他去了。”太子不耐道,“現在說這些做什麽!車歇,你繼續說吧!”

見太子一行人走開,裴明淮慢慢走至祝青寧身邊,正要說話,祝青寧截斷他道:“你們那位太子殿下說話聲音不小,我又不聾,都聽到了。多謝他一番好意了!我現在倒是信了,你說你們這位太子不錯,不是敷衍的套話,跟那些尋常自顧自己權勢地位的真不一樣。隻是今日全是我的過錯,累得你們遇險,還累慶雲公主重傷,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這跟你有什麽幹係!”裴明淮道,“是我疏忽大意了,以為自己精明,卻落入別人彀中而不自知。隻是不知那幕後之人到底是誰?竟能把你那樣東西弄到手?”

祝青寧摸出那兩枚玉環,一大一小,合在一起果然同心,龍紋拚合,絲毫不差。“我身上一直隻有一枚,就是你在鎖龍峽見過的那一枚。”